论汉代文人的园林叙事、资本叙事与民间音乐运动_七发论文

论汉代文人的苑囿叙事、都城叙事与俗乐运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都城论文,苑囿论文,汉代论文,文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72(2009)03-0001-08

萧统《文选》在编排体例上的原则是:“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1]3它首先是按照作品内容进行分类。其第一类为“京都”类,第二类为“郊祀”类,第三类为“耕藉”类,第四类为“畋猎”类。《文选》的价值,学界多从文学性的角度予以高度评价,也有从史料性的角度给予肯定,如有人说:“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两京赋》以及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等,保存了古代都市建筑规模的数据。”[1]2其史料性的价值还体现在张衡《西京赋》所描绘的角抵百戏,为历来治戏曲史、杂技史者所重视。本文出于另类的目的,拟选取其中的“京都”类和“畋猎”类,作一次另类的讨论。

本文把“畋猎”类称为“苑囿叙事”,把“京都”类称为“都城叙事”。这两类叙事都与汉代的俗乐运动大有关系。

首先要界定一下“乐”的概念。“乐”有两大义项,一是乐舞的“乐”(yuè),二是娱乐的“乐”(lè)。在我以往的戏曲源流研究中,我是从这两大义项的共生态来开始讨论的。因为这两大义项塑造了中国戏曲的基本面貌[2]。

俗乐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意识形态,在汉代“乐”(yuè与lè,乐舞与娱乐)坛上演成了一股洪流,这就是感性享乐文化的洪流。汉赋,正是应运而生。它以其“铺采摛文,体物写志”[3]诠赋的文体优势,为这股享乐洪流留下了具体的写照。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郊祭之乐,宴饮之乐,畋猎之乐,郑卫之乐,倡优之乐,百戏之乐。这享乐百态在汉赋中被凝聚在两大主题上:苑囿叙事与都城叙事。

至于对苑囿叙事与都城叙事的文学渊源,清代程廷祚则把它们追溯到《诗经》:“若夫体事与物,《风》之《驷铁》,《雅》之《车攻》、《吉日》,畋猎之祖也;《斯干》、《灵台》,宫殿、苑囿之始也;《公刘》之‘豳居允荒’,《绵》之‘至于歧下’,京都之所由来也。”[4]卷三萧统的《文选》在选辑汉赋时并不按时代先后,而是按类型归类排列的。他所列出的类型有:京都、郊祀、畋猎、纪行、游览、宫殿、江海、物色、鸟兽等。按此类型,则班固的《两都赋》为开卷第一篇,乃汉代苑囿叙事之典范。

儒家称,皇家苑囿,本不为娱乐而设,而是为奉郊庙、御宾客、充庖厨提供资源而已。在尧、舜、夏、殷、周时代,皇家苑囿之建,以“不夺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为前提。所谓“禹任益虞而上下和,草木茂,成汤好田而天下用足;文王囿百里,民以为尚小;齐宣王囿四十里,民以为大”。关键在于:苑囿之设究竟是“裕民”还是“夺民”[1]387-388。

然而,在实际上,苑囿成了供帝王玩乐的园林,苑囿之乐乃帝王家独有之感性娱乐。苑囿之乐,起源甚早。董仲舒说:“桀纣皆圣王之后,骄溢妄行。侈宫室,广苑囿,穷五采之变,极饬材之工。”[5]卷四“王道第六”夏商帝王即已行苑囿之乐。

苑囿之中包含了感性娱乐的种种形态,可谓应有尽有,包罗万象。

在汉武帝扩建上林苑之前,皇家已有秦代留下来的苑囿。高祖、惠帝、文帝、景帝等汉代前期皇帝并未在苑囿之乐上多用心思。文帝尤其是一位罕见的俭朴皇帝。据《史记·孝文本纪》,孝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他曾经想建造露台,工匠预算出来的建造成本是“百金”。于是文帝说:“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6]304

然而,这位严于律己的俭朴皇帝并没有强制他的臣下跟他一样俭朴。

文帝生有四男,窦皇后生孝景帝、梁孝王武,诸姬生代孝王参、梁怀王揖。这位梁孝王在抗击吴、楚等七国叛军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又是太后少子,因而赏赐不可胜道。

于是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东西驰猎,拟于天子。出言跸,入言警。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公孙诡多奇邪计,初见王,赐千金,官至中尉,梁号之曰公孙将军。梁多作兵器弩弓矛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6]1658

这位梁孝王“以太后故,入则侍帝同辇,出则同车游猎上林中”[7]1698。班固说:“梁孝王虽以爱亲故王膏腴之地,然会汉家隆盛,百姓殷富,故能殖其货财,广其宫室车服。然亦僭矣。”[7]1705然而,正是这位因太后之宠而拥有“僭越”之富贵的梁孝王,筑东苑,治宫室,招览四方豪杰。这些“豪杰”中有一些就是著名的赋家。在汉代,是梁孝王第一次把苑囿之乐与赋家荟聚在一起。

在这批赋家中,有羊胜、公孙诡、邹阳等,还有大名鼎鼎的枚乘。枚乘曾两次投在梁孝王门下,其著名的《七发》即写于这一时期。《七发》之写作动机究竟是为了谏吴王濞还是谏梁孝王,学界多有争议。但《七发》写于梁孝王大兴苑囿之乐时期,则应是一个不致大错的推断。

如果从苑囿之乐与辞赋家的关系上看,我可以这样说,梁孝王与枚乘等赋家开启了一个“前武帝时代”。

《汉书》对梁孝王的苑囿享乐只是给予概括性的记述,《西京杂记》则对梁王的苑囿享乐做了具体的描绘:

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之宫,筑兔园。园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毕备。王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8]卷上

宾客当然不仅仅是“弋钓”,他们还要修辞作赋。这位大治宫室、东西驰猎、一掷千金的梁孝王,他的座上客所作之赋虽然免不了歌功颂德,但他们在座上席间是“皤皤之臣,肃肃之宾”,他们“安广坐,列雕屏,绡绮为席,犀璩为镇。曳长裾,飞广袖,奋长缨。”而“君王凭玉几,倚玉屏。举手一劳,四座之士,皆若哺梁焉。”于是“乃纵酒作倡,倾盟覆觞。右曰宫申,旁亦徵扬。乐只之深,不吴不狂。”[9]55公孙乘所高歌的是“君有礼乐,我有衣裳”。公孙诡的《文鹿赋》所唱出的,则是《小雅》之属的雅乐。“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于是枚乘为《柳赋》,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8]卷下。这些赋只是梁王苑囿中的自然景观而已。至于游乐于苑囿中的主人公,这些赋并未真正给予展现。

枚乘的《七发》从另一个角度展现了一个“前武帝时代”的苑囿之乐。

赋中的楚太子所面临的感官之乐在汉代是有代表性的。首先是楚太子现存的状态,他是“宫居而闺处”、出舆入辇,洞房清宫、皓齿娥眉、甘脆肥脓,乃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他为“郑卫之音”所代表的享乐文化所环绕。“客”要为他治病,便虚拟了几种不同等级的感官享乐状态:让著名乐师为他演奏“天下之至悲”之音乐;让他品尝“天下之至美”之美味;让他乘坐“天下之至骏”之马;为他“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让他享用“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最后让它享用的是汉代皇室的最高享乐境界——“校猎之至壮”的射御之乐。这些逐级递升的感官享乐境界都被枚乘所否定。《七发》最后归于老庄、孔孟之阔大。这种阔大境界要超越的即是人的感官之乐。

这种“七”的文体对此后的赋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东汉的傅毅写有《七激》:徒华公子托病幽处,于是玄妙子为他描绘了七种生活境界:聆天下之妙音;品天下之美味;跨天下之骏马;从王畋猎于灵囿;拥红颜蛾眉于美宴……最后,当玄通子描绘出儒家礼乐的最高境界时,徒华公子瞿然病愈。不管傅毅在价值取向上与枚乘如何不同,但他们对感性娱乐的理解却是相同的,都把妙音、美味、骏马、校猎、美女视为人生感性享乐的极境。

在枚乘的《七发》中,楚太子最后接受了客所描述的精神之乐、超越性之乐,这当然是枚乘所要表现的理想境界,但在现实中,客所要超越的诸“乐”,却正是代表了汉代的流行文化。枚乘主要活动于文、景时代。汉武帝于公元前140年登位,就在这一年,枚乘应武帝之征召,却死于途中。枚乘与武帝时代无缘,《七发》同样与武帝时代无缘。《七发》所要超越的却是武帝时代孜孜营造的。武帝时代有自己的享乐形式和“铺陈”大师。于是,赋体的另一个时代由司马相如等人去领尽风骚。

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写于武帝“立乐府”之前。这两篇赋之被武帝赏识,标志着“乐府时代”的到来。《子虚赋》作于梁孝王门下。不久,梁孝王病逝,司马相如回成都。后来,武帝读到《子虚赋》,召相如进京。从此,司马相如随着汉武帝走进了一个新时代。

此赋铺叙的是帝王的苑囿之乐,包括武勇、暴力、血腥、女色、艳情、歌舞、美味。炫耀一番之后,子虚对齐王说:“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悴,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楚王的游猎是一套丰盛的娱乐系列“套餐”,有骑射角力,有美色柔情,有轻歌曼舞,有美味佳肴。子虚的言下之意是:只有傻瓜才把游猎仅仅理解为打猎。

《上林赋》作于武帝建元六年前后①,此时的上林苑已初具规模。虽然此时尚未“立乐府”,但后来乐府中的种种娱乐形态此时已展现于上林苑中。

上林苑位于长安城西南的大片土地,大致包括今终南山以北,渭河以南,西到周至,东至蓝田县东北,周回达二百余里。苑中有离宫七十所,奇花异草多达三千余种[10]第二集73。武帝建元中已建有石厥、封峦、鹊、露寒、龙台、细柳诸观,棠黎、宜春、宣曲诸宫。在这个娱乐平台上,苑囿之乐实际上是众多感性娱乐形式的充分展开。

《上林赋》是续《子虚赋》而来的,它的主讲人是“亡是公”。如果说子虚、乌有所渲染的是诸侯之乐,那么亡是公所炫耀的则是天子的畋猎之乐。与乌有先生一样,亡是公的“眩惑”同样以劝诫开始。乌有先生在炫耀之前先说:“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亡是公则说:“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②君自损也。”这两段冠冕堂皇的开场白,适足以说明,在理性的层面上,帝王本身是认同雅正之礼乐的;而接下去的大肆渲染,则表明帝王对感官之乐的情有独钟。

亡是公所渲染的天子之乐是更大规模、更高规格的畋猎之乐。上林中所奏之乐,可谓雅俗共存、韶郑同台: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寓。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倡,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鎗闛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庄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嫚嫚,妩媚孅弱。曳独茧之褕袣,眇阎易以卹削。便姗嫳屑,与世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予,心愉于侧。[1]374-375

这是《上林赋》对畋猎之乐的渲染之后,对诸“乐”的渲染。这里有雅乐:韶、濩、武、象;更有大量的俗乐:巴、渝、宋、蔡。作者还特意推出一个特写镜头:“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对于“狄鞮”,郭璞注为:“狄鞮,西戎乐名也。”[1]375最后则是充满感性诱惑的女乐。

从《子虚赋》到《上林赋》,正是从梁孝王时代向汉武帝时代迈进。

虽然司马相如《子虚赋》只是写了一个云梦泽,《上林赋》写的只是一个上林苑,但它奠定了苑囿叙事的基本铺叙框架:先叙苑囿的地理位置之优胜、奇山异水,再描绘离宫别馆、高廊曲阁、校猎之乐、雅郑同乐、女乐、美味佳肴的口腹之乐。后来的都城叙事只不过是苑囿叙事模式的放大而已。

扬雄是汉代第一位以都城为题的赋家。所写的《蜀都赋》为成都,秦惠王灭蜀,使张若与张仪筑成都城。成都为三蜀之都会,故称蜀都。该赋的铺叙框架基本上沿袭了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的铺叙模式。然而,这种朦胧的都城意识很快就被一种强烈的讽谏意识所取代。扬雄要讽谏的是成帝的俗乐趣味。

成帝是武帝之后又一位嗜好感性享乐的皇帝,扬雄也常随成帝出猎。但讽谏则是扬雄作赋的一个强烈的题旨。在《羽猎赋》的序文中,扬雄首先亮出自己鲜明的立场:“武帝广开上林,……游观侈靡,穷妙极丽。虽颇割其三垂以赡齐民,然至羽猎甲车戎马器械储恃禁御所营,尚泰奢丽夸诩,非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也。……故聊因《校猎赋》以风之。”[1]388-389《羽猎赋》、《长杨赋》正面提出苑囿之乐在于裕民的主张,因此在赋中,尽管校猎的车驾经过平乐观,也不见任何俗乐的踪影。

随着东汉的建立,具体地说,随着东汉迁都洛阳事件的出现,西汉的苑囿叙事被融入了另一种更加开阔的叙事之中,这就是都城叙事。

光武帝建立东汉之后,为了有效地控制中原地区的赋税资源,决定迁都洛阳。但长安旧都的人民却不满意。由此出现了复旧都长安还是迁都洛阳的争议,在朝廷中也出现了两种不同的主张。

迁都事件,引发了东汉真正的都城意识。而赋家(他们实际上是朝中的士大夫)则以手中之笔建构起都城叙事范型。不管是主张恢复旧都长安,还是主张迁都洛阳,他们都以渲染都城(长安或洛阳)的人文地理之优胜去显现所选都城之合理。于是,铺陈都城的人文地理之优胜,成了这批“京都赋”的一般模式。这批都城叙事之赋极力渲染都城之乐,只不过由于各人对人文地理的理解不同,因而他们所铺叙的都城之乐的形态与内容就显得不同了。

东汉初,杜笃力言迁都洛阳之弊。在《论都赋》中,他大肆渲染西京之盛,傅毅、班固则持相反的意见。班固《两都赋》的创作动机即是要表达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他说:“臣窃见海内清平,朝庭无事,京师修宫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备制度。西土耆老,咸怀怨思,冀上之睠顾,而盛称长安旧制,有陋雒邑之议。故臣作《两都赋》,以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

一些主张迁都洛阳的士大夫,其都城叙事虽非出于感性享乐的动机,但是,为了极力渲染东都洛阳之优胜,他们的都城叙事全方位地展开对都城(而不仅仅是苑囿)的铺叙。于是,我们看到了东汉都城叙事比起西汉的苑囿叙事来,新的元素出现了——这就是对百戏杂乐的大肆渲染。

东汉之前并不是没有俗乐的存在,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已有诸多俗乐形态,但司马相如之赋笔并未在此流连。扬雄《蜀都赋》写的蜀都是“户音六成,行夏低回……罗儒吟,吴公连”,则是一个雅乐的世界。如果说,《蜀都赋》作于扬雄受知于成帝之前,那么,《甘泉赋》则作于扬雄应武帝之召之后。但《甘泉赋》中同样未见俗乐的踪影。在《羽猎赋》中,虽然天子“入西园”、“望平乐”,但只见畋猎之气势,却看不见女乐、俗乐的踪影。

到了东汉的赋里,都城之乐包含了大量的百戏之乐。

傅毅的《洛都赋》旨在讴歌世祖刘秀之“神武”,先描绘洛都在地理上的优胜:“被昆仑之洪流,据伊洛之双川。挟成皋之岩阻,扶二崤之崇山。”而洛都本身则是“览正殿之体制,承日月之皓精……近则明堂辟雍灵台之列,宗祀扬化,云物是察”。接着便是皇帝的游幸,从而展开了西汉赋家关于苑囿之乐的铺叙模式:“于是乘兴鸣和,按节发轫。列翠盖,方龙輈。备五路之时副,三辰之旗斿。……千乘雷骇,万骑星铺。络绎相属,挥沫扬镳。”接着,傅毅便推出了一个奇特而壮观的场面:“群仙列于中庭,发鱼龙之巨伟,羡门拊鼓,偓佺操麾”。存在于西汉苑囿之乐和都城之乐中的百戏杂乐,终于在赋体中呈现。虽然司马相如笔下也有“偓佺之伦,暴于南荣”(见《上林赋》)的想象,但傅毅笔下的“偓佺”却是指百戏杂乐表演中扮成仙人的表演者。

在东汉文人的笔下,即使是写西汉的长安,也会在感官娱乐的排行榜上给俗乐百戏留下重要的位置。

张衡的《南都赋》要为光武帝刘秀的故里(也是张衡的家乡)南阳抒写赞美之歌。一如以往的苑囿、都城之赋,《南都赋》铺叙了南都的山川树木、苑囿陂泽、厨膳宴乐。值得注意的是,张衡对俗乐情有独钟。他把俗乐放在民俗节上展开,于是,他的都城叙事便多了一层文化的沉厚。

于是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轨齐轸,祓于阳濒。朱帷连纲,曜野映云。男女姣服,骆驿缤纷。致饰程蛊,偠绍便娟。微眺流睇,蛾眉连卷。于是齐僮倡兮列赵女。坐南歌兮起郑舞。白鹤飞兮茧曳绪。修袖缭绕而满庭,罗袜蹑蹀而容与。翩绵绵其若绝,眩将坠而复举。[1]157-158

在东汉初的迁都争议中,不管是提倡东迁的,还是坚持西归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理解:帝基与地理有着直接的关联。杜笃说:“夫廱州本帝皇所以育业,霸王所以衍功,战士角难之场也。……斯固帝王之渊囿,而守国之利器也。”[11]83-84张衡则说:“故帝者因天地以致化,兆人承上教以成俗,化俗之本,有与推移。何以核诸?秦据雍而强,周即豫而弱,高祖都西而泰,光武处东而约,政之兴衰,恒由此作。”[1]48张衡的《两京赋》由《西京赋》和《东京赋》组成,两篇是连贯的一个整体。两赋是凭虚公子和安处先生的对话,他们分别代表“西京立场”和“东京立场”。《西京赋》极力渲染西京之奢靡,可以满足各种感性需要。文后讽刺说:东汉今上“独俭啬以龌龊,忘蟋蟀之谓何?”“蟋蟀”指《诗经》中《唐风》的“蟋蟀”篇,此诗说:“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毛诗序》说此诗旨在讽刺晋僖公“俭不中礼”。凭虚公子以刺东汉之俭而结束他的铺叙。

对于作者张衡来说,《西京赋》是立一反面教材,一面靶子,目的是让作者的代言人安处先生依此予以批判。《东京赋》由安处先生作答,言东迁之必然。

张衡的《西京赋》,一如司马相如等人的都城叙事模式,对都城作全方位的、移步换形的铺叙。先是西京的地理位置(山川坐标),周边环境(东南西北),后宫,宫殿规模,城郭之制,市井通衢,游侠辩士,货殖商旅。接着便是禁苑灵沼,飞禽走兽,天子畋猎于上林,庆功于长杨。于是“后宫嬖人,昭仪之伦,常亚于乘舆。慕贾氏之如皋,乐北风之同车……齐栧女,纵櫂歌。发引和,校鸣葭。奏淮南,度阳阿。感河冯,怀湘娥。”之后,大驾来到了“大作乐处”[1]75的平乐观,观赏大规模的角抵妙戏。这便是那段著名的关于百戏杂乐的轰轰烈烈的描绘,令人惊心动魄、眼花缭乱。

接着再追踪武帝游乐之线路图:“然后历掖庭,适驩馆。”掖庭乃主后宫之官,此指后宫。武帝至此,“择所驩者乃幸之”,故称“驩馆”。这是纵女色之乐,“捐衰色,从嬿婉”。于是:

秘舞更奏,妙材骋伎。妖蛊艳夫夏姬,美声畅于虞氏。始徐进而羸形,似不任乎罗绮。嚼清商而却转,增婵娟以此豸纷纵体而迅赴,若惊鹤之羣罢。振朱屣于盘樽,奋长袖之纚。要绍修态,丽服扬菁。眧藐流眄,一顾倾城。展季桑门,谁能不营?列爵十四,竞媚取荣。盛衰无常,唯爱所丁。卫后兴于鬒发,飞燕宠于体轻。尔乃逞志究欲,穷身极娱。鉴戒唐诗,他人是偷。自君作故,何礼之拘?[1]78-79

大驾之乐,至女乐而臻其极境。

最后凭虚公子说,高祖以至王莽二百余年,“徒以地沃野丰,百物殷阜。岩险周固,衿带易守。得之者强,据之者久。流长则难竭,柢深则难朽。故奢泰肆情,馨烈弥茂。”[1]80“殷人屡迁,前八而后五,居相圮耿,不常厥土。”

《东京赋》要渲染的是东汉皇帝之乐,但这些乐,乃是礼乐之“乐”。如孟春之季,行郊祀之礼。“于是观礼,礼举仪具。经始勿亟,成之不日。犹谓为之者劳,居之者逸。慕唐虞之茅茨,思夏后之卑室。乃营三宫,布教颁常。复庙重屋,八达九房。规天矩地,授时顺乡。造舟清池,惟水泱泱。左制辟雍,右立灵台。因进距衰,表贤简能。冯相观祲,祈褫禳灾。”[1]105-106

东汉班固、张衡们这种一正一反、两京并赋的模式,在作者来说,立意在为东京洛阳讴歌,以东京之乐去否定西京之乐。但其客观效果究竟是“戒”还是“劝”,却不以作者的意志为转移。

东汉诸君的都城叙事,对于西京的感性享乐的铺叙,正所谓讽一而劝百。而在傅毅、李尤、张衡等人都城叙事中,我们看到东京洛阳的感性娱乐却也没有比西京逊色多少。

自枚乘以来,赋体便拥有一个“讽谏”的母题以及对这一母题进行展开的基本模式。这一模式是“欲扬先抑”、“欲说法、先现身”。然而,这只是就这一模式的创作者的初衷、动机而言的。在阅读效果上,在审美效应上,创作者的动机已让位于作品形象世界的具体呈现。是“抑”是“扬”,是“讽”是“劝”,已不是创作者的动机所能左右的。司马相如的《上林》等赋,大旨归于讽谏。司马迁说:“《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6]2339

但扬雄更有见地,他认为:“靡丽之赋,劝百讽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6]2339

这实在是审美与道德之间的二律背反。

虽然与一切“诲盗诲淫”作品一样,在作了一番“眩惑”的渲染之后,以几句警训结束,正所谓“曲终奏雅”,既达到了“眩惑”的目的,又照顾了警劝的主流舆论。

“俗乐”概念的使用,始于隋文帝时代,但俗乐的形态则早在三代之时即已存在。汉代又是俗乐迅猛发展的时代。俗乐既指与雅乐相对的通俗乐舞,也包括诸多感性娱乐形式,如散乐百戏。

俗乐在汉代的迅猛发展与变革,跟汉代的文化风尚有着密切的关系。

清代王鸣盛说:“汉实无所为礼乐。”[12]卷十一“汉无礼乐”条这是指汉代没有三代(夏、商、周)意义上的雅乐而言的。三代意义上的雅乐在东周即已衰落,战国至汉代,不断有重建雅乐的呼声与努力,但其效甚微。汉代的雅乐重建举步艰难,基本上都不果而终,所以王鸣盛说汉代没有真正的礼乐。

与雅乐的艰难历程形成鲜明对照,汉代的俗乐却是如鱼得水,获得了迅猛的发展。

汉代的俗乐之发达与汉代皇帝来自楚地的文化身份有关。汉高祖刘邦为楚人,乐楚声。这是三代以来斥为“蛮音”的非主流地方乐舞。当刘邦建立汉朝的时候,楚声也就由边缘上升到了主流的地位,于是,与楚声同为俗乐的其他“兄弟”乐种也纷纷向文化主流中心移动。

据颜师古《史记正义》:“高祖戚夫人楚舞,自为楚歌……”[6]236戚夫人为定陶人,善楚舞。据《西京杂记》:“高帝戚夫人善鼓瑟击筑。帝常拥夫人倚瑟而弦歌。毕,每泣下流涟。夫人善为翘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侍婢数百皆习之后宫,齐首高唱,声入云霄。”[8]卷上楚声,已成为刘邦表情达意的习惯性工具。戚夫人侍高祖时常以赵王为言,但高祖百思不得其良策,于是叹息凄怆之际,使戚夫人击筑,而高祖则以《大风歌》和之[8]卷上。

这位来自楚地、酷爱楚声的汉朝开国皇帝,身上带着平民式的嗜好。他的嗜好,不仅为汉代的雅乐奠上了一层底色,而且为俗乐的兴盛鸣锣开道。

不仅如此,我们甚至可以说,刘汉皇家身上的血统,始终与俗乐有着某种亲和力。

据《西京杂记》,刘邦当上皇帝之后,他的父亲徙居长安深宫,倍感凄怆,闷闷不乐。原来其父平生所好都是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踘之类。高祖为此而移置新丰县,原来的新丰多无赖。这样的地方才是太上皇的安身立命之处。于是“太上皇乃悦”[8]卷上。在西汉的皇帝中,汉成帝是武、宣之后又一个酷爱俗乐的皇帝。他尤喜畋猎之乐,为了向胡人夸以多禽兽,他“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襃斜,东至弘农,南敺汉中,张罗罔罝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兔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以网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1]403-404成帝还以好蹴踘而闻名。群臣以蹴踘为劳体,非皇帝至尊之所宜。但成帝说他就是喜欢。于是他选择了与蹴踘有相似的乐趣却不会“劳体”的娱乐形式——弹棋。[8]卷上灵帝本身的嗜好则更为独特:“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13]3272似乎凡带个“胡”字,他都喜欢,一切来自“胡”的娱乐,他都喜爱。灵帝的个人爱好,引发了京都新一轮的崇“胡”风潮,“京都贵戚皆竞为之”。

最能代表汉代皇家俗乐精神的则是汉武帝。这位“独尊儒术”的开创者,在个人的感性娱乐方面却一点都不尊儒术。武帝之嗜好俗乐,从他所宠幸的卫皇后和李夫人的出身即可看出,卫皇后原是平阳公主家的“讴者”[6]1586,李夫人则“妙丽善舞”、“本以倡进”[7]2909。

武帝俗乐趣向在他的定郊祀之大礼的活动中被制度化,并付诸实施。《汉书》说:

至武帝定郊祀之礼,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阴,泽中方丘也。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7]893

这段话以“乃立乐府,采诗夜诵”以及颜师古注所说的“始置之也”而引起历来学者的重视。然而,如果我们把这段话与《汉书》的另一段话互文对看的话,也许可以对武帝的俗乐趣味有一个更加具体而准确的了解。《汉书·西域传》说:

自是之后(指武帝通西域之后——引者),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宫,蒲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钜象、师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异物,四面而至。于是广开上林,穿昆明池,营千门万户之宫,立神明通天之台,……[7]2893

“广开上林”开始于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乃立乐府”事在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主要集中在元鼎四年到太初二年的十年时间里面③。也就是说,武帝的“广开上林”和“乃立乐府”是在差不多相同的历史时段内进行的,那些起于军事上的或郊祀上的初衷,在感性享乐的强烈欲求上被整合了。“乃立乐府”、采诗绎诵,本出于定郊祀的目的。武帝之立乐府,本是他尊儒崇礼事业的一部分。班固说:“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1]1-2然而,当它汇入了“广开上林”的浩大工程之后,它也就成了武帝时代感性娱乐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立乐府”既使汉代的郊祀之礼上升了一个台阶,也使俗乐文化大大地制度化了。上林苑,成了皇家感性享乐的大舞台。感性享乐成了武帝以来一股强大的时代风尚。上林苑中之“乐”正在全方位地展现“乐”的全部意义。而汉赋的苑囿叙事与都城叙事正是汉代俗乐旨趣的艺术展现。

[收稿日期]2008-12-17

注释:

①学界对此有不同看法。各看法所推断的此赋之作年,相差仅数年。

②李善引晋灼注:“,古贬之也。”《文选》第36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据胡克家《文选考异》,“”当作“”,《文选》第37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③对于“广开上林”和“乃立乐府”的具体时间,本人有专文(即出)进行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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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代文人的园林叙事、资本叙事与民间音乐运动_七发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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