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_钱玄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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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再论林纾与五四文坛

五四作家,大都受到过林译小说的影响。

“我们几乎都因林译才知道外国有小说,引起一点对于外国文学的兴味”(注:周作人 《林琴南与罗振玉》(《语丝》第3期,1924年12月)。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鲁 迅与清末文坛》等文章中,详论过林纾对鲁迅和他的影响:“虽然梁任公的《新小说》 是新出的,也喜欢它的科学小说,但是却更佩服林琴南的古文所翻译的作品”。他们在 日本时,“对于林译小说有那么的热心,只要他印出一部,来到东京,便一定跑到神田 的中国书林,去把它买来,看过之后鲁迅还拿到钉书店去,改装硬纸板书面,背脊用的 是青灰洋布……”林译小说还直接促成了他们翻译西方小说。1907年11月商务印书馆出 版的周作人翻译的《红星佚史》,就是他们在林译小说感染下的尝试。胡适说他早年“ 叙事文受了林琴南的影响。林琴南翻译小说我总看了上百部”(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 年谈话录》第280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年)。郭沫若说《迦茵小传》是他“所读过 的西洋小说的第一种”,司各特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给他“影响最深”;他比喻早 年所受的林译影响像“车辙的古道一样,很不容易磨减”(郭沫若《少年时代》第113、 11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周作人这句语气上显然比较克制的话,其实已经 道明中国现代文学以西方为典范的确立,是从林纾的翻译小说开始的。林译小说文本的 意义,既超越了他本人理性的审美与道德域限,也超越了晚清一般文人读者的审美期待 。因此它的最大价值乃是其“超前性”,隐性的后果就是塑造了一个崇尚西方文学的新 的读者群——五四一代新文学作家。林纾与新文学的启蒙与龃龉关系,都包含在“林译 ”的不期然的文本内在的审美空间中。这一点是林纾不曾预料到的。

《迦茵小传》在林纾的同辈文人那里,受到“诲淫”的指责,而在年轻的、上新学堂 的那一代那里,则是“自由”、“爱情”、“美”的启迪——

……那女主人公的迦茵是怎样的引起了我深厚的同情,诱出了我大量的眼泪哟。我很 爱怜她,我也很羡慕她的爱人亨利。当我读到亨利上古塔去替她取鸦雏,从古塔的顶上 坠下,她张着两手接受着他的时候,就好像我自己是从凌云山上的古塔顶坠下来了的一 样。我想假使有那样爱我的美好的迦茵,我就从凌云山的塔顶坠下,我就为她而死,也 很甘心。(注:郭沫若《少年时代》第11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

恪守礼教的林纾,不会想到他所译的《迦茵小传》,成了20世纪中国最自由不羁的浪 漫诗人的启蒙之物。这某种程度上正应验了寅半生们的担忧。

林纾当初翻译,只是为了“沟通”,以使国内读书人不要鄙薄西方文学,哪料得到五 四那一代人读了他翻译的西方作品,不仅是变得“看得起”,而且是崇拜西方文学,而 后要求废除文言,追求中国文学的“西化”了!

多年后,梁启超在谈到晚清启蒙运动时,曾不无遗憾地说:“晚清西洋思想之运动, 最大不幸者一事焉,盖西洋留学生全体未尝参加于此运动。运动之原动力及其中坚,乃 在不通西洋语言文字之人。坐此为能力所限,而稗贩、破碎、笼统肤浅、错误诸弊,皆 不能免。故运动垂二十年,卒不能得一健实之基础,旋起旋落,为社会所轻。”(注: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9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晚清的留学生,人员既少 ,火候也不到,不大可能形成“全体参加”的新文化运动;而当时能够参加的,就是中 坚,如严复。梁任公遗憾的其实是晚清没有能够完成现代思想文化的启蒙,而让五四抢 了头功。其实,梁启超的这个评价,很有点“后见”之“不明”,晚清不可能是五四, 而五四成就的新文化,则是晚清二十年来的文化思想启蒙与革新的产物。梁启超追悔晚 清的历史责任旁落,正好暴露出他不甘示弱的“老少年”心态。

晚清的“西洋留学生”,是到国外才开始了解西方的。西洋不但是一个与中国完全两 样的世界,而且也是与他们固有的阅读经验完全陌生的“他者”。他们只能以“惊羡” (注:王一川《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将1867年王韬 游历西方的体验称为“惊羡体验”,并认为这种体验是晚清中国人现代性体验的开端。 )的目光小心注视和理解这个“他者”,进而向完全无知的国内读者讲述这天方夜谭一 般的异域文化(注:如王韬《漫游随录》(1884年、1887年),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 国日记》(1891年),容闳《西学东渐记》(1909年)等。)。而五四那一代“西洋留学生 ”,“西方”已经通过大量的阅读而成为他们的间接经验,林译小说、严复译著及当时 风行的《时务报》、《新民丛报》、《新小说》、《东方杂志》等报章杂志,为他们提 供了大量感受西方的材料,他们在出国留学前便建立起比晚清那一辈更丰富也更真切的 西方形象。再加上强国思变的社会情绪随晚清以来屡屡失败的内政外交,到五四前夕已 经积蓄到极限,西方不再是新文化的“他者”,而是新文化的自我想象。

林纾不可能想到,他原本为沟通中西、消除偏见的文学翻译,竟然成为五四一代选择 西方文化价值的导引。30年代初,钱钟书与林纾的老友、著名经学家石遗老人陈衍见面 ,陈听钱说是因为读了林译小说而萌发学外国文学兴趣的,大为不解,说:“这事做颠 倒了……你读了他的翻译,应该进而学他的古文,怎么反而向往外国了?琴南岂不是‘ 为渊驱鱼’么?”(注:钱钟书《林纾的翻译》,《七缀集》第102页。)从某种意义上说 ,林纾的翻译不光是“为渊驱鱼”,简直就是“自掘坟墓”。五四新文化后来成为他晚 景悲凉的直接原因。

1924年10月,因五四而声名狼藉的林纾去世,新文学普遍表现出对林的宽恕。当年11 月,郑振铎在《小说月报》15卷11号上发表长文《林琴南先生》,该文不仅从人格上称 赞林纾是“热烈的爱国者”、“一个很清介的人”,而且对林纾的白话诗《闽中新乐府 》、林的小说创作和翻译均进行了全面的评价和肯定。“林琴南先生的逝世,是使我们 去公允的认识他、评论他的一个机会”(注:郑振铎《林琴南先生》,《小说月报》第1 5卷第11号,1924年11月。)——郑振铎此举明显地是想矫正此前新文化人对林纾“不很 公允”的批评,给林纾一个公允的盖棺定论。12月,周作人在《语丝》第3期上撰文, 说林纾“在中国文学上的功绩是不可泯没的”,林纾的百余种翻译令“我们趾高气扬而 懒惰的青年,真正惭愧煞人”。周作人说,“林先生不懂什么文学和主义,只是他这种 忠于他的工作的精神,终是我们的师,这个我不惜承认,虽然有时也有爱真理过于爱我 们的师的时候。”(注:周作人《林琴南与罗振玉》,《语丝》第3期。1924年12月。) 周作人这篇《林琴南与罗振玉》,得到正在法国留学的刘半农的呼应。刘半农致信周作 人,以“晚辈”的心情“后悔当初的过于唐突前辈”(注:刘复《巴黎通信》,《语丝 》第20期,1925年3月。)。对此,被林纾在小说中丑化过的“金心异”钱玄同大为不满 。在《写在半农给启明的信底后面》中,钱玄同鲜明的五四态度仍然咄咄逼人:“我底 意见,今之所谓‘遗老’,不问其曾‘少仕伪朝’与否,一律都是‘亡国贱俘,至微至 陋’的东西。”钱玄同尤其不满刘半农的“晚辈”姿态,认为那是“长前辈底志气,灭 自己底威风”——“实在说来,前辈(尤其是中国现在的前辈)应该多听些后辈的教训才 是。因为论到知识,后辈总比前辈进化些;大概前辈的话总是错的多”(注:钱玄同《 写在半农给启明的信底后面》,《语丝》第20期,1925年3月。)。最有戏剧性的是,受 到钱玄同的感染,周作人又写《再说林琴南》,与刘、钱二文同期在《语丝》发表,对 此前的“恕辞”予以纠正——“不过他的功绩只此而已,再要说出什么好处来,我绝对 不能赞同”。周作人态度的变化,并不意味着他对林纾历史价值的否定。但是,其赞扬 的吝啬,以及后来对林纾反动性的强调(1935年,周作人在《人间世》第14、16期中看 到两篇纪念林纾的文章,再表不满,并再次申言五四时期林纾卫道行为的反动性)(注: 周作人《苦茶随笔·关于林琴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是出于对五四正义性 质的捍卫。但是,客观来说,林纾的历史地位在五四后的新文学中,基本能够得到公允 的评价。胡适1922年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对林纾翻译的评价,大概是五四新文 学最早为林纾“平反”的文字。1924年12月,他又在《<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中撰文 纪念林纾,强调林纾是晚清维新运动中那一班“苦口苦心地做改革”的“新人物里的一 个”,并将林纾早年的白话诗整理出来公诸于众——“我们这一辈的少年人只认得守旧 的林琴南,而不知道当日的维新党林琴南。只听得林琴南老年反对白话文学,而不知道 林琴南壮年时曾做很通俗的白话诗,——这算不得公平的舆论”(注:原载1924年12月3 1日《<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引自《胡适文集》(7)第56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胡适在这里公布的林琴南的白话诗,即1897年印行的《闽中新乐府》,这些诗 产生在甲午战争之后,内容涉及爱国教育、兴女权与女学、反对妇女缠足等,如“兴女 学,兴女学,群贤海上真先觉”,“儿成便蓄报国志,四万万人同作气”(《兴女学, 美盛举也》);“今日国仇深似海,复仇须鼓儿童心”(《村先生,讥蒙养失也》);“ 救时良策在通变,岂抱文章长守株”(《破蓝衫,叹腐也》)——这活泼浅显的诗句颇能 反映晚清启蒙文学的特征。但是这样一个充满“新”色彩的五四之先声的林纾,何以到 了五四,竟对白话文学产生那样大的抵触呢?

其实,林纾与五四原本没有不共戴天的矛盾;林纾更像是仪式上的一个牺牲,被五四 少年供奉于旧文学的祭坛。

关于林纾在1919年前后与五四新文化的交锋,在几十年的主流文学史中,都是作为五 四文学革命与复古势力交战的第一个实例来进行描述的。林纾在这个冲突中不够智慧的 状态,以及他在政治立场上的大倒退(以清遗民自居、对军阀徐树铮的幻想等(注:通常 说,林纾小说《荆生》中伟丈夫荆生追打金心异等三书生、将他们赶出陶然亭的情节, 是暗示借军阀徐树铮之力绞杀新文化。)),确是他人生的败笔,促使其一世英名付诸东 流。而五四新文化的胜利,使我们后来的文学史描述,突出了其螳臂挡车的滑稽形象, 却鲜于体察他“独挡虎蹊”(注:1919年4月5日林纾在《公言报》发表《腐解》一文, 将自己的行为比作“蚊蚋之负泰山”,进而悲叹,“然万户皆酣,而吾独作晨鸡焉;万 夫皆屏,吾独悠悠当虎蹊焉。”(标点为引者加))的悲剧感受。

实在说,林纾本人的悲剧感受以及他在《腐解》中“万户皆鼾而吾独作晨鸡焉”的悲 壮比譬,可能比历史的实际情形崇高了一些。因为在这场“新”与“旧”的交战中,对 立的双方,无论是论辩的发动,还是实际的矛盾,都还未能形成真正的历史冲撞。

1917年1月,胡适字斟句酌的《文学改良刍议》与陈独秀疾言厉色的《文学革命论》相 继在《新青年》第2卷的5、6号上发表,但并没有引起太大反响。为了造势,钱玄同、 刘半农二人遂在《新青年》第4卷第3号上,策划了那出著名的双簧戏。钱玄同化名“王 敬轩”的《文学革命之反动》,与刘半农反驳的《复王敬轩书》,设一陷阱让林纾上套 (注:钱刘的双簧之后,《新青年》第4卷第6号上又登陈独秀《答崇拜王敬轩者》 ,并附一封署名“崇拜王敬轩先生者”的来信,继续炒作此事件。)。

“王敬轩”这篇文章,除了对《新青年》“神圣施(耐庵)、曹(雪芹)而士芥归(震方) 方(望溪)”的反传统倾向进行批评外,就只抬举一人,那就是林纾(注:钱玄同在这篇 文章的末尾,也将严复引出,曰“某意今日之真能倡新文学者,实惟严几道、林琴南两 先生”。但是严复因过分自信而不加理睬,故没有上当。)。而实际上,在胡适的《刍 议》、陈独秀的《革命论》中,林纾都未被作为与桐城鼻祖“归方刘姚”相对等的古文 家进行批判。在陈、胡的潜在话语中,林纾或者够不上被数落的资格(注:这从1919年 《新青年》、《每周评论》中陈独秀几篇涉及到林纾的通讯、短论中可以看出。),或 者因为是晚清文坛上开风气的新派人物,他的白话诗写作,对西方文学的推崇和译介, 抬升小说地位的努力等,都是五四文学革命的先声,即使林纾在对待传统文化上的观点 上与五四有重大分歧,但也不至于成为文学革命首当其冲的死对头。

然而钱玄同、刘半农所虚拟出的“王敬轩”,在竭力维护古文地位时,左右不离对林 纾的颂扬,硬将林纾“捧”上旧派核心的位置。

林先生为当代文豪,善能以唐代小说之神韵,译外洋小说,所译者,皆西洋之事也, 而用笔措辞,全是国文风度,使阅者几忘其为西事。是岂寻常文人所能企及?

钱玄同以游戏笔墨塑造出一个莫须有的顸愚钝的守旧派,处处赞美林纾,却是在为 林纾预设陷阱,逼林纾出丑。王敬轩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念成姓“陀思”的人,攻击 周作人所译“陀思之小说”(注:事实上是周作人翻译英国人W.B.Trites著的《陀思妥 夫斯奇之小说》,见1918年1月《新青年》第4卷第1号。)“不通”,“无从讽诵”;进 而指斥《新青年》,“林先生渊懿之古文,(贵报)则目为不通;周君蹇涩之译笔,则为 之登载。真所谓弃周鼎而宝康瓠者矣。”又说,“林先生所译小说,不特译笔雅健,即 所定书名,亦往往尽善尽美。如云‘吟边燕语’,云‘香钩情眼’,此可谓有句皆香, 无字不艳”。“王敬轩”的言论,在为刘半农的批驳树立具体的靶子。

刘半农假戏真做的《复王敬轩书》,有差不多一半的篇幅是针对“王敬轩”的观点讽 刺林纾的。指责林译的“硬伤”,无论是批评者还是被批评者,都不会感到意外。林纾 深知自己的短处,预先反复作过“不审西文”的申明。能对林纾造成最大伤害的,是挖 苦他的古文不到家。钱刘深谙林纾这种传统士人的心理认同,拿出了杀手锏。而他们为 贬低林纾的古文,抬出的是周作人——“如先生以为周作人先生的译笔不好,则周先生 既未自称其译笔之‘必好’,本志同人亦断断不敢如先生之捧林先生,把他说得如何如 何好法;然使先生以不作林先生‘渊懿之古文’,为周先生病,则记者等无论如何不敢 领教。”钱刘何以如此自信而菲薄林纾的古文呢?刘半农的文章说:

……周先生的文章,大约先生只看过一篇。如先生的国文程度,——此“程度”二字 ,是指先生所说的“渊懿”“雅健”说,并非新文学中的所谓程度,——只能以林先生 的文章为文学止境,不能再看林先生以上的文章,那就不用说;万一先生在旧文学上用 的功夫较深,竟能看得比林先生高古的著作,那就要请先生费些功夫,把周先生十年前 抱复古主义时代所译的《域外小说集》看看。

钱刘二人在此的语气,俨然拉出了一位古文大家与林纾擂台。不管是否正宗桐城派, 林纾在晚清尚有文名,并因此被聘为京师大学堂预科和师范馆的经学教员(1906~1910 年)。而周作人的成名,显然不在古文,且是在五四文学革命以后。他与鲁迅1909年出 版的《域外小说集》,由于传播上的失败,未能成为使周氏兄弟扬名的东西,那么,钱 刘何以认为周作人的古文比林纾的更好呢?

这当追溯到章太炎那里。章太炎以经学治小学,研究的是比韩柳更老因而更正统的“ 古文”。1908年至1909年,周氏兄弟在东京,曾到《民报》社跟随章太炎听课一年多, 获得“不少的益处”(注:周作人《民报社听讲》,《知堂回想录》(上)第252~256页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也因此而影响到文字的古雅追求,《域外小说集》的翻 译,正是那个时候。周作人自己就说过,他早期的翻译是在模仿林纾的译笔,但“听章 太炎先生的讲论,又发生多少变化,1909年出版的《域外小说集》,正是那一时期的结 果。”(注:周作人《点滴·序》第1~2页,北京大学出版部1920年。)《域外小说集》 的书名,是用篆字题写的,作“或外小说亼”,可见其慕古求雅追求。当时在日本东 京一起听章太炎课的,还有一位章太炎的正宗弟子,就是钱玄同。钱氏仗着章门弟子的 身份和可以骄人的小学功底,蔑视林纾,潜在的标准显然是非常“古旧”和传统的。比 如先秦古文,唐人小说的语言,只算是古文(广义)中的俗语而已。其实林纾对此是非常 清楚的,这也是他不愿别人称赞他的翻译的原因。但林纾为说服同侪而将小说与史汉相 提并论的努力,却使自己被钱玄同们逼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的尴尬境地中。钱玄同 们仗着“高古”而将林纾比下去,但“高古”与小说这一世俗的文体本是不很相宜的, 周氏兄弟后来也承认《域外小说集》语言过于“生硬”和“诘屈聱牙”(注:见1921年 版《域外小说集序》,上海,群益书社。),这是导致《域外小说集》传播失败的原因 之一。不过有意思的是,钱玄同等对林纾的挑战,是基于古文够不够格的问题,而深层 的心理则是传统中国士人的门户和等级偏见。历史学家罗志田在《林纾的认同危机与民 初的新旧之争》中,曾经对新文化派的“旧等级观念”做过非常精当的论证,认为“新 文化诸人对林纾从一开始的主动攻击和后来的驳辩,都一直抓住林纾的认同危机即旧派 资格不够这一主线”(注: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第279 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

林纾不曾将自己置于“桐城派”麾下,说“吾非桐城弟子”(注:林纾《慎宜轩文集序 》,引自林薇《林纾传》,《林纾选集》卷上第312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否 认自己是桐城派,既可能是“不言派”的性情使然,但更可能出于自尊。林纾只有举人 资格,又非师从关系,在门户和等级森严的传统学术风气下,这种“自谦”有时也是维 护自尊。况且,林纾在当时,是翻译小说的名气大于他作古文的名气,而“小说家者流 ”,是正宗古文派看不起的,正像陈独秀所挖苦的,属于“野狐禅的古文家”(注:192 0年2月《新青年》第7卷第3号陈独秀在《通信》答臧玉海时说,正宗桐城派是看不起林 纾这种只会译小说的“野狐禅的古文家”。)——这大约也是严复对康有为将他与林纾 相提并论感到恼怒的真正原因。陈独秀并且将林纾的崇尚古文,讥讽为“婢学夫人”( 注:1919年4月13日《每周评论》第17号,陈独秀(署名只眼)《随感录》中有一则《婢 学夫人》,说“林琴南排斥新思想,乃是想学孟轲辟杨墨,韩愈辟佛老。林老先生要晓 得如今虽有一部分人说孟轲、韩愈是圣贤,而杨墨佛老却仍然有许多人尊重,孟轲韩愈 的价值,正因为辟杨墨佛老而减色不少。况且学问文章不及韩孟的人,更不必婢学夫人 了。”),将林置于一种不三不四的地位。新文化派“桐城谬种”的恶意咒骂,没有引 起正宗桐城派人的反弹,倒是倡导小说的“野狐禅古文家”的林纾,孤身出来迎战。无 论在“旧派”中的地位,还是与“新思想”的隔膜,林纾都不足以和没有必要作为旧派 的代表应战五四。这个不太合乎逻辑的现象,不排除身为桐城派边缘的林纾邀宠于“正 宗”的虚荣心理;但更主要的还是被钱玄同们主动出击,指骂着挑战的行为激怒了。

历史的进程常常是这样地充满讽刺意味,新文学以最“旧”的资格作为武器,虚设并 扳倒了一个并非与新文化不共戴天的反对派。

1919年初,林纾两篇小说《荆生》、《妖梦》的发表(注:林纾的学生张厚载将这两篇 小说拿到上海《新申报》发表,张是林纾在五城中学堂的学生,当时正在北大读书。) ,是导致其命运转折的事件。这两篇小说,丑诋陈独秀、钱玄同、胡适,乃至蔡元培, 情节相当荒唐,将北大喻为地狱之下群鬼主持的“白话学堂”(《妖梦》),引起北大舆 论大哗,群情激愤。张厚载距毕业仅有数月,被北大以“在沪通讯,损坏校誉”之名开 除了学籍。林纾写这样的小说泄愤,既愧于连累学生,也觉得辱骂和恐吓不是君子之道 ,于是写信给各报馆,公开承认自己骂人的错误。可见其真诚的一面。陈独秀对林纾的 道歉曾给予积极回应:“林琴南写信给各报馆,承认他自己骂人的错处,像这样勇于改 过,倒很可佩服。”(注:陈独秀(署名只眼)《随感录·林琴南很可佩服》,《每周评 论》第17号,1919年4月13日。)

林纾与五四新文化的冲突,实在说,更像是一出喜剧——年近七十的老人,独自与一 群偏激少年鏖战。林纾的种种失态,实在有点被“逼”。林纾嘲笑白话是“引车卖浆之 徒所操之语”,“不值一哂”,是对新文学首先将文言、古文称为“死文字”、“死文 学”,还有“妖孽”“谬种”之类带侮蔑性的语言的反击,算是打个平手。林纾写小说 泄愤,显得非常荒唐,然而这正是他“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敬新文化的方式 。重新回顾当时的论辩,其实“论”和“辩”只短暂地存在于林纾与新文化正式交火之 前——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文学革命论》相继发表后,1917年2月8日,针 对胡、陈对古文的绝对态度,林纾在《民国日报》发表《论古文之不宜废》,提出异议 ——“知腊丁之不可废,则马班韩柳亦有其不宜废者”(注:林纾《论古文之不宜废》 ,引文摘自《新青年》3卷3号(1917年5月1日)《通信》胡适致陈独秀信,胡适作《论古 文之不当废》。)。林纾与新文化的分歧,并非是否使用白话,而是是否使用白话,就 一定废除古文。林纾辩驳的依据是西方(包括日本)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并不抛弃传统。也 就是说,林纾认为白话与古文不妨共存。林纾其实仍然是以晚清启蒙文学者的身份和语 气,告戒五四新青年,不能走极端。在晚清那一代,梁启超的思维最受进化论影响,后 来还不怕耻笑,“跟着少年跑”。而林纾,虽然属于“维新派”,但对于以“新”“旧 ”判定文学价值,则历来持怀疑态度。1904年,他与魏易合作翻译了英国兰姆兄妹(Cha rles & Mary Lamb)所著Tales from Shakespeare(《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题为《 英国诗人吟边燕语》。在这部书的序言中,林纾对英国人“固以新为政者也,而不废莎 士之诗”大为感慨,进而对“吾国少年强济之士,遂一力求新,丑诋其故老,放弃其前 载,维新之从”的局面,表示了些许担忧(注:林纾《<英国诗人吟边燕语>序》,陈平 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第124、123页。)。林纾向来对名词新 而“学不新”的新学持审慎态度,而这在渴望变革的社会语境中,尤其在五四,难免被 当做守旧看待。历史地看,晚清以来中国现代化运动中形成的带有强烈进化论色彩的唯 “新”思维,在文化的建设方面,确实有很多值得反省的问题。林纾与五四的分歧,属 于学理论辩的范围。但是,当新文化派正苦恼于其文学革命主张“不特没有人来赞同, 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注: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9页,人 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林纾便成了首先被揪住的反对派。原本是真正意义的辩论, 才刚刚开始,就被非论辩的攻击取代了。“王敬轩”的制造,将对手妖魔化,也为新青 年派的“痛骂”制造了藉口。

关于五四新文化派在论辩中多取谩骂的方式,陈独秀在《答崇拜王敬轩者》中有过解 释。他说《新青年》对“反对之言论,非不欢迎”,但如何回答,得看反对者的言论属 于什么性质:第一类“立论精到,足以正社论之失者”,则“虚心受教”;第二类“是 非未定”,但“反对者言之成理”,即使不苟同,“亦必尊重讨论学理之自由虚心请益 ”;第三类属“不屑与辩者”,原因是“世界学界业已辩明之常识,妄人尚复闭眼胡说 ”;对待此类人,“则惟有痛骂之一法”(注:陈独秀《答崇拜王敬轩者》,《新青年 》第4卷第6号,1918年6月15日。)。林纾显然被“王敬轩”事件推到了毫无常识、“闭 眼胡说”的一类了,那么林被痛骂,是咎由自取。

这场冲突,五四新青年显然是论战的操纵者。他们出于急切的现代化策略,选择了“ 痛骂”而使对手无力辩解的方式。五四的方式,确出乎林纾的“常识”;而五四少年的 解构姿态,倒也激发了林纾作为小说家的“酒神精神”,遂写小说对骂。

五四与林纾的论战,就五四一方来说,是典型的为求“实质正义”而牺牲程序正义的 实例,整个论争过程缺乏学理的讨论与辩难,完全是态度的表决。在此,我们不得不注 意五四新文化阵营的某些分歧——胡适曾对钱刘双簧戏的策略大为不满,认为超越了游 戏规则。但胡的这个态度,在后来往往被作为保守看待。以五四激进主义为视角的文学 史,由于“省略”了一些偶然事件和细节,一方面这个过程被简化,另一方面这场带有 很强策略表演的论战,在历史主义的梳理下,带上某种虚假的崇高色彩;在这种色彩中 ,林纾的形象是扭曲的。

重审历史,不是要对“正义”的结论进行否定。而是尽可能在解读历史进程的某种偶 然性或非理性时,对历史有一点更丰富和博大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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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_钱玄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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