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精神生活_哲学论文

哲学与精神生活_哲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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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哲学就是一种精神生活。所以我讲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都围绕着我对哲学的理解。

第一个问题,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一般人对于哲学的印象,就是没有用,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哲学家好像都是一些专门关心那些没有用的问题的怪人,在实际生活中是很无能的。这种说法基本符合事实。从哲学的源头——古希腊哲学——来说,古希腊哲学家们对于哲学就是这样看的。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第六卷里提到,在人们心目中,哲学家是怪人,是一些对城邦无用的人。一方面哲学是没有用处的,哲学家思考的问题,譬如说,世界的本质到底是什么,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些问题都是没有实用价值的。另一方面,哲学家确实比较怪,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是他对思想本身入迷,他不关心思想到底有没有实用价值。柏拉图在《泰阿泰德》这部对话里讲了一个著名的故事,是希腊最早的哲学家泰勒斯的故事。泰勒斯有一次专心观察天象,不小心掉到一口井里,旁边有个侍女嘲笑他,说你光注意天上的事情,却看不见脚边的东西。柏拉图做了一番引申,他说其实这位侍女的嘲笑,可以加到所有的哲学家头上。柏拉图说,哲学家研究世界的本质,但是并不懂得世界上的实际事物,在法庭或者任何公众场合,就显得笨拙,成为笑柄。哲学家研究人性,却几乎不知道他的邻居是人还是动物。他受到人的嘲骂以后,也不能举对方的隐私来反唇相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任何人的隐私。而哲学家这样做,并不是有意要标新立异,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是很无知的。柏拉图自己也是这样。柏拉图想把他的那套哲学理想付诸实现,建立所谓的理想国,想让哲学家成为国王来治理城邦,或者让城邦的国王懂得哲学按照哲学来治理城邦。他也有行动,曾经在当时希腊的一个地方找了位君王,想在他身上做实验,但结果惨败。那位君王给哲学下了一个定义,说哲学无非就是无聊老人对无知青年的谈话。最后他要把柏拉图判死刑,经过人们求情,把他卖为奴隶。幸亏买柏拉图当奴隶的那个人非常欣赏他,把他释放了,他就跑回了雅典。

我也经常遇到人们问我这个问题:哲学跟生活到底有什么关系?它到底有没有用?我当时就说:哲学本身就是一种生活。从哲学的词源来说,哲学在希腊文里是“爱智慧”的意思,显然不是一种学问,而是一种生活态度。后来把Philosophia翻译成“哲学”, 是十九世纪日本的一位哲学家,叫西周,把它译成汉字,用“哲学”这个词,康有为等人又把这种译法介绍到中国。这种译法还是比较贴切的,“哲”这个汉字最早是在《尚书》里出现的,后来诗经里有很多,讲“知人为哲”,讲到“哲人”或者是“哲王”。在古文里,“哲”的意思就是贤明,贤明的君主就是哲王;一个人善于了解别人的心理,理解人,那就是个哲人。是贤明、明智的意思,也含有智慧的意思。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经说过,哲学的生活是灵魂在俗世生活的一种方式,而过一种哲学的生活是哲学思考的最终意义所在。

那么,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有什么特点呢?一个人怎样才算是爱智慧,怎样才算是过一种哲学的生活呢?把古希腊哲学家们的谈话加以归纳,我觉得有以下这些特点。

第一,哲学力求从整体上来把握世界或者人生,它思考的是关于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它不是关心一些枝节的具体的问题,它关心最高的、最后的、最大的道理,当然也就是最空的道理。如果说一个人过哲学的生活,或者说他是个哲学家的话,那么他就具有这样的特点:对于世界,对于人生,他想有一个总体的把握。用苏格拉底的话说,就是未经思考的人生不值得一过。或者用尼采的话说,哲学家应该是站在人生之画的面前,把人生这幅图画的全景指给我们看,把这幅图画的真正的含义解释给我们大大听,而不是像有些人,专门去讨论这幅画是什么颜料的,画布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哲学家所考虑的问题,确实和具体的生活关系比较远。但是,如果不去考虑这些问题,他就会觉得过得浑浑噩噩。所以他是为了活得明白。

第二,对这些问题,要经过自己理性的思考去解决。前一个特点,是考虑一些大问题,人生的最后意义,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点哲学和宗教是共同的,宗教也关心这些问题。但是想用自己的理性来解决这些问题,就是哲学和宗教的区别了。宗教不用理性思考,而只是信仰。对于哲学,除了理性的权威,不承认任何别的权威,无论是世俗的还是所谓天启的权威,即宗教的权威。它是对生活确立一种信念,但是这种信念不是来自外部的权威,而是自己的理性思考,自己的独立思考,是一种基于理性的信念。

第三,就是关心思想本身,而不是它的实用性。哲学家能够从思想本身来获得最大的快乐,即所谓沉思的快乐。在这方面,亚里士多德有很多论述,他的主要著作《形而上学》里说,知识分成几个等级,最低等的是经验,经验是掌握关于个别事物的知识。比经验高一级的是技术,技术有普遍性,你掌握一门技术,这门技术在任何有关的经验对象上都能运用,技术有一般的原理。技术开始以实用为目的,更高级的以娱乐为目的,纯粹为了快乐。最高的知识是什么呢?是既不以实用为目的,又不以娱乐为目的,而且又是普遍的,即哲学和数学。哲学家和其他方面的专家不一样,其他方面的专家为了一定的实用目的从事学术,哲学家为了求知从事学术。哲学是唯一的自由学术,是为学术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学术,所有其他学术比起哲学来,都更切实用,但是任何学术都不比哲学更加优秀。亚里士多德还把智慧和明智进行了区分:明智是善于考虑对自身的善以及有益的事情,对整个生活有益,从全局考虑,以取得长远的、根本的利益。这是一种明智的态度。智慧是对涉及本性上最高的事物的思考。正因为如此,人们称阿那克萨哥拉、泰勒斯为智慧的人,而不是明智的人。所以明智和智慧的主要区别,是明智具有实用价值,智慧没有实用价值,非实用性是哲学本性所决定的。亚里士多德又把哲学的生活看成最幸福的生活,他说,什么是幸福呢?幸福生活最重要的条件是要自足。具有自足性,不需要依赖别的条件,完全因为它本身而选择它。在所有生活里,只有哲学生活是自足的。哲学生活不需要任何条件,只要你有头脑,能认真思考就行了。其他的,譬如说公正,并不是最高的幸福,因为要实现一种社会的公正,需要很多条件,要去参加社会活动,要和别人接触,需要别人的协助,等等,不是自足的。

第四,哲学家往往和社会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们往往把哲学和政治混为一谈。在毛泽东时代,哲学和政治几乎没有什么区分,强调的是哲学的所谓党性,而且主张哲学家要干预时代,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实际上哲学和政治完全属于不同的层次,是用完全不同的标准去衡量事物的。哲学关心的是一些永恒的问题,而政治是一时性的东西,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政权的变换,不断地变化。做一个哲学家,基本上不可能是一个社会的弄潮儿,不可能是一个风云人物。古希腊前苏格拉底时期,哲学家基本上都是一些隐居者,他们不招学生,也拒绝参加政治活动。赫拉克利特是最典型的例子。赫拉克利特是一个城邦的王子,但是他拒绝接受王位,把王位让给了他的兄弟,自己到城邦的郊区隐居,被看成怪人,很多人跑到郊外嘲笑他,骂他,因为他整天不干别的事情,就是跟孩子们一起玩。他说,我这样做不是比你们搞政治要高尚得多吗?古希腊的哲学家们对政治抱一种很有距离的态度,后来的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认为人应该回归自然。有一次,亚历山大大帝巡游到第欧根尼那个城邦的时候,看到第欧根尼坐在桶里,就走到他面前,说我能为你做什么事吗?第欧根尼说,可以,请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尼采曾说过,古希腊最早的一批哲学家都是帝王气派的精神隐士。到了苏格拉底以后,苏格拉底整天在雅典的街头游说,跟青年们聊天,谈哲学,通过谈话启发他们的觉悟。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开始招学生、办学校,亚里士多德的学校称为廊柱学院。他们不是整天坐在教室里,非常正规地上课,而是一边散步,一边聊天,而且也不收费,根本不是一种职业。在古希腊哲学家看来,哲学家对世界、对社会、对政治,最好做一个旁观者,一个观察者。一位英国哲学家说:按照毕达哥拉斯的看法,现实生活中有三种人,就好像到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来的也有三种人一样。第一种人是来做买卖的,一次大聚会肯定有很多顾客,他就来做买卖。这是最低等的人。比这个高一等的是来参加比赛的人。最高等的是观众,他们是来看比赛的,除此没有别的目的。哲学家就是第三种人。但实际上有些哲学家不甘心于此,比如柏拉图,他一方面强调静观的生活,另一方面在《理想国》里却说,真正配得上研究哲学的人只有极少数,他们好像落入野兽群中一样,只好保持沉默,只注意自己的事情,只是自己思考。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哲学需要找到一个和它本身一样的最完善的政治制度,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由哲学家来当统治者。康德在《论永久和平》里批判过柏拉图的这种想法。他说,不管哲学家当国王还是国王变成哲学家,只要手中掌握权力,权力就不可避免地会腐蚀理性批判,不可能保持理性的头脑。他说最好的政府能够给哲学家以思想和言论自由的政府。哲学家享受到思想和言论的自由,在现实世界里,已经是最好的遭遇了。黑格尔曾经说过:哲学是一所隔离的圣所,它的祭师必须远离世俗,潜心于真理的研究。席勒也说:在精神的意义上,摆脱特定国家和时代的束缚,做一切时代的公民,是哲学家的特权和责任。实际上,哲学家应该做的事情,是从那些比较永恒的价值出发,去衡量世俗的潮流,对它们持一种比较清醒的观望和批判的态度。

第五,安于简朴的物质生活。目的是不为物质所奴役,保持一种精神上的自由。柏拉图说:胸中有黄金的人,是不需要坐在黄金铸的屋顶底下的。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说:自由人以茅屋为居室,奴隶才在大理石和黄金下栖身。我特别喜欢苏格拉底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他在雅典的街头看店铺,看了很久以后说,哦,原来这里有这么多我不需要的东西呀!他还说过一句话:一无所需的人最像神。实际上为了保证思考的自由,那些最真诚的哲学家往往不愿以哲学为职业,譬如说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德国大学聘他去当教授,他拒绝了。他是靠磨镜片生活的,就这样很贫穷地过了一辈子。现代哲学家、奥地利的维特根斯坦也是这样,很长时间不愿去当教授,后来当了教授受不了,很快就辞职了。他宁愿长期当一个小学教员。

第二个问题,哲学不可能成为一门严密的科学。这是我的观点,跟胡塞尔的观点正好相反,胡塞尔一直想把哲学建成一门严密的科学。哲学的思考,哲学的追问,大体上有两大类:一类追问世界,世界的本质是什么;还有一类对人自身进行研究,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讲过,哲学开始于惊疑。严群翻译成“疑讶”。古希腊这个词含有两种意思:一个是吃惊、惊奇的意思,另外一个是困惑、疑惑。可以说惊奇和疑惑是哲学的两个开端。由于惊奇,产生了一种要认知、要认识的愿望,由于疑惑,就要觉悟。惊奇往往是针对自然界的事物。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体验,小时候,当我们抬头看到天上的星空的时候,会有种神秘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天空到底是什么,世界到底是什么。这方面的问题,在哲学上慢慢就形成了本体论,或叫形而上学。疑惑主要是针对人自身。最大的困惑是死亡,这是古希腊哲学的一个源头。柏拉图说,哲学就是练习死亡,练习怎样去适应、怎样去面对死亡。

和人生有关的问题有两种,一是关于人生的意义、生命的意义问题,即所谓人生哲学,或叫幸福论,一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问题,即所谓道德哲学,或叫正义论。哲学所考虑的,无非是这两大类问题。对这两类问题的思考,是智慧的两种形式。奥古斯丁说,智慧的研究有两种,一种是沉思型的,思考自然的起源,和对纯粹的真理的研究;另一种是积极型的,行动的,是道德生活,人怎么生活才是合乎道德的,等等。前者的代表是毕达哥拉斯,后者的代表是苏格拉底,柏拉图是两者的融合。在西方哲学史上,本体论问题是主线,关于人生哲学的问题,基本上属于支线,往往从本体论推出人生论。

哲学的追问本身包含一种困难,在我看来这种困难是很难克服的。问题本身是超验的,宗教性的,但却要求得到一种科学性的回答。可以说,疯子提问,却要呆子回答。也可以说,灵魂在提问,心灵中非理性的部分在提问,却要头脑来回答,要理性来回答。这本身已经包含了一种不可解决的矛盾。现在所谓西方哲学的危机,在我看来是必然的。罗素说,哲学背后有两种推动力,一种是神秘主义,一种是科学。哲学家的气质是两种对立性格的结合,一方面,他有一种神秘主义的气质,一种宗教的气质,他渴望对宇宙、对生命、对人生有种普遍的理解,整体的理解,另一方面,他又仅仅信任理性范围内的事物,他只相信理性,这是一种科学的气质。哲学兼含宗教和科学的因素,介乎科学和神学之间。作为神学,它对超乎确切知识之外的事物进行思考,作为科学,它又要寻求确切的、准确的知识,诉诸理性而不是权威。他认为,正是因为哲学的这种品格,使得哲学比宗教和科学都伟大,但恐怕也比宗教和科学都可悲。

第三个问题,哲学与现代人的精神生活。哲学在现代还能做什么事呢?其实,我前面讲的基本上已经可以推出这么一个结论来:在现代,哲学不能成为一门科学,但是,起码还能成为一种生活,成为一种精神生活的方式。现代是一个无信仰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哲学,我觉得起码可以作为一种准信仰吧。它还不能成为真正的信仰,但是,它可以作为一种准信仰。如果我们进行哲学思考,那么,尽管这种哲学思考不能提供一种非常明确的现成的信仰,但是却可以使我们过一种有信仰的生活。我觉得一种有信仰的生活,它的特点并不是你要信一种宗教,或者信一种神灵,而是说,你对一种比较永恒的价值,对世界本质的东西、人生的根本价值有一种关心,有一种追求,起码相信这种东西是可能存在的。是不是存在我们无法证实,但是,你要相信它是可能存在的,你要去寻求这种东西。哲学实际上是这么一种活动。当你这么做的时候,你也许找不到这种东西,但是,只要你去找,在你找的时候,这种东西的可能存在就会影响到你的生活态度。这样的生活,在现在的条件下,已经可以算是一种有信仰的生活了。如果连这种东西也没有,我觉得就比较可怕了。当然哲学对于我们的精神生活还有别的益处。例如培养一种超脱的心境,使我们与自己的外在遭遇保持距离,这对于生活在动荡不安之中的现代人,当然是很重要的。还有,哲学可以使我们不卷入现代的消费狂热,而更注意内心生活,追求生活的质量,可以使我们立志守护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而对各种社会潮流保持清醒的态度,等等。

(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周国平先生1997年9月30日在第 77期“郑州越秀学术讲座”上的演讲。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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