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存现句及相关并列紧缩结构的认知功能语法分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认知论文,语法论文,结构论文,功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引言
本文以认知功能语法的时空概念原则为基础,以语言的交际功能原则为出发点,重点分析汉语“存现句”(注:含存在句和隐现句。)及与其关系密切的“存现并列紧缩句(paratactic construction)”和汉语时空关系概念结构间的照映关系。我们认为,汉语存现句和存现并列紧缩句的结构构成结构1和结构2,受到汉语说话人的时空概念结构、存现句交际功能以及存现句信息结构制约,并且同汉语说话人关于存在的认识心理有关。
结构1 (NPloc)V NP(存现结构)
(1)a.屋里坐着一个人。
b.屋里走了一个人。
c.屋里来了一个人。
结构2 NP V NP XP(注:这里XP可以进一步分析为:(NP)Va(NP)。至于为何称XP,以及关于XP的论述,请见Huang(1987)。)(存现并列紧缩结构)
(2)前边跑来一个人浑身是伤。
对于存现句的语法结构,传统的分析有两种观点(吕骥平等1956),即纯词序结构观点和纯语义功能观点。前者严格地以句法成分的线性词序为标准,把动词V前的名词成分NPloc分析为主语,把动词后的名词成分NP分析为宾语。这样例(1a)中的“屋里”是主语,“一个人”是动词“坐”的宾语。后者以传统语法功能与语义功能间的照映关系为基点,认为例(1a)中的“一个人”是主语,“屋里”是状语,因为“一个人”的语义功能是施事,“屋里”是事件发生的场所。
现在看来,这两种观点都没有对存现句的语法结构提出足以令人信服的解释。前者的问题在于脱离了语法意义,在形式结构上兜圈子,并没有说明动词前的名词成分为什么就是主语,动词后的为什么就一定是宾语。只是说动词前的是主语,而当问到为什么是主语时,仅由“因为是在动词前”来回答,不但有循环论证的意味,而且什么都没有说明,这里的所谓“主语”和“宾语”也只能是一些任意的标签。语义功能的论点强调句法功能与语义功能的一对一照映,在实际解释中也有很大的困难。例如:
(3)教室里坐着一个学生。
(4)教室里放着一把椅子。
如果说例(3)中的“一个学生”是主语的话,可能还说得过去,因为是施事,那么例(4)中的“一把椅子”呢?总不能说也是主语吧。当然可以把“一把椅子”分析为宾语,但是要是这样做的话,就必须得说明为什么在同样的句法分布条件下,同样的成分有时做主语,有时做宾语。换言之,在什么条件下,动词后的名词成分是宾语,什么条件下是主语。这样的问题,我们似乎回答了几十年也没有回答清楚。
像存现句这样的结构,实际上一个成分贴什么样的标签并不重要,因为母语说话人并不因为你贴了某一标签,就会说或不会说,而对要学习汉语的人来说,经验证明,这种标签对他的语言习得帮助也不大。也许我们更需要关心的是某一成分为什么出现在某一位置上,什么是这一成分句法分布的促成因素,或者说,这一句法结构的构成说明了什么。其实,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问题,而不是在传统语法功能和语义功能概念里兜圈子,也许就会看到另一片天地,对汉语句法结构做出更有实际意义的解释。
一些学者(Li & Thompson 1975、1981,Tai 1978,Huang 1987)注意到和存现句密切相关的还有一种存现并列紧缩结构(paratactic construction),如结构2。这一结构从功能上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NPV1 NP起着同存现句相似的作用,即把一个新的话语参与成分引入话语环境;第二部分XP为这一新引入的话语成分提供评论性描写。在句法构成上,前后两部分平行并列,之间没有显性连接成分。基于这一结构功能和句法上的特点,我们称之为“存现并列紧缩结构”,称由这一结构构成的句子为“存现并列紧缩句”。Li & Thompson(1975,1981)的分析主要集中在话语篇章功能对这一结构的制约,而Huang(1987)从管约语法理论出发,关心的是这一结构中V1的格框架问题。本文将从认知功能语法的角度,从存现并列紧缩句的外部制约入手,着重讨论这一结构构成的概念、功能基础,做出解释性的分析。
二 理论背景
近一二十年来,越来越多的语言学家,如Haiman(1980,1983,1985a,1985b)、 Hopper & Thompson(1984)、Langacker(1987)、Lakoff(1987)、Tai(1985,1989)等,认识到语言并不像传统结构主义描述的那样是一种自主、自为、任意的符号系统,而是与人的认知有着密切关系的。语言结构的构成受到人们通过长期与自然界的互动形成的凝固化的概念体系的制约,并且受到人们话语活动中交际目的的约束。
认知概念对语言的制约首先反映在语言的象似性上。这种象似性是指语言结构和其所反映的认知概念间存在着一种临摹关系。如果我们把地图比作语言,把地图代表的实际地貌比作认知概念,那么这种地图自身结构和地貌结构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象似关系:图表性象似关系。这种图表性象似关系正是现代认知语言学所关心的。语言的这种图表性象似关系在各个语言中都有反映,但是在有些语言中可能更为明显,汉语就是其中的一例。这是因为汉语的句法结构常常比较明澈地反映汉语说话人关于时空关系的程式化概念。这些程式化概念可以通过汉语中一些普遍的概念原则表现出来。
Tai(1989,1993)认为人们对时空物体次序和距离的认识是最重要的认知概念之一。在这方面,汉语中反映最为明显的是时空范围原则(principle of temporal scope)。根据这一原则,在线性结构上,表示大范围空间的成分排列在表示小范围空间的成分前面。与此原则基本地位平行、涉及不同侧面的还有整体一部分关系原则:整体先于部分;场景—目的物(ground-figure)原则:场景先于目的物。
Koffka(1935)对场景—目的物的关系做了详细的论述,这里只列出与本文有关的几点。
假设在黑板上用白粉笔画一个图,我们眼睛所注意到的首先是这白色的图画,而不是黑板;实际上没有黑板深色背景的衬托,清楚地看到白色的图画是很困难的;我们可以把黑板和图画看成一个整体,而这白色的图画只是这整体的一部分。在这个例子中,我们称起衬托作用的黑板所提供的背景为“场景”,称白色醒目的图画为“目的物”。场景和目的物之间存在这样一些关系:
1.场景为目的物提供了存在的空间;从另一角度来看,场景也是包容目的物的一个框架,目的物是这一框架所包含的物体。
2.场景的轮廓是不清晰的,散射的,无形的;与此相反,目的物轮廓鲜明。从观察者的角度上看目的物是“焦点”,而“场景”是朦胧的虚象。
从信息结构上看,场景所提供的是背景信息,目的物提供的是前景信息。从逻辑上看,人们可以取空间框架为视角来看目的物,也可以从目的物的角度来看空间框架,这在不同的语言中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即使在同一语言中,出于交际目的的不同,代表空间框架和目的物的句法成分的线性排列也可以有所变化,但是汉语中表现物体存在的、非标记性自然词序结构——存现句结构——却充分体现了“场景先于目的物”这样一种原则。场景先于目的物这个原则可以说反映了汉语说话人从空间框架的视角观察自然物体空间分布的一种既定概念。
汉语中,与空间原则同样重要的还有“时间顺序”原则(Tai 1985):句法结构中的先后次序是由这些成分所代表的事物在概念结构中以时间顺序,即在时间序列上的先后决定的。认知功能语法认为,这些原则对汉语词序的线性排列组合有很强的制约作用。
除了概念原则以外,认知功能语法认为,语言的交际功能原则对句法结构的构成也有重要的影响。这里有两条原则和本文直接有关,即“交际动态原则”(principle of communicative dynamism)和“语句功能导向原则”(principle of functional sentence perspective)(Firbas 1992)。前者说的是:交际的特点在于交际过程本身永远朝着交际的最终目标发展,也就是朝着完成交际任务的方向发展。在交际过程中,语言成分根据各自所表现的交际动态程度不同占据不同的位置。这里交际动态程度的高低是按照各语言成分对交际目的完成的贡献来衡量的。这样,最终完成交际目的的语言成分的交际动态程度最高。语句功能导向原则说的是:语句成分根据交际动态逐步提高的顺序排列。
三 存现句分析
3.1 存现结构
汉语存现句是指以下列句法形式出现,表现物体在空间出现、存在和消失的一种句型。
结构3 …(NPloc)…(V)…NP…
1
2
3
结构3中,成分1由表达地点处所的名词性成分承担,在句法结构层上根据实际情况可以出现,也可以不出现;成分2由及物或不及物动词承担,同样根据具体情况可出现也可不出现;成分3由名词性成分承担,代表存现物体。下面是两个常常被引用的例子:
(5)台上坐着主席团。
(6)隔壁店里来了一帮客。
例(5)、例(6)的句首成分“台上”和“隔壁店里”分别象征自然现实中包含某种目的物的空间场景,而“主席团”和“一帮客”则代表被包容在这些场景中的目的物。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两句中场景和目的物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看成是整体和部分的关系。Tai(1989、1993)指出:在空间表达成分的线性排列上,汉语的倾向是把整体或包容空间放在部分或被包容物的前面。由此可见,场景先于目的物这一原则为汉语存现句句法结构构成提供了概念上的基础。换言之,我们可以把存现句的句法结构看成概念化空间存现关系的符号象征。暂时先把结构3中的V放在一边,我们得到结构4:
结构4 NPloc NP
与“场景先于目的物”这一概念象似,代表概念化空间的NPloc作为存现物体依存的空间框架被放到存现物之前;代表出现在这一空间的存现物的NP被安排在空间框架NPloc的后面。结构4反映了这样一种概念结构:
结陶5 [概念化空间框架[概念化目的物]]
结陶5反映了物体在某空间的静态存在关系,构成了汉语存现关系的基本概念模式。
3.2 存在句
存现句中谓语动词的功能在表达存在意义的句子中和表达隐现意义的句子中有所不同。存在句中,V的功能在于说明物体存在的方式,而在隐现句中兼管“有—无”之间的状态变化和隐现方式的描写。首先看一下存在句:
(7)台上坐着一个人。
(8)台上站着一个人。
(9)台上躺着一个人。
例(7)-(9)中谓语动词的唯一信息功能就是告诉我们物体存在的方式,而与存在本身没有多大关系。这是因为“某个物体在空间存在”这一语义信息已经完整地由结构4这样的句法结构本身表达出来了。也就是说,不管我们从上面三句中得到的存在形象如何不同,“存在”本身是无需动词来说明的。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日常语言应用中得到大量的验证,如在文学作品中,经常看到这样的环境描写:
(10)屋子里一张大桌子,上面一把大茶壶,茶壶周围四个茶碗……
例(10)里面没有一个动词,然而,“大桌子、茶壶、茶碗”存在于其相应空间的事实在以存在概念模式“场景先于目的物”为基础构成的存现结构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有人会说,例(10)中V的缺项是因为省略了动词。对此,我们的观点是否定的,因为很难有人说得清省略了什么动词,是常用来表示存在的“有”还是“是”?恐怕都不是。如果硬要在例(10)中加上动词的话,首选当是“摆”、“放”、“码”这一类表示存在方式的动词,而不是单纯表示存在的动词,因为存在义早已由结构4体现出来,再加入存在意义的词就成了多余。这样,我们进一步证明了以结构4为代表的存现结构,充分地、象似地表现了汉语说话人关于存在的概念结构。
3.3 隐现句
由于结构4仅仅表现物体存在这样一种概念结构,并不反映物体在相应空间中出入的状态变化,隐现句中的动词必须出现。隐现句中,动词常常承担两项任务:一是表现物体位移的状态变化,二是呈现这种位移的方式或形式。两项任务中第一项是必须完成的,否则就无法描写隐现状态。例如:
(11)前面来了一个人。
(12)前面去了一个人。
(13)前面跑来了一个人。
(14)前面走来了一个人。
(15)村里逃走了一个人。
例(11)和例(12)中,“来”和“去”的作用在于单纯表示某物体进入或离开特定空间的状态变化。当然这种状态变化的描写并不是由动词本身完成的,而是由表示位移的动词和体(aspect)标记“了”共同实现的。从时段语义(verbal semantics)(注:verbal semantics是指句子通过谓语所表现的事件类型的体态(aspect)。)上看,这两句中的谓语动词加上体标记“了”所表现的是一种瞬间变化。(注:一般认为,“来了一个人”这样的句子起码可以有三种理解:一、有一个人开始向这边来了;二、有一个人正在朝这边走;三、有一个人已经到了。话语实际中是哪一种意思,根据上下文而定,其中牵涉到语用因素,这里不予讨论。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也就是这里“V—了”的时段语义只表示一种瞬间变化,也就是从“没来”到“来”这样一种变化。在这三个理解中,我们可以用这样的图解来表示(其中,____是事件过程,“()”中的内容是变化的点,没有标记的汉字是变化的说明):
没来—→来了(开始向这边走的过程)________
没来—→来了(在向这边走)
没来—→来了(到了这里))与之不同,虽然例(13)-(15)同样表现状态变化,但多了一层意思,也就是伴随这些变化的方式。我们知道虽然都是“来”,但“跑”来和“走”来的形象是不一样的。由于结构4只是对空间静态关系的临摹,不足以表现隐现的状态变化及其变化方式,因此必须借助谓语动词传递完整的隐现信息。
谈到隐现句,人们都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隐现句句首成分NPloc常可以不出现。例如:
(16)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17)来了一位客人。
这是否意味着在空间关系的概念框架中,场景并不是那么重要而可有可无呢?我们认为无论在句法结构层上NPloc出现与否,概念结构层上场景永远存在。前面我们提到,相对作为焦点的目的物而言,场景是不清晰的、无形的、朦胧的。当说话人和所描述的隐现物体处于同一空间时,这种场景的朦胧性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不妨做一个实验,描述一下我们所处的空间,恐怕会发现要做一个完整准确的描述十分困难,而且我们每一次的描述都只能涵盖这个空间的一部分,不是丢了这个就是落了那个。这正是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像例(16)这样的句子一般是在说话人和听话人同说话人所描述的隐现客体处于不同空间时说的,而例(17)这样的句子,与此相反,往往是在说话人和描述的隐现客体以及听话人处于同一空间时使用的。前者,说话人的概念自我(conceptional ego)与客观自我(physical ego)都在描述的空间框架“家里”以外。这样,“家里”一方面是隐现目的物“一位客人”的“隐现空间框架”,另一方面成为说话人话语视线中的“焦点”。注意,在这种情况下,相对“家里”这一框架/焦点,还存在着一个更大的空间场景框架,只是说话人没有意识到,而且也说不出来。这就是说话人、听话人、隐现空间框架和隐现目的物共同所处的那个未言空间。这种说话人、听话人所存在的处所同说话人描写的隐现空间框架和隐现目的物的关系可以用以下图解表示:
结构6 [说话人、听话人[焦点 [焦点 ]]]
未言空间框架
隐现空间框架
隐现目的物
说话人之所以没有提到这个所有物体所处的更大的空间,并不是因为这是所谓已知或共享信息,而是这一空间不是焦点,根本无法描写。这一点在例(17)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由于所有话语参与成分——说话人、听话人、描写中的隐现目的物——同处一个空间,对于说话人来说,隐现目的物“一位客人”就成了唯一可以把握的焦点,这里的关系用结构7表示。
结构7 [说话人、听话人
[焦点
]]
未言隐现空间框架
隐现目的物
有人会说,这一分析不一定准确,因为即便当所有当事人和隐现目的物同处一个空间,特定情况下,说话人还是可以把隐现空间框架所代表的空间在句法结构层上明确地表达出来,如“家里”、“屋里”、“这儿”,等等。我们这里要指出的是,语言结构和客观现实间并不是直接的、机械的、一对一的照映关系,而是透过本族语说话群体关于客观现实程式化的概念结构能动地反映客观现实。在话语交际中,说话人完全可以在不影响基本概念结构条件的前提下,根据特定话语环境对概念自我、客观自我、被描写物体以及所处空间之间的关系做相应灵活的调整。例(17)中,具体空间场景是否在句法结构层出现,取决于说话人概念自我的概念空间位置(conceptional placement),和说话人的客观自我所处的客观空间位置没有必然的联系。换言之,在实际话语交际中,说话人可以根据具体情况主观地移动概念自我的位置。一旦概念自我移出客观自我、听话人和目的物所处的空间范围,就很容易把这个本来是话语参与成分所处场景的空间变成了轮廓清晰的焦点,尽管此时说话人的概念自我又进入了另一个说不清的、更大的空间框架中去了:
结构8 [概念自我←—[←客观自我 [隐现物体]]](注:箭头表示概念自我移动方向和跨越的空间。下同。)
焦点 焦点
未言空间框架 隐现空间框架 隐现目的物
在结构8这种情况下,尽管说话人、听话人和隐现目的物同处一个空间,说话人在句法层面上还是可以提到自己客观自我所处的那个空间,只是通常不如例(17)那么自然罢了。
四 存现句中的交际信息发展导向及其同概念原则的互动
Firbas(1992:8)提出在句法分析时需要辨别两种语句功能导向(functional sentence perspectives orientations):呈现功能导向(presentative orientation)和描写功能导向(qualitative orientation)。(注:具有“呈现”功能的语句包括所有存现句和其他表示物体出现的句子或短语,如“我写了一个字”;具有“描写”功能的句子指的是除了表现“呈现”功能外的所有句子或短语。)关于呈现功能导向,Firbas认为,这时“句子/短语的交际目的就是要呈现某一物体”。换句话说,在这样的语句中,交际信息朝着被呈现物体的方向发展。
Firbas的观点解释了为什么汉语存现句不是以结构9出现的,尽管这一结构完全符合“场景—目的物”的概念模式。
结构9 *(NPloc) NP
(V)
场景
目的物
根据语句功能导向的观点,我们认为存现句句法线性结构不仅象似地反映了汉语说话人关于“场景—目的物”这样一种空间关系的概念模式,而且也完全符合交际中存现关系表达的需要。无论表示“存在”还是表示“隐现”,存现句的交际信息永远朝着存现目的物的方向发展;存现目的物在句中的出现标志句中存现信息发展的终结。(注:但这并不意味着存现句中其他信息的发展也随之终结。很多存现句的存现目的物有自身的后续描写成分,不过那一部分的信息功能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物体的呈现已经不再是其交际目的。)句法结构层上代表存现目的物的NP传载的信息是存现句整体信息的焦点所在。根据句中信息焦点一般后置的普遍原则,在句法结构层上,代表存现物体的NP也就自然而然地放在存现句的末尾。另一方面,如前面提到的场景与目的物的关系那样,在信息结构上,象征存现空间框架的NPloc所载的是背景信息,也是存现句整体信息发展的起始点,因此被放在句首。可以说,汉语存现句的句法构成是概念结构、信息结构、语句功能导向不同层次因素互动的结果,如果说“场景先于目的物”这一概念原则确立了存现句中NPloc在前,NP在后的话,那么语句功能发展导向和信息焦点后置规律则决定了代表存现目的物的NP放在句末,并且是在谓语动词的后面。这一互动关系可以用以下图解表示:
五 关于“存在”的两种格式
以往涉及存现句的讨论常常把“台上坐着主席团”和“主席团坐在台上”放在一起讨论。有观点认为,这两个句子可以看成是关于同一客观现实的两个句法变式;也有的观点认为之所以可以有两种句式,是因为这两类句中的动词特性允许NPloc和NP转换位置。
首光,应该指出的是,“台上坐着主席团”这样的句子并不是存现句的常态用法。这个句子里的“主席团”具有对比性,也就是说,是相对可能的话语环境中参加某会议的各类成员而言的,如“台上坐着主席团,台下坐着一般代表”。一般来说,我们的语感告诉我们,在没有特定语用条件的情况下,我们不说:
(18a)*台上坐着人。
而说:
(18b)台上坐着一个人。
如果把(18b)词序颠倒过来,则是另一种情况,我们说:
(19a)那个人坐在台上。
而不说:
(19b)*一个人坐在台上。
例(18)-(19)反映了常态下汉语词序安排上的一种倾向,也就是谓语动词前的NP一般为有定,而动词后的NP一般为无定。具体到存现结构,代表存现目的物的NP在常态下通常是无定的。这也就和“主席团坐在台上”以及例(19a)代表的那种词序的常态意义形成了“无定”与“有定”间的对立。因此我们可以说,结构3同以例(19a)为代表的结构11的语法意义是不同的。
结构11 NP V NPloc
可以说,NP在结构3和结构11中的有定与无定是这两个句法结构间意义区别的重要特征之一。
那么,结构3同结构11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我们觉得也许可以从一个不同以往的角度来观察。在人与自然的交往过程中,我们完全可以,而且经常从不同的侧面接触、观察和描述同一客观现实。尽管在这一过程中,客观现实本身并不因此而发生任何变化。人的这种行为经历自然也会透过各本族语说话人的概念结构在语言结构中有所反映。如果说,“台上坐着主席团”反映的是“场景先于目的物”这一原则,那么“主席团坐在台上”根据的则是一项完全不同的空间概念原则:目的物—路标原则(trajactor-land mark)。这一概念原则说的是先锁定目的物,然后把它放到特定的空间中去。由此可见,结构3和结构11所照映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原则,因此在概念语义上是不同的。语用上,两者也是不同的,反映了说话人在特定话语环境中的不同视角。综观上述几方面的不同,我们也就不能把“NPloc V NP”和“NP VPlot”看成是同一结构的两个变式。至于这里牵涉到的动词,虽然我们对这些动词的特殊性没有异议,但是我们的观点是,正是首先因为说话人要递达“存现”这样一种信息,才会选择这样一种特定的句法格式,而后这种句法格式所照映的概念结构意义和语用功能再进一步要求使用什么样的动词,而不是先选择动词再有结构,因为这样不符合实际话语交际过程。
六 存现并列紧缩结构
第一节中提到,许多语言学家注意到同存现句相关的一种并列紧缩结构:
结构12 NP V1 NP XP (XP→(NP)V2(NP))
具有结构12的句子例如:
(20)王教授有几幅画很值钱。
(21)前面跑来一个人浑身是伤。
(22)我们看见一个女孩很漂亮。
Tai、Li & Thompson、Huang等都曾经指出,结构12中的第一部分NP V1 NP具有同存现句类似的存现功能。这里的区别是,如例(20)、(22)中的情况,存现紧缩句句首的NP不一定是表示存现空间的NPloc。这一结构中的第二部分(NP)V2(NP),或者是Huang所说的XP的功能在于为结构第一部分中V1的宾语NP提供某种评论性描写(为了行文方便,下文(NP)V2(NP)一律用XP代表)。
七 并列紧缩结构的概念
并列紧缩(parataxis)是传统语法的概念。这一概念被用来描写一些没有显性连接标记而相互并列的语法结构,如英语中这样的结构:
(23)We laughed,we sang,We danced.
(21)He bought tea,coffee,eggs…
语义上,我们可以把例(23)、(24)中的那些并列成分所代表的动作、事物基本上看成紧缩并列在一起的不同事件。我们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把例(20)-(22)称为并列紧缩句。因为汉语中结构12的第一部分表现的是存现,第二部分表现的是评论性状态描写,所以进一步称为存现并列紧缩句。关于并列紧缩结构的论述详见Quirk等(1985)。Li & Thompson(1981)指出,从交际功能上看,存现并列紧缩结构有两个功能:第一个功能是把一个新的所指对象引入话语环境;第二个功能是对这一所指成分的已然状态加以描写。他们认为存现并列紧缩句实际上和并列在一起的两个句子没有什么区别,并用以下例子说明:
(25)我有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很漂亮。
两句放在一起就变成例(26):
(26)我有一个妹妹很漂亮。
八 存现并列紧缩结构的句法、语义、功能特点
根据以往各家对存现并列紧缩结构的论述,我们对其句法、语义功能特点作如下的总结:
1.存现并列紧缩结构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的功能是把某个或某些所指成分引入话语环境,第二部分的功能是为这些引入的成分提供某种评论性描写。
2.在这一结构中,V1的宾语必须是非定指的,是有关话语片段中新引入的参与者。
3.XP具有评论性描写功能。
4.只有某些动词可以在V1的位置出现。
九 存现并列紧缩结构的概念基础
存现并列紧缩结构可以看成是用来表现相互关联事件的两个连在一起的句子。关于这一结构的第一部分,前面已有详细分析,这里不再赘述。需要指出的是,在概念结构上,存现并列紧缩结构反映的并不是任意排列的事件,而是两个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相关事件:
在交际过程中,任何评论性描写只有在被描写的成分进入话语环境后才能实现。此外,从信息结构上看,任何新信息的添加和理解都只能在已知信息的基础上才能完成。因此,在语言结构上,评论性描写安排在被描写成分引入之后也就顺理成章了。存现并列紧缩结构的结构构成完全符合汉语中的时间顺序概念原则。
存现并列紧缩结构不但同时间顺序原则合拍,而且也同时符合汉语概念结构中场景先于目的物、背景先于前景的常规。这里,背景还可以看作是包容新近进入话语环境的参与成分,也就是V1宾语的空间概念框架。信息结构上,这一新进入的参与成分一旦进入话语环境,相对其自身的描写部分而言,立刻变成已知,这样其所载信息也相应地由前景转化为背景,而其描写部分XP所承载的信息相对而言成了新的信息。以上分析可由以下图解表示:
Tai(1989)指出,汉语中的许多句法现象其实是不同的独立原则互动的结果,“这些原则相互作用,他们有时相互强化,有时相互竞争”。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认为,存现并列紧缩句的句法构成正是时间顺序原则和场景先于目的物、背景先于前景等原则相互强化的结果,或者说,汉语中的时间顺序原则和空间顺序原则是存现并列紧缩句的概念基础。
十 存现并列紧缩句的功能基础
存现并列紧缩句有两个基本功能,一个是引入新的话语参与成分,另一个是为这个新引入的成分提供评论性描写。这样把具有呈现功能的存现句和具有描写功能的描写句并列紧缩成一个特殊的结构,存现并列紧缩结构按着时间顺序的发展,承担并完成两项任务。这一结构中,按照交际过程的顺序,V1的宾语NP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按语句功能导向来说,它既是呈现导向的终点,也是描写导向的起点:
由此可见,存现并列紧缩句的句法构成可以说是由这一结构本身的交际功能决定的。结构15这一顺序自然地在存现并列紧缩句中反映出来。这种呈现—评论性描写的功能要求和前面提到的概念原则一起,相互强化,为存现并列紧缩句结构构成奠定了功能上的基础。
十一 XP的条件制约
语感告诉我们,并不是所有由结构12构成的句子都能成立。某些情况下,XP的出现是站不住脚的。我们的分析显示,XP合法性的第一个条件取决于这一紧缩结构的第一部分是否具有呈现功能。如果NP V1NP XP中的NP V1NP具备呈现功能,那么XP的出现就站得住脚,如果没有这一功能,则不行。例如:
(27)a.*我要找一位女孩会唱歌。
b.*我在找一位女孩会唱歌。
c.?我找到一位女孩会唱歌。
例(27a)的问题很明显,其中NP V1NP不是在呈现一个话语参与成分,而是描写寻找某一女孩的意愿。例(27b)也有相似的问题,它的第一部分是描写某一正在进行的寻找活动,而被寻找的对象尚未出现。这里例(27a)和例(27b)的第一部分都不具备呈现功能。有意思的是例(27c)和前两句有明显的不同,尽管有些别扭,但比前两句要好得多。和前两句不同的是,例(27c)中的NP V1NP这一结构把一个话语参与成分引入了话语环境,因此为进一步评论性描写铺平了道路。
有人可能怀疑这一分析。如例(23)、(29),第一部分虽是典型的存现句,但是仍然站不住:
(28)*村上走了一个人很有钱。
(29)*树上掉了一个苹果很红。(注:“树上掉了一个苹果很红”在不同的语境里有不同的意思。如果说话人在树上,那么“掉了一个苹果”说的是“苹果离开说话人的所在空间范围”,这也是我们在例(29)中所取的意思,但是如果说话人在树下,那么这个苹果的“掉下”刚好进入说话人的空间范围。后一层意思这里不考虑。)
我们认为,例(28)、(29)不但不是反例,而且进一步证明了我们的分析。如果我们仔细看一下例(28)、(29),就会发现这里的“村上走了一个人”和“树上掉了一个苹果”恰恰是存现句中的隐现句,也就是说,例(28)、(29)的存现部分是在描写物体的消失而不是物体的呈现。既然物体已经不存在了,也就没有必要进一步评论了。换句话说,存现并列紧缩结构的第一部分必须是对物体存在或呈现状况的描写。下面的例子同例(28)、(29)形成鲜明的对比:
(30)村上住了一个人很有钱。
(31)树上长了一个苹果很红。
如果我们把存在分为“呈现、存在、消失”三个阶段,就不难在分析中按照“存在的程度”来区别对待这三个阶段。我们可以说如果一个结构体现的是存在的本身,那么它表现的“存在性”最高。按照这一标准,存在的三阶段中,前两个阶段的“存在性”明显比后一阶段高。根据例(28)、(29)和例(30)、(31)的对比,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NP V1NP XP这一结构中NPV1NP的存在性越高,呈现功能也就越强,整个结构就越自然;反之,如果NP V1NP表现的存在性低,或不具备存在性,整个结构就不自然,或不成立。这似乎反映了汉语说话人对客观世界物体存在和描写间关系的一种认识心理。至于这种心理的具体情况,恐怕还有待研究。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例(27c)。前面提到,例(27c)可以接受但是别扭,为什么呢?这里需要讨论存现并列紧缩句的另一制约因素。
人们观察到,存现并列紧缩结构的第二部分XP的功能是为引入话语环境的参与成分提供描写,因此这里XP不能是任意的小句,而是必须具备描写性的小句。此外,我们认为,同NP V1NP的情况一样,XP的描写性越强,以存现并列紧缩结构构成的句子就越自然。我们可以通过在例(27c)的XP中加入程度副词“很”来证明我们的分析:
(27d)我找到一位女孩很会唱歌。
现在我们得到了一个完美的句子例(27d)。程度副词“很”强化了XP的描写性,使其同XP的功能更为吻合。但是需要注意的是,XP自身描写性的高低并不能保证存现并列紧缩句整体的可接受性,如把例(27d)改成例(27e),句子就又不可接受了。
(27e)*我在找一位女孩很会唱歌。
例(27d)、(27e)说明,存现并列紧缩结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必须分别同时符合呈现功能和描写功能的要求。
十二 存现并列紧缩句第一部分的动词选择
不少学者注意到存现并列紧缩句第一部分动词选择的问题,但是过去的研究往往着眼于动词的“格框架”以找出存现并列紧缩句句法构成的内部制约机制。与以往的分析不同,我们认为存现并列紧缩句的句法构成是由汉语说话人关于时空的概念原则和交际功能原则互动决定的,而不是动词本身。但这并不意味着任何动词都可以在这一结构中出现。正如先前指出的,存现并列紧缩结构的第一部分必须具备高度的存在性,因此我们可以预见所有可以出现在行现句中的动词(注:关于存现句动词和动词语义的分析,详见Hu(1995)。),消失类的除外,都可以出现在这一结构的第一部分。例如:
(32)林子里飞出几只鸟非常好看。
(33)门里走出一位老汉满头白发。
(34)院里钻出一条狗瘦得不像样子。
(35)前面刮来一阵风凉飕飕的。
(36)哪飞来一只八哥连学舌都不会。
(37)窗外传来一阵笑声听着吓人。
(38)门外走来一男一女举止很怪。
(39)前方出现了一片平原一眼望不到边。
(40)眼前呈现出一条大河波涛汹涌。
(41)天上挂着无数颗星星如同万家灯火。
(42)墙上挂着一幅画好看极了。
(43)地上躺着一个人浑身是血。
(44)锅里煮着不少肉喷香喷香的。
(45)小屋里堆着些倭瓜都快烂了。
例(32)-(40)中的动词都是表现移动、具呈现义的动词;例(41)-(45)中的动词都是表现静态存在的动词。就动词时段语义而言,这些动词分别表现状态变化和状态本身。
十三 结语
以上分析表明,句法结构的构成并非偶然,也不是结构上的任意组合,存现句和存现并列紧缩句的句法型式与汉语说话人的程式化时空概念、话语信息结构以及话语语句功能导向密切相关,是汉语时空概念、交际中存现—描写信息功能导向和语用层面上的背景、前景信息载体在句法结构层上的布局原则共同制约的。这一分析,特别是存现并列紧缩句的分析还表明,一个结构的可接受性有的时候和结构自身内部的结构关系并没有什么联系,而与句法外部的因素密切相关。存现并列紧缩句结构构成的分析仅仅为这方面的研究提供了一个例子。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除了概念原则、功能原则外,汉语说话人关于现实世界的心理对语句的可接受性也有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