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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卷13《文成元皇后李氏传》记录了一则曲折的情感故事:
文成元皇后李氏,梁国蒙县人,顿丘王峻之妹也。后之生也,有异于常,父方叔恒言此女当大贵。及长,姿质美丽。世祖(太武帝)南征,永昌王仁出寿春,军至后宅,因得后。及仁镇长安,遇事诛,后与其家人送平城宫。高宗(文成帝)登白楼望见,美之,谓左右曰:“此妇人佳乎?”左右咸曰“然”。乃下台。后得幸于斋库中,遂有娠。常太后后问后,后云:“为帝所幸,仍有娠。”时守库者亦私书壁记之。别加验问,皆相符同。及生显祖(献文帝),拜贵人。太安二年,太后令依故事,令后具条记在南兄弟及引所结宗兄洪之,悉以付托。临诀,每一称兄弟,辄拊胸恸泣,遂薨。后谥曰元皇后,葬金陵,配飨太庙。①
永昌王仁是北魏太武帝的异母弟永昌王拓跋健之子。太平真君十一年(450)九月,太武帝发兵进攻刘宋,部署诸将分道并进。永昌王仁任征西大将军,于十月间率军自洛阳南下,攻陷刘宋重镇寿春。② 在此次战役中,永昌王仁占有“姿质美丽”的李氏,并带回自己的镇所长安。
南征结束不久,宦官宗爱发动政变,太武帝被杀,国都平城陷入动乱之中。③宦官宗爱的势力被镇压之后,太武帝的长孙文成帝于正平二年(即兴安元年, 452)十月登上皇位。由于当时文成帝年龄幼小,北魏朝政被陆丽等权臣掌握,后宫则控制在太后常氏手中。④ 为控制局面,新的执政者大杀宗室诸王。兴安二年七月乙丑,永昌王仁因谋反罪被赐死于长安。⑤ 永昌王仁死后,家属均被连累而徙往平城,其中就有入门约三年的李氏。李氏被送入平城宫中,某日恰巧被文成帝“望见”,于是就有上引史料中的文成帝与李氏相会的情景。
经此相会之后李氏怀孕,在宫中这是一件大喜事。常太后则持审慎的态度,认真核实李氏所怀胎儿是否文成帝之子。幸亏李氏“得幸于斋库中”之事被守库者看到,并且写在墙壁上。守库者的记录是值得采信的证据,不过常太后仍不罢休,又采用“别加验问”的方式进行调查。
李氏所怀者就是后来的献文帝拓跋弘。拓跋弘兴光元年(454)七月庚子出生,⑥ 按照十月怀胎计算,李氏受孕的时间不应早于兴安二年九月甲辰;假如因早产而怀胎时间缩短至七个月,则李氏受孕的时间不会迟于兴安二年十一月癸卯。⑦ 可见,李氏虽然原被永昌王仁占有,但是其怀孕与永昌王仁无关,因为永昌王仁已经死于兴安二年七月乙丑。
然而,在进入平城宫之前的路途中,由于李氏身份低下,所处境况复杂,并不能完全排除或与他人有染的疑点,这正是常太后要“别加验问”的理由,也是本文所要考察的问题。考察的关键则在于,兴安二年九月甲辰之前李氏是否已到平城。若李氏早于九月甲辰进入平城宫中,则其所怀确系“龙种”无疑。如果李氏晚于九月甲辰入宫,则其所怀是否“龙种”尚属两可;入宫时间越晚,可疑度便越大。换而言之,李氏入宫的日子只有在永昌王仁被赐死的七月乙丑至九月甲辰的40天之内,方可免于嫌疑。那么,李氏有无可能在不足40天里从长安来到平城呢,⑧ 这主要是由两地之间的里程和李氏一行徒步的速度决定的。
自古以来,从长安到平城,除要渡过大小河道以外,均为土路。这些土路的走向后来发展成为修筑西安与大同之间现代公路的基础。由于受到黄河渡口位置的限制,西安与大同之间的现代公路主要有五条路线:其一,西安—潼关—风陵渡—侯马—太原—山阴—大同,总长约980公里;其二, 西安—韩城—河津—侯马—太原—山阴—大同,总长约990公里;其三, 西安—韩城—河津—吕梁—宁武—山阴—大同,总长约920公里;其四,西安—延安—绥德—吴堡—吕梁—宁武—山阴—大同,总长约930公里;其五,西安—延安—绥德—榆林—府谷—宁武—山阴—大同,总长约1080公里。⑨
上述五条西安与大同之间现代公路的走向,基本反映了古代长安与平城之间的土路的轨迹。在这五条路线中,第五条路线大部分在今陕西省境内,路程最长,又主要在山区行进,民间通常不取这条路线。第三、第四条路线距离较短,但也在山区行进,其中的吕梁—宁武山地在北魏时期是政府难以控制的部落民出没的地区。第一、第二条路线大部分在今山西省境内,虽然比第三、第四条路线的距离长,但主要路段位于太行与吕梁两大山脉之间的谷地中,道路平坦,沿途市镇一向较为密集,是自古以来官方和民间通常采取的路线。李氏等人当年徙往平城的路线应该是第一条或第二条路线。
时至今日,西安(长安)往大同(平城)的各条路线均有较多局部的变化,尤其是将土路修筑成公路时这种变化更加明显。因此,古代土路的距离和相应的现代公路的里程之间必然会有一定的差距。但是,上述各条路线的总体走向却变化不大。因此,在难以计算古代土路距离的情况下,现代相应的公路里程就成了最为重要的参照数据。若按现代公路里程推测,当年李氏等人从长安前往平城的土路路程应在九百至一千公里之间。按此计算,李氏等人只需每日平均徒步25公里左右,可以在不足40天内抵达平城。被押往平城的李氏等永昌王家人虽然不少是妇孺,但由于路况较好,又时值秋高气爽,这样的行进速度是可以达到的。
事实上,考证李氏究竟入宫于何日,该日是否在永昌王仁死后的40天内,如果不在此40天内又该如何甄别李氏怀孕的疑点等问题,笔者只能按照现代的距离和常规的速度作出推测。但是,对于当时控制北魏后宫的常太后而言,要查清这些问题并非难事。尤其是李氏入宫的日期,只需询问有司便可清楚。虽然常太后“验问”的对象和内容史家没有记录,但其结论是“皆相符同”。要之,常太后是在找不到确凿破绽的情况下,承认李氏所怀为文成帝之子的。
常太后对李氏所怀是否为文成帝之子进行“验问”是合乎情理的。文成帝生于太平真君元年,⑩ 兴安二年与李氏相会之时仅仅14虚岁,对男女之事尚处于朦胧阶段。《文成元皇后李氏传》中记载,文成帝与李氏相会之前竟曾征求随从的意见,“高宗登白楼望见(李氏),美之,谓左右曰:‘此妇人佳乎?’左右咸曰‘然’。乃下台”。从文成帝幼稚的言语中不难看出,男女相会之事对于文成帝尚属初试。(11) 因此,常太后对李氏怀孕的事持审慎的态度是应该的。不过,常太后何必颇费周折地“验问”呢?她只需径直向文成帝询问,便可知道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情节,从而作出正确的判断。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李氏,曾被常太后仔细询问过,《文成元皇后李氏传》载有李氏回答询问的原话,称“为帝所幸,仍有娠”。然而,在《魏书》中却未见同样具备当事人身份的文成帝被询问的记载。是《魏书》的作者疏漏,还是事实上文成帝的确未被询问?值得注意的是,史家特意在常太后“验问”之前用“别加”二字,可证常太后“别加验问”的对象是除两位当事人以外的人。
上述迹象令人不得不猜测,常太后的“别加验问”,并非单纯为查明李氏所怀是否真是文成帝之子,而在于常太后内心并不赞成文成帝宠幸李氏,因此她要以“别加验问”的形式给李氏和文成帝施加压力。这种猜测由后来发生的两件事得到证实。其一,在验实李氏所怀确系文成帝之子后,常太后对李氏的嫌恶依旧不减,从而迫使文成帝不得不将李氏带出平城宫,去到阴山之北分娩。(12) 其二,李氏最终被常太后“令依故事”而处死。
所谓“故事”,即子贵母死之制,是指北魏开国皇帝道武帝确立的处死储君生母的制度。(13) 正如业师田余庆先生指出的那样:“道武帝时期国家转型,面对具有强大影响力的历史传统,乃行子贵母死加以扭转,并因此形成制度。”(14) 子贵母死虽系祖宗定制,然而是否执行,与当政的皇帝或太后的意志密切相关。《文成元皇后李氏传》记载李氏被杀的年份为太安二年(456),但并未记载具体的月份。按照子贵母死制度,李氏应该死于其子拓跋弘被立为储君之前不久,拓跋弘被立为太子的时间是太安二年二月丁巳,(15) 丁巳为该月朔日,则李氏死的时间应在当年的正月。拓跋弘是兴光元年七月庚子出生的,母亲李氏被杀时年仅一岁半,可见常太后除掉李氏真是迫不及待。
既然李氏颇受文成帝宠爱,而且又孕育其子,常太后为何要置其于死地,拙著《北魏平城时代》曾作过专门探讨,认为常太后排除李氏的目的,是为了扶持文成帝的另外一位贵人冯氏;正是由于常太后的扶持,贵人冯氏才登上皇后的宝座。不过,常太后除李扶冯的动机何在,由于偏离该书主旨,当时未加考证,只是将之简单地归结为,“出于长期控制文成帝的目的,对比李氏与冯氏两人的情况,常氏当然不愿选择年龄较大而又深受文成帝钟情的前者”。(16) 这样的解释似无差错,但只是停留于表面的看法。那么,常太后除李扶冯有无宿怨旧恩方面的原因呢?
二
《魏书》卷83上《李峻传》中有关贵人李氏家族的记载:
李峻,字珍之,梁国蒙县人,元皇后(李氏)兄也。父方叔,刘义隆(南朝宋文帝)济阴太守。高宗遣间使谕之,峻与五弟诞、嶷、雅、白、永等前后归京师。拜峻镇西将军、泾州刺史、顿丘公。雅、嶷、诞等皆封公位显。(17)
李氏的父亲名方叔,曾在刘宋朝任济阴太守。李氏有兄弟六人,他们因文成帝的招谕而投奔北魏,并“封公位显”。联系《文成元皇后李氏传》的记载知,李家兄弟的显贵是李氏身后之事。李家早先远在南方,与常太后家必无宿怨。不过,李氏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但不幸被永昌王仁掳占,永昌王仁死后又沦为罪家眷属而被押解入宫。李氏是否因敌国臣民的身份和不光彩的经历引起常太后的嫌恶,才会受到排挤呢?
然而比较受常太后扶持的冯氏,上述想法被排除。《魏书》卷13《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载:
文成文明皇后冯氏,长乐信都人也。父朗,秦、雍二州刺史、西城郡公,母乐浪王氏。后生于长安,有神光之异。朗坐事诛,后遂入宫。(18)
冯氏竟然与李氏一样,也是以罪家眷属的身份没入宫中的。关于冯氏的家族,结合《魏书》卷4上《世祖纪上》延和元年(432)十二月条、卷83上《冯熙传》、卷97《冯跋传》及所附《冯文通传》等记载可知:冯氏的伯祖冯跋和祖父冯弘先后为北燕国王,冯氏的父亲冯朗与伯父冯崇、叔父冯邈在北燕灭亡之前投降北魏,冯邈后来参与北魏对柔然的战争,因失利而投奔柔然;冯朗于延和二年二月到达平城,被任命为秦、雍二州刺史,后获罪被诛。(19) 看来,冯氏不仅为罪臣之女、叛臣之侄,而且是敌国君主的后裔,其身世并不强于李氏。
值得注意,身为太后的常氏原本只是文成帝的乳母。常太后事迹见《魏书》卷13《景穆恭皇后郁久闾氏传附高宗乳母常氏传》:“高宗乳母常氏,本辽西人。太延中,以事入宫,世祖选乳高宗。慈和履顺,有劬劳保护之功。高宗即位,尊为保太后,寻为皇太后。”(20) 这位能够置后宫众妃生死沉浮的常太后,竟然也是“以事入宫”的。
关于常太后入宫以前的情况,《魏书》卷83上《常英传》中有所透露:
初,(常)英事宋(氏)不能谨,而(王)睹奉宋甚至。就食于和龙,无车牛,宋疲不进,睹负宋于笈。至是,宋于英等薄,不如睹之笃。谓(常)太后曰:“何不王睹而黜英?”太后曰:“英为长兄,门户主也,家内小小不顺,何足追计。睹虽尽力,故是他姓,奈何在英上?本州、郡公,亦足报耳。”(21)
常英是常太后的兄长,常家的嫡长子;常太后庶出,宋氏是她的亲生母亲;王睹是常太后的妹夫。这段文字告诉我们,常家曾经迁居和龙,那里是常太后入宫之前一度生活过的地方。
和龙又称龙城,(22) 《通典》卷178《州郡八》营州条载:“慕容皝以柳城之北、龙山之南,所谓福德之地也,乃营制宫庙,改柳城为龙城,遂迁都龙城,号新宫曰和龙宫……后燕慕容宝、北燕冯跋相继都之。至慕容云,为冯跋所灭;至冯弘,为后魏所灭也。”(23) 龙城曾是前燕的国都,后成为北燕的都城。
常太后入宫于“太延中”,太延是北魏太武帝的年号,共四年,太延中当指太延二年或三年。《魏书》卷4上《世祖纪上》载,延和三年(434)六月北魏大举进攻北燕,到太延二年(436)五月攻下龙城。(24) 北燕灭亡的太延二年五月与常太后入宫的“太延中”,这两个时间相合,表明《常英传》中所言常家“就食于和龙”的时间属于魏燕战争以前北燕统治时期。也就是说,常家原先是北燕的臣民而非北魏的臣民。显然,在北燕灭亡之前,常太后以及常家很难有机会来到北魏境内。因此,从常太后入宫于北燕灭亡前后推测,她可能是被魏军从燕国迁徙到平城后进入宫中的,(25) 这正与史家所谓“以事入宫”之意相合。
太武帝末年的政治动乱给了乳母身份的常氏发迹的机会,她在动乱之中“保护”文成帝,动乱之后便将文成帝控制在手,进而攫取北魏后宫的权势。(26) 常氏于兴安元年十一月被尊为保太后,兴安二年三月被尊为皇太后。(27) 常氏的身份虽然骤升至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是她微贱的出身却是无法抹掉的。(28) 所以,以常太后这样的出身,无论对于李氏的身世,还是冯氏的身世,都不应存在嫌恶的理由。
那么,是不是冯氏个人具有十分出色之处,足以打动常太后,而非令常太后除李扶冯不可?据《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载,冯氏“年十四,高宗践极,以选为贵人,后立为皇后”。(29) 冯氏被选为贵人是文成帝即位后不久的事情,时为兴安元年。冯氏于太安二年被立为皇后,(30) 该年应为十八虚岁。不过,关于冯氏的年龄,《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的记载是自相矛盾的。按冯氏十四虚岁被选为贵人推算,冯氏应生于太延五年(439)。又,《魏书》卷7下《高祖纪下》称,冯氏死于太和十四年(490)。(31) 则冯氏享年五十二虚岁。但是,在《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中却记载冯氏享年四十九虚岁。(32) 倘若按照冯氏死于太和十四年时四十九虚岁计算,她应生于太平真君三年(442)。那么,兴安元年冯氏被选为贵人时仅仅十一虚岁,太安二年冯氏被立为皇后时仅仅十五虚岁。对于上述史料中记载冯氏年龄的误差,目前尚难甄别对错。笔者姑且承认冯氏十四虚岁时立为贵人,十八虚岁时立为皇后。十四至十八虚岁的冯氏,身心尚处于渐趋成熟的阶段,即便再有心计,在长她一辈而且富有政治经验的常太后面前恐怕也难以施展影响力,更不要说去左右常太后的行为。常太后除李扶冯应有更深层的原因,与冯氏本身的能力与影响关系不大。
在冯氏的家族中有一个人值得重视,那就是冯氏的姑母。冯氏姑母见《冯熙传》,但记载十分简略:“(冯)熙姑先入掖庭,为世祖左昭仪。”(33) 冯熙为冯氏之兄,两人的姑母是太武帝的左昭仪。《皇后列传》记载:“(道武帝)始立中宫,余妾或称夫人,多少无限,然皆有品次。世祖(太武帝)稍增左右昭仪及贵人、椒房、中式数等,后庭渐已多矣……高祖(孝文帝)改定内官,左右昭仪位视大司马……”(34) 由这条记载知,北魏宫中定有品位,左昭仪设置于太武帝朝,地位崇高,仅次于皇后。
这位冯左昭仪的父亲是北燕国王冯弘,因避献文帝拓跋弘讳,《魏书》只称冯弘的字文通。《冯文通传》载:“(冯)文通遣其尚书高颙请罪,乞以季女充掖庭,世祖许之。征其子王仁入朝,文通不遣。其散骑常侍刘训言于文通曰:‘虽结婚和通,而未遣侍子……’”(35) 从散骑常侍刘训所言“虽结婚和通”之语可以看出,冯弘虽未向北魏遣送侍子,但“以季女充掖庭”却是事实。这位季女应该是上文所谓“先入掖庭”的冯左昭仪。冯弘遣高颙向北魏请罪之事发生于延和三年闰三月辛巳,(36) 冯氏姑母入宫时间应在此后不久,受封为左昭仪的时间则在更后。
冯左昭仪对后来以罪家眷属身份没入宫中的幼年冯氏给予很多照顾,《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载:“世祖左昭仪,后之姑也,雅有母德,抚养教训。”(37) 冯左昭仪在她的侄女被选为贵人和立为皇后的过程中是否发挥过作用呢,特别是受常太后乳养与控制的文成帝当上皇帝之初,由冯左昭仪“抚养教训”的冯氏便被选为贵人,而后不久又登上皇后宝座,这就不免会让笔者将冯左昭仪与常太后联想到一起。不过,经过太武帝末年激烈的宫廷斗争之后,无论是外朝还是后宫都发生了很大的人事变化,(38) 因而实难猜测冯左昭仪的生死及其在文成帝朝的情况。冯左昭仪与常太后虽然同是见诸太武帝朝后宫的人物,但当时她们的地位相差悬殊,两人之间是否存在私交旧恩,由于宫廷事秘,更难探明。不过,常太后与冯左昭仪及其侄女冯氏同是出自龙城的北燕国遗民,这倒是她们与来自南方的李氏之间显著的不同处。在冷漠的宫廷生活中,对失去家族联系的宫人而言,故国故土之情是十分珍贵的,能够成为建立和维系宫人之间的情感的纽带。(39) 那么,故国故土之情是不是常太后扶持冯氏的根源呢?
三
宫廷中生活的人颇多顾忌,常太后也不例外,但她在对自己后事的安排上,却暴露出真实的情感。《文成昭太后常氏传》载:
(常太后)和平元年(460)崩,诏天下大临三日。谥曰昭, 葬于广宁磨笄山,俗谓之呜鸡山。太后遗志也。依惠太后故事,别立寝庙,置守陵二百家,树碑颂德。(40)
常太后的葬地没有附在北魏皇陵之下,也不在平城的周围,而是选择了远离魏宫的广宁磨笄山中。(41) 文中的“依惠太后故事”一语,透露了常太后不附葬皇陵之下的理由。
惠太后是太武帝的保母,与常太后有相同经历,太武帝即位后被尊为保太后,随后被尊为皇太后。《魏书》卷13《明元密皇后杜氏传附世祖保母窦氏传》载:
(惠太后)真君元年崩,时年六十三……谥曰惠,葬崞山,从后意也。初,后尝登崞山,顾谓左右曰:“吾母养帝躬,敬神而爱人,若死而不灭,必不为贱鬼。然于先朝本无位次,不可违礼以从园陵。此山之上,可以终托。”故葬焉。别立后寝庙于崞山,建碑颂德。(42)
惠太后所言“于先朝本无位次,不可违礼以从园陵”,是将她别葬于崞山的正当理由。按照此例,常太后也就有了不附葬于皇陵之下的理由。不过,北魏辖境山陵众多,常太后为何非要选定磨笄山为终托之所呢?
原来,磨笄山的得名与一则典故相关。《史记》卷43《赵世家》赵襄子元年条载:“襄子姊前为代王夫人。简子既葬,未除服,北登夏屋,请代王。使厨人操铜枓以食代王及从者,行斟,阴令宰人各以枓击杀代王及从官,遂兴兵平代地。其姊闻之,泣而呼天,摩笄自杀。代人怜之,所死地名之为摩笄之山。”“正义”引《括地志》云:“摩笄山一名磨笄山,亦名为(呜鸡)山,在蔚州飞狐县东北百五十里。《魏土地记》云:‘代郡东南二十五里有马头山。赵襄子既杀代王,使人迎其妇。代王夫人曰:“以弟慢夫,非仁也;以夫怨弟,非义也。”磨笄自刺而死。使者亦自杀也’。”(43) 这则典故发生在春秋末年, 描述了夹在赵国与代国激烈冲突中的代王夫人的矛盾心理与悲惨结局。冲突的双方,赵国是代王夫人的娘家,代国则是她的夫家。冲突的结果,代王被杀,代国灭亡。亡国失家的代王夫人“泣而呼天”,陷入极度的痛苦中。她既不能“以弟慢夫”,又不愿“以夫怨弟”,只得“摩笄自杀”。这则典故凄凉感人,直到北魏时仍在流传,郦道元注《水经》便有记载。(44) 选定磨笄山为葬地的常太后,肯定知道代王夫人自杀的典故。
从常太后的家世推测,她肯定会深切地同情代王夫人的遭遇,理解代王夫人的情感。《常英传》载:兴安二年,“追赠(常)英祖、父,苻坚扶风太守亥为镇西将军、辽西简公,勃海太守澄为侍中、征东大将军、太宰、辽西献王。”(45) 常太后的祖父常亥曾在前秦苻坚朝任扶风郡太守。扶风在西汉时称为右扶风,与京兆尹、左凤翊合谓三辅,是拱卫京师的要地,苻坚时属司隶校尉,辖前秦京师长安以西的部分县。(46) 可见,常亥在苻坚朝相当受器重。常太后的父亲常澄当过勃海郡的太守,但不知是前秦还是后燕的官职。勃海郡领南皮等10县,辖有今河北省的东南部沧州市一带。(47) 要之,常家是官宦之家,常太后的祖辈前秦时曾在关中为官,父辈时东迁到黄河下游的勃海郡任职;由本文第二节的考证又知,常家在常太后的长兄常英这一辈时成为北燕国臣民,一度生活在龙城。
《常英传》称常家是因“就食”来到龙城的。在就食龙城的路途中,常太后的妹夫王睹与常家生活在一起,则王睹即便不是赘婿,也是依附于常家的人。来到龙城的常家,虽然已“无车牛”,却仍然是一个大家庭。(48) 常家后来在龙城的生活如何,已无从得知详情,但仍能窥出一点信息。常太后已经有妹夫王睹,说明常太后原本有过丈夫,因为按一般大家庭的规矩姐姐应在妹妹之前结婚。常太后既然能被选为乳母,说明她在入宫前刚生育不久,或者已经怀孕。那么,在此之前常太后是否还有亲生子女呢?在常太后发迹以后的封赐中,既没有她的丈夫,也没有她的亲生子女,他们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常太后是“以事入宫”的,一个刚生育不久或者正在怀孕的青年妇女能够犯下何等大“事”呢?实在难以猜测。
不过,北魏出兵攻灭北燕,使常家的生活发生根本变化,迫使常太后离开故土与家庭而进入宫廷。虽然后来历史给予契机,使常太后登上北魏宫廷权力的顶巅,但她付出了离乡背井、抛夫别子的沉重代价,这是终身难忘的。
再回过来细味代王夫人自杀的典故,便不难领悟常太后选定磨笄山为葬地的用意。身在魏宫,心中却萦系着故土与亲人,她不能像代王夫人那样“泣而呼天”,只得借磨笄山的典故,含蓄地表达悲愤。(49) 如此眷念故土与亲人的感情, 应该是常太后扶持同样出身于燕国龙城冯氏的主要原因。
被常太后选中为皇后的冯氏,后来当上皇太后和太皇太后,(50) 即是北魏历史上有名的政治家文明太后。无独有偶,文明太后在为其孙辈孝文帝选妃之时,居然也有与常太后类似的感情倾向,从而更增强了笔者的上述看法。《魏书》卷13《孝文昭皇后高氏传》载:
孝文昭皇后高氏,司徒公肇之妹也。父飏,母盖氏,凡四男三女,皆生于东裔。高祖(孝文帝)初,乃举室西归,达龙城镇,镇表后德色婉艳,任充宫掖。及至,文明太后亲幸北部曹,见后姿貌,奇之,遂入掖庭,时年十三。(51)
高家于孝文帝朝初年举室迁徙到龙城,此时的龙城已是北魏统治下的镇级建制单元。高氏虽然居处偏远,但是竟与孝文帝有缘,先被龙城镇挑选出来,送到平城;不久又被文明太后亲自选中,“遂入掖庭”,其原因史家归结为高氏“德色婉艳”。这样的解释看似合理,但是如果留意到高氏的年龄,就难以相信史家之言。魏宫粉黛众多,要凭相貌脱颖而出相当困难;至于所谓的“德”,则更是虚饰之词。只有十三虚岁的女童,怎么可能因“德色婉艳”令文明太后这样见多识广的人“奇之”?那么,高氏被文明太后选中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联系前文关于常太后扶持冯氏的讨论,自然会注意到高氏是由龙城镇选送的,而龙城正是文明太后的故国所在。看来,文明太后见高氏而“奇之”的原因,或许正与其故国情感相关。不过,《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称文明太后“生于长安”,当她出生之时其父亲冯朗已经投降北魏。那么文明太后对远方的故国是否也怀有向往之情呢,为此有必要追溯冯家与龙城的关系。《魏书》卷97《冯跋传》载:
海夷冯跋,字文起,小名乞直伐,本出长乐信都。慕容永僭号长子,以跋父安为将。永为垂所灭,安东徙昌黎,家于长谷……后慕容熙僭号,以跋为殿中左监,稍迁卫中郎将,后坐事逃亡。(52)
冯家原居长乐郡信都县。(53) 文明太后的曾祖父冯安曾担任西燕国主慕容永的将领。西燕被慕容垂灭亡后,冯安归于后燕,后随慕容余部东迁昌黎。昌黎为西晋旧郡,先后作为前燕、后燕余部以及北燕的都城的龙城就建在昌黎境内。(54) 文明太后的伯祖父冯跋曾在后燕慕容熙朝任职。《冯跋传》又载:冯跋曾协助高云诛杀慕容熙,后乘高云为左右所杀的机会于北魏永兴元年(409)自立为大燕天王;北魏神二年(429),文明太后的祖父冯弘发动政变,逼死其兄冯跋,自立为王。(55) 文明太后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在龙城隆兴的北燕王家。
冯安东徙昌黎后,将家安在离龙城不远的长谷。《资治通鉴》卷121《宋纪》元嘉七年(430)九月条记载,燕王冯跋死后也就葬在长谷。(56) 长谷位于今辽宁省朝阳市所辖北票市西北的西官营子村界。(57) 1965年,在该村以东的姜家山东麓发现冯素弗墓。(58) 冯素弗是冯跋的长弟,辅佐冯跋立国,官至大司马,封辽西公。(59) 冯素弗墓的发现证明文献记载的准确,说明位于龙城附近的长谷正是原北燕国主冯家的祖茔所在地。
北燕灭亡以后,国王冯弘及其眷属大多逃奔高句丽。(60) 而文明太后的父亲冯朗、伯父冯崇、叔父冯邈以及姑母冯左昭仪等,则在北燕灭亡之前便已先后来到魏国,此后他们的遭遇已如本文第二节所述。
冯家在龙城的势力从此消亡,但是冯家后裔却没有忘记祖茔之地。文明太后在魏宫得势以后,派人寻访早年失散的亲兄冯熙。《冯熙传》载:“(冯)熙生于长安,为姚氏魏母所养……妹为高宗文成帝后,即文明太后也。使人外访,知熙所在,征赴京师,拜冠军将军,赐爵肥如侯。”(61) 肥如为县名,北魏时属平州辽西郡,系北燕旧地。(62) 冯熙被赐以肥如侯爵位,与其家出自北燕有关。不久,冯熙又晋爵为昌黎王。《冯熙传》又载:“(冯熙)尚恭宗女博陵长公主,拜驸马都尉。出为定州刺史,晋爵昌黎王。显祖即位,为太傅,累拜内都大官。”(63) 这条史料称冯熙晋爵昌黎王是献文帝即位之前的事情。但在《魏书》卷6《显祖纪》中冯熙晋爵昌黎王事系于和平六年六月条下,而献文帝已于此前的五月甲辰即皇帝位。(64) 这两条记载在时间上虽然有差异,但是事实是一致的。以昌黎王为冯熙的封号,显然是因为其家出自龙城之故。
《冯熙传》还载:“世祖平辽海,熙父朗内徙,官至秦雍二州刺史、辽西郡公,坐事诛。文明太后临朝,追赠假黄钺、太宰、燕宣王,立庙长安。”(65) 此处的“辽海”代指被太武帝灭亡的冯家母国北燕。冯朗身为敌国降将,后因“事”而遭诛戮;如今,文明太后却为这位降将、罪人追赠高官显爵,并且立庙祭奠。如果说冯熙受赐肥如侯和晋爵昌黎王尚属常理的话,冯朗被立庙祭奠就不能不说是过分之举了,而这种过分之举正是文明太后对亲人横遭罪戮的悲愤情感的表达。更有甚者,冯氏不但为自己父亲的王号上冠以“燕”字,而且还建立了思燕佛图。《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载:“承明元年(476),尊(冯氏)曰太皇太后, 复临朝听政……太后立文宣王庙于长安,又立思燕佛图于龙城,皆刊石立碑。”(66) 在北燕旧都建立思燕佛图,这是公开表示对亡于北魏的故国的哀悼。承明元年,文明太后第二次临朝听政,完全掌握了北魏朝政,所以才敢有如此作为。
上述看来,文明太后虽然出生时间在北燕灭亡以后,出生地点不在龙城,但是国恨家仇以及自己没入宫廷的遭遇,均铭刻心间。一旦发迹,她对于故国与家人的亲情便通过种种方式宣泄出来,建立思燕佛图就是最为典型的举动。思燕佛图虽然远在龙城,却萦系着文明太后心中对于家国的哀思,作为纪念故国亡家的标志性建筑,其象征意义比常太后建立在磨笄山中的坟墓要鲜明得多。
现在返回来再看高氏入宫之事,笔者就更觉得并非纯出偶然。与文明太后本无关系的高氏,竟能够被一见而“奇之”,令人不得不推想这与文明太后心中的故国情结密切相关。
要之,出自龙城的常太后扶持祖茔在龙城的冯氏,祖茔在龙城的冯氏即后来的文明太后将出自龙城镇的高氏选入掖庭,虽然两事相隔约二十年,(67) 却具有一致的选拔同乡故国之人的倾向。这种倾向表明,在北魏后宫中,乡土情结在人际关系上起着重要作用,而常、冯两姓亡国失家的悲怨更助燃了这样的情结。从现实出发,对身为宫内的最高统治者来说,选拔同乡故国之人也有利于巩固和发展自己的势力。特别是皇后居于制约皇帝的有利位置,这正是掌权的太后必定会费尽心思地物色合适人选之处,所以常太后除李扶冯也就在所难免。
时隔久远,情感问题已经很难说得清楚。在选拔后宫的问题上,常太后与文明太后的故土龙城情结肯定是存在的,但是究竟达到何种程度,是否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恐怕很难找到直接的证明材料。笔者姑且作出以上的推测,为学界提供一种说法,以此求证于方家。但是,不管出于偶然,还是出于刻意,常太后除李扶冯与文明太后选拔高氏,其结果竟使得北魏的后宫连续出现多位具有龙城背景的皇后与太后。
四
《魏书》卷13《皇后列传》中记载的皇后与太后(包括惠太后和常太后这两位乳母出身的太后)共有28位,属于北魏者共有20位。其中,竟有6位与龙城这个北燕政权的旧都曾有密切的关系,占北魏皇后与太后总数的三分之一弱。这6 位皇后与太后是常太后、文明太后、孝文废皇后冯氏、孝文幽皇后冯氏、孝文昭皇后高氏、宣武皇后高氏,分别属于常、冯、高三个家族。由常氏到冯氏,再由冯氏到高氏,跨越北魏中期的文成、献文、孝文、宣武四朝天子。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个家族都有一个显著特征,那就是具有龙城的历史背景。为了强调这一特征,故笔者将这三家六后统称为龙城诸后。
龙城诸后均非等闲之辈。活跃于文成帝朝的常太后是龙城诸后中首位出场人物,她不仅在后宫制造除李扶冯事件,而且将权力触角伸向外朝,开创了乳母弄权的局面。随后,文明太后在献文帝朝与孝文帝朝两度临朝听政,成为北魏王朝事实上的主宰。(68)
孝文废皇后冯氏是文明太后之兄冯熙的嫡女。《魏书》卷13《孝文废皇后冯氏传》载:
孝文废皇后冯氏,太师熙之女也。太和十七年(493),高祖既终丧, 太尉元丕等表以长秋未建,六宫无主,请正内位。高祖从之,立后为皇后。高祖每遵典礼,后及夫、嫔以下接御皆以次进。车驾南伐,后留京师。高祖又南征,后率六宫迁洛阳。(69)
文明太后去世三年之后,冯熙的嫡女被立为皇后。废皇后冯氏是颇有能力的人,“后率六宫迁洛阳”一语说明,当北魏国都从平城迁到洛阳时,正是废皇后冯氏率领六宫粉黛完成迁徙重任,她是孝文帝实现政治改革的内助。不过,同传又载,迁都以后,孝文废皇后冯氏便日渐失宠,而最终被废为庶人。
取代废皇后冯氏的是孝文幽皇后冯氏,她是冯熙庶出之女。《魏书》卷13《孝文幽皇后冯氏传》载:
孝文幽皇后,亦冯熙女。母曰常氏,本微贱,得幸于熙。熙元妃公主薨后,遂主家事。生后与北平公夙。文明太皇太后欲家世贵宠,乃简熙二女俱入掖庭,时年十四。其一早卒。后有姿媚,偏见爱幸。未几疾病,文明太后乃遣还家为尼,高祖犹留念焉。岁余而太后崩。高祖服终,颇存访之,又闻后素疹痊除,遣阉官双三念玺书劳问,遂迎赴洛阳。及至,宠爱过初,专寝当夕,宫人稀复进见。拜为左昭仪,后立为皇后。(70)
孝文幽皇后冯氏的经历颇为曲折,也因此而更受孝文帝的恩宠。同传还载,幽皇后冯氏不仅“专寝当夕”,后来甚至萌生出“得知文明太后辅少主称命”的念头。其实,这又未尝不是文明太后的初衷,因为文明太后将幽皇后冯氏等送入掖庭的目的,就是为了“欲家世贵宠”。据同传载,幽皇后冯氏逞威于后宫,直到孝文帝去世为止。
孝文昭皇后高氏就是前述从龙城镇选入掖庭的高氏,生前并未得到皇后的称号,直到其子宣武帝即位后才被追尊为后。(71) 高氏备受孝文帝的恩宠,生有二子一女,但也因此陷入宫廷斗争而遭暗算。其结果,如《孝文昭皇后高氏传》所载:“遂生世宗(宣武帝),后生广平王怀,次长乐公主。及冯昭仪宠盛,密有母养世宗之意。后自代如洛阳,暴薨于汲郡之共县,或云昭仪遣人贼后也。”(72)
龙城诸后中最后一位是宣武皇后高氏,她是昭皇后高氏之弟高偃的女儿,于永平元年(508)七月甲午被立为皇后,其时宣武帝原先的皇后于氏“暴崩”不久。(73) 《魏书》卷13《宣武顺皇后于氏传》载:
宣武顺皇后于氏,太尉烈弟劲之女也……世宗乃迎入为贵人,时年十四,甚见宠爱,立为皇后,谒于太庙。后静默宽容,性不妒忌……其后暴崩,宫禁事秘,莫能知悉,而世议归咎于高夫人。(74)
顺皇后于氏死得不明,但事主已隐约有所指向,系与高夫人有关。高夫人就是后来的宣武皇后。《魏书》卷13《宣武皇后高氏传》称,高皇后“甚见礼重。性妒忌,宫人希得进御”;又称,“世宗暮年,高后悍忌,夫人嫔御有至帝崩不蒙侍接者”。(75) 高夫人当上皇后以后,争得宣武帝专宠。她敢于“悍忌”的原因是有高氏外戚的支撑,而高氏外戚的发达其实受惠于孝文昭皇后高氏的荫庇。
宣武帝即位以后,为了抑制宗室王势力而借助于外戚,遂使其舅家高氏骤然发迹。(76) 《魏书》卷83下《高肇传》载:“景明(500—503)初,世宗追思舅氏,征肇兄弟等。”高肇为孝文昭皇后高氏之兄,入朝不久就位居权要。同传载:
未几,肇为尚书左仆射、领吏部、冀州大中正,尚世宗姑高平公主,迁尚书令。肇出自夷土,时望轻之。及在位居要,留心百揆,孜孜无倦,世咸谓之为能。世宗初,六辅专政,后以咸阳王禧无事构逆,由是遂委信肇。肇既无亲族,颇结朋党,附之者旬月超升,背之者陷以大罪……又说世宗防卫诸王,殆同囚禁。时顺皇后暴崩,世议言肇为之。(77)
由于高氏外戚在外朝显赫,宣武皇后高氏遂在宫中得势。延昌四年(515),宣武帝去世,高肇被宗室王势力杀害,高皇后失去外援,随即失势。《宣武皇后高氏传》载:“及肃宗即位,上尊号曰皇太后。寻为尼,居瑶光寺,非大节庆,不入宫中。”(78) 高皇后出俗为尼的时间是延昌四年(515)三月甲辰。(79) 至此,龙城诸后群体退出历史舞台。
在《皇后列传》的排序中,从常太后到宣武皇后高氏之间,除前已述及的文成元皇后李氏、宣武顺皇后于氏外,还穿插有献文思皇后李氏和孝文贞皇后林氏两位皇后,此二人均无龙城背景。(80) 思皇后李氏是孝文帝的生母,贞皇后林氏是孝文帝的第一位太子元恂的生母,她们都是依据子贵母死故事而被当时控制后宫的文明太后处死的,而且她们的皇后称号是死后追谥的。(81) 可见,元皇后李氏等四位都是宫廷斗争的牺牲品,她们的存在并不能打破龙城诸后持续不断的格局,更没能影响龙城诸后相继操纵后宫权力的态势。
从兴安元年常氏被尊为保太后开始,到延昌四年宣武皇后高氏被迫出俗为止,历时64年之间,北魏宫廷内外受制于龙城诸后势力。从纵向看,龙城诸后由常、冯、高三大家族相继接力,连续不断地操纵着后宫。从横向看,龙城诸后均向外串联,先后建立起以后权为核心而由外戚、宦官、近侍、权臣形成的政治集团——常氏集团、冯氏集团与高氏集团,(82) 进而影响或控制北魏朝政。龙城诸后活跃之际正是北魏政治充分发展的时期,是北魏历史上值得重视的群体。有关龙城诸后的形成过程和常、冯、高三家势力之间的关系,尚存在诸多问题。本文只是进行粗略的探索,希望能抛砖引玉,以求更深的理解。
注释:
① 《魏书》卷13《文成元皇后李氏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31页。
② 《魏书》卷4下《世祖纪下》,第104—105页;卷17《永昌王健附子仁传》,第415页。
③ 参见拙作:《论北魏正平元年事变》,《晋阳学刊》1989年第6期,第58—66页。
④ 参见拙作:《北魏文成帝初年的三后之争》,殷宪主编:《北朝史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65—84页。
⑤ 《魏书》卷5《高宗纪》,第112页;卷17《永昌王健附子仁传》,第415页。
⑥ 《魏书》卷5《高宗纪》,第113页。
⑦ 怀胎足月为九个半月,超过十月者较少。怀胎不足七月者,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成活率是很低的。据《高宗纪》兴安二年七月条和十一月条记载,文成帝七月己巳由阴山还宫,至十一月辛酉出行信都、中山。(第112、113页)则李氏怀胎即便不足七月,其受孕的时间也绝不会在十一月辛酉之后。
⑧ 本文所谓40天,包括从永昌王仁死日起至李氏等人启程日止这段时间和李氏等人从长安走到平城所花的时间。虽然永昌王仁死日和李氏等人启程日应该很接近,但不能认为这40天都属于李氏等人从长安到平城的时间,所以此处加“不足”二字。
⑨ 平城位于今大同市东,参见拙作:《北魏时期雁北的城邑》,河东两京历史考察队编:《晋秦豫访古》,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5页。关于长安(西安)与平城(大同)之间的路程走向,参见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4册《东晋十六国·南北朝时期》,上海:地图出版社,1982年,图46—47、52、54—55;西安地图出版社编制:《中国城乡公路网及里程地图集》,西安:西安地图出版社,2006年,第33—35、127—129页。
⑩ 《魏书》卷5《高宗纪》序,第111页。
(11) 文成帝虽然年幼,但并非不能生子。北魏的帝王大多早婚早育,参见拙作:《北魏平城时代》第4章第1节之1《拓跋氏早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197—200页。
(12) 参见拙作:《北魏平城时代》第3章第3节之2《立冯氏为后》,第177—186页。
(13) 参见拙作:《北魏子贵母死故事考述》,《山西大学学报》1990年第1期,第69—74页。
(14) 田余庆:《拓跋史探》之《北魏后宫子贵母死之制的形成和演变》,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9页。
(15) 《魏书》卷5《高宗纪》,第115页。
(16) 《北魏平城时代》第3章第3节之2《立冯氏为后》,第177—186页。
(17) 《魏书》卷83上《李峻传》,第1824页。
(18) 《魏书》卷13《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第328页。
(19) 分见《魏书》卷4、83上、97,第81、1818、2126、2127页。
(20) 《魏书》卷13《景穆恭皇后郁久闾氏传附高宗乳母常氏传》,第327页。
(21) 《魏书》卷83上《常英传》,第1817页。
(22) 龙城位于今辽宁省朝阳市境,参见王仲荦:《北周地理志》附《魏书地形志营州所统郡县考证》昌黎郡龙城条。(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132—1133页)
(23) 杜佑:《通典》,王文锦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册,第4716页。
(24) 《魏书》卷4上《世祖纪上》,第84、87页。
(25) 在延和、太延年间,北魏向北燕发动过多次进攻,伴随这些进攻发生过多次大规模的徙民。见于《世祖纪上》的记载有,延和元年九月,“徙营丘、成周、辽东、乐浪、带方、玄菟六郡民三万家于幽州,开仓以赈之”;延和二年六月,“(冯)文通守将封羽以城降,收其民三千余家”;延和三年六月,“辛亥,抚军大将军、永昌王健,司空、汝阴公长孙道生,侍中古弼,督诸军讨和龙,芟其禾稼,徙民而还”;太延元年七月,“己卯,(乐平王拓跋)丕等至于和龙,徙男女六千口而还”;此外,太延二年五月北燕灭亡,魏军也会获得一定数量的俘虏,但《世祖纪上》未载。从常太后入宫于“太延中”猜测,她可能是上述某次徙民中的一员。
(26) 参见拙作:《北魏文成帝初年的三后之争》第65—84页。
(27) 《魏书》卷5《高宗纪》,第115页。
(28) 常太后虽然攀上北魏后宫权力地位的顶峰,但在史家的眼里永远也抹不掉出身乳母的背景,所以其传虽然可以列在《皇后列传》之中,但是只能附着在北魏史上毫不出名的景穆恭皇后郁久闾氏之传的后面。
(29) 《魏书》卷13《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第328页。
(30) 《魏书》卷5《高宗纪》太安二年正月乙卯条,第115页。
(31) 《魏书》卷7下《高祖纪下》,第166页。
(32) 《魏书》卷13《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第330页。
(33) 《魏书》卷83上《冯熙传》,第1819页。
(34) 《魏书》卷13《皇后列传》,第321页。
(35) 《魏书》卷97《冯文通传》,第2128页。
(36) 《魏书》卷4上《世祖纪上》,第84页。
(37) 《魏书》卷13《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第328页。
(38) 参见拙作:《北魏文成帝初年的三后之争》第79—83页。
(39) 在北魏后宫,宫人们常结为所谓“同火人”。《北魏平城时代》第4章第3节之4《北魏宫廷里的女官》中对“同火人”作了解释:“共同的命运,共同的环境,迫使宫人们互相同情,互相帮助,从而结成所谓的‘同火人’”。(第249页)在此,笔者需要补充说明,故国故土之情应该是建立和维系“同火人”的重要纽带。
(40) 《魏书》卷13《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第327—328页。
(41) 北魏广宁县位于今河北省涿鹿县西,参见《北周地理志》附《北魏延昌地形志北边州镇考证》“燕州广宁郡广宁”条,第1105页。
(42) 《魏书》卷13《明元密皇后杜氏传附世祖保母窦氏传》,第326页。崞山位于今山西省浑源县境,见《北周地理志》附《北魏延昌地形志北边州镇考证》恒州繁畤郡崞山条,第1056—1060页。
(43) 《史记》卷43《赵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793—1794页。文中“亦名为”下的“呜鸡”二字,系点校者所加。
(44) 详见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水经注疏》卷13《灅水》“于延水又东”条,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181—1182页。
(45) 《魏书》卷83上《常英传》,第1817页。
(46) 《汉书》卷28上《地理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546页;《晋书》卷14《地理志上》雍州扶风郡条,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30—432页。
(47) 《晋书》卷14《地理志上》冀州勃海郡条,第424页;《北周地理志》卷10《河北下》冀州渤海郡条,第964页。
(48) 常家是一个大家庭,还可从常太后发迹后其家受封官爵人数众多看出。据《常英传》载,常家受封官爵的人有常太后母宋氏,常太后兄常英,常太后弟常喜及子常振,常太后的三个妹妹,常太后的妹夫王睹,常太后从兄常泰;此外,还有因本传脱误而不明其与常家关系者,如常欣及子常伯夫、次子常员,常伏、常宝、常泰等,见《魏书》卷83上《常英传》,第1817页。
(49) 领悟常太后选定磨笄山为葬地的用意后,也就不难理解惠太后为何终托于崞山。《魏书》卷13《太武惠太后窦氏传》载:“世祖保母窦氏,初以夫家坐事诛,与二女俱入宫。”(第326页)原来惠太后与其二女都是因“夫家坐事诛”而被没入宫的。看来惠太后所言“于先朝本无位次,不可违礼以从园陵”,并非她终托于崞山的真实原因。究其实,惠太后是以“不从园陵”宣泄心中愤懑之情,于是终托于崞山。
(50) 冯氏于和平六年(465)五月被尊为皇太后,见《魏书》卷6《显祖纪》第125页;冯氏于承明元年(476)六月被尊为太皇太后,见《魏书》卷7上《高祖纪上》第142页。
(51) 《魏书》卷13《孝文昭皇后高氏传》,第335页。
(52) 《魏书》卷97《冯跋传》,第2126页。
(53) 信都位于今河北省冀县城关,《北周地理志》卷10《河北下》冀州长乐郡信都条,第960页。
(54) 《晋书》卷14《地理志上》平州昌黎郡条,第427页;《北周地理志》附《魏书地形志营州所统郡县考证》“昌黎郡龙城”条,第1132—1135页。
(55) 《魏书》卷97《冯跋传》,第2126—2127页。
(56) 《资治通鉴》卷121《宋纪》元嘉七年九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3820页。
(57) 《北周地理志》附《魏书地形志营州所统郡县考证》昌黎郡龙城“有北谷”条,第1134页。
(58) 黎瑶渤:《辽宁北票西官营子北燕冯素弗墓》,《文物》1973年第3期,第2—28页。
(59) 《晋书》卷125《冯跋载记》,第3127—3134页。
(60) 参见拙作:《魏燕战争前后北魏与高句丽的交往》,载《上海师大学报》2002年第6期,第74—79页。
(61) 《魏书》卷83上《冯熙传》,第1818—1819页。
(62) 肥如位于今河北省卢龙县西北,《魏书》卷106上《地形志上》,第2496页;《北周地理志》卷10《河北下》平州北平郡条,第1011页。
(63) 《魏书》卷83上《冯熙传》,第1819页。
(64) 《魏书》卷6《显祖纪》,第125页。
(65) 《魏书》卷83上《冯熙传》,第1818页。
(66) 《魏书》卷13《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第329页。
(67) 孝文帝生于皇兴元年(467)八月戊申,皇兴五年即延兴元年(471)八月丙午登帝位,该年五虚岁,时献文帝为太上皇。承明元年(476)六月辛未献文帝死,当月壬申文明太后冯氏临朝听政,该年孝文帝十虚岁。按此,文明太后选高氏入掖庭事应在承明元年六月之后,时距文明太后自己被立为贵人的兴安元年(452)24年,距文明太后被立为皇后的太安二年(456)20年。
(68) 参见拙作:《北魏平城时代》第3章第3节《乳母常氏权倾内外》第175—193页;第4章第2节《文明太后临朝听政》第208—225页。
(69) 《魏书》卷13《孝文废皇后冯氏传》,第332页。
(70) 《魏书》卷13《孝文幽皇后冯氏传》,第332—333页。据《高祖纪下》载,孝文幽皇后被立为皇后的时间是太和二十一年(497)七月甲午,第182页。
(71) 《魏书》卷8《世宗纪》太和二十三年六月戊辰条,第191页。
(72) 《魏书》卷13《孝文昭皇后高氏传》,第335页。
(73) 《魏书》卷8《世宗纪》,第205—206页。
(74) 《魏书》卷13《宣武顺皇后于氏传》,第336页。
(75) 《魏书》卷13《宣武皇后高氏传》,第336—337页。
(76) 参见拙作:《从平城时代到洛阳时代》,载《黄河文化论坛》第9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第1—17页。
(77) 《魏书》卷83下《高肇传》,第1829—1830页。
(78) 《魏书》卷13《宣武皇后高氏传》,第336页。
(79) 《魏书》卷9《肃宗纪》,第221页。《宣武皇后高氏传》载:“神龟元年(518),太后出觐母武邑君。时天文有变,灵太后欲以后当祸,是夜暴崩,天下冤之”。宣武皇后高氏死于灵太后之手。(第336—337页)
(80) 《魏书》卷13《献文思皇后李氏传》,第331页;《孝文贞皇后林氏传》,第332页。
(81) 参见拙作:《北魏子贵母死故事考述》第69—74页。
(82) 关于常氏、冯氏政治集团,参见拙作:《北魏平城时代》第3章第3节之3《常氏势力》第186—193页;第4章第2节之2《冯氏势力》第218—225页。关于高氏政治集团,参见拙作:《从平城时代到洛阳时代》第13—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