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她老无所依,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无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瞬可能就是永恒。
上一秒,付宇的眼前还是一片困倦的灰色迷雾,下一秒,砰的响声让他整个人无比惊悚地清醒过来。在乘客的惊叫声中,付宇慌乱地将大巴车靠边停下。
2010年9月17日。大连市图书馆附近这场公交车撞死大学生的恶性事件,预示着一场即将影响若干人、若干家庭的风暴到来。
2010年9月21日 大连 付宇家
被撞身亡的大学生韩湘是湖南安化人,来自农村家庭。韩湘的爸爸早已去世,妈妈负债才将他送上大学。而且,他是家中独子。公交集团相关负责人了解死者的情况,每一条都令人更深地意识到情况有多糟糕。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老来丧子,老无所养,一世成空,不找付宇和公交公司拼命才怪!
付宇和妻子许青青陷入焦虑中。
怕年迈的父母担心。付宇和许青青两个人只敢对彼此唉声叹气,紧紧瞒着父母。9月21日下午,付宇跟公司领导去火车站接韩湘的妈妈,半路上打了个电话给许青青:“韩湘的妈妈罗瑛马上要到我们家来了。你快想想怎么接待。集团领导说了:不管人家怎么闹,你都忍着。人家唯一的儿子没了,怎么闹都不过分。”许青青懵了。不是说公司已经安排了酒店房间?那个罗瑛为什么第一时间就要跑到家里来?很快许青青就想通了。对方肯定恨死了他们,要看看杀子仇人全家长啥样。
很快,让人胆战心惊的脚步声来了。付宇和公交公司代表簇拥着一个穿着黑衣裤、面色憔悴的四十多岁村妇来了。许青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罗瑛面无表情地、毫不客气地走进付宇和许青青家。像在自己家一样,到处看了一圈。在众人的屏气凝神里蹦出了一句浓重的湖南话。在接待人员的提示下大家听懂了,她说的是:“你们城里人住的地方也太挤巴了。”
一方面是太过焦虑,另一方面是想到很可能连这个落脚地都要没了,许青青的眼泪是一下子就哗啦啦地涌了出来:“都是普通工人,哪买得起好房子?一平一万多的房价,不吃不喝两辈子也买不上!”
这句话让罗瑛一呆:“一万一平方?就买这种比鸟笼子还小的楼房?”
许青青有点后悔。万一对方算算这房子值点钱,真盯上了就麻烦了。她赶紧改口:“可不是。小付一个月两千不到,一个月只休三天,没白没黑地跑,跑的公里多就多赚点,跑的公里少就少赚点。从干上公交司机那天起,就从来没有睡到自然醒的时候,生生落下一个神经衰弱的毛病。这些年,他也没跟家里过一个团圆的节日。这不,又出了这么大的事。”
“在你们城里混生活,不容易。”这是罗瑛进了家门后说的第二句话。夕阳西下付家人觉得无论如何也得请罗瑛吃一顿像样的饭。罗瑛没拒绝,但表示不想去酒店,就在家里吃。许青青赶紧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做了一桌子的菜。罗瑛没再说什么话,夹菜吃菜,添饭吃饭。晚饭后,付宇要送罗瑛去宾馆,罗瑛拒绝了。
从进门到走,关于儿子的死,罗瑛一个字儿没提。她坐大学派来的车走后,付宇和许青青一家人揣摩她的一举一动,越发觉得深不可测。这种不声不响、不哭不闹的,才是狠角色呢。
2010年9月22日 大连 韩湘所在学校
韩湘生前所在学校早在出事之后就召集了强大的律师团,主要目标两个,一是严惩肇事司机,二是最大限度地为罗瑛争取经济赔偿。罗瑛到达大连时,学校也派了人去火车站接人。罗瑛在付宇家吃过晚饭后,请校方带她到了学校。她说她想看看儿子生前生活过的地方。校方充分理解并满足罗瑛的要求,找来韩湘生前的好友,并将韩湘的宿舍腾出来一晚给罗瑛住。当晚,韩湘的好友领着罗瑛,把韩湘生前上课的教室、睡过的寝室、图书馆等等,有过他足迹的地方都走了个遍。
那晚,罗瑛就住在了儿子的宿舍里。
第二天早上,罗瑛找到校方接待人员,没要求见律师团,而是说:“湘儿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还得继续添个麻烦,帮我联系把湘儿的尸体早些火化了。再就是请给湘儿的朋友一天假,我想领着湘儿把大连好玩的、他没去过的地方都转转。其余的事,都我自己来解决,不能再给你们学校添麻烦,也不能再让孩子们为湘儿耽误学习了。”这句话让接待人员有点愣住了,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就是自己听到的意思。
罗瑛说:“湘儿昨晚托梦给我了,孩子就是这么说的,我们都听他的吧。”
那一天,西山殡仪馆人山人海。韩湘的老师同学几乎悉数到场,送别这个他们心目中品学兼优的同学。整个过程,罗瑛眼睛红红的,嘴角不停颤动,但就是忍着不肯滴一滴眼泪。韩湘的骨灰被推了出来后,她坚持一个人、一点点地,将儿子的骨灰装进了骨灰盒,放到了随身的背包里,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那样子,就像抱着一个婴儿那样。她抱着就再也没有撒过手。那一天她抱着儿子的骨灰,在韩湘生前好友的陪同下,把大连的滨海路、金石滩还有旅顺走了一遍。好友知道韩湘生性节俭,到大连两年,舍不得钱和时间把这个旅游城市转个遍。他说,想玩有的是时间,学习才等不起。等以后自己挣钱了,他一定会把这些地方都好好玩一遍。一步步走,一点点回想,韩湘好友的眼睛都哭肿了。可是罗瑛一滴眼泪都没掉。
韩湘好友看见眼泪滴滴地在罗瑛眼里打转,哭着对她说:“阿姨,你就哭出来吧。”罗瑛嘴唇颤抖着说:“湘儿15岁没了爸爸,从那时开始我就没在湘儿面前掉过眼泪。孩子看见妈妈哭,那心要多痛啊。”
风很大,没忍住的泪水在腮边挂着挂着,慢慢就干了。好像没有哭泣过一样。
2010年9月23日 大连 公交集团
罗瑛一大早,没有通知摩拳擦掌想为她争取最大赔偿金额的校方,一个人去了公交集团。
对于罗瑛的到来,公交集团早就做好了各种准备。他们已经将公司交通伤亡惯例赔偿的钱,以及肇事司机付宇个人应赔付的钱装在了信封里。为了不使气氛太激烈,集团领导没让小付在这样的场合露面,几个领导带着一个律师来见罗瑛。领导们严阵以待,做好了罗瑛撒泼赖、哭天抢地的准备。
没想到,罗瑛和集团领导的见面没超过十分钟,掐头去尾的寒暄,真正对话不过五分钟。罗瑛说:“我请求你们两件事,第一件,希望你们别处分小付师傅。第二件事,小付师傅睡眠不好,你们帮我转告他一个偏方——把猪心切成片,再加十粒去核的红枣,拌上盐、油、姜煮熟,早晚热着吃,吃一个月左右,管用着呢。第三呢,你们要赔湘儿的那些钱,能不能再添点儿多雇几个司机,别让他们再疲劳驾驶了。我,就说这些了。”
集团领导一时反应不过来,罗瑛顿了顿,说:“湘儿给你们添麻烦了。”说完,罗瑛拎起了行李。集团领导突然意识到,他们以为会特别难缠的这个对手,竟然什么都不要,马上就要走了。他们非常愧疚地拼命地将赔偿金往罗瑛手里塞。罗瑛瘦瘦小小的,力气却很大,怎么也不肯留:“这钱我没法花。如果拿了这钱,就相当于把儿子的命换了钱花。你们把小付师傅的那份儿还给他,其余的,你们给司机们分福利吧。你们城里这车水马龙的,路人不容易,开车不容易,生活更不容易。一天赚不到钱真的就活不下去。你们活好了,少一点死人的事情,我儿子的死才真正有价值。实在不行,就当是我替我儿子捐给你们的吧!!
在一群大男人目瞪口呆的目送中,罗瑛坐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2010年9月 湖南安化
听到列车广播员说,火车已经离开大连,罗瑛摸着装儿子的骨灰罐,眼泪终于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儿子死亡的消息,是儿子学校辅导员打到邻居家电话上的。当时罗瑛当场崩溃大哭。从安化县高明村坐汽车到安化县,然后从安化县到长沙,再从长沙到大连,将近三千公里的路途,罗瑛几乎哭了两千多公里地。学校和公交集团都安排她坐飞机,她一方面是觉得飞机太贵,另一方面她真的很怕时间太快,见到儿子时会忍不住在儿子面前流泪。所以她还是选择了坐车,两天一夜的时间,够她的眼泪流干了。
儿子出事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乎全村都来了。两年前,是他们在村口敲锣打鼓地给湘儿送行,嘱咐他:“好好读书,将来接你妈去城里享福,你妈一个人把你带大,不容易。”两年后,又是他们含着眼泪给罗瑛送行,告诉她:“一定不能放过那个撞人的司机,他把你们这个家都给毁了。”
懂些交规的人告诉罗瑛:“这事司机全责。你不能光要湘儿的赔偿,你以后的生活费、养老费,都得向他们张口。”亲朋有不少人要陪罗瑛去大连,可她想了半天还是拒绝,她怕人一多她的心就乱了。儿子韩湘上初三那一年,老公因病去世。临走之前只说了一句话:“再穷也得让孩子读书。”孤儿寡妇,土里刨食,维持温饱尚且艰难,但不管日子如何艰难,罗瑛一直坚持让韩湘读书。初中、高中、大学,韩湘看到母亲劳累艰难的样子,不知道多少次背着行李回到了家里——同村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很多都已经外出打工,帮衬家里,甚至还有人家在外出打工孩子的资助下已经盖起了小楼房。可是每一次罗瑛都软硬兼施地将儿子送回了学校。让儿子读书,上大学,不仅是她对丈夫的承诺,也是她的希望。
现在儿子去了,她怕自己伤心过度,加上周围人的言说,会动摇过去坚持的一切。所幸,到了大连后,走过儿子走过的地方,想象着儿子每天的大学生活,接触韩湘的同学朋友,看到了学校的环境,罗瑛知道自己没放弃是对的。至少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过,生活过,孩子的心跟那些人就是不一样的了。但是,回到家乡,罗瑛需要再次面对质疑。朋友邻居看到罗瑛一个人带着儿子的骨灰回来了,半分钱都没收,没有一个人不骂她彪的,很多人都认为她肯定是精神受刺激了,疯了。
罗瑛把儿子安葬在丈夫的坟边,放声痛哭:“湘儿啊,妈当然想要那些钱,妈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可是,那些钱你让妈怎么花?”“还有那个司机,虽说是城里人,可是一点没比我们活得松快,妈想要那个钱,可是,妈看了他家的样子后,妈张不开嘴啊。”“湘儿啊,钱留给那些开公交车的司机,让他们天天不疲劳驾驶,就不会出事了……”
大哭一场安葬了儿子,罗瑛开始像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儿子没了,债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有债主陆续登上门,罗瑛白天种地,上山采药材,晚上扒玉米,换来点钱就赶紧给债主们送去。伟大仿佛注定凄凉。但因为她,悲剧中的一个家庭已经改变注定的命运。
而一个改变,会带来另一个改变。
2010年11月 湖南安化
因为罗瑛的不追究,付宇保住了工作。11月,他有了几天年假。他决定带妻子一起去湖南看望罗瑛。他打算以后每年都去看望这位恩人,像亲戚一样走动。公交集团领导知道后,决定由集团出资,买两卡车的米面粮油,组织15个人一起去看望罗瑛。罗瑛的放弃震动了整个集团。此行不仅仅是看望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也是对司机们最好的安全教育。
尽管走之前他们知道安化高明是一个偏远的农村,知道罗瑛家不富裕,可罗瑛那么大气地放弃了赔偿金,他们按照常理推断,觉得她家里应该还是有点底子的。等浩浩荡荡开到目的地,他们被那真实的贫穷惊呆了——罗瑛家是农村的木楼,不小,但十分破旧,摇摇欲倒。一日三餐,连点油星都见不到。她的贫穷令她的放弃更令人肃然起敬。
看到公交集团的人,看到付宇,还有那两卡车的东西,罗瑛也很吃惊。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这些东西自家都产的,不劳你们花钱的。”
这一次,公交集团的人没有听罗瑛的话,三下五除二地往她家里搬运东西。罗瑛犹豫了半天,说:“那你们帮我个忙,挨家挨户给老乡送点。湘儿能读到大学,没少了大家的帮衬。”
那一天,罗瑛带着公交集团的人,挨家送米送面。她说:“你们看,我说得没错吧,这些人好得很呢。”
15个人走的时候除了留下路费,其他的钱全拿了出来,恨不得把罗瑛一年的吃穿用度都给准备好。15个大男人,一上车都哭成了泪人。
从2010年9月到今天,三年过去了。高明村与大连人之间的往来变得频繁,不光是公交集团,还有对此事知情的人。他们不光每年去看望年岁渐深的罗瑛,也为那个村庄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投资、修路、建新校舍……时间往前走。故事本来的结局一个个被改写。丧子的罗瑛房屋翻新,老有所养;本来连火腿肠都没见过的孩子们有了新的学校,将会有更多的孩子跟韩湘一样,考上大学,去见识外面的世界……
命运的碾压从不留情。但齿轮之下也有希望生根发芽的缝隙。
标签:大连生活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