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卫人的权利、价值和尊严——读胡平的《战争状态》和《中国的眸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眸子论文,中国论文,尊严论文,权利论文,状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写作姿态与精神立场
进入90年代,中国文学的“买卖倾向”越来越成为一种“流行倾向”。即使那些声称 纯粹为了自我或“文学”而写作的作家,事实上也是为市场进行生产。没有谁认为这是 不正常的,因为,在许多人看来,进入市场就等于进入了荣誉的领地,进入了价值的王 国。不仅如此,“人格市场上的时尚常有变化,人若想合乎需要必须随时髦而变”①, 审时度势,顺应潮流是那些聪明的中国作家的处事智慧和行为原则。他们显得很纯粹、 很值得尊敬:他们的旗帜上很醒目地写着“先锋”、“美文”或“纯文学”的字样。他 们的老师是博尔赫斯和乔伊斯:一个是形式主义写作的大师,一个是在“内部”写作的 巨匠。他们也许会开口闭口说着马尔克斯,但他们只对他的技巧和叙述方式感兴趣,至 于他的介入现实和政治的勇气和精神,他们从来没当一回事。他们面对真正的大师总是 买椟还珠。这也不奇怪,因为他们一直是生活在“现实”之外的,也缺乏把文学与政治 等重大问题关联起来的勇气和热情。对于这样的作家,梁实秋先生几十年前的诘问和感 叹依然有效:“我们中国文学已有太多的逃避现实的气息,何必再加上外国的不健康的 质素?中国文人固有的腐败习气,再加上外国的堕落派的装饰,实在是一种最可怕的没 出息的现象”②。
然而,胡平是个例外。他是不同于“聪明人”的“傻子”:不留意文坛的市场行情, 不关心潮流的方向变化,依然静静地坐在南昌故郡的书房里,愤怒地翻阅那些虽已发黄 但血迹仍旧鲜浓的资料,沉重地凝望夜空里不能瞑目的“中国的眸子”;似乎压根儿不 知道文坛已发生过喧闹一时的背叛和“断裂”,依然在阒寂的深夜里,打开《鲁迅全集 》,与先生一起“直面淋漓的鲜血”,一起想办法,给中国寻找疗救病苦的药方。他羞 于“给眼下一个慵倦、浮躁的社会又制造出更多精神赘肉的书”。他读那些“因某些问 题梗阻于胸而正要读的书”。读书,思考,然后,他觉得自己同那些书的作者一起“把 握了当今与未来中国大地的脉动”③。他以批判和警惕的态度关注现实。他说自己感兴 越的是“在乍看烂漫若桃云的新闻里,嗅到来自历史背阴处的一股霉腐气息”。他看重 “思想”的价值,看重文学对历史苦难的承担:“思想,倘若能够将我们经历过的多少 麻木不仁、眼看就要湮灭进岁月烟云的日子,变得可触可摸可圈可点可咏可叹起来,这 思想大概就有了历史脊椎骨的分量”④。
胡平的名字显然不如王朔、余华、贾平凹、金庸这些人那么响亮,并不为一般读者所 知道,但这并不减损他的作品的价值,也不影响他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是的,胡 平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作家。这从他的写作姿态和精神立场上可以看出来。胡平的写作姿 态是批判的,反讽性的。他的目标永远是血淋淋的历史和令人轻松不起来的现实。他不 仅有感时忧国的忧患意识,继承了“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对社会和国民性的凌厉的批判 精神,而且,还更进一步,将对国民性的文化批判推进到对集权政治的意识形态批判。 他以过人的勇气和胆识,直面给中国人民造成巨大的人道灾难的政治悲剧和暴力现象, 严格地采择资料,真实地记录原委,深入地剖析原因。这样,他的报告文学作品就不仅 具有史的文直事赅的性质,而且还具有情的率真与思的深邃。尤其是当罪恶和灾难由于 主流意识形态的故意遮蔽,由于知识分子群体的回避和遗忘而日渐模糊、茫昧的时候, 胡平的作品愈发显得重要。
胡平的写作姿态,基源于他的精神立场。什么是他的精神立场?他的精神立场是纯粹的 学者立场和知识分子立场。这种立场固然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士不可以不弘毅”的 精神自励有关,与宋代先哲的“替生民立命,替万世开太平”的角色意识有关,但它更 反映着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格意识和价值观念: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批判的态度, 平等的意识,民主的信念,等等。这种精神立场要求一个知识分子不仅要自外于体制, 而且也要与“市场和荣誉”保持距离。它的基本原则是人道原则,它把人权和生命看得 高于一切。在当下,当来自体制的力量与“市场”的诱惑一起瓦解着知识分子的信念和 立场的时候,胡平的责任意识和“立场”意识更加自觉更加坚定,他说:“文学有两种 。一种是轻轻松松地写,也让人轻轻松松地读。另一种,则与我们经历过的苦难一样沉 重,支撑它的,除了笔杆子,还得有笔杆一样直的脊梁骨”⑤。
这“笔杆一样直的脊梁骨”,其实就是说要有真正的知识分子人格和真正的知识分子 立场,也就是说,要不为金钱而写作,不为来自体制内部的奖赏而写作,不为转瞬之间 就会被人遗忘的“荣誉”而写作。胡平在《战争状态》中议论到知识分子的责任和“高 贵的正义”的时候,引用了费希特关于“学者”的那句名言:“你们都是最优秀的分子 ;如果最优秀的分子丧失了自己的力量,那又用什么去感召呢?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 化了,那还能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⑥诵读这一段话时,胡平是可以无愧的。生 活在腐败的环境里,但他没有“腐化”。他濡蘸着被虐杀者的血写出来的文字可以证明 这一点,每一个读过他的书而情感尚未冰结的读者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两部作品的主题:捍卫人的权利、价值和尊严
对于文学,我们的理解先后有过至少两个误区:一个是试图仅仅从客观对象,具体地 说,是从“社会生活”出发来解决问题,把文学看作“社会生活”的次生性派生物;取 而代之的另一种观念,是单从审美的技巧和形式层面来审视文学,认为文学的价值就在 于对结构、语言、叙述方式等“纯粹”的形式性因素的创造上,这种观念在90年代影响 如此深广,以至于形成文学的“技巧拜物教”和“审美形式拜物教”的倾向。事实上, 文学的价值是一个系统性构成,其中固然涉及到反映生活是否真,以及表达体验是否美 的问题,但其基础与核心却是善,是关联于人的权利、价值和尊严的善,换句话说,真 正有价值的文学首先应具有道德上的伟大性质和伦理上的庄严感,它倾向于在一切险恶 的情形下坚守人道主义立场,坚信善的价值,坚持与一切伤害人的恶的力量相抗衡。然 而,嘲笑文学的伦理责任和道德承担,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种显而易见的倾向。我们 每年都出版几百部长篇小说,但从中你几乎看不到对普遍存在的邪恶力量和不义行为的 抗议。写作成了莲花池边的浅唱低吟,成了一种自我陶醉和满足的消遣方式,成了从话 语到话语的模仿和转述过程。
胡平的写作,是对当下的写作方式的自觉反叛。他的报告文学写作的意义,首先就体 现在执守为人而写作的信念,具体地说,是为那些被凌辱、被伤害、被剥夺了自由甚至 生命的人们而写作的信念。他是为了恢复人的尊严,为了捍卫人权而写作的。是的,人 权,这是理解胡平至今为止所有重要的报告文学作品的一个关键词。胡平是一个对人权 问题特别敏感的作家。这固然与他对不幸者的同情有关,但也与他的遭遇和经历有关。 他不仅目睹了兽道原则取代了人道原则以后人民所遭受的人道灾难,而且他自己也曾被 打入另册,体验过被剥夺了尊严和基本人权之后的屈辱。这种体验使他明白了这样一个 道理:为了维护做人的尊严,为了避免人道灾难的再度发生,罪恶和苦难是不应该被轻 轻放过的。布罗茨基说:“历史注定会重演,因为它同人一样,可作的选择不多”⑦。 胡平也许没有这么绝望,但胡平肯定会认同这样的观点:遗忘罪恶会造成新的人道灾难 。
人权问题作为胡平报告文学作品的主题,是由三个层面的具体内容构成的。首先,它 意味着人的生命价值高于一切,意味着人的生存权应该受到保护,因此,一个社会和一 种制度的底线原则,是要反对以任何理由来鼓励人们彼此仇恨和屠杀,也就是说,要把 暴力伤害看作一种消极的行为,而不能以任何借口赋予它以合理、合法的性质。然而, 长期以来,我们错误地理解革命,把暴力当作革命,把流血和死亡当作革命,而不是把 革命理解为它当是的样子:以最理性的方式最大程度地改变人的生活。这样,最后的结 果,就让革命走向了极端,让人们陷入流血和恐怖之中,正像别尔嘉耶夫所指出的那样 :“本来,革命旨在实现自由、正义、平等、博爱,以及攫取胜利的力量,但这一切都 被轻易地转换成了恐怖,它不是目的,但被当成了目的。这时的逻辑是:革命寻找胜利 →胜利给予力量→力量即暴力”⑧。我们倾向于用暴力解决问题,对宽容与和解持怀疑 态度。我们强调冲突和对立,鼓励仇恨和报复,久而久之,我们就在劫难逃地陷入了欲 罢不能的“战争状态”。“战争状态”这个词简直是一大发现,用它来概括相当长时间 里中国人的生活状况,非常准确。那么,何谓“战争状态”?“战争状态”是野蛮的施 暴行为被合法化的状态,是死亡和流血被诗意化的状态,是道德的堤防被冲跨的行为失 范状态,是人的情感被冰结、人的精神被扭曲的人性异化状态,是风雷激荡周天寒彻的 状态,是一个人指点江山气吞山河而其他人热泪盈眶山呼万岁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 ,恐惧与敬畏没有了,温柔与怜悯没有了,文明与教养没有了,规范与秩序没有了,更 严重的后果是,剥夺人的生命成为一种随意而合法的行为,而且,施暴者不仅不会产生 负罪感,反而会有做英雄的价值感和荣誉感。在《战争状态》一书中,胡平通过大量的 事实,告诉人们在“战争状态”下,人们的生命曾受到过多么严重的伤害;杀人不仅成 为普遍发生的一种日常现象,而且杀人的手段和方式,也达到令人发指的野蛮程度。
1966年8月26日,谢富治在北京市公安局扩大会议上讲话,暗示群众可以“杀人”。从 次日起,大兴县的“斗打、乱杀事件日益严重,由开始斗打个别”“表现不好”的“四 类分子”,发展到一个大队一下子打死十来个甚至几十个;由开始打杀“四类分子”本 人,发展到乱杀子女和一般有问题的人,最后发展到全家被杀绝。自8月27日至9月1日 的6天里,该县的13个公社,48个大队,先后杀害“四类分子”及其家属325人,遭满门 抄斩的有22户。其中年龄最大的80岁,最小的仅有38天⑨。靠近首善之区的地方是这样 ,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亦然。广西省的“贫下中农法庭”口含天宪,手握生杀大权,可以 任意杀死地、富分子及其家属。广西平南县1967年11月下旬至12月初,就先后杀6人, 重伤30多人,并作为经验向全县传播;8月11日至13日,“连日把人押到县城西街口, 当众打死,尸体丢下西江,无人过问”;8月下旬,该县的大新大队实行“群众专政” ,分片开会斗争,“1人当场打死,9人会后押去路边桥上打死……”⑩而湖南道县在从 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的66天里,“杀人风潮遍及10个区,36个公社,468个大队, 1590个生产队,受害2778户,共死亡4519人,其中被杀4193人,被迫自杀326人”(11) 。暴力不仅消蚀了人性中原本就很稀薄的善念和爱意,而且还让人产生了一种对残忍行 为无限迷恋和沉醉的病态心理,把人完全异化为比野兽都不如的怪物。“文革”中,广 西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把阶级敌人“活杀熟食”的事情:“仅在广西武宣县,被吃者就达 一百几十人,”其中(被)吃肉后砍头的1人,挖心肝的56人,割生殖器的13人,全部吃 光(连脚底板肉都被吃光)的18人,活割生剖的7人。“在武宣县武宣中学,甚至出现了 大批学生批斗完教师、校长之后,在校园内就地架起简易炉灶,将他们剖腹脔割、煮熟 分食的惨剧”(12)。
那么,暴力现象为什么会达到如此严重如此普遍的程度呢?原因很多也很复杂,但有三 个原因肯定是主要的:一是从上个世纪初开始,中国就一直战乱不断,长期的战争容易 使人们习惯暴力,变得冷酷无情;二是对人进行阶级划分,从制度上将人等级化,客观 上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敌视和对立;三是对暴力的作用和后果,缺乏正确的估价和认识 。歌德说:“我憎恨一切暴力颠覆,因为得到的好处和毁掉的好处不过相等而已(13)” 。但暴力手段却一直被错误地当作一种合理而有效的手段。这从1950年开始的大规模“ 镇反运动”可以看出。虽然刚建立的新政权确实有充分的理由重建秩序,但敌对力量和 潜存威胁显然被一种过于虚弱和恐惧的心理给夸大了,以至于似乎不通过严酷的暴力手 段,问题就得不到解决。胡平在《战争状态》中说:“翻翻《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的 第二册,这一年毛泽东指导这场运动的文稿达103篇,约占同年他全部文稿的四分之一 ”(14)。他细致地研究了毛泽东在较短时间里所写的关于镇反问题的文稿。我们从胡平 所介绍的资料可以看出,毛氏不仅频繁地使用了“必须”这个词,而且还像他后来在许 多运动中喜欢做的那样,将杀人的数字明确地指标化。在1951年1月17日的《关于反革 命分子必须打得稳打得准打得狠》中毛泽东说:“……打得准,就是不要杀错。打得狠 ,就是要坚决地杀掉一切应该杀的反动分子(不该杀者,当然不杀)。”(事实上,一个 必然的后果是,“狠”消解了“准”和“稳”,所谓“应该”也会因为缺乏严格的制度 和程序化控制而成为一句很难落实的话)。在《关于镇反部署给上海市委的电报》中, 毛氏说:“……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在今年一年内,恐怕需要处决一二千人,才能解 决问题。”1月22日《关于对反革命分子判刑的电报》中,毛氏说“广东必须有计划地 处决掉几千个主要反动分子,才能降低敌焰……”到这年的3月,毛的计划和部署得到 了落实,从他的3月18日的《转发黄敬关于天津镇反补充计划的批语》里可以看出毛的 “痛快心情”:“……天津准备于今年一年内杀一千五百人(已杀一百五十人),四月底 以前先杀五百人。完成这个计划,我们就有了主动。我希望各大城市,都有一个几个月 至今年年底的切实的镇反计划。人民说,杀反革命比下一场雨还痛快,我希望各大城市 、中等城市,都能大杀几批反革命。”(15)在这样的大形势下,到处都在检举、揭发“ 反革命”,恐怖的气氛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白天,点根香烟也能引起空气爆炸。 夜里,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睛。抓一把墙上的口号,就能压进枪膛当子弹使”(16)。在 福建,“一段时间,几乎每一个乡,每一天都在杀人,杀完了乡里的地主,又寻到城里 来”(17)。根据《毛泽东传》作者施拉姆的研究,“镇反运动”中,“比较合乎情理的 估计,是处决人数为100万至300万”(18)。
我们常常听人说,人的生命是最可宝贵的;又被告知,人权首先意味着人的生存权。 这些都是对的。但还有些道理人们却不甚明白,比如,政权可以靠枪杆子和刀把子来夺 取,但却要通过保护人权来得到维持。同时,一定要把暴力和战争看作万恶之源,一定 要破除对于暴力和战争的迷信,把人的生命看得高于一切,否则,战争本身以及由它带 来的恶就会疯狂地蔓延。别尔嘉耶夫说:“战争堪称集体的催眠术,反过来,战争也有 赖于这种催眠术的魔力。在集体催眠术的攻势下,人即便是天性上憎恶战争,拥护和平 ,事实上也很难抗拒战争的诱惑,很难解决战争的循环。”(19)说得对极了。对于文学 来讲,认识到战争和暴力的有害性,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情,因为战争就其本质而言 是反人道的,既不利于维护人权和人的尊严,也不利于伟大的文学的产生和形成,正像 扎米亚京指出的那样:“在否定的情感中,文学当然无法建立,只有当我们将人的爱代 替对人的恨,真正的文学才会到来。我们这代是残酷的,无情的,这是战争和武装起义 的时代,的确如此。这就更需要从憎恨中解脱出来(憎恨对人的精神状态有破坏性作用) 。”(20)是的,文学的使命就是维护人的基本权利,维护人的价值和尊严,就是要把人 从“战争状态”下的恐怖和威胁中解救出来,胡平的报告文学作品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自 觉和努力,才显示出其主题的深刻和重大。
其次,胡平报告文学作品人权主题的第二个层面的内涵是,人生来就有体验平等感的 权利,也就是说,他的作品的另一个与反对暴力相关的主旨是,反对从任何一个方面( 政治、经济、种族、宗教、性别等),把人划分为不同的等级或阶级,不能以任何理由 赋予某些阶级或阶层以道德上的优越感或政治上的主宰权力。根据经济状况划分阶级固 然能够达到社会动员的目的,但这样做的消极作用和破坏性更大更严重,不仅无助于解 决社会问题,推动社会进步,而且还必然会在不同社会群落之间制造敌意和仇恨,造成 一种新的社会不公,最终剥夺一部分人享受基本的平等感的权利。尽管把人划分为不同 的群落,确实可以从形式上满足人的归属需求,似乎也能给人一种安全感,但这种归属 满足和安全感其实是虚幻的,它反映出的恰是人们身上普遍存在的一种具有本能色彩的 弱点。“训练有素的政治家”,正是通过利用人们身上的这一弱点来造成阶级对抗局面 的:“人们赞同一个消极的纲领,即对敌人的憎恨,对富人的忌妒,比赞同一项积极的 任务要容易些,这看来几乎是人性的一个法则。若要用一个信条将某个集团牢牢地团结 在一起以便共同行动的话,那么,将‘我们’和‘他们’对立起来,即向一个集团以外 的人进行共同的斗争,则似乎是这个信条中的重要组成部分”(21)。
在《战争状态》中,我们可以看到,人们被按照土地占有状况和财产的多少,分为不 同的阶级。财富越多的阶级,越显得不道德,越处于阶级结构的底层,相反,越是赤贫 的阶级,越具有道德上的优越感,社会政治地位越高,他们作为“被剥削阶级”,有权 剥夺“剥夺者”的财产甚至生命,而没有人进一步追问,新的剥夺者是否比旧的“剥夺 者”更不道德。这样,在“土改”时期,就形成了一个新的等级秩序森严的阶级结构图 式:“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贫农”。“文革”期间,为了更有效地进行政治动 员和刺激人们的斗志,阶级成分和政治等级秩序被划分得更为细致:最优越的是“红五 类(即革命干部、革命烈士、革命军人、工人和贫农)”,最底层的是“黑五类”(即地 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右派分子),介于红与黑之间的是“麻五类”(即教师 、店员、职员、中农、下中农等)。在很长的时期里,对一个中国人来讲,阶级成分几 乎意味着一切,处于底层的“黑五类”几乎被剥夺了一切权利,有道是:“只许你规规 矩矩,不许你乱说乱动”。他们的子女从出生开始,就背上了沉重的政治包袱,遭受着 来自社会的歧视和排斥,每场政治运动几乎都是针对他们而来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 ,很少有他们抬头做人的日子。他们不仅被剥夺了接受大学教育的权利,被剥夺了参军 、提干的权利,被剥夺了与其他阶级的人通婚和正常交往的权利,他们的生命安全也缺 乏切实的保护,随时可能遭受暴力凌辱和虐杀。于是,正像胡平所说的那样:“评定成 分,决不逊于降生人世的意义。……若被划成了敌对阶级,从此,便成了乌鹊南飞,杨 朱哀岐,幕燕釜鱼,行尸走肉,或者四个字以蔽之——生不如死”(22)就连毛泽东也没 有把阶级成分不当回事,也知道划入“黑五类”对一个中国人来讲意味着什么,否则, 他不会在得知他的同学易南屏被划为中农成分后,立即拨冗给他复了一封耐人玩味的信 :“南屏学兄:十二月二十六日来信收到,很高兴。划为中农成分,为你庆贺……”划 为属于“团结”对象的“中农成分”,当然要庆贺,因为地主成分意味着什么,是每个 中国人都清楚的。
地主、富农等“剥削阶级”或“反动分子”被妖魔化,然后被剥夺了基本的权利。与 他们的命运形成鲜明对照和强烈反差的是“红五类”。他们是密洛凡·吉拉斯所说的“ 新阶级”(23)。他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优厚的政治待遇和生活待遇,成为一个幸福而光 荣的特权阶层。《战争状态》叙述了“新阶级”的优越生活:“不管是在北京、上海, 还是在各个省的省会,都有为干部子弟特建的幼儿园、中小学。有的地方,还分成党政 干部子弟与军队干部子弟两部分,后者一般都叫“八一学校”,前者则校名各异。…… 这些学校环境幽静,校园里多有梧桐、银杏、广玉兰或苍翠的塔松,雇有花工伺候花圃 里那四季次第吐露的鲜花。校舍都是新建的,高高大大,红瓦红墙,或衬着米黄色的墙 面,颇有些苏式建筑的风味。有些学校的设计与管理,本来请的就是苏联专家。教室明 亮、宽敞,有读报栏、图书馆、生物角……”(24)“红五类”的优越生活,从另一个角 度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过分强调阶级的分野,只能导致新的不平等现象的出现。因此 ,为了保障每一个阶级都能平等地享有基本的权利,为避免产生新的特权阶级,我们应 该听从阿克顿勋爵的劝告:“每一阶级都应当享有并运用维护自身的权力,因此,任何 阶级都不应该主宰统治。”(25)
再次,胡平作品人权主题第三个层面的含义是,人的基本的自由权应该受到尊重和保 护,具体地说,一个健全的社会应该保障人民享有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的权利。丧失思 想和言论的自由,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意味着失去生活的意义,因为人并不是像余华在 《<活着>后记》中所说的那样:“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 物而活着。”人的生活之所以不同于只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动物的生活,就在于它还有 更内在的意义空间和更高的价值目标,而人是否自由就是判断人的生活是否具有意义和 价值的一个标准。正因为这样,阿克顿才说:“自由的理念是最宝贵的理想——它是人 类社会生活中至高无上的法律。”“自由对人类的心灵有巨大的感染力”(26)。然而, “战争状态”的一个合逻辑的必然的后果,就是对人的各种自由权利施加更多更严重的 限制甚至剥夺,正像汉密尔顿所说的那样:“凡是在暴力成为政府常用的手段的地方, 自由也就寿终正寝了”(27)。战争是武士的诗篇,但却是文人的黄昏,因为战争必然造 成“仇智主义”的泛滥,在此情况下,知识分子赖以存活的自由思想和自由发表见解的 环境也就不复存在。为了适应新的生存环境,知识分子纷纷放弃坚持自由思想所必须的 精神立场,迅速进行人格转换和自我调整。“土改”改掉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尊严,“ 反右”反掉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到此境地,真正的知识分子已寥若晨星,所剩无几 。胡平痛心疾首地说:“中国的知识界,极少公开‘不合时宜’的思想,在1957年以后的一切媒体里,更是一律娴熟地跳着国标舞。”(28)在湖南岳阳参加完“土改”的萧乾先生,回到京城写下了《在土改中学习》,内有这样的话:“我向上爬,爬了三十几年,由北京东北城角一间地毯房,一直爬到剑桥一座贵族学院,愈爬愈空虚,庸俗,愈爬离现实愈远,愈爬包袱愈重。这番是我有意识地向下爬……我从来没有同农民这次这样亲热过。如今想来,那个距离倒不是因为我是念书人,他们是农民,而主要是因为我的来路不明……”(29)毛泽东从1951年3月1日的《人民日报》上读到此文,立即告诉胡乔木此文“写得很好,请广为各地登载”。我们没有必要责备萧乾先生“过于聪明”,很会观颜察色投其所好。我们应该理解他。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环境里,知识分子不仅被剥夺了言论的自由,也被剥夺了保持沉默的权利:说和不说都是罪。李九莲和钟海源选择了说,于是便等于选择了死亡。胡平通过对李九莲和钟海源遭遇的叙述,告诉人们,在一个极不正常的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言论自由曾受到怎样的限制,曾被剥夺到怎样严重的程度。她们以自己的死把这样的常识昭告世人:没有切实的制度保障,没有对任性的权力的制约,就不会有真正的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正像阿克顿所指出的那样:“没有安会保障,自由就等于零”;“自由建构于权力之间势均力敌的相互斗争和对峙的基础上。权力之间的相互制衡使自由得以安然无恙”(30)。
史与诗的互渗共生:胡平报告文学写作的叙事方式
报告文学的生命是“信”,是真实。在这一点上,它与历史的书写原则是一致的:要 充分地占有资料,并在此基础上最大可能地还原历史的真相,寻绎历史事件发生和发展 的内在理路。很显然,真实性原则,是胡平报告文学写作的第一原则。无论在《战争状 态》中,还是在《中国的眸子》里,你都可以看出胡平的写作态度是极严谨的。他花了 很大的力气来占有材料。如果已有的文字资料还不能让他满意,他就索性直接进行实地 调查和采访,以获取更翔实更可靠的资料。例如,为了揭示刘文彩庄园水牢的真相,他 不仅从已经出版的报刊和书籍中获取大量的信息,还到大邑县安仁镇查对原始资料,采 访当事人和知情人,最后为读者完整地叙述了在“战争状态”下,被长期遮蔽的真实情 况,告诉读者,冷月英所坐的水牢,纯粹是一个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而被制造出来的神 话。在制造神话的过程中,主管领导明确批示:“必须旗帜鲜明,对地主阶级的揭露, 没有保留的必要。……一事一物都要服从这一点”;“现设计想法对,真人真事不必要 ”。(31)神话终于造成了。在毛泽东1962年向全国人民发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的号召后,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大邑县参观。谎言的效果是神奇的。1966年初,空军某 部的三百名官兵在陈列馆听冷月英声泪俱下的讲述时“哭成一团,倒成一片,最后得由 解说员将官兵们一一扶起来……”(32)刘文彩成了“地主阶级”的代名词,他的被虚构 出来的“罪恶”,强化了人们对“剥削阶级”的仇恨和敌意。但真相是怎样的呢?胡平 先生用事实回答了这个问题。刘文彩从来没有建造过水牢,也与冷月英不曾发生过冲突 。不仅如此,他倒是做过一件大好事。1944年12月,刘文彩花费了可折合美金二百万元 的巨资,建成了当时的“全川第一校”——“私立文彩中学”:“他训示家人,又勒石 立碑于校园,以告之于社会:从文彩中学注册起,全部校产与刘氏家族就不再有干系了 ,刘氏家族惟有监督权”。(33)胡平还通过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明了“地主阶级”在中 国农村社会劳动组织中的作用。这是一个直接参与生产和劳动管理的阶级。他们并不比 今天的腐败分子更堕落,更具有剥削性。他们致富的方式和手段并不比今天的有些“先 富起来”的人更不道德。他们往往是通过省吃俭用来积累财富的。他们与他们的合作者 贫雇农的关系,也充满和谐而温馨感人的色彩,这一点从陈忠实的《白鹿原》所叙写的 “关中模式”中可以看出来。事实上,由于无视地主阶级的社会功能和作用,由于以不 适当的方式剥夺了他们的土地,从而挫伤了他们的劳动积极性,最终使中国农村的生产 受到极大的影响。根据胡平的叙述,“土改”以后,1948年5月由中共东北军区后勤党 委会编印的一份文件中承认:“两年来,我们的生产力,……不是扩大,而是缩小了。 ……原因是由于东北过去地主富农占很大比重,土改后农业生产破坏了,土地小块、小 块地分给农民,而农民组织和经营的经验不足”;“第二个原因是”过去生产中占很大 数量的中农富裕中农被打击,因之生产情绪可能受到影响”;另一个原因是“地主富农 占20%,土改中注意不够,生产有困难(种子、牲口、工具),影响了这些人的生产”。( 34)胡平用充分的材料作依据,通过老吏断狱式的细致分析和梳理,为我们还原了一个 阶级的真实样相,留下了一部有价值的“信史”。
关于报告文学写作,一个经常被谈及的问题是,作者是否可以在叙述的过程中,直接 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或宣示自己的看法。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即使是一部以“零 度叙述”方式写成的小说中,作者的态度也依然存在。歌德说:“如果诗人只复述历史 家的记载,那还要诗人干什么呢?诗人必须比历史家走得远些,写得更好些。”(35)这 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对于文学写作来讲,表现作家的超越于“复述”之上的情思 是非常必要的。阿多诺说:“精神是照亮现象的光源,如果没有这种光照,现象就失之 为现象”;“如果说不显现出精神,或者说没有精神,艺术作品也就不复存在”(36)。 这其实也说明了报告文学写作中客体与主体、现象与精神的关系。在胡平的告文学作品 中,史与思是一种相因相成的共生互渗关系。胡平显然乐于顺势而发地陈述自己对事件 的看法或宣抒自己的情感态度。这既与他的批判性写作姿态有关,也与他的率直刚正的 性格和为人有关。应该指出的是,他的主观之“思”的抒发,与作品的客观的事象体系 是和谐地融为一体的。他的反讽性的议论,往往显得激愤不平,但却是必要的和积极的 :起着升华事件的作用,也有助于强化读者对人物命运的理解和同情。
胡平表达主体之“思”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在每章的开端引用思想家、作家、诗人 或传主的话(《如中国的眸子》就引用了李九莲的诗和日记,以及朱毅、北岛的诗和鲁 迅、乔治·奥威尔、巴斯喀尔等人的言论),一种是在文中由自己直接发表议论。后一 种方式发表的议论,更能显示他的气性和人格,更有助于说明作品的事象体系,例如《 战争状态》中把“乡绅”和“干部”对比时的议论,对两种“民主”的议论,对“地主 ”的“算计”的议论等。胡平的议论的另一个特点,是它具有尖锐的反讽锋芒和强烈的 质疑色彩,如《中国的眸子》中对“人民”的议论和“多数人政治”与“少数人政治” 的议论。但无论是激情性的质疑,还是尖锐的反讽,都显得气盛言宜,并不让人觉得多 余。
四“中国的眸子”,美丽的明亮的眸子
我们都知道秋瑾与刘和珍,却未必有几个人知道李九莲和钟海源。秋瑾的名字被写入 历史教科书,刘和珍的被虐杀也因为鲁迅先生的“出离的愤怒”和“血写的文字”而广 为人知,但李九莲和钟海源这两位伟大的女性的事迹,她们的比秋瑾和刘和珍更悲惨的 死,却很少有人知晓。李九莲和钟海源是因为说真话而被虐杀的。她们的遭遇,会让任 何一个天良未泯的人产生难以消释的羞耻感和疼痛感。虐杀她们是一个民族的洗刷不掉 的耻辱,而遗忘她们则是与虐杀性质相近的犯罪,让我们永远记住她们,为了中国,也 为了我们自己。
李九莲和钟海源的故事,确如胡平所言,是“悲壮而无比惨烈的”。我至今依然记得 十年前我的一位朋友读完《中国的眸子》(《当代》,1989年第三期)以后的痛苦神情。 他眼含泪水,声音哽噎,不断说一句话:“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李九莲,1946年出生,江西赣州人。喜爱读书,写诗和思考是她最大的乐趣。“她不 会残忍,她素来谦和。出身工人家庭的她很早便对给人贴政治标签的做法不以为然”(3 7)。她瞧不起优越感十足的“干部子女”,对出身不好但各方面修养很高的同学倒是很 佩服。她在班上很有威信,就是在小山头林立的兵团里,她也是各派都能认同、服膺的 “领袖”。她对“文革”的怀疑和反感,是从1967年6月29日开始的。在5天的时间里, 共有168名青年学生在武斗中被杀死。6月30日,李九莲和其他几个人去街上认领尸体。 她被眼前的悲惨情景惊呆了。她痛苦至极地问同去的朱毅:“还可以这样打吗?还可以 这样打吗?”又善良地问:“我们能不能既不放弃原则,又不打?”后来,她又目睹了更 多的悲惨场面。她终于觉悟了,对朱毅说:“再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就是打死我 ,我也绝不参加!”1968年3月,江西开始搞“三查运动”。李九莲的父亲只因为与别人 同名,被当作了“特嫌”。“三查”依然是一场杀人运动:瑞金杀了300人,兴国杀了2 70人。1969年2月以后,进入工厂当学徒工的李九莲,在日记里写下了对一个时代的质 疑,倾诉了自己悲观绝望的情绪:“这是什么现象呢?人们都在问,活着有什么意义?都 渴望战争,希望在战争中消灭自己。”她在给男友曾××的信中坦陈了对“国家前途的 看法”和“个人的打算”:“经过半年多的复杂生活,碰到一系列事物,想到了很多问 题。首先是对国家前途发生怀疑。我不明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斗争 ,是宗派斗争还是阶级斗争?我感到中央的斗争是宗派分裂,因此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发生反感。”曾某将这封信迅速交到所在部队的政治部。1969年5月1日,李九莲家被 查抄;5月15日,她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正式拘留审察。她在狱中受尽毒打和凌辱。 以反林彪为主罪的李九莲直到1972年7月20日上午9时左右才被释放。但她依然有罪,罪 名是“恶毒攻击毛泽东思想”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她到南昌、北京上诉,但无 人过问。她还作过一些别的努力,也都没有效果。她终于忍无可忍了,在与几个同学商 量之后,从1974年3月19日开始,运用大字报这种当时尚属合法的方式公开申诉。但她 已不再是为自己申诉,而是为所有在“文革”中遭受打击和迫害的人申诉。她严厉抨击 江西省人人自危的政治局势。她的申诉得到广泛的同情和支持。“十几个单位也通过声 明和标语的方式,表示坚决声援李九莲的‘翻案’”。1974年4月中旬,李九莲再次被 以非法方式逮捕,被捕时,惨遭毒打,口鼻流血,造成休克。4月24日夜,赣州地、市2 59个单位的干部和群众集会,涌向地委,要求释放李九莲,“请愿通宵达旦”。首都的 王府井等多处地方也都出现了“李九莲无罪”一类的大标语。1974年7月,王洪文和张 春桥召见江西省委部分常委,听取关于李九莲案的汇报。王洪文说,李九莲不是先知先 觉;张春桥则断然说道,李九莲的问题不能翻案。1975年5月30日,李九莲被兴国县判 处有期徒刑15年,报到中央,搞“凡是”的那个人批准了赣州地区公安局的报告。李九 莲绝食73天以示抗争。在狱中,李九莲并没有放弃对祖国命运和前途的思考。从她所写 的一份份“交代”材料里可以看出,她对许多重大问题的思考和认识,与六年后中共“ 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决议”“内容近似”。她尖锐地批评了“个人崇拜”,指出 “对于‘文化大革命’这一全局性的、长时间的左倾严重错误,毛泽东同志负有主要责 任”,她还深刻地分析了“党内个人专断”的成因。她的深刻、勇敢和非凡还表现在她 于1976年5月写下的《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的实践》一文中。在这篇文章中,她批评 了那些认为对毛泽东的情感不能有丝毫变化、对毛泽东思想不能怀疑的观点。她提出的 重要观点与两年后波及全国的那场大场讨论所肯定的命题基本一致。1976年12月,李九 莲在狱中写下铸成杀身之祸的《我的政治态度》一文。1977年12月14日,她被虐杀在一 片小松林里。尸体久久无人收埋,乳房和阴部被一个叫何康贤的“工人阶级”割去,浸 泡在盐水中……
钟海源是李九莲案中被残酷虐杀的另一位女性。她与李九莲素不相识,但她佩服李九 莲,同情她的遭遇,在大字报中公开签字表示:“李九莲,你是我们女性的骄傲”。她 以实际行动支持李九莲。她带着两岁的女儿加入到声援李九莲的行列里。她的工资因此 被单位停发了。随即,被逮捕入狱。她在狱中表现得坚强不屈。她利用一切机会替李九 莲辩护,宣告李九莲无罪。她数十次被严刑拷打,每打一回都要问:“你还说不说?你 还辩不辩?”她回答:“我有口就要说!我有理就要辩!”她于是又被打得鲜血直流。197 8年4月,她被新建县人民法院、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因“反革命罪”判处死刑,4月30 日在新建县执行。对她的虐杀是极其惨无人道骇人听闻的。她的肾要在她断气之前移植 给一位部队里的高干子弟,因此有关方面关照行刑的人不许打左胸。为了保肾,还必 须在行刑前给她注射一种从外国进口的注射剂。这是一种注射时让人剧痛难忍的药。一 个军人用金属针管的注射器先在钟海源腰部两侧各注射了一针,又隔着裤子在她的臀部 打了一针。最后,F营长用开花弹在她的右背处打了一松,一群军医迅速把她抬到汽车 里的手术台上。她的肾被取走了,在她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前。倒进池塘的血水,迅速将 塘里的水染红了……
她们两个都有一双善良、明亮的大眼睛,那是中国的眸子,那是真的眸子,那是善的 眸子,那是美的眸子。她们的生命被剥夺了,但她们的眸子依然明亮,永远在深邃、高 远的夜空,静静地注视这片浸透鲜血的大地。她们的死证明了一种制度的残缺,也足以 让我们麻木的灵魂惊觉起来,认真想想人权、人道以及人的尊严和价值这类与人的生存 境况密切相关的重要问题。她们以付出生命的沉重代价,捍卫了真理的价值、自由的价 值和做人的尊严。但愿我们能在她们美而善良的眸子注视下,自由地思想,自由地生活 ,充分地体验做一个自由人的价值感和幸福感。而在这一天的太阳最终升起之前,我希 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读一读《中国的眸子》,都能记住她们的名字。是的,你也许可以 找许多理由说这部作品不是“纯文学”。确实,它是既不够“先锋”,也不够“新潮” 的。但它是血写的文字,尼采曾说,一切文字中,他只爱以血书写者。布罗茨基说,索 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刚出来的时候,有人读了以后说他不喜欢,阿 赫玛托娃听了以后,说:“这是哪家的评价——‘我喜欢’或‘我不喜欢’?问题是二 亿苏联人民都应该读一读这本书。”(38)说得好极了!我们现在的回答可以是这样的: 十几亿中国人都应该读一读胡平的《战争状态》,尤其应该读一读他的《中国的眸子》 。这不仅仅是为了记住那些不能忘却的,也是为了捍卫我们自己做人的权利、价值和尊 严。
作者通讯地址:人民文学出版社 邮编:100705
注释:
①宾克莱:《理想的冲突——西方社会中变化着的价值观念》,马元德等译,第146页 ,商务印书馆,1998年。
②徐静波编《梁实秋批评文集》,第161页,珠海出版社,1998年。
③胡平:《战争状态》,第1—2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
④⑤同上,第3页,第49页。
⑥费希特:《论学者的使命·人的使命》,梁志学译,第45页,商务印书馆,1997年 。
⑦约瑟夫·布罗茨基:《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王希苏等译,第170页,贵州人民 出版社,1994年。
⑧尼古拉·别尔嘉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徐黎明译,第170页,贵州人民出版社 ,2001年。
⑨⑩(11)(12)胡平:《战争状态》,第460页、第460页、第472页、第472页、第461页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
(13)爱克曼辑录《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第8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
(14)(15)(16)(17)(18)胡平:《战争状态》,第314—315页、第315页、第315页、第3 24页、第348页。
(19)尼克拉·别尔嘉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第134页。
(20)叶·伊·扎米亚京:《明天》,阎洪波译,第53页,东方出版社,2001年。
(21)弗·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王明毅等译,第13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7年。
(22)胡平:《战争状态》,第350页。
(23)宾克莱:《理想的冲突》,第93页。
(24)胡平:《战争状态》,第442-443页。
(25)(26)(27)阿克顿:《自由与权力》,侯建等译,第378页、第307页、第149页,商 务印书馆,2001年。
(28)(29)胡平:《战争状态》,第372页、第373页。
(30)阿克顿:《自由与权力》,第311-312页。
(31)(32)(33)(34)《战争状态》,第429页、第425页、第155页、第244页。
(35)爱克曼辑录《歌德谈话录》,第114页。
(36)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第157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
(37)胡平:《中国的眸子》,《当代》,1989年第三期。以下引文未注明出处者,皆 引自此文。
(38)约瑟夫·布罗茨基:《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第5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