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性与个性下的汉语动宾饰名复合词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复合词论文,汉语论文,共性论文,个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汉语动宾饰名复合词的分类
1.1问题在哪里
近年来,关于汉语动宾饰名复合词的研究已经成为热点,因为在汉语中,这种复合词有着非常有意思的最小配对(minimal pair),如(1)所示:
(1)纸张粉碎机——*粉碎纸张机*纸碎机——碎纸机
有意思的地方在于:第一,为什么“纸张粉碎机”的内部成分“纸张”和“粉碎”变成同义单音节的时候,语序要颠倒,变成“碎纸机”,而不是“纸碎机”?很明显,我们所能观察到的差异只有音节数目的差异,韵律的因素一定在起作用;第二,为什么汉语句子的基本语序为SVO,而在“纸张粉碎机”这种复合词内部,却是OV语序?
在展开讨论之前,有必要将汉语动宾饰名复合词的类型描写清楚,因为事实比(1)中所表现的情况要复杂,可简单分为OVN型和VON型两大类,其中又有若干小类。
1.2汉语OVN型复合词
OVN型复合词内部是“宾语-动词-核心名词”的语序,可分为两类,分别是“双双式OVN型复合词” (指O和V都是双音节或双音节以上,为了简便,统一称为双音节,下同)与“单单式OVN型复合词”(指O与V都是单音节,下同),分别如(2)和(3)所示:
(2)双双式OVN型复合词:煤炭开采厂纸张粉碎机汽车修理工稿件审阅专家图书出版公司吉祥物发布仪式语言测试中心环境保护计划房屋设计图纸外汇管理局(注:《中国语文》匿名审稿专家曾提出:因为长度和能产性的原因,某些例子,如“稿件审阅专家”和“吉祥物发布仪式”等,应该被分析成短语,而不是复合词。不过,本文主要关注的是这些格式在语序上的变化,即使这些格式是短语,也不影响本文的分析,鉴于此,本文暂时将这些例子算作复合词。)
(3)单单式OVN型复合词(注:另外还有一种“单单式OVN型复合词”,如“房管局”、“库管员”和“土改委”等,冯胜利(2004)已经指出这类格式是缩略造成的,它们分别对应于“房屋管理局”、“仓库保管员”和“土地改革委员会”。对这种缩略而来的“单单式OVN型复合词”,本文不作考虑。):雨刮器客运站空调机肉食动物
例(2)中的“双双式OVN型复合词”都不能变为VON型复合词,如(4)所示:
(4)*开采煤炭厂*粉碎纸张机*修理汽车工*审阅稿件专家*出版图书公司*发布吉祥物仪式*测试语言中心*保护环境计划*设计房屋图纸*管理外汇局
例(3)中的“单单式OVN型复合词”已是笔者所能收集到的全部例子,它数量极少,且不具能产性。在本文中,我们将忽略例(3)类复合词,下文提到汉语的“OVN型复合词”,指的是以(2)为代表的“双双式OVN型复合词”。
1.3汉语的VON型复合词
VON型复合词内部是“动词-宾语-核心名词”的语序,可分为3类;
第一类为“单单式VON型复合词”,这类复合词最为常见,极具能产性,如(5)所示:
(5)单单式VON型复合词:采煤厂碎纸机修车工审稿专家加油站避雷装置切菜刀养蜂技术滤波器阅兵式售报亭植树节
很明显,这类复合词也不能从VON语序变为OVN语序,如(6)所示:
(6)*煤采厂*纸碎机*车修工*稿审专家*油加站*雷避装置*菜切刀*蜂养技术*波滤器*兵阅式*报售亭*树植节
第二类为“双双式VON型复合词”。石定栩(2002)与何元建(2004)指出,在某些“者”字结构和法律文体中,存在着“双双式VON型复合词”,如(7)所示:
(7)双双式VON型复合词:制造谣言者操作计算机者触犯刑法第六条者收受不正当利益者走私毒品罪拐卖儿童犯泄漏国家机密罪侵犯隐私案(部分例子引自石定栩,2002;何元建,2004)
这类复合词有些可以转换成OVN型,如“走私毒品罪”也可以被说成“毒品走私罪”,可是,“拐卖儿童犯”就不大被说成“儿童拐卖犯”。
第三类是以往研究中忽视的一类复合词,这类复合词中V为单音节,而O为双音节或多音节,我们称之为“单双式VON型复合词”,如(8)所示:
(8)单双式VON型复合词:抽油烟机去死皮钳降血压药投硬币口拜上帝教取行李处抗病毒胶囊反法西斯宣言防垃圾邮件程序
这类复合词尽管数量上不多,但它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更改语序,成为OVN型复合词(注:端木三(1997)认为存在着这样的复合词,比如说“石头吊车”和“羊毛剪刀”,但我们认为其中的“吊车”和“剪刀”是词库里的词,因此“石头吊车”、“羊毛剪刀”不能算作是OVN型复合词,当然也不构成反例。),如(9)所示:
(9)*油烟抽机*死皮去钳*血压降药*硬币投口*上帝拜教*行李取处*病毒抗胶囊
同时,在V是双音节或多音节,O是单音节的情况下,复合词无论是采用VON的语序还是采用OVN的语序,都不能成立(注:笔者曾发现在人民大会堂南侧有一个“存取包窗口”,但笔者还是认为这样的例子在语感上不好。):
(10)*纸粉碎机*粉碎纸机*车修理工*修理车工*煤开采厂*开采煤厂
2.动宾饰名复合词的类型学考察
本文希望先收集各种语言中动宾饰名复合词的材料,然后对照汉语的情况进行分析。
笔者考察了近20种语言的动宾饰名复合词(注:笔者的调查对象大部分是北京大学的留学生和访问学者,他们都以被调查语言为母语,也有少部分调查对象是中国学者,他们有多年国外求学的经历,非常精通被调查语言。笔者以问卷的形式进行调查,要求调查对象运用被调查语言,以笔者所提供的三个词组合成一个复合词。比如说,笔者提供“飞机”、“制造”和“厂”三个词,调查对象便以这三个词为基础,用被调查语言将它们组成一个复合词,表示“飞机制造厂”的意思。如果有可能的话,笔者要求调查对象应标明性、数、格和体态等语法范畴。),单纯以动词V、宾语O和核心名词N的顺序来看,目前笔者发现只有两种类型,为OVN型和NVO型(我们暂时先将汉语的情况排除)。现在我们分别来探讨这两种类型的复合词。限于篇幅,笔者未将所有考察到的语言都列出,而每种语言也只举两例。
2.1OVN型复合词
在笔者的调查中,有如下语言的动宾饰名复合词采用OVN的语序:
(11)英语:vegetable-cutting knife language acquisition device
蔬菜 切刀
(切菜刀) 语言 获得 装置(语言获得装置)
(12)德语:atomwaffen-sperr-vertrag Strassen-bau-Plan
原子武器禁止
条约
(原子武器禁止条约) 街道
修建 计划 (街道修建计划)
(13)日语:kaoku sekkei zu shoseki shuppan kaisha
房屋 设计
图 (房屋设计图) 书籍 出版
公司 (图书出版公司)
(14)韩语:doksum sheasan gongjang jip sulke chungshajin
毒品生产 厂(毒品生产厂) 房屋 设计图 (房屋设计图)
(15)蒙古语:mori tezheeh talbaiongots hiih uldver
马 养 场 (养马场) 飞机 制造
厂 (飞机制造厂)
(16)藏语:lugs vjug sa me tog gzung can
羊
关 地(圈羊地)花拿 人 (持花人)
2.2NVO型复合词
在笔者的调查中,也有一些语言的动宾饰名复合词采用NVO的语序,如例(17)中的越南语和例(18)的泰语。值得注意的是,在很多欧洲语言中没有动宾饰名复合词,如法语、西班牙语、俄语、波兰语、阿尔巴尼亚语、保加利亚语等,如果要表达类似动宾饰名复合词的意思,就需要加上介词,如例(19)中的法语:
(17)越南语:vuon trong nho
may xay giay
园
种植 葡萄(葡萄种植园) 机 粉碎纸张 (纸张粉碎机)
(18)泰语: pasa todsob soonkrang veeraburudraruktuengwan
中心 测试 语言 (语言测试中心) 节纪念 英雄
(英雄纪念节)
(19)法语: centre d'examen de donneésdélégation d'examen d'armes
中心 (介)测试 (介)数据 (数据测试中心) 团 (介)核查 (介)武器 (武器核查团)
2.3现象的归纳和名称问题
限于能力,笔者不能更全面地调查世界上各种语言的复合词,只调查了SOV(日语、朝鲜语、蒙古语)和 SVO(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俄语、波兰语、阿尔巴尼亚语、保加利亚语、德语、越南语和泰语)语序的语言,我们不能确定是否还会出现其他语序的动宾饰名复合词,但就目前的材料来讲,笔者个人有如下认识:
(20)a.在以SOV为语序的语言中,动宾饰名复合词都以OVN为语序,核心名词N后置,如日语、朝鲜语和蒙古语。
b.在以SVO为语序的语言中,很多语言都没有动宾饰名复合词,但是在表达类似动宾饰名复合词意思的短语中,其核心名词N前置,如法语和西班牙语;也有一些以SVO为语序的语言有动宾饰名复合词,但有的是OVN的语序,如英语和德语,有的是NVO的语序,如越南语和泰语。
c.在有形态变化语言中,动宾饰名复合词中的动词没有表示时和体的词缀,在有些语言中,动词已经名物化了,如英语;在有些语言中,动词只是一个词干形式,如德语;同时,动宾饰名复合词中的宾语O也没有表示性、数、格等语法范畴的词缀。
严格说来,“动宾饰名复合词”中的“动宾”实质上指的是“动作-受事”这种语义关系。但我们必须承认这一点,“动作-受事”这种语义上的概念,一般在句法层面上会以动宾关系作为常态来表现。在以往研究中,学者们都将“纸张粉碎机”中的“粉碎”和“纸张”看成是动宾关系。为了讨论的方便,本文使用“动宾饰名复合词”这个名称。
2.4汉语复合词的共性与个性
从类型学上看汉语是一个特例,它的基本语序是SVO,即核心在前的VO语序,但是名词却在修饰语后。就汉语的动宾饰名复合词来说,有OVN型和VON型两类,都属于核心后置的类型。但OVN型复合词并不奇怪,在2.1中,我们已经看到其他很多语言也是采用这种语序,所以我们认为汉语的OVN与其他语言中的OVN型复合词一起,体现了语言的共性。
在调查中,笔者没有发现其他语言中也有VON型复合词(注:端木三(1997、2000)曾指出英语中也有VON型复合词,我们在4.1小节还要讲到这一点。)。我们相信,能产性很强的“单单式VON型复合词”体现了汉语的个性。
3.OVN型复合词的成因
3.1前人研究述评
对于OVN型复合词的成因,端木三(Duanmu,1997、2000)、顾阳和沈阳(2001)、王洪君(2001)、石定栩 (2002、2003)、何元建(2004)、何元建、王玲玲(2005)与冯胜利(2004)等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提出了多种分析方案。限于篇幅,本文只评述几种有代表性的看法。我们认为,前辈学者的研究没有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出发来看待汉语的OVN型复合词,因此他们的解释会碰到一些困难。
3.1.1OVN型复合词的成因与音系无关
要说明OVN型复合词的成因,就要说明为什么VON型复合词(如“粉碎纸张机”这种类型)不成立。端木三(1997)和冯胜利(2004)认为,由于音系方面的因素,导致“双双式VON型复合词”不成立。
端木三(1997)认为动宾饰名复合词的深层语序都是VON,但“左重”和“辅重”两条音系规则触发了宾语O的前移。端木三引用了“重音”理论,认为汉语单音节轻,双音节重,即“单轻双重”。“粉碎纸张机”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如果按“辅重”制约,则重音在“纸张”上,违反“左重”制约;如果按“左重”制约,则重音在“粉碎”上,违反“辅重”制约,只有在“纸张粉碎机”这样的形式下,重音会落在“纸张”上,此时,既符合“左重”又符合“辅重”,为了达到分派重音的要求,“粉碎纸张机”中的“纸张”就要前移。端木三认为,这种移动是音系导致的。单就汉语的事实来讲,如果我们采用端木三(1997)的重音理论,那么我们确实能推导出汉语OVN或VON型复合词。但是,“左重”和“辅重”规则是否也适用于其他语言的OVN型复合词呢?
Cinque(1993)详细讨论了欧洲语言中的重音指派规则,他引用了一个德语和英语OVN型复合词的例子,如(24)所示。Cinque(1993:284)指出,这个德语复合词的重音和对应的英语复合词的重音出现的位置一样,都是在V上,如(21)所示(大写表示承载重音的单词):
(21)德语:atom waffen-SPERR-vertrag 英语: atom-weapon-BANNING treaty
原子 武器
禁止
条约原子 武器禁止 条约
原子武器禁止条约
原子武器禁止条约
采用OVN顺序的复合词,重音在V上,这既违反了“左重”原则,又违反了“辅重”原则。
此外,端木三的重音理论也解释不了汉语中的单双式VON型复合词。例如违反“左重”原则的“抽油烟机”能够成立,而符合“左重”和“辅重”的“油烟抽机”却不成立。
冯胜利(2004)利用音步组向理论来探讨汉语复合词的语序,他认为汉语是“右向构词”(从左向右)和“左向构语”(从右向左),那么,“粉碎纸张机”之所以不成立是因为在构词的“右向音步”中掺入了构语的“左向音步”,音步组向发生了冲突,因此导致整个结构不成立。
(22)*[ [粉碎纸张]机]
|←动宾短语音步组向|
|构词音步组向→|
*|构词音步组向→ ←动宾短语音步组向|
很显然,这种以音步组向为理论依据的韵律构词法并不适用于其他语言中的OVN型复合词。在英语和德语等欧洲语言中,词并没有固定的音节数目;而在日语、朝鲜语和蒙古语中,句法上是“OV”,语序,复合词里也是“OV”语序,方向本来就是一致的。在越南语和泰语中,句法上是VO语序,而复合词里也是 VO语序,方向也是一致的。
经过上面的考察,我们认为:端木三(1997)和冯胜利(2004)解释汉语OVN型复合词成因的理论是为汉语特设的(或作用的语言有限),这种音系因素不能解释其他语言中OVN型复合词的成因。因此,本文认为 OVN型复合词的成因与音系因素无关。
3.1.2OVN型复合词的成因与“中心语素右向原则”无关
何元建(2004)认为汉语的复合词在生成时要遵循“中心语素右向原则”(注:其实,Williams(1981)就提出了一条“右侧中心词规则”(Right-Hand Head Rule)。),他认为词结构是左向分枝(即中心语素右向),而句法结构为右向分枝(即中心语素左向),我们将这一点总结为“逆向分枝”。(23a)是词法结构,(23b)是句法结构:
(23)a.[N[V论文指导]教师]b.[VP教师[V'指导论文]]
“逆向分枝”这条规则也无法照顾到其他语言中动宾饰名复合词的情况,理由如下:第一,越南语和泰语的词法结构和句法结构完全按照同一方向分枝。这两种语言在句法上的基本语序都是SVO,而在复合词上,它们的语序也是NVO语序,两者的顺序完全一致,都为右向分枝;第二,日语、朝鲜语和蒙古语句子的基本语序是OV,在复合词结构中的语序也是OVN,就O和V之间的顺序来讲,两者并没有不同。
另外,何元建(2004)的分析还存在另一个问题:假设按照“中心语素右向原则”去推导汉语的动宾饰名复合词,我们还将得出“纸碎机”和“油烟抽机”这样不合格的复合词。
3.2本文的分析
生成语法坚持认为句法自主(syntax-autonomy),因此造成语序变化的手段(如移动)是句法本身所要求的,具有形态方面的动因。根据(20c)的观察,我们认为,在很多动词性短语VP进入构词阶段的时候,要经历了一个“去动词化”(deverbalization)的过程。汉语的“纸张粉碎机”,其推导前结构应与(24a)一致,而推导后的结构应与(24b)一致:
在(24a)中,最底层的“acquire language”是一个动词短语VP。在这个动词短语中,中心词“acquire”是一个光杆动词,补足语N“language”是一个光杆名词,它们都没有携带性、数、格、时态和体态等功能范畴方面的信息。因此这个动词短语VP上面没有任何与之配合的功能性短语投射。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动词短语VP的中心词和补足语的先后顺序是按照它们在句法上的先后顺序确定的,那么在汉语和英语等 SVO语言中,中心词前置于补足语;而在日语和朝鲜语等SOV语言中,补足语前置于中心词。
按照Chomsky(1986、1995)的观点,只有“短语能修饰短语”,那么复合词里头就不能含有短语(这里指一个最大投射XP)(注:石定栩(2002)也指出了这一点,但他认为“修理汽车”这种VO语序就是短语,而OV就不是,这显然不符合日语等SOV语言的情况。),因此,如果要从(24a)推导出一个复合词的话,就必须将短语成分去掉,而最好的方式就是改变其中心词动词V的词类性质。因此,(24a)中的“acquire”要提升到一个“_V”的节点下,变成名词,完成词性转化。
Chomsky(1970)曾根据的特征区分了动词、名词、形容词和介词4个词类,其中动词的特征是。如果我们假定有一个“去动词化”的过程,那么这个的特征就要变成[_V]。在一些语言中,这个动词V可以改变性质,直接变成一个名词,其特征为,如英语“language acquisition”中的“acquisition”和“truck driving”中的“driving”;在另外一些语言中,动词V经历了“去动词化”这个过程后,并没有变成一个名词,比如在德语OVN型复合词“atomwaffen-sperr-vertrag”中,“sperr”(禁止)既不是动词也不是名词,只是一个词干的形式,我们认为在此处“sperr”的特征应该是(注:复合词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两个或多个词共同使用同样的词缀(affix),在通常情况下,词缀是附加在中心词上的。因此,除了中心词,复合词内的其他成分并不一定要表现出词类特征。)。我们可以这样总结:底层动词V经过“去动词化”这样一个过程以后,其特征应该是。在树形图上,我们将这个节点的性质标为“_V”。
我们认为,图(24)的推导方式同样适用于汉语。在汉语中,动宾颠倒之后的格式(如“汽车修理”、“水土保持”和“飞机制造”等)动词性弱而名词性强显而易见,这可以表现在这些格式可以在句子中经常充当主语或宾语。至于汉语OVN复合词中的V经历“去动词化”后,其特征是还是呢?由于汉语形态不发达,我们很难给出定论。
对于SOV语言来说,其OVN型复合词的生成过程应该如(25)所示,以“飞机制造厂”的日语表达为例:
由于日语是“中心词在后”语言,因此在底层VP中,补足语“hikouki(飞机)”的位置本来就在中心词“seizou(制造)”前面,即使“seizon”向高层节点移动进行“去动词化”语序也不会变动。
3.3功能上的辅证——核心靠近原则
“去动词化”是形式语法的分析,对于OVN复合词的成因,我们也可以找到功能上的辅证,即“核心靠近”原则。
Kuno(1974)用处理(process)过程中减低记忆负担的策略说明了“和谐”这个概念。Kuno(1974)认为,“和谐”的结构应该让一个序列中的上位核心和下位核心尽量靠近,上位核心可以看作是整个结构的核心,而下位核心可以看作是结构中的从属成分的核心。
Kuno(1974)认为,核心靠近原则可以避免句法中出现中心嵌套(center embedding)的情况,比如说,英语中的这首童谣我们就无法用汉语完整翻译:
(29)This is the cat that chas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s in the house that John built……
a.这就是那只猫。
b.这就是那只[追赶耗子的]猫。
这就是那只[追赶[吃了麦芽糖的]耗子的]猫。
这就是那只[追赶[吃了[放在房子里的]麦芽糖的]耗子的]猫。
这就是那只[追赶[吃了[放在[约翰建的]房子里的]麦芽糖的]耗子的]猫。
如果只是嵌套一次,如(29b),句子尚可接受,但如果嵌套两次以上,如(29c-e),句子一般就不说了,究其原因,是因为(29b-e)全部采用的是“”这种与(28b)有着相同构造的不和谐结构。
在我们所讨论的OVN型复合词和NVO型复合词中,N是整个复合词的核心,为上位核心,而V是 VO的核心成分,为下位核心。那么按照核心靠近原则,上位核心N和下位核心V要紧邻,而不能被O隔开。因此,OVN型和NVO型复合词内部是一种和谐的结构。假设复合词采用的是VON或NOV的语序,那么上位核心N和下位核心V就被O隔开了,因此违反了核心靠近原则。所以,“粉碎纸张机”这种VON型复合词的内部结构是不和谐的。
3.4关于OVN的内部层次划分
不难看出,在3.2和3.3中,我们默认OVN型复合词的内部层次划分是[[OV]N],然后再进行研究。但有这样一种观点,如王洪君(2001:250)等,认为OVN型复合词的内部层次划分应该是[O[VN]],只不过是动词先修饰核心名词形成一个定名组合,然后再由一个名词附加上来,修饰这个定名组合。之所以有这种观点,是因为OVN型复合词中VN一般单独都可以成立,如“粉碎机”,但ON往往不成立,如“*纸张机”。
不过,这种分析在碰到“单单式VON型复合词”时便无能为力。在例(30)中,VN都能成立,如“挡板”,而ON都不成立,如“泥板”。但为什么形成“单单式”复合词的时候,却只能是VON的语序,却不是OVN的语序?如(31)所示。
(30)挡板-*泥板 挂钩-*衣钩 屠刀-*龙刀 借条-*款条 牧人-*马人
(31)挡泥板-*泥挡板 挂衣钩-*衣挂钩 屠龙刀-*龙屠刀 借款条-*款借条 牧马人-*马牧人
对于动宾饰名复合词,本文坚持[[OV]N]的层次分析方法,限于篇幅,我们另文讨论。
4.汉语的个性:单单式VON型复合词
例(1)的分析已经清楚地表明:韵律对汉语动宾饰名复合词的语序起作用。我们在3.1.1节中已经证明:“纸张粉碎机”这种OVN型复合词的成因与重音等音系因素无关。这样,我们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即:“碎纸机”这种复合词的成因与韵律因素相关。
解释“单单式VON型复合词”要说明两个问题:第一,造成汉语“单单式VON型复合词”大量产生的原因是什么?第二,如果忽略那些极少数的例外情况,汉语为什么缺乏“单单式OVN型复合词”?
4.1前人研究评述
对于汉语的“单单式VON型复合词”,端木三(1997、2000)和冯胜利(2004)都有论述,都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V和O加起来”是双音节。
端木三(1997、2000)提出了“音步庇护所”(foot shelter)的规则,认为语言中很多句法和音系规则(如端木所说的“左重”和“辅重”)在“音步”内都不起作用,这使得“音步”像一个“庇护所”,其内部结构可以无视句法或音系规则。而一个标准的音步是由两个音节组成。因此,如果V与O各是单音节,VO总共就是双音节,可以构成一个音步,在这种情况下,“左重”和“辅重”在音步内无效,因此O不前移。
端木三(1997、2000)着眼于语言共性,认为“音步庇护所”这条规则适用于所有语言,他指出英语中也存在着与汉语“单单式VON型复合词”类似的例子,如(32):
(32)a.break-neck speed b.make-shift plan c.kill-joy person
扼脖速度 权宜之计 扫兴之人
但是,单靠“音步庇护所”这条规则并不能保证“单单式VON型复合词”的生成。我们注意到,英语中也有这样的例子:
(33)a.book-reading room b.job-hunting market c.web-surfing tool
图书阅览室 人才市场网络浏览工具
在(33)中,“read book”、“hunt job”和“surf web”等都可以算作是一个音步,但在它们构成的复合词中,采取的是OVN的形式,而非VON的形式。这表明“音步庇护所”在英语中作用力有限。以笔者对英语的语感来看,英语中VON型复合词并不多见。即使是V和O合起来恰好构成一个音步,复合词也大多采取OVN语序。
何元建(2004)以“模式联体记忆”来解释汉语的“单单式VON型复合词”,他认为:“本来是短语形式的不知不觉地就进入‘记忆’状态,整个儿地储存起来了,不再要规则来生成。”何元建(2004)认为VO是词根,儿童需要一个一个学习,直至进入模式联体记忆为止。以下一些例子摘自何元建(2004):
(34)吃饭/喝水/撒尿/睡觉/做梦/读书/写字/吸烟/喝酒/上街/买菜/上班
按照这个观点,这些VO词根所代表的事件都是生活常见的,这样才有机会被儿童逐个学习,最后得以进入模式联体记忆。
何元建(2004)忽略了汉语“单单式VON型复合词”的能产性(注:何元建先生曾于2005年3月在北京大学进行学术访问,在讨论中他曾向笔者指出:“记忆也是有能产性的”。不过,在没有充分的生理实验证据证明这一点的情况下,笔者个人对这个说法持保留态度。),在汉语VON型复合词中,很多VO所代表的事件在生活中不常出现,这在一些科技产品的名称中表现尤为明显,如:
(35)滤波器 读卡机 杀菌剂 灭火器 留声机 投影仪 倒车雷达 防毒软件
其中很多概念是过去在生活中不常出现的,如“杀菌”、“滤波”和“留声”等等,很难说汉语使用者会记住这些概念,然后再将其使用在复合词中。
4.2韵律构词
本文认为,“韵律构词”是造成汉语大量产生“单单式VON型复合词”的原因。汉语的“单单式VON型复合词”中,汉语使用者是将这些双音节的“VO”(如“采煤”和“碎纸”等)作为一个词来使用,而非短语。不过,我们很难从句法上去证明这些双音节“VO”是词,比如说,这些“VO”都不能加时体标记“过”,如“*修车过”和“*审稿过”;而且这些“VO”也不能带宾语。
我们为什么还说VO是词呢?关键的因素在于韵律。道理很简单,因为“VO”是双音节,所以“VO”“听起来”像一个词。根据McCarthy & Prince(1998)的研究,双音节(或摩拉mora)在韵律上最适合成为一个“最小词”,表示为(36)(σ代表音节,μ代表摩拉):
那么,我们提到的“采煤”、“碎纸”和“修车”等双音节单位符合(36)的要求,是一个标准的“韵律词”。冯胜利(1997)对此有详述,他也认为汉语的“标准韵律词”只能是两音节。同时,O是V的域内论元。那么在语义上,V与O可以表示一个完整的意义;在句法上,V与O的结构位置靠近,组合成词不需违反太多的句法条件。
需要注意的是“VO”只是一个通过韵律框架,在句法上临时组成的词。它不是词库里本来就储存好的词。而能不能加体标记“过”和宾语是用来判断词库词的一个标准。
4.3粘着语素
我们注意到,在构造汉语“单单式VON型复合词”的时候,如果备选的语素有粘着语素和自由语素,那一般倾向用粘着语素来构造这类复合词。比如说,我们在生活中可以有“收银台”、“收费站”和“收款机”,但是,我们就是不说“收钱台”、“收钱站”和“收钱机”。这是因为,“钱”是一个自由语素,而“银”、“费”和“款”都是粘着语素,此类例子还有:
(37)饮水机-*喝水机 食蚁兽-*吃蚁兽 售报亭-*卖报亭 止咳露-*停咳露 植树节-*种树节 洗面奶-*洗脸奶 吸尘器-*吸灰器 付费频道-*付钱频道
汉语“单单式VON型复合词”尽量使用粘着语素的现象也充分说明VO是词而不是短语。因为如果 VO是短语,其中V和O就必定是自由语素。汉语使用者在构造新词时,就要尽量使用粘着语素,避免VO格式造成的短语效应。
4.4生成过程及词汇完整化假设
在“单单式VON型复合词”中,VO既然已经是词,那VO整体就是一个单位,而不是两个,我们前面所说的规则(无论是“去动词化”还是“核心靠近原则”)都无法应用。
而在生成过程中,短语VP要被重新分析为一个成分,以“碎纸机”为例,如(38)所示;然后将这个新的成分合并(merge)到中心词N上即可构成“单单式VON型复合词”,如(39)所示。在“碎纸”成为一个词之后,要求其中的“碎”进行“去动词化”的句法规则便失去了作用,这是因为“词汇完整性假设”(Lexical Integrity Hypothesis)在起作用,这个假设的主要思想是:词汇内部成分对句法规则(我们将这种复合词的构造过程也看作一种句法的运作)是不透明的,句法规则对词汇内部成分无效。
4.5造成汉语个性的原因
有意思的是,在端木三(1997、2000)举出的英语VON型复合词例子中,动词都没有“ing”或“tion”等名词词缀,如(32)中“break-neck speed”中的“break”。说明在“韵律构词”后,受到“词汇完整性假设”的影响,其中的动词都未因“去动词化”而向上移动。不过,英语中的VON型复合词毕竟是少数,且不具能产性。而汉语不同,汉语的“单单式VON型复合词”在数量上众多,且极具能产性,它们体现了汉语的个性。
在大多数情况下,汉语是“单字—单音节—单语素”的格局,两个语素组合在一起,便能构成一个音步。英语等欧洲语言则不同,语素的音节数目没有规律,因此两个语素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是音步,因此,这些语言并不能像汉语一样发展出“音步构词”(即“韵律构词”)的规则。这就是汉语VON型复合词能产,而英语VON复合词缺乏的原因。
4.6“单单式OVN复合词”不成立的原因
如果按照我们在(24)设定的结构,则可以很好地解释各种语言中动宾饰名复合词的生成过程。关于 (24)的结构,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在底层光杆动词短语中,中心词V和补足语O的先后位置关系要根据这种语言的中心语参数来设定,是和句法保持一致的。
那么在汉语中,深层平面上是VO语序(和句法上的SVO保持一致),而不是OV语序。当VO是双音节通过韵律框架组合成词时,形成的当然是VON复合词。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汉语的双音节VO格式是将句法上的短语重新分析为词根,而汉语的短语是VO语序,重新分析得出的词根自然也是VO语序。这样汉语就不会形成单单式OVN复合词。
4.7汉语“单单式VON复合词”的语言学意义
从第4节的分析来看,汉语“单单式VON复合词”的成因,是韵律限制句法的结果,因为有韵律构词的限制,才使得句法上“去动词化”的要求不能实现。长期以来,国内外语言学家对韵律能否影响句法持怀疑态度,但从汉语动宾饰名复合词的表现来看,韵律是能制约句法的。
同时,更重要的一点是,在前面的分析中,我们先说VO是一个音步,进而通过韵律构成一个词,最后通过“词汇完整化假设”来限制句法。这说明,并非是在句法推导全部完成后,才开始建立起音步的概念。我们认为,在句法推导的同时,音步这个韵律单位的概念也在建立,而且是通过韵律单位来实现韵律对句法的制约。
5.关于汉语中两类特殊的VON复合词
5.1汉语“单双式VON型复合词”
“单双式VON型复合词”的典型代表是“抽油烟机”。为什么我们不说“油烟抽机”呢?这还是跟韵律有关系,我们认为,相对于双音节动词来说,单音节动词的动词性较强,因此很难经历“去动词化”的这样一个过程(注:陆丙甫和郭锐先生都在私人讨论时向笔者指出:单音节动词的动词性很强。)。端木三(1999)曾举出这样的例子:
(40)a.坏人的欺骗敌人的进攻b.*坏人的骗*敌人的攻
在朱德熙(1982)所讨论的名动词中,只有双音节的名动词,没有单音节的名动词。这也说明单音节动词性强。
表面上看,我们可以将这类复合词与“单单式VON型复合词”统一进行处理,因为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即其中的V都是单音节。这样说来,只要V是单音节,汉语动宾饰名复合词就必须要采取VON的语序。
不过本文仍然要将“碎纸机”和“抽油烟机”代表的两类VON复合词分开处理,原因是:“抽油烟机”这类格式无论是在能产性还是数量上,都远不如“单单式VON型复合词”,因为它们毕竟还是违反了“去动词化”这条规则,而不像“单单式VON型复合词”一样,可以得到“词汇完整化假设”的庇护。这类格式如果要出现,是在动词没有同义的可替代的双音节形式的情况下。比如说,当我们可以说“纸张粉碎机”的时候,绝对不说“碎纸张机”。同时,当我们说“抽油烟机”时候,大概是“抽”这个动词没有合适的同义双音节动词,因为“油烟抽取机”和“油烟抽除机”都不是合适的表达。
“单双式VON型复合词”也是韵律限制句法的表现,同样体现了汉语的个性。
5.2汉语“双双式VON型复合词”
何元建(2004)认为汉语“双双式VON型复合词”的构词方法是“句法结构入词”,他指出“VO者”(如“操作计算机者”)通常表示定指(注:何元建用的术语为特指。),而“OV者”(如“计算机操作者”)通常表示泛指。本文同意何元建(2004)的观察,但他还没有说透为什么我们要使用OVN型复合词。
在OVN型复合词中,动词经历“去动词化”后,OV整体便有固化的趋势,表示泛指的概念。我们注意到,(7)中的例子大多表示负面的语义,尤其是含有“罪”、“案”和“犯”这种语素的时候,这种情况就更加明显。如果说话人选择OVN的形式(如将“走私毒品罪”说成是“毒品走私罪”)来表达这些观念,便意味着“走私毒品”、“拐卖儿童”和“侵犯隐私”等违法现象是泛指的。但是,我们制定法律的初衷就是要避免这些现象的发生,而不是让这些现象泛滥。
所以,在法律语体的动宾饰名复合词中,如果是表示负面的语义,即使v和O都是双音节或多音节,使用者也倾向采用VON的格式,以强调复合词所表示的情形是某起确实发生过的个案,而不是一类现象。而如果是表示正面的语义,那么,又可以是OVN的语序了,如“妇女儿童权益保障法”。
“双双式VON型复合词”的推导前结构与(24)不同。在动词短语VP上方,应该有表示动作施行的功能性短语——轻动词短语,而动词V也要向这个短语的中心词位置进行移位,而不是进行“去动词化”的操作。以汉语的“走私毒品罪”为例:
在有些“双双式VON复合词”中,动词的V还有很强的动词性,典型的表现是:它们可以加状语,比如说“严重扰乱社会治安分子”。这说明V并没有进行“去动词化”的操作。
6.结语
6.1总结
本文从共性与个性的角度重新考察了汉语动宾饰名复合词,通过跨语言的证据,我们初步认为,语言中的动宾饰名复合词可以分为OVN型和NVO型。汉语的OVN型复合词体现了语言的共性。然后从形式上和功能上探讨了OVN型复合词的成因。汉语的VON型复合词体现了汉语的个性,其中,“单单式VON型复合词”的成因是“韵律构词”。
6.2方法论的反思
正统的生成语法研究要求从单一语言出发,然后致力于深入研究这种语言,从中提取某些经验,设置成理论,再作为一种共性推广到世界上其他语言,如果遇到反例,再修改原有理论。从汉语动宾饰名复合词的研究来看,先前的许多学者都从汉语出发,也确实进行了深入的事实挖掘和理论建构来解决问题。但是,这些理论在碰到其他语言的事实时,都会遇到一些困难。
本文的思路与正统的生成语法研究不同,它告诉我们:在语法研究的时候,应常常注意收集跨语言的材料,这样可以限定理论解释的范围,也可以给我们启发,从语言共性与个性的角度给予解释,最终得出正确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