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卮言与先秦祝酒辞,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祝酒辞论文,先秦论文,庄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庄子》一书有两篇论文提到卮言,分别是《寓言》和《天下》。该书作者把卮言概括为《庄子》这部著作语言表述的基本特点之一,和重言、寓言相提并论。卮言是《庄子》书中首先出现的重要术语,在后代经常被袭用,成为对自己著作的谦词,如:《艺苑卮言》、《诸子卮言》、《经学卮言》等。对于重言、寓言,《庄子》一书及古今学者都有比较明确的解释,看法趋于一致。至于卮言究竟指的是什么,学术界至今尚未得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没有达成共识,有必要进一步加以辨析。
一
卮言一词首见于《庄子·寓言》,开篇写道:“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释文》引司马彪注:“谓支离无首尾言也。”司马彪采用的是音训,将卮释为支,亦即支离之义。这种说法在文字学和语言学那里找不到根据,因此,后人很少沿袭。
影响最大的是郭象注,他写道:“夫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况之于言,因物随变,唯彼之从,故曰日出。日出,谓日新也。”郭象所说“满则倾,空则仰”的容器名叫欹器,具体记载见于《荀子·宥坐》:“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守庙者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照此说法,欹器只是容量适当的时候才能保持平衡,过少要偏斜,过大会倾覆。欹器又名宥坐之器,《淮南子·道应训》又将它称为宥卮。郭象用欹器的特征解释卮言,明显和宥卮之称有关。那么,欹器果真就是《庄子》书中提到的卮吗?目前还缺少有力的证据,令人怀疑。《庄子》一书提到的卮言,其特点是“日出”,也就是层出不穷,日日常新。可是,《荀子·宥坐》篇提到的欹器并不能倾注长流水,而是时断时续,和《庄子》所说的卮言在形态和功能上大相径庭。古人称欹器体现了持盈之道,警告世人慎戒满盛,这和卮言的宗旨毫不相干,因此,用欹器的特征来解说卮言也是牵强的。
张默生先生的《庄子新释》对卮言作了全新的解说,他在注释《寓言》篇时写道:“卮是漏斗,卮言就是漏斗式的话。……庄子卮言的取义,就是说,他说的话都是无成见之言,正有似于漏斗,他是替大自然宣泄声音的。”这种解释颇为新颖,但是,把卮说成漏斗,在事实上却是难以成立的。诚然,古代曾有漏卮之语,《太平御览》卷761 引古本《淮南子》和《盐铁论》,其中都提到漏卮。《淮南子》称:“霤水足以溢壶榼,而江河不能实漏卮。 ”《盐铁论》云:“川源不能实漏卮。”这里所说的漏卮,明显是指渗漏型器具,但不能因此断言卮就是漏斗,卮和漏卮是不能等同视之的。把《庄子》的卮言说成是漏斗式的话,完全是一种误解。
卮为酒器,这在古代是确定无疑的事实。沿着这个线索追寻下去,就能弄清《庄子》书中卮言名称的由来及其含义。卮为酒器,和它读音相同的另一种酒器是觯,二者经常混淆不清。《说文》:“卮,圆器也。”《释文》引《字略》称:“卮,圆酒器也。”卮是圆形酒器,觯也是圆形,大量出土文物都可作证,卮和觯在形制上相似。卮,又称为。”《说文》:“,卮也。”“卮,一名。”段玉裁注:“各本作‘小觯也’,《广韵》同。《玉篇》作‘小觯也’。” ,究竟是小卮,还是小觯,古人已经分辨不清,因为卮和觯有相似之处。《说文》:“觝,礼经觯。觯在礼书中有时又写成觝,二者相通。卮,古代亦称为觝”《汉书·高帝纪下》:“上奉玉卮,为太上皇寿。”应劭注:“古卮字作觝。”觯和卮在古代又都写成觝,可见二者属于同类酒器。到了后来,人们索性卮、觯互训,不再加以区别。左思的《三都赋序》写道:“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刘渊林注:“卮,一名觯,酒器也。”卮和觯都是酒器,并且读音相同,形制相似,别称相混,所以,二者可以通用。区别在于,觯盛行于商代晚期和西周初期,有关记载多见于古老的礼经《仪礼》一书。卮的普遍使用比较晚,对于卮的记载大量见于春秋以后的典籍。《庄子》成书于战国时期,当时经常使用的酒器是卮,而觯则较为罕见,所以,《庄子》作者将自己的著述称为卮言。卮、觯相通,卮言也就是觯言,觯言是商周之际的用语,卮言则是战国时期的用语,卮言和觯言指的是一回事。
觯、卮皆为酒器,所谓觯言、卮言,就是和饮酒有关的言辞,具体来说,是手举酒杯时所说的话,亦即祝酒辞。《仪礼·乡射礼》先是有“一人洗,升,举觯于宾”的仪式,后面又有“使二人举觯于宾”的动作。类似场面还见于《大射礼》、《燕礼》等多种吉礼。举觯又称扬觯,就是举起杯子向客人祝酒。举觯者有时一人,有时二人,安排在礼仪的不同阶段。所谓扬觯,不单是举起酒杯,而且还要有祝酒辞,扬觯之言简称觯言,也就是祝酒辞。战国时期,人们已习惯于用卮来代替觯,祝酒时奉卮而言,因此,也就把祝酒辞称为卮言。《庄子》书中的卮言之称,借用的是酒席间的术语。古代酒器种类繁多,除了觯、卮以外,还有觞、爵、觚、觥等,尽管先民使用的酒器有所不同,但只要是举杯祝酒之辞,都可纳入卮言的范畴加以考察。
二
《庄子》一书出现了卮言这个概念,并且对它的具体内涵作了说明。如果把先秦时期的祝酒辞和《庄子》书中的卮言加以比较,会发现二者有许多相似之处。
扬觯是举杯劝酒,通常要祝福、颂扬对方。《诗经·豳风·七月》写道:“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这几句诗生动地再现了古人举杯祝酒的场面。劳碌一年的农奴在岁末备酒宰羊,欢度节日。他们登上公堂,举杯祝福主人万寿无疆。这首诗采用浓缩的语言写成,所以,选录的祝酒辞非常简短,实际上人们所说的远不止于此。《诗经》有些饮宴题材的作品,全篇都是祝福颂扬的话语,是完整的祝酒辞,《小雅·桑扈》就是如此。
扬觯之言有时不是表示祝福颂扬,而是勉励、肯定对方。《礼记·射义》有如下记载:
孔子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墙。……公罔之裘扬觯而语曰:“幼壮孝悌,耆耋好礼,不从流俗,修身以俟死者,不在此位也。”盖去者半,处者半。序点又扬觯而语曰:“好学不倦,好礼不变,旄期称道不乱者,不在此位也。”
孔子参加射箭典礼时,使公罔之裘、序点二人相继扬觯而言,说明具备什么样条件的人可以留在现场观看。其中“不在此位也”,当为“来在此位也”。不,释为来,先秦典籍中有这种例证。《荀子·大略》:“从诸侯不,与新有昏期者不事。”杨倞注:“不,当为来,谓从他国来或君之人入采地。”公罔之裘、序点二人的扬觯之语大同小异。前者谓:那些年轻时有孝悌之行,年老好礼,不随波逐流,终身修身洁行的人可以留下。后者谓:好学不倦,好礼不厌,虽年老而不违于道的人有资格参加射礼。他们的扬觯之语,对于具有美德懿行者是一种勉励,肯定了他们的立身行事。
扬觯之言有时还用于劝戒,具有讽谏的性质,《新序·杂事》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桓公与管仲、鲍叔、宁戚饮酒。桓公谓鲍叔:“姑为寡人祝乎?”鲍叔奉酒而起曰:“祝吾君无忘其出而在莒也,使管仲无忘其束缚而从鲁也,使宁子无忘其饭牛于车下也。”桓公辟席再拜曰:“寡人与二大夫皆无忘夫子之言,齐之社稷必不废矣。”
桓公是齐襄公之弟,襄公被杀后,他惧怕大祸临身,逃亡到莒国。管仲辅佐公子纠奔鲁,在公子纠和桓公争夺国君之位的战斗中,管仲射中桓公带钩。后来,公子纠兵败被杀,管仲在鲁国遭监禁,桓公听从鲍叔牙的建议,对管仲委以重任。宁戚出身贫寒,喂牛时扣牛角而歌,桓公闻而异之,授他官职。鲍叔牙提醒桓公、管仲、宁戚三人不要忘记以往身处逆境的情景,他的祝酒辞是为对方敲警钟。
扬觯之言的类型多种多样,但是,它们作为祝酒辞,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有感而发,随机应变,一气呵成,甚至滔滔不绝。《庄子》所说的“卮言日出”,就是着眼于祝酒辞的连贯性,它的流转自如。所谓的“日出”,指的是层出不穷,日日常新,先秦的祝酒辞正是以宛转曼延著称,这和《庄子》书中的卮言在具体形态上是一致的。《庄子》的文章汪洋恣肆,体现了卮言的特征。
扬觯之言具有很强的针对性,注重客观效果,根据对象的具体特点,分别组织不同的辞令。尽管祝酒辞有的是颂扬,有的是鼓励,有的是劝戒,但都娓娓动听,顺乎人情事理,对方欣然接受,不会产生逆反心理。《庄子·寓言》篇在论述卮言的特点和功用时写道:“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卮言合乎自然的分际,所以能够散漫流行,持续不断。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卮言顺应事理,故能与物推移,经久不衰。从《庄子》一书的行文来看,作者往往是接过对方的某个话题,顺势生发,宛转述说。《田子方》篇虚拟庄子和鲁哀公的对话,围绕鲁国究竟多儒还是少儒进行讨论。哀公说鲁国多儒,举国都穿着儒者的服装。庄子回答说:“周闻之,儒者冠圆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他把儒者的圆冠、方鞋、玉佩和能识天文地理、有决断能力挂钩,以此证明鲁国不是多儒,而是少儒。《说剑》一文在谋篇布局上和前面所举的例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先是说赵文王喜剑,门下聚集剑士三千人,日夜以剑相斗,每年死伤百余人。太子悝对此深感忧虑,招募能说服国王的人士,以便制止剑士相斗。庄子应召前往,身穿剑士服装去见赵文王。他先是夸耀自己剑术高明,天下无敌,接着又列出三种剑,请赵文王选用。这三种剑分别是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其中庶人之剑层次最低,也正是赵文王所喜爱的,庄子认为很不值得。听了庄子的话,赵文王羞愧难当,三个月未出宫,那些剑客也都自杀了。在这两个故事中,庄子都是接过对方原有的话题展开议论,在鲁则言儒,入赵则言剑,对鲁哀公、赵文王均投其所好。以此为契机申诉自己的观点,最后说服对方,达到预期目的。类似例子在《庄子》书中是大量的,都属于卮言范畴。把它们和先秦时期某些祝酒辞相比,在随机应变、与物推移方面确实是相通的。
先秦时期,祝酒辞经历了一个由庄重严肃到亦庄亦谐的发展过程。一般说来,春秋之前的祝酒辞比较庄重,春秋以后的祝酒辞则往往以幽默的方式表达严肃的意义,不再总是堂堂正正,温文尔雅。
《仪礼·士冠礼》是先秦古礼,产生的年代较为久远,其中记载的醮辞,就是在成丁礼上献给加冠男子的祝酒辞,由负责加冕的专职人员朗诵。醮辞共三章,首章如下:“旨酒既请,嘉荐亶时。始加元服,兄弟具来。孝友时格,永乃保之。”醮是古代嘉礼中的一种简单仪式,用于冠礼和婚礼。《仪礼·士昏礼》:“若不醴,则醮用酒。”郑玄注:“酌而无酬酢曰醮。”冠礼的醮辞就是主持加冕的人员为成丁男子酌酒时所吟诵,是献给他的祝辞。醮辞是整齐的四言诗,用语典雅,庄严肃穆,见不到任何戏谑的因素,和《诗经》许多雅诗的风格相近。
进入春秋时期以后,一方面是古老庄重的祝酒辞被继续沿用,同时,还出现了新型的祝酒辞。这种新型祝酒辞寓庄于谐,带有明显的调侃性质。《左传·昭公九年》记载的屠蒯扬觯之语,就是新型祝酒辞的代表。晋国大夫荀盈病故,还没有举行葬礼,晋平公便饮酒作乐,全无哀悼之情。于是,屠蒯出面干预,用祝酒辞加以讽谏:
晋侯饮酒,乐。膳宰屠蒯趋入,请佐公使尊,许之。而遂酌以饮工,曰:“ 女为君耳,将司聪也。辰在子卯,谓之疾日。君彻宴乐, 学人舍业,为疾故也。君之卿佐,是谓股肱。股肱或亏,何痛如之?女弗闻而乐,是不聪也。”又饮外嬖嬖叔曰:“女为君目,将司明也。服以旌礼,礼以行事,事有其物,物有其容。今君之容,非其物也,而女不见,是不明也。”亦自饮也,曰:“味以行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言以出令。臣实司味,二御失官,而君弗命,臣之罪也。”公说,彻酒。
屠蒯是负责国君膳食的小官,他见晋平公在治丧期间饮酒作乐,请求国君允许自己帮助酌酒。在向乐师及平公近嬖祝酒时,列举他们的过失,让他们饮酒是作为一种惩罚手段使用,献给他们的祝酒辞则是一段批评的话语。尤其有趣的是,他不但对别人罚酒、批评,而且还自斟自酌,进行自责。屠蒯的祝酒辞分别针对三个人,其中包括他自己。他所陈述的道理是庄重严肃的,但所采用的方式却是戏剧性的,富有幽默感。《礼记·檀弓下》也记载了这个故事,屠蒯,作杜蒉,其中还有“杜蒉洗而扬觯”、为晋平公酌酒的情节。屠蒯的祝酒辞是扬觯之语,也可以说是三段卮言,它寓庄于谐,在风格上明显不同于《士冠礼》和《射义》收录的祝酒辞,令人忍俊不止,同时又发人深省。
《庄子·天下》篇在论述庄子文章特点时指出:“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在庄子看来,天下混浊污秽,无法堂堂正正地进行交谈,只好采用卮言加以敷衍。卮言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表达方式,它不是庄重的,而是幽默的;不是严肃的,而是诙谐的。综观《庄子》一书,那些属于卮言类型的篇章,不但随机应变,流转自然,而且富有风趣,具有很强的娱乐性。《徐无鬼》篇所载徐无鬼游说魏武侯一事,就是典型的寓庄于谐的卮言:
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丧其一, 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文中的魏武侯是位嗜欲充盈、追求感官快适的享乐者形象。徐无鬼先是一板正经地指出对方所处的纵欲与禁欲的两难境地,魏武侯不愿意回答,感到厌烦。面对这位声色狗马之徒,徐无鬼又和他大谈相狗术、相马术,逗得魏武侯开怀大笑。徐无鬼指出,饱食而止的狗和猫差不多,上等狗、上等马都好像忘掉了自己,没有任何欲望。徐无鬼谈的是道家玄理,可是,由于他用相狗相马作比喻,听起来很有趣,所以使魏武侯非常高兴。徐无鬼是在滑稽之中寄托微言大义,和春秋时期开始出现的寓庄于谐的祝酒辞的本质和形式上都是相通的。
三
《庄子·寓言》篇写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天下》篇同样把卮言、寓言、重言作为相互联系的有机整体进行论述。《庄子》一书中,卮言、寓言、重言是结合在一起的,三者相互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卮言中有寓言、重言,寓言中又有卮言、重言,同样,重言中也包含卮言和寓言。卮言得名于祝酒辞,具备祝酒辞的许多特征。既然卮言中包含寓言和重言,那么,作为卮言原型的祝酒辞是否也有寓言和重言呢?回答是肯定的,先秦时期确实存在以寓言、重言形式出现的祝酒辞。
《庄子》所提到的寓言,是指采用象征性的表现方式,或用比喻,或用故事寄托某种意义。相传出自介子推之口的《龙蛇歌》,就是寓言型的祝酒辞。《新序·节士》有如下记载:
晋文公反国,酌士大夫酒。召咎犯而将之,召艾陵而相之,授田百万。介子推无爵,齿而就位。觞三行,介子推奉觞而起曰:“有龙矫矫,将失其所。有蛇从之,周流天下。龙既入深渊,得其安所。蛇脂尽干,独不得雨。此何谓也?”
晋文公重耳任国君之前在外流亡十九年,介子推始终相随。他的祝酒辞把晋文公比作龙,把自己喻为随龙周流的蛇,像是讲一个寓言故事。有关《龙蛇歌》的记载还见于《吕氏春秋·介立》、《史记·晋世家》、《说苑·复恩》等文献,各本所述不完全一致。介子推是否参加了晋文公的论功行赏酒会,这则祝酒辞是否真的出自介子推之口,固然令人怀疑。但是,先秦时期确实存在这种寓言式的祝酒辞,却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人们不会把它纳入当时流播甚广的历史传说中。
《庄子》所说的重言,是指引用先哲时贤的言论,用以增加说服力,这种重言类型的祝酒辞在战国时期同样可以找到。《战国策·魏策二》有《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一节,全文如下:
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酒酣,请鲁君举觞。鲁君兴,避席择言曰:“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齐桓公夜半不嗛, 易牙乃煎敖燔炙,和调五味而进之。桓公食之而饱,至旦不觉,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国者。’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楚王登强台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临彷徨,其乐忘死。遂盟强台而弗登,曰:‘后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国者。’今主君之尊,仪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左白台而右闾须,南威之美也;前夹林而后兰台,强台之乐也。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今主君兼此四者,可无戒与!”梁王称善相属。
鲁君举觞,实际上也就是礼书所说的扬觯,亦即举起酒杯致辞。鲁君的祝酒辞批评梁王魏婴,是对他进行劝戒。在陈述耽于淫乐的危害时,鲁君列举了夏禹、齐桓公、晋文公、楚昭王的故事及其言论,用以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庄子·寓言》篇在解释什么是重言时写道:“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意思是说,所谓重言,就是引述别人已经说过的话,是长者的言论。文中所指的耆艾,不但年龄大,而且具有才德学识,是先哲时贤。鲁君引述的言论分别出自夏禹、齐桓公、晋文公、楚昭王之口,他们都是一代名君,远见卓识,多有建树,堪称耆艾中的楷模。从鲁君的一番话也可以看出,战国时期的祝酒辞往往不是简短的一两句话,而是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是一篇出色的说辞。先秦时期的祝酒辞不但经历了由庄重典雅到寓庄于谐的转变,而且还在篇幅上由短变长,由简入繁。祝酒辞的这种演变,和先秦诸子散文的发展趋势是合拍的。《庄子》之文汪洋恣肆的风格,可以和当时流行的祝酒辞相互印证。
卮言本是举杯祝酒之辞,由于它的多方面特征得到道家的认可,因此,《庄子》一书的作者索性称自己的著述为卮言,并且有意无意地对祝酒辞加以借鉴。《庄子》的作者把自己的著述视为献给读者的祝酒辞,它随机应变,流转自然,寓庄于谐,言近旨远,又吸纳寓言和重言,使人们在领悟玄言微义的同时又得到美的享受。《庄子》作者以卮言自许并不是谦词,而是对道家语言表达艺术的肯定和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