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字句(之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字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 引言
汉语语法学界对于被动句,尤其是“被”字句的研究向来注意观察此种句式的主观情感倾向,即主要表示不幸、不如意等消极意义(本文称之为逆意倾向)。比如王力(1980:433)在考察了“被”字句和其他被动句的发展历史后总括出这样的结论:“被动式的作用基本上是表示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李临定(1980)在研究现代汉语“被”字句时,指出“在现代汉语里,被字句表示中性以至褒义,有扩大之势,但总的情况还是以表示贬义为主。”邢福义(2004)揭示了“‘被’字句中有承赐型一小类,在情绪倾向上表示称心”,论证了此种“表示称心”的承赐型“被”字句在“古代已有雏形”,其“发展成型,却可以说是现代的事”,指出“除了承赐型,在一般‘被’字句中,表示称心的为数已经很少(不是绝对没有)。”以上三家先后所做的研究工作,充分反映了学界对于被动句情绪倾向问题的关注;他们所得出的结论,也在不断地把对这个问题的研究推向深入。
我们认为,在汉语发展史极其丰富的语言现象中,除了逆意倾向的被动句外,还存在着另一类以表达顺意倾向为主的被动句。袁宾(1992:245)曾经提到的“得”字句就是含有顺意倾向的被动句,本文介绍和研究的“蒙”字句也是此类具有顺意倾向且更具代表性的被动句。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工作,为语法学界提供一种思路:注意观察、挖掘此类顺意被动句,拓宽被动句研究的视野,揭示被动句发展的全面事实和客观规律。
2 “蒙”字句属于被动句
为证明“蒙”字句属于被动句,我们将主要采用将“蒙”字句与“被”字句多角度比较的方法,论证“蒙”字句具有和“被”字句一样的表示被动的语法功能。
2.1“蒙”字句和“被”字句语序结构和语义关系类同
汉语史上的“蒙”字句,按照“蒙”字是否引入施事(N)可以分成两种格式:
1)S蒙NV(S为主语,可以省略),例如:
(1)子胥蒙他教示,遂即拜谢鱼人。(《敦煌变文校注》,卷一,伍子胥变文)
(2)(伍子胥)更蒙女子劝谏,尽足食之。(同上)
(3)小妹不合奋一时之勇,陷于缧绁。如蒙将军饶放,但用之物,当依命拜奉。(《水浒全传》,五○回)
(4)当下降将乔道清说道:“马灵素有妖术,亦会神行法……小道蒙先锋收录,未曾出得气力,愿与吾师公孙一清同到汾阳,说他来降。”(同上书,九八回)
从以上4例可见,S是“蒙”字句的主语(例2、3承前省略),也是句中谓语动词(教示、劝谏、饶放、收录)的受事;N(他、女子、将军、先锋)是“蒙”的宾语,也是谓语动词V的施事。我们知道,汉语史上表被动的“被”字句,若按“被”字是否引入施事,也可分为两种格式。引入施事的格式为:S被NV,例如:
(5)子胥被妇认识,更亦不言。(《敦煌变文校注》,卷一,伍子胥变文)
拿S蒙NV和S被NV相比较,无论语序结构,还是语义关系,都是相同的。如果把S被NV式的“被”字句转换成主动句,除删去“被”字外,语序结构须作如下调整:
S被NV→NVS(例如:子胥被妇认识→妇认识子胥)
S蒙NV式的“蒙”字句也可按同样的方式转换成主动句:
S蒙NV→NVS(例如:子胥蒙他教示→他教示子胥)
通过上述比较,不难发现,S蒙NV跟S被NV一样,具有被动句的性质。
2)S蒙V,例如:
(6)诸僧蒙供养,此事没人偕。(《敦煌变文校注》,卷五,维摩诘经讲经文(六))
(7)狱内囚人,速蒙放赦;殊乡远客,早达家山。(同上卷,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二))
(8)小可宋江,自蒙救护上山,到此连日饮宴,甚是快乐。(《水浒全传》,四二回)
(9)朱仝道:“小弟今蒙呼唤到山,沧州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城县捉我老小,如之奈何?”(同上书,五二回)
此式“蒙”字句,可视作省去了谓语动词的施事N,如例(6)承上文省去了“供养”的施事“善德长者”,例(7)“放赦”之前依据常识省去了“朝廷、官府”之类的词语,例(8)、(9)用于对话,谓语动词的施事是听讲话的人(众好汉),在这种语用环境里,省略施事是很自然的。“被”字句也有这种S被V的格式,例如:
(10)是时会中千个罗汉数内,只有佛弟子阿难未证果位,会中维那白其上座,遣出阿难,不令在会。阿难既被遣出,不那之何,遂合掌望空,哀苦世尊。(《敦煌变文校注》,卷五,双恩记)
例中动词“遣”的施事也承上文而省略。如果需要,此类格式的“蒙”字句和“被”字句,均可补上施事,语义不变,如:
(6’)诸僧蒙(善德)供养 (10’)阿难既被(上座)遣出
这就变成了上文所述的S蒙/被NV格式,它们同样可以转换为主动句:
(6”)(善德)供养师僧 (10”)(上座)既遣出阿难
由此可以证明,S蒙V和S被V的语序结构及语义关系也是相同的,S蒙V跟S被V一样,具有被动句的性质(参见李思明1990)。
2.2 “蒙”字句和“被”字句句式变换的限制相同
“蒙”字句和“被”字句还有其他许多相同之处,比如“被”字句的谓语动词可带宾语:
(11)饶俊须遭更姓字,任奸终被变形仪。……假饶不被改形仪,得个人身多少时!(《敦煌变文校注》,卷七,左街僧录大师压座文)
“蒙”字句里的谓语动词也可带宾语:
(12)早蒙领纳陈词,何感(敢)更消礼谢?(同上书,卷五,维摩诘经讲经文(二))
(13)倘蒙存留微命,当以捐躯保奏。(《水浒全传》,五八回)
“被”字句的谓语动词可带补语:
(14)雀儿被禁数日,求守狱子脱枷。(《敦煌变文校注》,卷三,燕子赋(一))
“蒙”字句的谓语动词同样可带补语:
(15)(远公)遂便辞皇帝:“臣僧于大内,蒙陛下供养数年,今拟却归庐山,伏乞陛下进旨。”(同上书,卷二,庐山远公话)
(16)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西游记》,一回)
“被”字句有两种否定形式:(i)否定词位于“被”字之前,(ii)否定词位于“被”字之后、谓语动词之前(参见袁宾1989)。例如:
(17)自己但不被一切有无诸境转。(《祖堂集》,卷一四,南源和尚)
(18)(张生)觑着莺莺,眼去眉来,被那女孩儿,不睬!不睬!(《董解元西厢记》,卷一)
“蒙”字句也有这两种否定形式:
(19)其友用(宋)玉此言,遂到孟尝君之家,三年,不蒙采用。(《敦煌变文校注》,卷二,前汉刘家太子传)
(20)主客之礼,设会数朝;亲姻之议,未蒙许诺。(同上书,卷四,降魔变文)
(21)若蒙不杀收留,誓当效死,报答大恩。(《水浒全传》,六○回)
(22)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拍案惊奇》,卷二○)
“被”字句的谓语动词前,有时加上“所”、“见”或“相”,构成颇具被动句特色的“被N所/见/相V”格式,例如:
(23)师叹曰:“我是沙门,被尼众所笑,滥处丈夫之形而无丈夫之用。”(《祖堂集》,卷一九,俱胝和尚)
(24)行百余步,见吏拘清流县令郑晋客至,是延之外甥。延之问:“汝何故来?”答曰:“被人见讼。”(《广异记》·韦延之)
(25)丈夫未达于前,遂被妇人相识。(《敦煌变文校注》,卷一,伍子胥变文)
同样,“蒙”字句也常见“蒙N所/见/相V”(N可省)格式,如:
(26)幸蒙时所漏,遂得瓷闲游。(《全唐诗》,卷四六五,杨衡,游峡山寺)
(27)辛亶再拜而谢曰:“幸蒙先生见责,实觉多违。谨当刮肌贯骨,改过惩非。”(朝野佥载,卷四)
(28)今日就蒙相劝,便奉指踪,愿陪大士之同行,随从赴庵园礼佛。(《敦煌变文校注》,卷五,维摩诘经讲经文(二))
如上所述,“蒙”字句与“被”字句在句型格式方面的诸多相同之处,也可以印证两者具有相同的语法性质,即均属被动句式。
2.3“蒙”和“被”表被动多同义对举和同义连用
让我们再来看看“蒙”字与“被”字之间的联系。
王力(1980:430)曾经指出,动词“被”有“覆盖”和“遭受、蒙受”两项意义,被动式的“被”来自“遭受、蒙受”义。而动词“蒙”恰好也具有“覆盖”和“遭受、蒙受”两项意义,一般语文辞书已有释例,无须赘证。我们在这里举出一些作“遭受、蒙受”解的动词“蒙”、“被”(注:对于“遭受、蒙受”义的动词“蒙”、“被”,下文或略称为动词“蒙”、“被”。)同义对举和同义连用的例子,从中可以看出这对同义词之间的特别密切的关系。以下是动词“蒙”、“被”同义对举的例子:
(29)南越王甚嘉被惠泽,蒙休德,愿革心易行。(《汉书》,卷六四上)
(30)人命有长短,时有盛衰,衰则疾病,被灾蒙祸之验也。(《论衡》·命义)
以下是“蒙”、“被”同义连用的例子。
(31)其后熏鬻作虐,东夷横畔,羌戎睚眦,闽越相乱,遐为之不安,中国蒙被其难。(《文选》,卷九,杨子云,长杨赋)
(32)故投身死地,转战万里,被蒙宽恕之恩,得从临履之宜。(《晋书》,卷二四)
动词“蒙”、“被”同义对举和同义连用的例子在宋元以前的文献里是比较多见的,这可以说是一种长时期的搭配词语的习惯,反映了人们对这两个同义动词密切关系的认同心理。因此当动词“被”由“遭受、蒙受”义逐渐演化出表被动的语法功能(约在战国末期,据王力1980:425)之后,动词“蒙”也随之演化出表被动的功能(约在汉代,详参下文)。这是一种同步演化的语言现象,无论在词汇史还是语法史上都是屡见不鲜的。(详参袁宾1992)
据观察,具有表被动功能的“蒙”与“被”之间的关系依然十分密切。在宋元之前的文献里,这两个先后产生的被动标记依然拥有不少同义(语法意义,下同)对举和同义连用的例子。同义对举的例子如:
(33)逮文帝之世,初被圣明鉴赏;及孝武之朝,复蒙英主顾眄。(《南齐书》,卷二五)
(34)城北有窣堵波,苏达拏太子(唐言善牙)以父王大象施婆罗门,蒙遣被摈,顾谢国人,既出郭门,于此告别。(《大唐西域记》,卷二)
同义连用的例子如:
(35)臣以空虚,被蒙拔擢,入充近侍,兼典机衡。(《三国志》,卷一三,裴注引《魏略》)
(36)黻又率诸生上书言:“黻等蒙被教养,视国家休戚利害若己痛痒。”(《宋史》,卷四○五)
比较动词“蒙”、“被”与被动标记“蒙”、“被”的用例,它们的句法结构与语义关系都发生了重要变化(如“蒙”、“被”后的名词性宾语变成了动词性的谓语,“蒙”、“被”前的主语变成了谓语动词的受事等)。上举同义对举、同义连用的例子显示了“蒙”、“被”各自从动词到被动标记之间纵向的渊源关系以及“蒙”与“被”之间横向的平行的同义关系。文献里的这些用例,对于我们认清“蒙”字句表被动的语法性质具有重要的帮助作用。
从晚唐五代时期敦煌变文里的用例来看,“蒙”字句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请比较下面三组用例:
附图
不难看出,“蒙唤”、“蒙问”、“蒙请”与“被唤”、“被问”、“被请”意思相同。结合原文语境,把“蒙”与“被”互换也是可以的。这些用例出现于同一种文献,(ii)、(iii)组的例子则分别使用于同一篇作品,可见在作者看来,这种表被动的句子,既可用“被”,也可用“蒙”,这两个词的语法功能相同。“蒙”字句作为一种被动句,已经约定俗成,被当时人自由熟练地使用开了。
3“蒙”字句的顺意倾向
上面已经证明“蒙”字句具有和“被”字句一样的表示被动的语法功能,但这并不等于说,“蒙”字句和“被”字句是完全等同的。从汉语发展史来看,“被”字句产生于前,并得到了充分的发展,“蒙”字句随之于后,如若跟“被”字句完全等同的话,它的产生价值就不大,可能也不会得到此后长时期的富有特色的发展了。据我们观察,“蒙”字句在发展过程中,逐渐产生并强化了它与以“被”字句为代表的一批表逆意为主的被动句的重要区别,即以表顺意为主。
3.1 敦煌变文里的“蒙”字句分析
下面先以敦煌变文为考察对象,看看“蒙”字句表顺意的具体情况。检索潘重规校录的《敦煌变文集新书》(电子本),(注:据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袁林等编制的《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二版)》。下文对于专书的检索统计,除另有注明者外,均据该检索系统。检索得到的全部例句,均与正式出版的纸本书籍(见文后“引例文献”)逐一核对,除个别文字写法外,未见讹误。本文引用例句,一律以纸本书籍为准,以便读者核检。) 共得“蒙”字句101例。此外,《敦煌变文校注》卷四《降魔变文》有如下一例:
(43)长者既蒙圣加护,一切迷心尽开悟。(圣:圣人,此处指舍利弗)
《敦煌变文集》此句文字相同,然《敦煌变文集新书》将此句录作“长者既为圣加护”。潘先生将“蒙”字录作被动标记“为”,应有抄卷依据(按《降魔变文》有多本抄卷,可惜《新书》无校勘记,未知录自何本抄卷)。这个异文亦有助于认识“蒙”的被动标记作用。我们把此例也算上,则变文“蒙”字句共检得102例。这102个例子按情绪色彩可分为顺意、中性和逆意三类,各类例句的数字如下表:
情绪色彩 顺意
中性 逆意
例句数量 86 12 4
占“蒙”字句 84%
12%
4%
总数的比例
对于86例表顺意的“蒙”字句,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观察和介绍。
1)施事N为帝王(可以省略),计有17例,例如:
(44)臣是小人,虚沾大造,蒙王收录,早是分外垂恩;更蒙举立为臣,死罪终当不敢。(《敦煌变文校注》,卷一,伍子胥变文)
上例两处“蒙”字句所述之事对于主语(即受事S)显然都是顺意的。另有些句例的情感倾向须联系封建时代的文化心理因素来认识,如:
(45)于是贫仕蒙诏,跪拜大王已了。(同上书,卷六,金刚丑女因缘)
(46)大王闻说,即招相师。阿斯陀仙人蒙诏,即至殿前。(同上书,卷四,太子成道经)
这两例中的“诏”在变文里均系皇帝下令召见的专用词,在封建社会里,一般臣民被皇帝召见、召问通常是一种特殊的恩荣,对于被召见者,往往都是顺意的(自然也有少数相反的情况,见下文)。
2)施事N为佛,计有30例,如:
(47)一蒙世尊呼名,四喜齐生。(同上书,卷五,维摩诘经讲经文(四)。“世尊”系对佛的敬称,下例“慈父”亦然)
(48)特蒙慈父会中宣,感激牟尼争不专。(同上卷,维摩诘经讲经文(七))
佛是佛教世界至高无上的尊者,变文过半作品具有浓厚的佛教色彩,谈到佛的章句总是显露敬仰和喜悦的宗教情绪,凡是施事为佛的“蒙”字句,对于主语来说,都是顺意的,未见例外。
3)施事N为其他人或物,计有39例,如:
(49)子胥曰:“蒙先生一济,无有忘时。”(同上书,卷一,伍子胥变文)
(50)今蒙嬢教,听从游学,未委娘子赐许已不?(同上书,卷二,秋胡变文)
例(49)“先生”指救渡子胥过河的渔人,例(50)的“嬢”指秋胡之母。这些句子所述事情,对于主语来说,均为顺意。
变文里约有12例“蒙”字句从上下文来看,没有明显的情绪色彩,依用学界以前的说法,即为“中性”,例如:
(51)车匿蒙使,趋骤直见老翁。(同上书,卷四,八相变(一))
(52)和尚蒙问,具答实情。(同上)
变文里共有4例“蒙”字句可视作是逆意的,因须结合文义,具体分析,故全部录示如下:
(53)使君蒙诏,不感(敢)久住,遂与来使登徒(途)进发。(同上书,卷二,韩擒虎话本)
(54)使君蒙诏,一似大杵中心,不感(敢)为(违)他宣命,当时朝现(见),直诣閤门。(同上)
(55)父王闻道太子还宫,遂遣宫人,存问[太子]。太子蒙问,展转愁忧。(同上书,卷四,太子成道经)
(56)大王闻道太子还宫,遂遣宫人存问太子。其太子蒙问,展转忧愁。(同上卷,悉达太子修道因缘)
例(53)、(54)谓随州使君(太守)杨坚在政变夺位前被皇帝察觉而突然召见,此时杨坚面临杀身之祸、处于惊恐疑惧之中,正如例中所述:“一似大杵中心”,所以这两例“蒙诏”对于主语“使君”来说,肯定是逆意的。(55)(56 )叙说悉达太子为世间存在生老病死之烦恼痛苦而终日忧愁,后终于看破红尘,欲出家修道,遭父王拦阻;父王的“存问”体现俗世亲情,这只会让太子更加忧愁,所以两例“蒙问”对于主语“太子”显然也是逆意的。在另一篇变文作品《八相变(一)》里,此处便使用了表逆意的“被”字句,可为助证:
(57)心忧到被君王问,暗地思量奏对言。(同上卷)
这里有必要交待判别被动句情感倾向的标准。上述四例“蒙”字句省略的施事全是帝王,在作者的潜意识里,“蒙诏”、“蒙问”通常均具恩幸意味,“蒙问”兼具父子亲情,使用多表顺意的“蒙”字是可以理解的。事实上,确有少数被动句的情感倾向,若观察角度不同(主语角度、作者角度),其分类结果也会不同。(注:李临定(1980)在分析现代汉语里“被”字句情感倾向时也曾遇到这个问题。) 本文为了统一判别标准,也为了把“蒙”字句的实际使用情况描述得更加清楚,更加客观,一律从句子主语,即受事者的角度来考察其情感倾向。对上述可能有分歧意见的用例,则给出必要的说明。
3.2《水浒全传》里的“蒙”字句分析
我们又对明代《水浒全传》中的“蒙”字句作了调查。共检得“蒙”字句约110例,按其情绪色彩分类统计如表2:
情绪色彩 顺意 中性逆意
例句数量 95 8
7
占“蒙”字句 87%
7% 6%
总数的比例
《水浒全传》中的顺意、中性、逆意“蒙”字句依次各举一例如下:
(58)感谢众位豪杰,不避凶险,来虎穴龙潭,力救残生,又蒙协助报了冤仇,恩同天地。(四一回)
(59)王班直看了柴进半晌,却不认得,说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适蒙呼唤,愿求大名。”(七二回)
(60)且说宿太尉干人,已到楚州打探回来,备说宋江蒙御赐饮药酒而死。(一二○回)
通过以上对于近代汉语时期两种具有代表性的口语文献的调查统计,可以清楚地看到,顺意“蒙”字句在“蒙”字句总数里所占比例很高,充分体现了“蒙”字句的顺意倾向,这与汉语史上“被”字句的逆意倾向形成明显反差,构成了这两种被动句在情感倾向方面的互补格局。
3.3 其他文献“蒙”和“被”表被动时顺意对举的情况
通过汉语文献里“蒙”字句和“被”字句顺逆对举的用例来进一步认识上述的反差和互补事实,例如:
(61)敦恃功负气,顾其流辈皆为大将军,敦犹未得,兼以湘州之役,全军而反,不蒙旌赏,翻被除名,每怀怨怒。(《周书》,卷二八)
(62)一辞魏阙就商宾,散地闲居八九春。初时被目为迂叟,近日蒙呼作隐人。(《全唐诗》,卷四五六,白居易,迂叟)
(63)凡阿顺者蒙荐擢,忠直者被斥窜。(《辽史》,卷一一○)
(64)我恐他是天将思凡,急上界查勘不出。蒙玉帝差遣李天王父子助援,又被他抢了太子的六般兵器。(《西游记》,五二回)
在我们调查过的大量文献中,尚未发现上下文顺逆对举时,由“被”字句表达顺意而由“蒙”字句表达逆意的用例。由此可见,不但上文的统计数字充分支持“蒙”字句顺意倾向与“被”字句逆意倾向构成互补的结论,而且当语言环境要求顺逆对举时,这两种被动句更是显示了严格分工的规律。
为什么“蒙”字句以表达顺意为主呢?王力(1980:431)曾经论证过,“被”字句里的“被”来自于“遭受,蒙受”义的动词“被”,而这个动词“被”在先秦至唐宋典籍中多数是用来“叙述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的”。也就是说,“被”字句以表达逆意为主,与动词“被”在使用中的逆意倾向是一脉相承的。王先生的这个论证方法也可用于探索“蒙”字句顺意倾向的来源。表被动的“蒙”来自“遭受,蒙受”义的动词“蒙”,而这个动词“蒙”在汉代以来的典籍中,多数是用来叙述顺意之事的。例如:
(65)虞舜圣人也,在世宜蒙全安之福。(《论衡》·幸偶)
(66)雁王答言:“蒙王大恩,得王清水,又得好草,以活性命。”(《大正大藏经》,四册,《杂宝藏经》,卷八)
(67)王若遣来,彼此蒙益;如其不放,我当严备四种兵往。(同上书,三册,《佛本行集经》,卷三)“蒙福”、“蒙恩”等是古籍中常见的词语。通检《论衡》(据《论衡索引》),共得“遭受,蒙受”义的动词“蒙”18例,其中13例叙说顺意之事。通检《敦煌变文集新书》,共得14例,全部叙述顺意之事。通检《水浒全传》,共得20例,仅有如下一例似无明显顺意色彩:
(68)呼延灼亦向前来伏罪道:“小可既蒙将令,不敢不依,万望将军免恕虚诳之罪。”(六四回)
其他19例皆述顺意之事,举一例如下:
(69)黄钺等道:“某等不能速来归顺,罪不可逭;反蒙先锋厚礼,真是铭心刻骨,誓死图报。”(九七回)
从以上举例和统计可以看出,汉代以来的典籍中,“遭受,蒙受”义的动词“蒙”以叙述顺意之事为主。“蒙”字句的顺意倾向与动词“蒙”的顺意倾向是密切相关的。
我们在上文中曾经举例说明动词“蒙”与“被”有时可作同义词使用,或者同叙逆意之事,如例(30)的“被灾蒙祸”,或者同叙顺意之事,如例(29)的“被惠泽,蒙休德”。这里须要补充说明的是,当顺意之事和逆意之事同现于上下文,则用动词“蒙”表顺意,用动词“被”表逆意,分工明确,例如:
(70)进退周旋,唯道是务。苟失其道,则兄弟不阿;苟得其义,虽仇雠不废。故解狐蒙祁奚之荐,二叔被周公之害。(《后汉书》,卷八○下)
(71)(唐玄宗)以此施德其民,然巨盗起,天下被其毒,民莫蒙其赐也。(《新唐书》,卷五六)
这和后来“蒙”字句与“被”字句在上下文中分工表顺意与表逆意(见例61—64)也是有渊源关系的。
3.4“蒙”字句顺意倾向的形成过程与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动词“蒙”的顺意倾向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长期使用的过程里逐渐形成的。在我们调查过的先秦两汉和近代汉语的八种文献里,动词“蒙”的情绪色彩情况如下表:
文献 诗经 论语 孟子 韩非子 史记 论衡 敦煌变文 水浒全传
共计用例 0 0 1 4
9 181420
顺意 0 0 0 0
2 131419
逆意 0 0 1 4
7 5 0 0
中性 0 0 0 0
0 0 0 1
对表3的说明:
1)对《诗经》的调查依据书目文献出版社的《诗经索引》,对《韩非子》《论衡》的调查依据中华书局的《韩非子索引》、《论衡索引》。
2)《孟子》里仅有一例如下:
(72)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离娄下)
杨伯峻《孟子词典》“蒙”字条下举此例,释义为“受,被”。
《韩非子》共四例动词“蒙”,皆叙逆意之事,如:
(73)蒙羞辱而接君上,贤者之忧世急也。(难二)
《史记》里作“遭受,蒙受”解的动词“蒙”共九例,其中七例叙述逆意之事,如:
(74)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卷六)
两例叙述顺意之事,如:
(75)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卷八七)
表3中其他文献(《论衡》、敦煌变文、《水浒全传》)的部分用例已见上文,限于文章篇幅,恕不逐一列举。
虽然上述统计工作所取样本不多,但还是可以看出一点线索。在先秦两汉时期的六种有代表性的典籍里,动词“蒙”的顺意例有15个,逆意例有17个,并没有明显的顺意倾向。其顺意倾向到了东汉《论衡》里才有所体现(顺意13例,逆意5例)。在近代汉语的两部有代表性的文献里,动词“蒙”则几乎清一色地全部叙述顺意之事。这就是说,动词“蒙”的顺意倾向并不是它的原始特征,而是在长期的语言运用中逐渐形成并得到强化的。
在我们试图解释“蒙”字句顺意倾向的形成原因时,一度把眼光落在了动词“蒙”的顺意倾向上。诚然,在语法化过程中,动词“蒙”和动词“被”的用法特点,对于“蒙”字句和“被”字句的情感倾向具有重要影响。但是我们仍然感到不满足,仍然感到这是一种表层联系,并且带有一定程度的个案性质,即缺乏普遍意义。比如据王力(1980:432)的研究结果:“这一种语法结构(按指被动式)的表示不幸,并不限于‘被’字句,‘为’字句和‘为……所’式也是如此。”然而动词“为”的使用并没有逆意倾向。其次,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动词“蒙”怎么会有顺意倾向的呢?据上文考察,动词“蒙”在先秦西汉部分重要文献里并无顺意倾向,其顺意倾向是此后逐渐演变的结果,这种演变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我们认为,造成“蒙”字句以及动词“蒙”顺意倾向的动因应该来自更深的层次,即语言的类化机制。
类化机制可分为同类化和异类化。
“蒙”字句具有明显的顺意倾向,其直接原因或者说表层原因与动词“蒙”的顺意倾向有关,其深层动因则是同类化机制的作用。同类化机制使一种语言现象(比如“蒙”字句)在反复多次使用中,逐渐朝相同或统一的方向发展,在此语言现象和它的主要功能(比如顺意倾向)之间逐渐系起一条便于人脑记忆储存的纽带。这种具有单一性、限制性的整齐、同类的语言现象对于更直捷、更熟练地传送、接受信息无疑是有益的。从文献用例来看,作者们为了表达顺意被动义,常使用“蒙”字句,为了表达逆意被动义,常使用“被”字句;反过来说,在读到“蒙”字句时,会联想到它的顺意倾向,在读到“被”字句时,会联想到它的逆意倾向,这正是同类化机制起作用的结果。这不但可解释“蒙”字句顺意倾向的产生原因,也同样可解释“被”字句和“为”字句的逆意倾向、动词“蒙”顺意倾向以及动词“被”逆意倾向等产生的原因。
异类化机制则使两种相关的语言现象(比如“蒙”字句和“被”字句)在反复多次使用中,逐渐向不同或对立的方向发展,使这两种语言现象的主要功能(比如顺意倾向和逆意倾向)之间形成分工或互补。这种分工和互补有利于语言系统的平衡、合理的布局,可以增强语言适应社会生活(包括人脑思维)的全面完整的交际功能。调查文献里的大量用例后可以发现,“蒙”字句和“被”字句出现于上下文、表达相同的情感倾向的例子大多出现于宋元之前(上文第2节举例反映了这种情况),被动标记“蒙被”(或“被蒙”)连文, 只能表达相同情感倾向的例子也大多出现于宋元之前(上文举例也反映了这种情况)。宋元之后,在反映实际口语的文献里,上述两种分工含混的用例是很少见到的。这是因为在语言的演进过程中,异类化机制逐渐地使“蒙”字句跟“被”字句在情感倾向方面的分工、互补关系更加清楚、更加明确,也使被动标记“蒙”、“被”连文混用的现象逐渐减少。
我们注意到,除了在情感倾向方面的对立之外,“蒙”字句和“被”字句在产生过程、语序结构、语义关系及句型变化等方面均有许多相同之处。这是同类化机制在两种语言现象之间起作用的结果。这种同类化作用把“蒙”字句逐渐纳入被动式范畴,使之具有被动式的共性。只有当“蒙”字句跟“被”字句同属被动式,同样具备被动式的共性,它们在情感倾向方面的不同个性才更突显,也才有价值,才有可比性,才能构成在被动式平台上的分工、互补格局。
我们还注意到,在同一种语言现象内部,除了具有主要功能外,还具有次要功能。比如有少量逆意“蒙”字句和少量顺意“被”字句的存在,这是异类化机制在同一种语言现象内部起作用而造成的局部情况,可以让一种语言现象在具有主要功能的基础上,适当地扩展其表现力,以适应千变万化、极其复杂的社会生活的客观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