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电影第一部:《桥》的功过,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功过论文,第一部论文,新中国论文,电影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桥》在新中国电影史上占了五个第一:第一部故事片,第一部“写工农兵,给工农 兵看”的人民电影,第一部以工人阶级为主人公的电影,第一部体现执政党知识分子政 策的电影,最后还有,第一部“反现代的现代性电影”。
让我们来看看它讲的故事。
1947年冬,东北解放战争时期。因松花江上的江桥被炸毁,南北交通受阻,运输中断 。前线司令部要求铁路总局在大江解冻之前,半个月内修复大桥。铁路工厂面临着三大 困难,第一,化钢的电炉坏了,没有修电炉所需的白云石。第二,修桥需要三十多吨钢 材,上级无法解决。第三,桥座上要打五万个铆钉,但靠全厂仅有的几台钻床,无法完 成任务。在这些困难面前,思想保守的总工程师(江浩饰)认为完成任务至少要四个月。 铁路工厂厂长(吕班饰)依靠党员,发动工人克服困难。化钢炉组长党员梁日升(王家乙 饰)抱病工作,建议用耐火砖代替白云石,遭到总工程师的奚落,但厂长对这一建议积 极支持。没想到,修炉的时候,落后工人席卜祥偷懒,以化铁砖代替耐火砖,造成化钢 炉“跑火”。进步工人吴一竹(于洋饰)发现问题,梁日升重修化钢炉,第二次试验获得 成功。与此同时,铆工组老工人老侯头(陈强饰)发明了用风钻代替钻床的技术,提前完 成了为五万个铆钉钻孔的任务,而觉悟起来的工人们又从废料堆里拣出了修大桥需要的 钢材。战胜这些困难之后,厂长带领工人来到修桥工地,工程开始不久,江水开始融化 ,工人们争分夺秒,就在这关键时刻,鼓风机出了故障,工程停了下来。受到工人阶级 教育的总工程师赶到现场,亲手排除了故障,风钻再一次响起……融化的江水冲垮了架 桥的木垛,然而,钢架已经牢牢地耸立在松花江上。红旗招展,第一辆火车披红挂彩徐 徐开来,老侯头向厂长说了心里话——申请加入咱们的党。厂长紧握他的手,答应做他 的介绍人。在“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中,满载战士、弹药和给养的火车轰轰驶过江桥 。
影片在一个强有力的悬念中开始,“江桥能否按时修好”成为整部影片的支持点。作 者用简洁的笔触迅速交待了修桥者面临着种种困难——时间紧,任务重;没有白云石, 没有废钢材,钻床奇缺。影片的发展部分是工人们在党的领导下克服这些困难的过程, 最后,江桥建成,影片推向高潮,悬念解决。一切似乎都很符合剧作法。可是,这部影 片除了“五个第一”之外,在艺术上可取之处寥寥。当时的好评随着时间的流逝,与这 部电影一起沉入忘川。即使在公开场合称赞这部影片的周扬,在专业会议上也不得不承 认,这部影片不好。
不好的原因很简单,影片没有真正的戏剧冲突,“戏剧冲突,指的是活生生的人物之 间的性格冲突;要构成真正的性格冲突,首要的条件,是写出活生生的人物形象。”( 谭霈生:《论戏剧性》第7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桥》似乎也在努力地塑造 人物:敢想敢干、一心为公的党员梁日升,爱党爱厂的老侯头,和蔼可亲的厂长,懒散 消极的席卜祥,热情急躁的吴一竹,思想保守的总工……。但是这些人物是按照政策塑 造出来的,他们只是图解政策、说明主题的符号。作者的塑造不过是给这些符号分别加 上了他们所属的那一类人应有的标签——党员一定是起带头作用的,一定是抱病坚持工 作的,一定是善于团结落后分子的,一定是敢想敢干的;厂长一定是与工人同甘共苦的 ,善于做思想工作的,他的脸上永远挂着微笑,永远和蔼可亲。知识分子一定是思想保 守的,对工人阶级的力量和聪明才智总是要怀疑的,而事实一定会把他们教育过来,使 他们心悦诚服地检讨自己,跟上革命队伍。在工人中间,一定要分成先进与落后的两个 等级,在先进的工人中又会根据年龄分成两档,苦大仇深的老工人是党依靠的对象,他 要担负起两个任务,一是在适当的时候用忆苦思甜来教育年轻的一代,二是在工作中以 身作则,并且在任务完成之后提出入党的请求。年轻的工人一定工作热情很高,但是因 为没有经验,常常火爆急躁。落后工人一定爱发牢骚,工作消极,缺乏主人翁的责任感 ,因此,情节的转折、意外事件的发生一定要由这个人来完成。当然,在影片的结尾, 他一定会摘掉落后的帽子。
在这里,剧作家显然误解了戏剧冲突,将它混同于矛盾的解决过程,混同于不同观点 、主张分歧的展示。修桥遇到的困难和挫折,有技术上的(耐火砖能否代替白云石、钻 床缺少)、材料上的(白云石、废钢材),有人为的(席卜祥的疏懒)也有来自大自然的(江 水融化),但是,无论影片怎样曲折地展示战胜它们的过程,都只是对社会矛盾的解 释;并且无论这种解释多么完美无缺,影片也不会产生吸引人的戏剧性。剧作者对戏剧 冲突的误解,导致了对人的忽视。戏剧冲突的核心是人物性格的冲突,而在这部影片之 中,观众看到的人物形象只是图解某些思想观念的工具——梁日升、老侯头等形象告诉 人们,“工人阶级具有高度的阶级觉悟、冲天的革命干劲和真正的聪明才智”;总工程 师这一形象说明,“在新中国知识分子是需要改造、团结和利用的对象”,厂长这个人 物表明“在党的领导下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席卜祥的意义在于“工人中的后进分子 终将在新中国的建设事业中变成先进分子。”如此设计戏剧冲突,岂能有“戏”?如此 塑造人物,岂能“活生生”?
因为影片关注的不是戏剧冲突和人物命运,而是干巴巴的思想观念,所以影片开头设 计的强有力的悬念很快就疲软、萎缩,以至完全丧失了吸引力。悬念“不仅关系到剧本 的艺术性,也涉及到剧本的中心思想。”(同上,第179页)如果这个中心思想是一个众 所周知的枯燥说教,那么,观众看电影的兴趣就会索然——报纸、讲话、文件充斥着这 样的道理,何必进影院呢?《桥》想告诉人们的,无非是工人阶级的伟大。当影片的悬 念一旦与这一中心思想结合起来,悬念自身的力度马上就被削弱。对于那些看惯了旧上 海电影的人们,它还有一定的吸引力;而对于每天生活在这类宣传中的人们,它就完全 失去了新鲜感。一旦剧作者精心营造的悬念成了观众烂熟于心的答案,悬念也就失去了 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也正是这部影片生命力短暂的原因之一。
这部影片的可取之处在于某些细节的处理。比如,吴一竹为了“镇住”化钢炉,在炉 皮上写了四个大字“你敢拉稀”。再如,老侯头忆苦思甜的时候,有的工人跟他打岔: “听着吧,说起来就没个完。”老侯头试验风钻的时候,两个工人在一旁发牢骚:“这 老家伙饭也不吃啦?就一心在这耍猴戏啊!”“可不是,就这么几个破风钻,几天功夫就 想钻五万多眼?邪门!”这些细节保存着鲜活的生活气息,显露出生活的原生态。对于那 些说风凉话的人,影片并没有把他们处理成落后分子或阶级敌人,这种真实感的存在主 要应该归功于历史语境。
《桥》的真正贡献在于,它为人民电影,尤其是工业题材的人民电影确立了基本范式 ——打破了通常的电影艺术的基本规律,建立起新的、人民电影的艺术准则。即用宣传 性替代戏剧性,用阶级属性来重塑人物性格,将主题政策化、故事公式化、人物类型化 。这种新范式很快成为现代性文艺实验的组成部分,为后来的大多数同类题材的电影所 效仿。《桥》之后,从1949年到1955年的六年间,三大国营厂一共生产了8部工业题材 电影,依时间顺序它们分别是,《光芒万丈》《高歌猛进》《女司机》《走向新中国》 《伟大的起点》《无穷的潜力》《英雄司机》《在前进的道路上》。在这些影片中,只 有两部——《走向新中国》和《在前进的道路上》与《桥》略异其曲,其它6部与《桥 》如出一辙。
于是,我们看到,同样的主题出现在这6部影片之中——在迎接新中国的解放事业中, 或在新中国的建设事业里,工人阶级表现了前所未有的聪明才智和献身精神。这样的主 题为这6部影片制造出大同小异的故事: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或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某 先进工人大搞发明创造、技术革新或努力学习文化技术。他/她或是修复被国民党特务 毁坏的电机(《光芒万丈》);或是改造刀具创造车丝拱的新记录(《高歌猛进》);或是 钻研开车技术,排除了翻车险情(《女司机》);或是改造炼钢炉,增加产量(《伟大的 起点》);或是改进轧钢设备,免除劳动强度(《无穷的潜力》);或是将货车多挂车皮 “超轴”拉货的实验成功(《英雄司机》)。落后的工人在奚落他/她,技术干部在打击 他/她,但是,在党的支持下,他/她克服了种种困难,获得了群众的帮助,战胜保守势 力,终于取得成功。
为了讲述这类故事,编剧们为这些影片配置了姓名各异,性格雷同的四种人物——一 个先进人物、一两个落后人物和一两位思想保守的技术人员或工程师。当然一定还要有 一位党代表——支部书记或党委书记。这四种人物在《光芒万丈》中是老工人、劳动英 雄周明英,落后工人方师傅,技术干部赵股长和发电厂厂长;在《高歌猛进》中是青年 工人、共产党员孟奎元,自私自利的老魏,车工高手李广才和代表党的工会主任;在《 女司机》中是党员女工孙桂兰,骄傲自满的冯小梅,开车行家陆师傅和机务段的领导。 在《伟大的起点》中是党员组长陆忠奎,保守自满的厂长李勇华,总工程师田承谟和党 委书记陈向群。在《无穷的潜力》中是备品班班长孟长友,保守的厂长王守一,迷信欧 美的工程师和党的代表吴局长。在《英雄司机》中是司机长党员郭大鹏,迷信科学的机 务段段长孟范举,机务段总支书刘子强以及铁路分局的唐局长。
《桥》的示范作用还扩大到了不同的题材领域,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忆苦 思甜”。在铁路工厂召开的积极分子大会上,铆工组长老侯头满怀感情地说:“咱们从 前为啥磨洋工?那是因为人家不拿咱当人嘛。人家有钱人和日本的一条狗,你见了不得 让路啊?咱们工人连人家一条狗都不如!我是怎么进的这个厂子?是拿了一床被,换了十 五个鸡蛋和一瓶子酒,人家翻译官才给说了句好话……”“你这要饭的罐罐敢放在这桌 子上啊?再说,今年过年的时候,局长亲自给咱们工人拜年,那是铁路总局的局长啊。 你祖祖辈辈见过?我这土埋了大半截的人,大家选我当组长,我就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我为啥卖这大力气?过去,咱受小日本十四年巴嘎巴嘎的气,国民党二满洲也来 压了些日子。咱工人就跟那没娘的孩子一样。我这老脸上谁愿刮打两下就刮打两下。如 今咱有了娘啦,是咱们自己的党,是无产阶级的、工人的党嘛。”“忆苦思甜”是工农 政权提高民众觉悟的政治手段之一,在战前动员、斗争地主时起过显著的作用。解放区 文艺将政治话语转变成文艺叙事,极大地扩展了这一手段的宣传效果。《桥》承继了解 放区文艺的传统,将它成功地、不露痕迹地转换成电影叙事,从此,“忆苦思甜”成为 新中国电影叙事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其二是对知识分子和科学知识的认知。《桥》是为知识分子形象定位的始作俑者,也 是为科学技术和书本知识定性的前驱先导。其中的总工程师抵制党交给的任务,怀疑工 人阶级的能力和干劲,把科学技术和外国书本视为安身立命的根本,冷落、否定梁日升 用土法修炉的发明创造。后来,一连串的事实教育了他,使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主动 来到修桥第一线,亲自动手修好了鼓风机。这一形象虽然在当时有相当的生活根据,但 是必须指出,不管编剧承认与否,这一形象的塑造主要根据的还是执政党“改造、利用 、团结”知识分子的政策。在这个政策改变之前的三十年里,银幕上的知识分子形象基 本是《桥》的延续。这个形象在影片中没有姓名,总工程师的职务就是他的姓名。这一 无意的疏忽成了知识分子形象的社会铭文,成了一个有意味的象征——在毛泽东时代里 ,知识分子是一个需要改造的阶层,是必须依附于某种“皮”上的“毛”。“毛”是无 足轻重的,是可有可无的,是随时可以从皮上拔掉的。所以知识分子必须认真改造,直 到扔掉知识,成为工农兵中的一员,无论他们是《桥》中无名氏,还是《创业》中的有 名者。
对知识分子形象的定位,也是对科学知识的定性。《桥》中的总工程师认为四个月完 成的任务,工人们半个月就完成了。总工程师斥为“瞎胡闹”的发明——耐火砖代替白 云石在工人手里成功了,正是耐火砖修复的化钢炉,炼出了一炉一炉的钢水。这种叙事 结构明确无误地告诉人们:新中国的建设事业中,靠的是工人阶级的首创精神,而不是 科学知识。书本上的科学知识是过时的,是保守的,是僵化的,总之是不符合新中国的 实际需要的。因此,总工程师一类的知识分子所依据的书本、所掌握的科学技术并没有 多大用处。如果这些科学技术是来自西洋或东洋,总之是来自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那么 ,这些科技知识就会成为“反动”的同义词,成为破坏新中国建设事业的死敌。高扬首 创精神,排斥科学理性,崇尚实践经验,贬低书本知识,提倡闭门造车,否定发达国家 的先进成果,最后导致了唯意志论的横行,实事求是传统的沦丧。作为新中国的第一部 电影,《桥》不能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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