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齐民要术》的语料价值,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料论文,试论论文,价值论文,齐民要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1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442(2004)04-0084-08
魏晋南北朝汉语的研究近二十年来取得了长足的进展,但跟上古汉语和近代汉语相比,无论是研究的广度还是深度都仍显薄弱,重要的标志之一是专书语言的研究尚未全面展开,目前仅限于《世说新语》《颜氏家训》《抱朴子》等少数几种。像《齐民要术》(以下简称《要术》)这样口语化程度很高的著作,虽然早就有学者指出过它的语料价值,但迄今仍停留在一般引用的阶段,专就此书语言进行研究的成果很少。(注:据本人查阅海内外有关文献索引,从语言角度研究此书的论文仅见到三数篇,另有两篇硕士论文分别以此书的双音词和复音词为研究对象(未刊)。)笔者认为,在传世的“北魏三书”中,《要术》(约成书于公元530-540年)最贴近口语,而且带有明显的北方方言色彩,是研究南北朝汉语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限于篇幅,本文先从词汇角度对《要术》的语料价值作些具体的揭示,以期引起对此书语言研究的兴趣。
《要术》在长期流传的过程中,产生了许多错、讹、衍、脱,号称难读。它是一部农学名著,农史专家对它作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南京农大缪启愉先生的《齐民要术校释》(第二版)是目前最为详备的校注本。此书的特色之一,是“利用了所有的重要版本、仅有的抄本和稿本”,搜罗版本达29种之多,据此对全书作了校勘,又博稽载籍,详加注释。尽管此书在校勘和注释方面也还存在着一些问题,但毕竟为我们研究《要术》的语言提供了一个较好的本子。本文引《要术》原文即依据此本。
《要术》的语言成分复杂。全书引录古文献占半数以上,书中还有后人搀杂的东西,如卷前“杂说”和卷二“青稞麦”条等。注文的情况尤其复杂,梁家勉先生曾将它区分为四种类型,其中大部分是贾氏的自注,也有一些是后人加上去的。[1][p1]这些不同质的语言成分在研究中需要加以区分。本文论《要术》的语料价值,主要是就贾思勰自著部分而言,引例如为注文,则外加括号。
一、常用词
《要术》中的常用词与当时的正统文言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别,一批新兴的口语常用词被经常性地使用,这是此书语言反映当代口语的最重要的方面。下面举一些例子来说明。
脚
自从王力先生在《汉语史稿》中提出“脚”代替“足”的问题以后,学者们对“脚”何时开始有“足”义发生了兴趣,曾有多篇文章参与讨论,结论已渐趋一致:“脚”有“足”义不会晚于汉末三国。[2][p372][3][4]不过此后“脚”在通语中取代“足”却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大体说来,在南北朝时期,“脚”的出现频率很高,在表示“整条腿”这一意义上已基本替换了“足”,而且在“脚掌”义上也正在逐渐侵入“足”的领域。[5][p40]
《要术》中“脚”和“足”这对词的使用情况很能反映当时口语的实际。两者的出现次数是41:31,而且“脚”大都出现在贾思勰自著部分,只有3例出自引书,而“足”则有13例出自引书。也就是说,在贾氏笔下,两者的实际出现次数是38:18,“脚”比“足”多一倍强。“足”词义单一,都是指“(人或动物的)脚掌”。“脚”的使用范围很广,可以指动物的腿,如牛脚、马脚、羊脚、兔脚、鸡脚、鸱脚、鸭脚、鸠脚等;可以指器物的腿,如一/两/三脚耧;还有山脚、雨脚,甚至麦芽也可以称脚。用于人时只有1处是指“小腿”,而且是出自引书:
(1)大如靴雍,小如人脚腨肠。(卷九,作、奥、糟、苞,引《食次》,630页)
馀下的7例都是指脚掌:
(2)凡瓜所以早烂者,皆由脚蹑及摘时不慎,翻动其蔓故也。(卷二,种瓜,157)
(3)先燥晒,欲种时,布子于竖地,一升子与一掬土和之,以脚蹉令破作两段。(卷三,种胡荽,207)
(4)于木槽中下水,脚踏十遍。(卷五,种红蓝花、栀子,371)
(5)以手痛挼乳核令破,以脚二七遍蹴乳房,然后解放。羊产三日,直以手按核令破,不以脚蹴。(卷六,养羊,431)
(6)内豆于窖中,使一人在窖中以脚蹑豆,令坚实。(卷八,作豉法,562)
(7)于木槽内,以汤淘,脚踏。(卷九,飧、饭,648)
这样集中地用“脚”来指“脚掌”的情况在同时期文献中是不多见的,很值得注意。
在“脚蹑/蹴/踏/蹉”一类语境里,《要术》也常用“足”,具体情况是:“足蹑”3见,其中1例系引《氾胜之书》(汉代著作);“足践”4例,都是引《氾胜之书》;“足践踏”1例、“足踏”2例,为贾氏语;“足蹙”1例,系引《搜神记》。而“脚蹑”2例,“脚踏”2例,“脚蹴”2例,“脚蹉”1例,均为贾氏语。可以图如下:(注:斜杠前表示贾氏笔下出现的次数,斜杠后表示总数。)
蹑
践
践踏
踏
蹴
蹙
蹉
足
1/3 0/4 1 2 0
0/1 0
脚
2 0
0 2 2 0
1
这说明在这种场合“脚”已完全等于“足”,而且贾氏更倾向于用“脚”。据此我们推测,“脚”从指“整条腿/小腿”到专指“脚掌”这一变化,在南北朝时期北方可能要快于南方,在贾思勰的口语里这种转变大概已接近完成。
袋
古称囊,今称袋。“袋”是什么时候取代“囊”的?《要术》为我们提供了有用的资料。
在南北朝文献里可以零星见到一些“袋”的例子,如晋葛洪撰、梁陶弘景补的《肘后备急方》有“绢袋”,《洛阳伽蓝记》有“锦香袋”(“袋”字有三种本子作“囊”),北周庾信有《题结线袋子》诗,等等。不过这些材料太零散,很难据以得出什么结论。
《要术》中“袋”字很常见,共出现20次,而且都是在贾思勰自著的部分,有绢袋(5见)、布袋(4见)、毛袋(3见)、纸袋(2见)等,还有加“子”尾的“袋子”(4见);“囊”则一共只见到9例,而且有3例系出自引书。所以在贾思勰自著部分“袋”和“囊”的出现次数实际上是20:6。两者在词义上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差别。
这一事实清楚地表明,在北魏后期的北方口语里,“袋”差不多已经取代了“囊”。[5][p73]
揩
“拭、揩、抹、擦”在“擦拭”义上是一组历时同义词:“拭”最古老,先秦已见,“揩”次之,“抹”见于宋以后,“擦”则晚到清代才见诸文献。现代汉语普通话通常说“擦”,也说“抹”,但不少方言仍说“揩”;而“拭”则基本上已成为书面语词。
“揩”是什么时候取代“拭”的?现在还说不清楚。《说文》无“揩”字,《广雅·释诂三》:“揩,磨也。”这是字书对“揩”字的最早记录。文献用例则可以上溯到东汉:
(1)揩枳落,突棘藩。(《文选·张衡〈西京赋〉》)李善注引《字林》:“揩,摩也。”
《要术》中这对词出现频率较高,我们不妨来看一看它们的使用情况。
全书“拭”字共见18例,其中有7例系引《食经》;“揩”见14例,有4例系引《食次》;另有2例“揩拭”连文,均为贾氏手笔。如果只算贾氏自著部分,那么“揩”和“拭”的出现频率基本持平(10:11)。为了保持语料的同质性,下面我们只讨论这部分例子。先看些例句:
(2)凡木画、服玩、箱、枕之属,入五月,尽七月、九月中,每经雨,以布缠指,揩令热彻,胶不动作,光净耐久。若不揩拭者,地气蒸热,遍上生衣,厚润彻胶便皱,动处起发,飒然破矣。(卷五,漆,349)
(3)其冒霜雪远行者,常啮蒜令破,以揩唇,既不劈裂,又令辟恶。(卷五,种红蓝花、栀子,367)
(4)以砖揩疥令赤,及热涂之,即愈也。(卷六,养牛、马、驴、骡,410)
(5)圈内须并墙竖柴栅,令周匝。(羊不揩土,毛常自净;不竖柴者,羊揩墙壁,土、咸相得,毛皆成毡。)(卷六,养羊,423)
(6)净燖猪讫,更以热汤遍洗之,毛孔中即有垢出,以草痛揩,如此三遍,梳洗令净。(卷八,蒸缹法,599)
(7)茅蒿叶揩洗,刀刮削令极净。净揩釜,勿令渝,釜渝则豚黑。(卷八,菹绿,611)
(8)夜煮细糠汤净洗面,拭干,以药涂之,令手软滑,冬不皴。(卷五,种红蓝花、栀子,367)
(9)以汤净洗,燥拭之。(卷六,养牛、马、驴、骡,411)
(10)以砖瓦刮疥令赤,若强硬痂厚者,亦可以汤洗之,去痂,拭燥,以药汁涂之。(卷六,养羊,439)
(11)一七日,冷水湿手拭之令遍,即翻之。(卷七,法酒,528)
(12)取新猪膏极白净者,涂拭勿住。(卷九,炙法,616)
从组合关系看,两者有些差异:有“揩洗”而无“拭洗”,有“涂拭,燥拭”而无“涂揩,燥揩”,有“拭干/拭燥”而无“揩干/揩燥”。据此看来,当时“拭”和“揩”在词义上可能还有细微差别:“拭”轻而“揩”重。所以把某物擦干只说“拭”而不说“揩”;用来“拭”的东西是“湿手、布、脂、猪膏”等柔软的物品,而用来“揩”的则多为砖、草、茅蒿叶等粗硬之物;“拭”的结果一般是使之干、净,“揩”的结果则可以是令“热彻”、“赤”、“极白净”,还可以说“痛揩”,羊在墙上摩擦以止痒的动作说“揩”而不说“拭”。总起来看,浑言之,两者词义已趋同,故“揩拭”可构成双音词,以蒜揩唇也可以说“揩”(例(3));析言之,则“拭”轻而“揩”重,“拭”相当于轻擦,“揩”则是重擦。从中可以看出,在北魏后期的口语里“揩”取代“拭”的竞争已经达到高潮。
要
《要术》中的“要”字常当“必须”讲,共见到24例,只有1例(“要须”)是引《食次》,其余均为贾氏语。“要须”连文尤为常见,共有11例。请看下面例子:
(1)此菜旱种,非连雨不生,所以不同春月要求湿下。(卷三,种胡荽,210)
(2)须要晴时,于大屋下风凉处,不见日处。(卷三,杂说,228)
(3)春采者,必须长梯高机,数人一树,还条复枝,务令净尽;要欲旦、暮,而避热时。(卷五,种桑、柘,318)
(4)如此,得四年不要种之,皆馀根自出矣。(卷五,伐木,381)
(5)然要须米微多,米少酒则不佳。冷暖之法,悉如常酿,要在精细也。(卷七,造神麴并酒,489)
(6)又作神麴方:以七月中旬以前作麴为上时,亦不必要须寅日;二十日以后作者,麴渐弱。凡屋皆得作,亦不必要须东向开户草屋也。(同上,490)
(7)数日复尝,麴势壮,酒乃苦者,亦可过十石米,但取味足而已,不必要止十石。(卷七,笨麴并酒,506)
(8)解后二十日堪食;然要百日始熟耳。(卷八,作酱等法,537)
(9)神酢法:要用七月七日合和。……水多少,要使相淹渍,水多则酢薄不好。(卷八,作酢法,554)
(10)切脍人,虽讫亦不得洗手,洗手则脍湿;要待食罢,然后洗也。(卷八,八和齑,569)
(11)椠者,树根下生木耳,要复接地生,不黑者乃中用。(卷八,羹臛法,593)
(12)(然麦粥自可御暑,不必要在寒食。)(卷九,醴酪,644)
(13)煮胶法:煮胶要用二月、三月、九月、十月,馀月则不成。(卷九,煮胶,679)
上引例(1)的“要求”、例(2)的“须要”、例(4)的“不要”、例(7)(12)的“不必要”、例(8)(9)(11)(13)的“要”,跟现代汉语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两样。这在同时期的文献中是很少见到的。
《汉语大词典》和《汉语大字典》“要”的“必须;应该”义下所引的始见书证都是《世说新语·文学86》:“孙兴公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这个“要”和上述《要术》中的“要”细辨起来还有区别:《世说》的“要”是指客观上会发生什么情况,犹言“将会;将要”;而《要术》中的“要”主要是指客观上必须怎么样,词义基本上等于“须”。
《要术》中“要”字这种新兴用法的频繁使用反映出此词在口语中的活跃程度。这就为入唐以后“要”字又产生出“讨”、“想;希望”等重要的新义项奠定了基础。(注:《世说新语·雅量11》:“王夷甫与裴景声志好不同,景声恶欲取之,卒不能回。乃故诣王肆言极骂,要王答己,欲以分谤。王不为动色,徐曰:‘白眼儿遂作。’”两种《世说新语》专书词典都把这个“要”解释为“欲,想要,希望”的意思,王云路先生《中古常用词研究漫谈》一文(载《中古近代汉语研究》第一辑)也认为这个“‘要’是想要、希望的意思,后接主谓词组,与现代汉语用法同。”(页279)我觉得这样理解恐怕还有问题。因为这样的用法在《世说新语》中仅此一例,在唐以前的其他文献中目前也尚未见到第二例。(《世说新语辞典》还引了《荀氏灵鬼志》中的一例:“然爱君之琴,要当相见。”“要当”的“要”显然不是此义,而是“须要,必须”的意思。)“要”在唐以前是否已经产生了“希望;想要”这个义项?仅凭这样一个孤例是难以确定的。其实《世说》此例的“要”解释成“邀约”(音yāo)完全可以讲通(这是“要”在《世说》中最常用的义项),没有必要把它解释为“希望,想要”。“二典”“要”字条“想;希望”义下所引的始见书证都是唐韩愈的《竹径》诗:“若要添风月,应除数百竿。”我认为对此义的溯源是正确的。)
活
“死”的反义词,在先秦主要是“生”,有时也用“活”,但数量较少。两者对举时要说“生死”;“死活”连用要到几部旧题“后汉失译”的佛经里才见到。“活”替换“生”也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是分两步完成的:先是取代“生”的动词用法,然后取代其形容词用法。[5](p302]大约到汉末,口语里作动词用时可能“活”已大致取代了“生”,但“活”作形容词用的例子在唐以前却不易见到,笔者只搜集到下面几例:
(1)今有树于此,而欲其美也,人时灌之,则恶之,而日伐其根,则必无活树矣。(吕氏春秋·至忠,2/577)
(2)围城必示之活门,所以开其生路也。(三国志·魏志·曹仁传,1/275)“活门”与“生路”相对,“活”是形容词。
(3)若值伏石,则无活路。(法显传·自师子国到耶婆提国,167)
(4)吴军中人皆是生劫,若作刺史,吾等岂有活路!(《宋书·吴喜传》载宋明帝诏书,7/2120)
(5)若今不得,王法难犯,我曹徒类,永无活路。(慧觉等译《贤愚经)卷3,366b)
《要术》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例子:
(6)先煮薄餹,著活蟹于冷餹瓮中一宿。(卷五,作酱等法·藏蟹法,545)
“活门/路”与“活蟹”的“活”性质还不同:前者是指求活的门、路,后者则是指活着的。如果这里不说“活蟹”而说“生蟹”,则易生歧解:是生熟之生还是死生之生?不过在这样的语境里唐以前通常都是说“生”而不说“活”的,用“活”的目前只见到上引《吕氏春秋》一例。“活蟹”的“活”接下来要到唐代的《王梵志诗》里才又见到用例:
(7)死王羡活鼠,宁及寻常人。(荣官赤赫赫,112首)
项楚先生注“死王羡活鼠”说:典出《抱朴子·内篇·勤求》:“古人有言曰,生之于我,利亦大焉。论其贵贱,虽爵为帝王,不足以此法比焉。论其轻重,虽富有天下,不足以此术易焉。故有死王乐为生鼠之喻也。”[6][p342]
葛洪笔下的“生鼠”,到了王梵志的嘴里成了“活鼠”,这是一个重要的变化;而《要术》中这个可贵的例子在《吕氏春秋》和《王梵志诗》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汉语大词典》“活”字条云:
①生命存在。与“死”相对。《诗·周颂·载芟》:“播厥百谷,实函斯活。”郑玄笺:“活,生也。”唐白居易《枯桑》诗:“皮黄外尚活,心黑中先焦。”《水浒传》第三八回:“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吃。”(5/1157)
形容词“活”虽然没有另立义项,但从引例上还是有所反映。所引的第一条书证是《水浒传》,大大嫌晚。
好
《要术》中的“好”是个出现频率高、新兴用法多的口语常用词,颇可注意。下面分五点来讨论。
一是“可以,能”义,《大词典》和《大字典》所引的始见书证都是《要术》。例如:
(1)与大麦同时熟。好收四十石,石八九斗面。(卷二,大小麦,133)
(2)十五年,任为弓材,(一张三百。)……二十年,好作犊车材。(一乘直万钱。)(卷五,种桑、柘,324)
(3)羔有死者,皮好作裘褥,肉好作干腊,及作肉酱,味又甚美。(卷六,养羊,440)
二是“完成,完毕”义,《大词典》和《大字典》也均首引《要术》:
(4)炊米三斗酸之,使和调,盖。满五日,乃好。酒甘如乳。(卷七,笨麴并酒引《食经》,519)
此例系引《食经》,在贾氏自著部分也有这样的用法,如:
(5)炙时以杂香菜汁灌之。燥复与之,熟而止。色赤则好。(卷九,炙法,624)
“色赤则好”意思是颜色变赤就说明做成了。
三是作状语,表“充分;完全;彻底”义,书中用例也很多。尤以“好熟”为多见,共出现8次。例如:
(6)急耕,十馀日又一转,入六月又一转,令好调熟,调熟如麻地。(卷三,种胡荽,210)
(7)……回转烧之,皆使周匝热彻,好干,待冷乃用。(卷六,养羊,432)
(8)夏一宿,春秋再宿,冬三宿,看米好消,更炊酘之,还泥封。(卷七,笨麴并酒,511)
(9)自馀粉悉于甑中干蒸,令气好馏,下之,摊令冷,以麴末和之,极令调均。(同上,512)
(10)三日好净,漉,洗,去鳞,全作勿切。(卷八,作酱等法,541)
(11)二七日可食,三七日好熟。(卷八,作酢法,552)
上述三种用法在《世说新语》、《洛阳伽蓝记》等同时期著作中均未见到,从中可以看出《要术》反映口语的程度之高。
四是作状语,表示“好好地;小心仔细地”,如:
(12)(摘时必令好接,勿令损伤。)(卷四,插梨,288)
(13)治肥田十亩,荒田久不耕者尤善,好耕治之。(卷五,种桑、柘引《氾胜之书》,326)
(14)好择之,以蟹眼汤煮之,盐薄洒,抑著燥器中,密涂。(卷十“蒋”引《食经),808)
此义的“好”也见于同时期的南北方文献,应该属于通语用法。例如:
(15)汝若为选官,当好料理此人。(世说·德行47)
(16)周侯独留,与饮酒言话,临别流涕,抚其背曰:“阿奴好自爱。”(世说·方正26)
(17)太傅李延实者,庄帝舅也。永安年中,除青州刺史。临去奉辞,帝谓实曰:“怀之俗,世号难治。舅宜好用心,副朝廷所委。”(《洛阳伽蓝记》卷二)
五是表“优良;美好”,这是此书“好”字最常见的用法,共有144例(含引书),可作谓语、宾语。“第一好”、“最好”这样的口语化表述经常见到。像下面二例中的“好”也完全是口语的实录:
(18)外舍无市之处,一亩用于一升,疏密正好。(卷三,种胡荽,207)
(19)(垄者看好,料理又易。)(卷五,种榆、白杨,341)
“好”的本义是“女子貌美”,(注:《说文·女部》:“好,美也。从女、子。”段玉裁注,“好,本谓女子,引申为凡美之称。”)远在《诗经》时代它就已经引申为泛指“优良;美好”;不过在口语中“好”有个逐步取代“善”、“美”等同义词的过程。《要术》中泛指的“善”的出现频率已经很低,而且多见于引书,看来已是一个书面语词;“美”尽管出现频率很高(不低于“好”),但大多是指味美和田地肥沃,泛指的用法也无法跟“好”相比。因此可以说,早在一千四百多年前的《要术》时代,汉语口语主要用“好”字来形容人和一切事物的“优良美好”的局面就已经形成,直到现代汉语仍是如此。
张
王力先生曾说:“纸称‘张’是后起的现象,如杨万里诗:‘百年人物今安在?千载功名纸半张。’”[7](p239]刘世儒先生指出这一说法“不合事实”,他引用《魏书》和甄鸾《笑道论》的例子证明这个“张”在南北朝已经有了。[8][p131]这无疑是正确的。其实见于《要术》的下面两个例子时代还要略早,(注:《魏书》为北齐魏收所撰,甄鸾则为北周人。)刘书未引,殊为可惜:
(1)以书带上下络首纸者,无不裂坏;卷一两张后,乃以书带上下络之者,稳而不坏。(卷三,杂说,227)
(2)菘根萝卜菹法:净洗通体,细切长缕,束为把,大如十张纸卷。(卷九,作菹、藏生菜法,665)
《要术》中像上面这样的口语常用词为数众多,名词如头、眼、泪、翅、树等,方位词如边、里等,代词如别(注:指“别的,其他的”,如“别器”“别瓮”,相当于文言的“他(它)”。)等,量词如个、道、把、粒、根、科(以上名量词)、度、过、遍、匝(以上动量词)等,动词如看、眠、吃、打、写(“抄写”义)、洗、盖、值(“碰到”义)、晒、挂、回(“返回”义)、捉、关(“关系到;牵涉”义)、著(“安放”义、“穿着”义)、换、听(“允许;听任”义)、候(“待”义)、歇(“停止”义)、住(“停”义)、拍、放(“放牧”义)、得(“行,可以”义)等,助动词如中/不中、合、应等,形容词如硬、瘦、暖、粗(圆周大)、冷、阔、宽(宽度大)、软、快(駃)、甜等,副词如仍(“仍然”义)、寻(“不久”义)等,介词如从(相当于“自”)、共(“与”义)等。正是这些常用词决定了《要术》语言的基本面貌。
二、新词新义
《要术》中蕴含着一大批魏晋南北朝产生的新词新义,把它们抉发出来,有助于词汇史的研究和辞书的编纂修订。下面以《汉语大词典》和《汉语大字典》(简称《大词典》《大字典》,有时也合称“二典”)作为参照系,来作一些考察。所讨论的只限于普通词语,不涉及专业词汇。
1.“二典”引《要术》为始见书证的词条有:(注:词条按音序排列,括号内是相关的义项。下同。)
彻底(通彻到底),粗细(粗细的程度),大都(大多),大判(大抵,大致),第一(形容程度最深;最重要),风凉(有风而凉爽),阁置(放置;放在一边),根(量词),后年(明年的明年),掎角(偏斜,不正相对),急性(性情急躁),家生(生物由人工饲养或栽培,对“野生”而言),解放(解开;放松),铰(剪),科(①植物的根茎;②用同“棵”。量词。用于植物;③用同“颗”。颗粒;④kè,滋生;发棵),(划;分割),捩(拗折,折断),立意(打定主意;决心),凌旦(拂晓,清早),挛拳(蜷曲),泥(nì,用稀泥或如稀泥一样的东西涂抹或封固),气势(指品质,功效),乳房(人和哺乳动物所特有的哺乳器官),舒缓(宽松),舒适(舒服安逸),舒展(伸展;展开),随便(随其所宜),岁道(时令;时运),摊(平铺;展布),调适(合适;适合),调熟(将地翻耕使熟),痛(尽力;竭力),无嫌(犹无妨),稀豁(犹空旷),下(指播种),下酒(以菜佐酒),欲得(须要),种子(种子植物的胚珠经受精后长成的结构)。其中大判、科(③、④)、掎角(偏斜,不正相对)、剧、气势(指品质,功效)、舒缓(宽松)、调熟(将地翻耕使熟)、无嫌(犹无妨)、稀豁、欲得(“须要”义)等词(或相关义项)《大词典》只有《要术》的用例。
2.为“二典”所失收的词条有:
背脊骨(脊梁骨):髀骨欲得出俊骨上。(出背脊骨上也。)(卷六,养牛、马、驴、骡,417)
多饶(多):既至冬寒,多饶风霜,或春初雨落,青草未生时,则须饲,不宜出放。(卷六,养羊,427)
扶老杖(手杖):三年,间劚去,堪为浑心扶老杖。一根三文。(卷五,种桑、柘,324)
合宜适(合宜,合适):其卧酪待冷暖之节,温温小暖于人体为合宜适。(卷六,养羊,433)
荒没(荒芜):草生拔却,勿令荒没。(卷五,种桑、柘,324)有草拔令去,勿使荒没。(卷五,种槐、柳、楸、梓、梧、柞,354)
火(拨火棒):以煮寒食醴酪火著树枝间,亦良。(卷四,种李,277)
劳戏(游戏,嬉戏):(或劳戏不看,则有狼犬之害。)(卷六,养羊,423)
略皆(大略,大都):(世事略皆如此,安可不存意哉?)(同上,427)
秋上(秋天):秋上酸枣熟时,收,于垄中穊种之。(卷四,园篱,254)按,此词《要术》中3见。
索笼(索子编制的笼):(索笼盛豚,著甑中,微火蒸之,汗出便罢。)(卷六,养猪,443)
寻览(翻阅):卷首皆有目录,于文虽烦,寻览差易。(序,18)
3.为“二典”所失收的义项有:
败坏(腐败变质):非直滋味倍胜,又得夏暑不败坏也。(卷四,种桃柰,273)按,《大词典》“败坏”条释作“损害;破坏”(5/465),与本例义别。
不用:“不用”有“不使;不应;不能;不要”义,为《要术》中常语,很容易误解为“不必;无须”。《大词典》未收。例如:春锄起地,夏为除草,故春锄不用触湿。六月以后,虽湿亦无嫌。(卷三,种谷,67)叶不用剪。(剪则损白。)(卷三,种薤,197)昼日箔盖,夜即去之。(昼日不用见日,夜须受露气。)(卷三,种兰香,213)凡栽树讫,皆不用手捉,及六畜觝突,(卷四,栽树,256)既生,数年不用掌近。凡新栽之树,皆不用掌近,栗性尤甚也。(卷四,种栗,293)凡耕桑田,不用近树。伤桑、破犁,所谓两失。(卷五,种桑,柘,318)鹅鸭皆一月雏出。量雏欲出之时,四五日内,不用闻打鼓、纺车、大叫、猪、犬及舂声;又不用器淋灰,不用见新产妇。(卷六,养鹅、鸭,455)
将息(饲养;调理):(将息失所,有羔死之患也。)(卷六,养羊,423)
捩(拧;绞):少时,捩出,净搌去滓。……汁冷,捩出,曝干,则成矣。(卷三,杂说,240)按,“二典”均未收此义。
眠起(忽卧忽起):治马大小便不通,眠起欲死,须急治之。(卷六,养牛、马、驴、骡,412)
生虫(长虫子):《氾胜之书》曰:“种伤湿郁热则生虫也。”(卷一,收种,58)五月湿热,蠹虫将生,书经夏不舒展者,必生虫也。(卷三,杂说,227)上犊车篷軬及糊屏风、书帙令不生虫法:……(同上,233)此义《要术》中常见。
周匝(周遍):圈内须并墙竖柴栅,令周匝。(卷六,养羊,423)回转烧之,皆使周匝热彻,好干,待冷乃用。(同上,432)(转常使周匝,不匝则偏焦也。)(卷九,炙法,616)
以上两类词语可以为“二典”补充新的词条或义项。
4.可以为“二典”提前书证时代的词语有:
巴篱(篱笆):剶讫,即编为巴篱。(卷四,园篱,254)《大词典》引唐羊士谔诗(4/76)。
不用(不必;无须):《要术》中用作此义的例子已多见,如:此物性不耐寒,阳中之树,冬须草裹。(不裹即死。)其生小阴中者,少禀寒气,则不用裹。(所谓“习以性成”。)(卷四,种椒,309)鲤鱼、鲭鱼第一好;鳢鱼亦中。鲚鱼、鲐鱼即全作,不用切。(卷八,作酱等法,541)六七日,净淘粟米五升,米亦不用过细,炊作再馏饭。(卷八,作酢法,551)《大词典》引唐王昌龄诗(1/404)。
成长(长大;长成):数年成长,共相蹙迫,交柯错叶,特似房笼。(卷四,园篱,254)《大词典》引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5/197)。
此等:此等岂好为烦扰而轻费损哉?(序,10)(此等名目,皆是叶生形容之所象似。)(卷四,栽树,256)《大词典》引《二刻拍案惊奇》(5/331)。
大母指:三月上旬,斫取好直枝,如大母指,长五尺,内著芋魁中种之。(卷四,栽树引《食经》,257)《大词典,引《水浒传》(2/1346)。
当中(中间):以锯子割所患蹄头前正当中。(卷六,养牛、马、驴、骡,411)《大词典》引唐李贺诗(7/1388)。
得(犹言行,可以):若牛力少者,但九月、十月一劳之,至春种亦得。(卷一,耕田,38)《大词典》引唐李肇《唐国史补》(3/988)。
膏润(含水分多,不干燥):(今世有十月、十一月耕者,非直逆天道,害蛰虫,地亦无膏润,收必薄少也。)(卷一,耕田,45)此义的“膏润”《要术》中常见。《大词典》引明谢肇潮《五杂俎》(6/1365)。
谷道(后窍,即直肠到肛门的一部分):以脂涂人手,探谷道中,去结屎。(卷六,养牛、马、驴、骡,412)《大词典》引明李时珍《本草纲目》(6/1506)。
坚硬:耩者,非不壅本苗深,杀草,益实,然令地坚硬,乏泽难耕。(卷一,种谷,67)《要术》中“坚硬”共8见。《大词典》自拟例子,未引书证(2/1118)。
洁白(纯净的白色):(洁白而柔韧,胜皂荚矣。)(卷三,杂说,233)六七日,水微臭,然后拍出,柔韧洁白,大胜用灰。(同上)饭色洁白,无异清流之米。(卷九,飧、饭,649)《大词典》引《陈书》(6/116)。
懒人菜(韭的别名):(谚曰:“韭者懒人菜。”以其不须岁种也。)(卷三,种韭,203)《大词典》引明冯梦龙《古今谭概》(7/784)。
冷气(寒冷的气流):盖覆器口,安硎泉、冷水中,使冷气折其出势。(卷五,种桑、柘引《永嘉记》,327)《大词典》引宋苏轼诗(2/406)。
起手(起头;开始):旦起,泻酪著瓮中炙,直至日西南角,起手抨之,令把子常至瓮底。(卷六,养羊,437)《大词典》引明冯梦龙《挂枝儿》(9/1088)。
掐(用指甲截取或截断):瓜生数叶,掐去豆。(卷二,种瓜,156)掐秋菜,必留五六叶。(不掐则茎孤,留叶多则科大。)凡掐,必待露解。(谚曰:“触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卷三,种葵,177)按,此义的“掐”字《要术》中极为常见。《大词典》引《颜氏家训》(6/697)。
拳缩(卷缩):若不先正元理,随宜裂斜纸者,则令书拳缩。(卷三,杂说,227)《大词典》引唐柳宗元文(6/540)。
省力(不费或少费力气):(如此,令地熟软,易锄省力。)(卷一,种谷,67)《大词典》引宋朱翌《猗觉寮杂记》(7/1171)。
收益:(大锄者,草繁茂,用功多而收益少。)(卷一,种谷,66)《大词典》引现代作家孙犁文(5/386)。
下(表示时间):谚曰:“羸牛劣马寒食下,”(言其乏食瘦瘠,春中必死。)(卷六,养牛、马、驴、骡,383)(注:缪启愉校释:“下:凡物自上陨落曰‘下’,此指倒毙。这是说瘦牛瘠马过不了寒食节(清明前一二天)就要倒毙。”(386)按,缪说恐未当。此“下”应指时间,即“前后;左近”之意,句谓羸牛劣马过不了寒食节前后。参看江维辉《〈齐民要术〉校释商补》“下”条,《文史》2003年第3辑,222页。)《大字典》引《红楼梦》(4),《大词典》引现代作品(1/306)。
匀调(均匀;适当):竖枝于坑畔,环圆布枝,令匀调也。(卷四,安石榴,304)《大词典》引宋苏轼文(2/174)。
住宅:(住宅上及园畔者,固宜即定。)(卷五,种桑、柘,318)《大词典》引《水浒传)(1/1277)。
自在(安闲自得,身心舒适):非直饮食遂性,舒适自在,至于粪溺,自然一处,不须扫除。(卷六,养牛、马、驴、骡,406)《大词典)引唐杜甫诗(8/1311)。
上面所举四个方面的例子并非《要术》中新词新义的全部,只是举例性质。即此已可看出此书在钩稽南北朝新兴词汇成分上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