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认识的回归与教育之哲学本性的重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本性论文,哲学论文,自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G6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11)05-0008-06
一、“认识你自己”与教育的哲学本性
在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申辩》(以下简称《申辩》中,苏格拉底对自己毕生从事的事业作了如下说明:
“雅典的人们,我向你们致敬,爱你们,但是我更要听神的话,而不是你们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能够做,我就根本不能停止爱知,要激励你们,告诉我遇到的你们中的每个人,说我习惯说的话:‘最好的人,你是雅典人,这个最伟大、最以智慧和力量著称的城邦的人,你只想着聚敛尽可能多的钱财,追求名声和荣誉,却不关心,也不求知智慧和真理,以及怎样使灵魂变成最好的,你不为这些事而羞愧吗?’”[1](P107-108)
苏格拉底受神的指示,把哲学思考带到了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同时也把日常生活带向哲学生活。前苏格拉底哲学主要是自然哲学,是关于天上的,难以进入民众的生活,而苏格拉底本人则每天行走在城邦之中,不停地质询他人,苏格拉底本人就成了哲学进入城邦生活的典型。当人们之前更多地按照信仰和习俗来生活,苏格拉底以哲人姿态进入城邦,并打破这种日常习俗生活的惯习,把人们的眼光从习俗中超越出来,要人们认识你自己,使自我认识成为人的使命。苏格拉底要雅典人关心自己的灵魂胜过关心自己的财富和声誉,他是要提示人们,人生的目的并非钱财、名誉、地位,而是灵魂的美善,“认识你自己”就是要认识人之为人的最高使命,甄定人生的目的。或如黑格尔所言:“苏格拉底的原则就是:人必须从他自己去找到他的天职、他的目的、世界的最终目的、真理、自在自为的东西,必须通过他自己而达到真理。这就是意识复归于自己。”[2]作为苏格拉底谈话法的辩证法或者叫对话术,就是一点点把人们的目光从习俗生活的利益纠葛中引向纯粹的思考,把民众的习俗生活引向哲学思考,从而激励人的灵魂上升。
苏格拉底的申辩,其主要目的并不是“为自己申辩,而是为你们申辩”[1](P111),他不是为自己辩护,而是为哲学生活辩护,也就是为一种以“爱知”(“爱智慧”)来引领个体从对金钱和名誉的关心转向对灵魂的美善、也就是对德性的关心的生活方式辩护,爱知的核心就是人的自我认识。对金钱与名誉的关注会遮蔽人的自我认识,与金钱和名誉相比,人的自我认识乃是第一位的问题,正如苏格拉底所说,“一个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人过的生活——这对人而言恰恰是最大的好。”[1](P131)苏格拉底的使命就是要刺激人们不断地去寻求人的自我认识,以形成自知的美德。
通达自知的方法就是在对话中回到纯粹的事物本身。在《申辩》中,苏格拉底“自己的”和“自己”,以及“城邦的”和“城邦”:“我私下到你们每个人那里,做有最大益处的益事,我尝试着劝你们中的每个人,不要关心‘自己的’,而要先关心自己,让自己尽可能变得最好和最智慧,不要关心‘城邦的’,而要关心城邦自身,对其他事情也要按同样的方式关心。”[1](P126)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自己的”与“城邦的”财富和荣誉,但我们应首要关心的乃是自我和城邦本身。如果说关心自我就是关心自我灵魂本身,那么关心城邦就是关心城邦的灵魂,也就是正义。无疑,城邦正义的实现同样依赖于个人的灵魂。对于苏格拉底而言,他并不直接参与政治,他自己的使命乃是提高每个人的德性,也就是刺激人们从对“自己的”与“城邦的”事情的关注中,回到对自我和城邦本身的关注,回到自我灵魂本身的关注,回到人的自我认识。
如果把苏格拉底的对话实践看成是典型的教育事件,是一个个引领对话者精神上升的事件,那么,这些事件的核心就是以人的自我认识来甄定人生的使命,这就是苏格拉底所言关心灵魂的美善胜过金钱与名誉。正是秉持着这样一种高贵的教育使命,使得苏格拉底在任何谈话情景中,总是试图引领个体从习俗的认识中,从日常生活的种种纠缠之中超越出来,去认识事关个体德性的诸种品质,并在把对日常生活周遭事物的认识提升到纯粹认识的过程中,提升个体心灵的境界,由此而调节个人与城邦、个人与周遭事物的关系,调节个人在世界中的位序,在促进城邦或者外在世界的和谐与秩序的同时,促进个人自我生存的和谐与秩序。
苏格拉底始终把个体自我认识的发展视为不断上升的开放性结构,真正的自我认识意味着把人置于整全中,自我存在的合理性在整全之中。面对整全,世界大全,每个人的知识都是有限的,这就是自知,“知道自己无知”。拥有了自知的美德,我们就能够始终把开放的自我置于整全的观照中,使得“爱智慧”成为个体生命置身其中的基本姿态,引领着个体灵魂的上升。这种智慧之爱,正是哲学生活的旨趣。由此,苏格拉底的教育实践呈现出鲜明的哲学品性。
苏格拉底把“认识你自己”作为人生的根本问题,其意旨正在于通过个人自我认识的开启,引导人充分运用个人理性来把握自我人生,引导个人超越感觉经验,努力达到对人生的理性把握,甄定人生目的,实现自己美善的生活。苏格拉底终其一生,就是引导人们认识自我,认识到自己对人生最重要问题的无知,从而在这种无知的自知中看护好自己的灵魂。当苏格拉底说,“不要关心‘自己的’,而要先关心自己,让自己尽可能变得最好和最智慧”[1](P126),苏格拉底是提示我们,作为人,要认识到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益处的益事”乃是灵魂的最大改善,这是人生的本意性目的。不断地回到认识的起点,也就是回到人的世界的起点,回到人之为人的起点,这是苏格拉底“认识你自己”的基本含义。“一个人还不能认识他自己,就忙着研究一些和他不相干的东西,这在我看来是十分可笑的”,苏格拉底把一个人的自我认识看成个体人生的基础与核心。苏格拉底期待把人生建立在知识的基础之上,“美德即知识”①,通过灵魂向普遍性的靠近,来扩展人的自我认识,增进个人对人生目标的理性把握,把人生对美善的追求内化成个体积极的人生实践。
由知识的教化而至美德,这乃是教育的哲学本性之根本所在。教育的哲学本性意味着让我们超越具体的感性经验,达到对世界整全的把握,让人不断地敞开自己,由此而启发并扩展人的主体性存在,提升人自觉的主体意识,启迪自我人生在世的审慎德性。哲学化的教育正在于以个体自我认识的发展作为教育的中心,并由此而引导个体在纷繁的教育影响之中走向人性的整全。教育的目标就是从人的自我认识开始,开启个人哲学生活的可能性,扩展人的自我认识,理性地领悟真理和善,促进理性对自我灵魂的照看,促成个体人格的完成及其在现实世界中的实现,使得美好生活成为可能。“‘认识你自己’,古人和人文主义者都认为这是人的智慧,是人的思想的真正目的和对这智慧的爱:哲学。”[3](P2)回到人的自我认识,就是回到哲学生活的起点,也就是教育之哲学品性的开端。
二、重新甄定教育的使命:教育以自我认识的完善为根本指向
苏格拉底试图把人对物质的依赖降低到最小程度,从而最大限度地敞开精神生活的可能性。当然,普通人难以企及,但不管怎样,苏格拉底是以哲学生活的典范来提示我们,要认识你自己,要认识人在世间的最高使命,那标示人之为人的最高使命,并不存在于物质享受中,而是在于精神生活,在于灵魂的高度。很显然,在今天物质生活已经挤压了人的精神生活之时,我们需要重新探求人的自我认识。这种探求并不是试图以精神生活来替代物质生活,而是以人的自我认识来引领人的生活,以此来提升生命本身的质量。“对于人来说,重要的不是身外的现实中发生了什么,而是人自身内部、人的灵魂中发生了什么。认识不是被外在的事情所决定,而是被灵魂中发生的事情所决定,即被内在于其灵魂中的信念、信仰所决定和确定。”[4]人是一种独立、自由的存在,生命的质量不在于所消耗的物质,而在于生命所展开的人性之可能性。
在苏格拉底看来,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人过的生活,只有爱知的生活才是好的生活,而爱知的过程,就是对生活不断省察的关心灵魂的过程。对于每个人而言,实际上并不存在现成的好生活的模式,好的生活乃是一个辨证地显现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就是引导如何过一种审慎的生活,哲学引领我们去探究自我存在之谜。“苏格拉底认识到我们能明白我们并不清楚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们被自然(天性)驱使着去找到它。他的生存方式正是这种体认的结果。我们必须对穿透我们周围黑暗世界的一线微弱之光保持忠诚。”[5](P363)只有在感官欲望之上的纯粹思辨之中,个人才可能真正明白什么是自我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辩证法作为教育与生活形式的意义,正在于一步步引导个体从基于个人感官欲望的日常偏见之中超越出来,祛除现象世界中的各种遮蔽,逐步进入理性思考的殿堂之中,使得个体面对整全,并获得对人生最重要问题的思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布鲁姆这样写道:“只有通过绝不妥协地回归古典的原则,回归古典的理性主义和古典政治,人才有希望获得超越于对矫揉造作的欲望的自私满足的尊严。”[5](P308)
在《申辩》中,苏格拉底多次言称自己是受神的指使,“是神安排我以爱知为生,省察自己和别人”,使雅典人免于“在沉睡中度完余生”[1](P106)。平民个人更多地“沉睡”于自己的日常生活,正是神的介入,使得苏格拉底成为雅典的牛虻,劝导人们关心德性。这意味着哲学生活是需要引领的,唯有日常生活向神性的敞开,哲学生活才有可能。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不仅是雅典的牛虻,更是人类的牛虻。他在《申辩》中不止一次,以神之传言人的名义,向人类说话。缺少了必要的引领,个体不会自动地生成健全的自我认识,这意味着我们必须自觉地领悟人之为人的使命,甄定教育的宗旨。
卢梭曾以“领悟人类的使命”为题,告诫人们:“我觉得人类的各种知识中最有用而又最不完备的,就是关于‘人’的知识。我敢说,德尔斐城神庙里唯一碑铭上的那句箴言的意义,比伦理学家们的一切巨著都更为重要、更为深奥。”[6]卢梭在这里所提及的箴言就是“认识你自己”。今天,当我们沉溺于各种繁杂的事务之中,沉溺于现实生活的各种享乐与欲求之中,沉溺于个人的性情与欲望之中,沉迷于大众文化的不断复制所制造出来的生活幻象以及这种幻象对生活世界的宰制之中,沉迷于现代生活不断被塑造的惯习之中,自我认识这一古老的话题就随之逐渐地淡出了当下的生活。认识自我,不仅是一种需要,更是一种责任,一种担当自我人生的责任。重提人的自我认识,就是要在人为物役的时代里,重新找回个体精神生长的起点,重建人的主体意识,以确立个体精神生活的真正的独立性,恢复个体生命的沛然生气,“物物而不役于物”(庄子)。
启蒙运动以来,以“知识就是力量”来扩展人的主体性,导致人对自然的僭越与人的自我膨胀,神性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失去了位序,人类越来越多地满足自我理智的生长,从而导致人类主体性过度张扬。“人类的野心在自身理性力量日益增长的情况下不断膨胀,助长了对自身知识的迷信,人正走在取代神而自己成为神的道路上。”[7]今天,我们重新谈论人的主体性的重建,乃是对启蒙理性的扬弃,也就是以“知识即美德”的古典法则来抗衡“知识就是力量”,以重回人的自我认识来甄定人的主体性,以德性的丰盈来充实个体为启蒙理性所开启的主体力量(权力)的张扬,以审慎的德性来甄定个人主体性的膨胀,敞开自我对世界的开放性,引导个体获得人在自然与世界中的合理位置。在这个意义上,回到人的自我认识,重建人的自我认识,这实际上乃是当下教育问题的起点,也是教育目标的终点,个人自我认识的完成即个体人格的完成。
“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由孔子承续并进一步确立的不问天道、只问人道的教化传统,把对自我认识的诉求限定在人事之中,限定在君臣、夫妇、父子的俗世性人伦关系之中,这大大缩小了个体自我认识的空间。不仅如此,克己复礼的教化方式也大大缩减了个体自我认识发展的可能性,族群的自我认识替代了个体的自我认识,或者说个体的自我认识面对族群——而非面对天地自然——而展开,这大大局限了个体自我认识发展的空间。秦汉以来,强大的专制体制的建立与政教合一的社会治理模式的形成,直接导致对个体日常生活的超强宰制与泛伦理化的生活形态的形成,使得中国社会个体自我认识的发展极不充分,这直接导致我们的传统教育本身哲学品性的稀缺。置身内忧外患中的现代中国教育同样没有完成传统教育的深度启蒙,以至于现代教育并没有把个体自我认识的发展真正植入教育实践之中,蔡元培提出的世界观教育的昙花一现可见一斑。当代教育同样没有主导性的自我认识的目标和方向,又受物质化、技术化的影响,把现代教育转型过程中积累起来的点点残留的教育理想消解。这样的结果是教育实践中灵魂的缺失,教育陷于繁杂的事务之中,每个人都卷入其中,却找不到个人教育行动的根本意义。
我们的教育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规模,庞大的教育机器有序地运转,但我们却看不到教育的根本性目标,短近的(考试)目标取代终极性的(育人)目标成为日常教育的追求,我们的教育早已在对物质化、技术化社会的被动适应中失去了自身原本不充分的理想。“并没有什么人所共知的现代教育的理想,除非仅仅指的是,为了让人能跟得上科技的进步,要按照能实现这一目标的方式来组织事物;为了一个技术的世界训练心灵,让精神社会化。但是因为没有目标,没有终极目的(telos),科学和文艺两方面的教育都受到了损害并且愈发迷失错乱。我们正经历一场恩斯特·卡西尔所说的‘人的自我认识的危机’,因为没有占支配地位的背景让人理解现代生活中的人。这种情况导致了人的碎片化,人的思想和活动有多少种方面,人就分裂成多少个部分。”[3](P9)孔子曾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现代人越来越多生活在自我的异化与紧张之中,“人类不再归属自我,甚而脱离自我,生活在他人的观点和眼光之下,更多地需求来自他人的认可”[8]。教育的首要目的就是成就自我,完善自我,而不是为了自我在社会中换个好价钱。当教育越来越多地成了资格养成的场域,人们期求教育的恰恰是其交换价值,而早已不是为己之学。当教育本身陷入技术化的华丽片段之中,教育就失去了自己的理想,教育在繁杂与忙碌之中看不到整全的人性。教育必须从破碎的片段之中眺望自身的理想之光。
三、提升教育的哲学品性:以自我认识的生长超越碎片化的教育
真正的教育正是在引导个体自我认识不断拓展的过程中,敞开人的理性,甄定个体人生的主导性目标,把个体引向对美善生活的追求,把各种知识技能的学习都整合在个体对美善生活的追求之中。个体自我认识的发展不仅是教育的基础,实际上就是教育的核心与灵魂,个体价值精神建构正是建立在个体自我认识的发展之上。任何教育,都需要转化成人的自我教育,即个人对自我认识的促进与由此而展开的美善生活的追求。正如蒙田所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认识自我”,引导个体积极认识自我、拓展自我,提升个体对自我的觉知,就是教育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教育的最高使命。或如苏格拉底所说:“我本该做的就是探究我自己(searching myself),以免我愚弄了自己,以为自己知道那些事实上并不知道的事情。”[9]一种成熟的个体性,始自个人的自我认识,并且成于个人的自我认识。
当下教育一方面面临着经济社会的挤压与日益扩大的社会竞争,另一方面面临着自身的深度体制化。这使得我们的教育整体更多地倾向对社会的适应而缺少足够的自我反思的能力。对现实需求的适应使得教育成为技术性训练的工厂,教育的目标自觉不自觉地转向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成功,转向个人俗世世界利益的扩展,而不是自我认识的完善。“现代教育把原子式个人的谋生能力作为教育必须实现的东西,所谓的个人品质不过是适应社会的多种工具职能,一个人的职能越是丰富,就越具有适应性,就越能够占有利益,也就越成功。”[10]教育遭遇的核心问题是教育自身理想的破灭,与随之而来的教育的碎片化,教育丧失了必要的哲学气质,全然沦为世俗生活的工具,置身碎片化教育之中的个体看不到生命存在的整全,看不到教育带给个体生命发展的完整意义,不得不沦为教育机器上不停地接受训练的工具,教育无法促进个体完整的自我认同以及建立其上的自身存在的完整性,最终的结果就是成批地造就出缺少必要的自我反思意识的工具人。
当各种外在的目标和繁杂的知识体系,云遮雾罩般地渗透在教育实践之中,自我认识作为教育的根本目标早已迷失,这意味着重新触摸到教育的内在主旨,回复到对人的自我认识的贴心呵护,以自我认识促进教育的完整性,在今天是多么的重要。“自我意识、自我清醒、德尔斐式的‘认识自我’对我而言是教育中重要的几件事。但我知道想明白以上那些确指什么已是太难,更不要说达到那些目标。但一件事是确定的。如果一个人的脑袋被一些曾经重要但已成为陈词滥调的观点充塞,如果一个人还不知道这些陈词滥调并不像太阳、月亮一般自然,如果一个人不认为有其他的东西能够替代它们,这个人注定是别人意见的傀儡。要在人们对别人意见确信无疑以至于停止了思考之前,追回到这些观点的源头,去看看它们真正的论据。只有这种搜寻才能解放我们。”[5](P365)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对加之于我们头脑中的诸多知识与观念进行透彻的反思与梳理,思考它们究竟在何种程度上促进了个体自我认识的发展与人格在诸种遮蔽中的解放,重建不同知识在个体发展中的位序。唯有从这里出发,我们才可能找到对于我们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②。
维柯曾言:“自知是任何人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获取全部领域的学识的最大激励。”[3](P35)在维柯看来,人是因为缺乏勇气而束缚了他的心灵,由于对自己信心不足而贬低了人的心灵,因为不抱有成就伟业的希望而让心灵白白受到耗乏,但人也能受到激发,被鼓舞着去承担伟大崇高的事业,因为人有着绰绰有余的能力。正因为如此,对于我们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要认识自己,这是我们获得智慧的根本。自知意味着始终把自我置于整全的观照之中,并认识到我们对于整全的无知,由此而把自己还原成“爱智慧的人,而决非是智慧的完全拥有者”[3](P17)。当我们试图以人的自我认识来甄定教育的目标与方向时,并非全然否定教育的现实指向,而是以自我认识作为教育的主线,以自知引导个体人生,促进个体潜能的充分激发与智慧的全面获致,激活人生的可能性。
当教育越来越多地陷于繁杂的事务之中,师生费尽心力,疲于应付,教育难免让人迷惑重重。今天,置身繁杂教育训练之中,想要一蹴而就以消解这些迷惑,是不可能的。我们最重要的乃是怎样从当下教育的迷宫之中找到教育理想的可能性,找到教育通达个体人性之整全的可能性。“最大的迷惑中也依然有一条通往灵魂的幽径。也许它很难被发现,因为在人生的中途,周围已是杂草丛生,其根源是我们所说的我们的教育。然而,那条幽径一直就在那儿,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持它的畅通,以接近我们内心的最深处——接近我们的内心对一种更高层次的意识的清醒认识。我们借助于它做出最终判断,把一切理出头绪。”[11]教育必须作为整体,一旦教育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方向,并力图在具体而微的教育片段中始终朝向这个方向,当下的教育就能在千头万绪之中,找到那通往灵魂的幽径。
我们在人类整体与个体的不断成功之中,高扬个体的主体性,不可避免地出现主体性的僭妄与自负,教育不自觉地裹胁其中,成为这种过度主体性的促进者,在促进个人知识与能力生长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促成个人主体意志的膨胀,缺少必要的谦卑,从而大大缩减了向他者世界开放的可能性,由此而导致人的自知的欠缺。怎样培育健全的主体性或谦卑的主体性,促进个体人格向着整全的开放,避免个体人格停留在某种确定性的层面上,这恰是我们现代教育所回避的问题。黑格尔有一个著名的说法:“真理是全体。”维柯在《论我们时代的研究方法》中写道:“全体真正的是智慧之花。”古典式的寻求真理始终把人置于与某些事物的关系之中[12]。唯有把个体引向整全,我们才可能真正获得审慎的主体性。这意味着我们的教育需要不断地反思个体与整全的关系,避免教育中人的主体性的僭越,以自知来促进当下人的主体性实践的合理性。
正因为教育的目标是通过开启人的理性,来增进人的自我认识,完善人的价值理性,所以,在苏格拉底看来,教育从根本上就是启发的而非灌输的。由此,他践行的是启发式的教育方法,不直接向学生传授具体的知识,而是不断地“询问他,省察他,羞辱他——如果我发现他并没有德性,反而说自己有——责备他把最大价值的当成最不重要的,把更微小的当成更大的”[1](P108),通过问答、交谈或辩论,消除个体原有的错误、模糊的认识,让事关人生重要问题的正确认识逐渐于内心之中显现出来。这种方法有助于激发学生发自内心地思考、判断,寻求正确答案,从而积极把自我引向对个人人生路向的不断询问之中,使个体走向省察的人生。苏格拉底启发式教育并不仅仅具有教育的方法论意义,更重要的,它是充分而有效地激励个体人格自主、个体自我认识发展的教育路径。启发式教育的核心正在于它所展现的教育的哲学品性,即引导个体在不断地展开的自我肯定、否定的辨证过程中获得灵魂的上升。教育在古希腊的语言中的含义就是“引导”,即内在地引出健全的个人来。真正的教育,哲学化的教育,就在于个体灵魂的自我生长。
面对无限,尽管每一个体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们依然可以凭借人的思想,找到那个置身宇宙洪荒之中的自我,以生命有目的的创造来照亮我们卑微的人生,从而给无助的个体找到尊严与幸福的可能。教育的理想,无疑就是要在纷乱的头绪中引领个体自我认识的敞开。回到人的自我认识,重建主体的自由,这难道不是现时代教育最重要的使命?理想的教育的踪迹于是由此而显现出来:以人的自我认识的发展为基本线索,以个体灵魂的完善作为根本目标,由此而确立教育的中心;以自然作为教育不断回复的起点,甄定个体发展的方向与教育的目标;以博雅的文化作为教育的内容,夯实、拓展个体人生的精神基础;以积极的交往与活动来拓展个体生命的现实内涵,把个体引入他人与世界的关切之中;以积极的行动走向公共生活,走向民族、国家,走向政治与历史,提升个体存在的时代与历史内涵。
“可以肯定的是,国家是什么,个人对国家的责任是什么,什么构成善好……这些问题不可能被很快地解决,而需要时间、关注和持续的研究。他们是一直被预设了答案却很少被找到的问题。容易看到,这些问题在今天与在苏格拉底时代是同样的。就是这些问题是永恒的,对它们的思考塑造出了严肃的人。”[5](P388)真正的教育实际上总是需要越过各种繁杂的设计,不断地回到这些基本问题,回到人之为人的起点。不断地提出人的自我认识的问题,其实就是要在一个繁复的世界中,保持人对自我认识的警觉,其实也就是保持人之于外在世界的独立性,保持人的存在的独立性,保持人格精神的独立性,直抵教育的根本目标,那就是:化育完整的人格。
赫拉克利特说,上升与下降之路是同一条路[13],然而人们通常对此毫无意识,人其实同时走在上升与下降的道路上。人的勇往无前的力量来自人的虚弱,或者说,人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实为人的虚弱[7](P102-103)。可见,人的恰切的自我认识乃是人类永恒的难题!正因为如此,我们当下面临的问题,并不是“什么是现代教育”,而是“什么是教育”。我们对当下教育的思考,就需要穿越当下教育的层层迷雾,回到教育的初始性问题,回到德尔斐神庙的古典诤言,“认识你自己”,并从这里出发,通达人的健全的自我认识,通达个体审慎的主体性,通达人性之整全,求得个体人格的完整生成。
注释:
①这里的“知识”不是一般的感性经验知识,而是关于理念的知识。当灵魂达到了理念也就是普遍性知识,本身就意味着灵魂的上升,也就是灵魂的德性。“任何人凡能在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中行事合乎理性的,必定是看见了善的理念的。”(柏拉图.理想国[M].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276页)。知识与美德正是在这个层面统一起来。
②深谙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阿尔法拉比在其《各科举寓》中,把所有的学科(除医学外)分成五章:(1)语言学,包括诗律学;(2)逻辑学;(3)数学,包括算术、几何、天文、音乐和动力学;(4)物理学、形而上学和神学;(5)政治学、法学和辩证神学。阿尔法拉比的意图是要人们知道哪科最优秀,哪科最有用,哪科更精确,而且这个排列顺序正是学生获取知识的大致进路,只有循序渐进,才能获得真知(参见程志敏.柏拉图与阿尔法拉比[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198)。现代教育在颠覆古典知识秩序、诸种知识平面化的过程中,逐渐失去了知识的“序”,使得循“序”渐“进”变得难以可能,知识的增加带来的不过是个人外在世界的扩展,而不是自我心智秩序的启明。怎样重建当下教育中的知识秩序,并且循“序”而渐“进”,这乃是当下教育面临的基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