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诗歌序言的反对运动_儒家论文

民国初年诗歌序言的反对运动_儒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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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绪论

《诗序》是解释《诗经》各诗篇诗旨的一篇文字,本与《诗经》分开单行。是何时、何人所作,至今不易下定论。由于它是现存最早、最有系统解释《诗经》各篇诗旨的文字,从汉代起有关《诗经》的解释即受其影响。当时人以为《诗序》是子夏所作。《诗经》中的解释观点,即是圣人所传。也因此形成一种以《诗经》为中心的《诗》学教化观。这种《诗》学教化观,不但影响到学者对《诗经》各篇诗旨的解释,也影响到历代学者对诗歌的创作观点。

《诗序》的权威在宋初开始受到挑战,欧阳修的《诗本义》批评《诗序》的错误;苏辙的《诗集传》,只相信《诗序》的首句。到南宋初,郑樵作《诗辨妄》,以为《诗序》是村野妄人所作,并全面对《诗序》提出检讨。朱子受其影响,废去旧说,重作《诗集传》,并作《诗序辨说》,逐篇加以反驳。此后,《诗序》可说已被废去。《诗序》虽被废,但《诗序》所形成的圣王教化观,在朱子的《诗集传》中仍处处可见。表面上朱子等人是废去了《诗序》,事实上,《诗序》的无形影响力仍旧左右朱子的《诗》学观点。

自明代中叶起,《诗经》的著作中开始检讨《诗序》,以为其中有不少合理的地方,不可尽废。入清以后,因汉学的兴盛,《诗序》在《诗经》解释上的主导地位,又逐渐确立。清乾嘉时代,《诗经》学的代表作,如马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胡承珙的《毛诗后笺》、陈奂的《诗毛氏传疏》,都遵循《诗序》的解释观点来释诗。这是《诗序》再一次受到重视的明证。由于乾嘉学者对《诗序》的尊崇,是伴著汉学的兴起而来。这种对《诗序》的全盘接受,也引起另一次反《诗序》的可能。

晚清今文学兴起,《诗经》中的今文学是齐、鲁、韩三家诗。推崇三家诗者不但排斥《毛诗》,也批判《诗序》。魏源的《诗古微》主张抛弃《诗序》,回到三家诗,才能窥知孔子制礼正乐的用心。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以为《诗序》乃刘歆助造,由卫宏完成。至于传《毛诗》的大、小毛公则全是刘歆一手捏造的人物。可见,晚清今文学家已揭开批判《诗序》的序幕。而正式上演类似宋代的反《诗序》运动,则是民国11年(1922)以后的事。

民国初年的反《诗序》运动,因何而起?与晚清的今古文学论战、民初的国故整理运动,是否有内在的连系?此一运动除一如宋人对《诗序》加以无情的批判外,还附有哪些相关的学术活动?这些问题在研究近现代学术史的著作中,都尚未有较深入的讨论。本文的目的,即试着来解答这一问题。

二、反《诗序》运动的时代因素

要追究民国初年反《诗序》的思想根源,可能要上溯到晚清的今古文之争。所谓今古文之争,本发生于新莽时期和东汉初年。西汉以来流传的是以隶书书写的今文经,主要的经典是《周易》、《今文尚书》、《三家诗》、《公羊传》等,今文学者以为六经皆孔子所作,有孔子的微言大义在内。自王莽时代起,刘歆表彰以《古文尚书》、《毛诗》、《周礼》、《左传》为主的古文经。古文经是用先秦古文书写,从景帝时代起陆续有出土。古文家基本上以六经为古代史料,经孔子整理改编而成。今古文所以发生争端,主要是刘歆想立古文经以扶持微学。这涉及当时的利禄问题。以至今文学家群起反对。经过数次论争,古文家虽终未立于学官,但古文经逐渐兴盛,甚至取代今文经也是不争的事实。

清乾嘉时代所标榜的汉学,是东汉古文的汉学。学者称当时的学风是“家家许、郑,人人贾、马”,即以许慎、郑玄、贾逵、马融为主的学风,他们对古文派经典作了细密的研究,有亡佚的著作也尽量辑集出来。但嘉庆、道光以后,国势日渐衰弱,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以东汉古文为主的汉学,所重视的是书本的考证工夫,是否足以应付这种重大的变局,实不无疑问,当时对汉学提出批评的不少,方东树的《汉学商兑》,即是明显的例子。

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经典中,今文经被认为有了孔子的微言大义。在时代的变局中,能否用今文经典中所蕴藏的“微言大义”作为指导原则,实是相当切要的问题。另外,以古文经为代表的传统主流力量,才是今文学发展的阻碍,也是时政改革的一种阻力。要将今文经与时政结合,最根本的方法,是先打倒古文经。要打倒古文经,最能切中要害的是指出古文经是刘歆助王莽伪作。这点从刘逢禄作《左氏春秋考证》就可以得到印证。到了康有为作《新学伪经考》,以为乾嘉学者所尊信的儒家典籍,大多不是孔子的本经,而是刘歆帮助王莽篡汉的“偏经”,而所谓许、郑、贾、马之学,也非真汉学,而是新学。(《新学伪经考》,页1)古文经既是新学,为王莽所伪造, 则自古以来被认为神圣的经典,其权威地位受到挑战也是很自然的事。

康有为又作《孔子改制考》,盛称孔子之德,提出孔子制作六经,托古改制之说。意即孔子制作六经,实为后世立法。这使六经和孔子的地位高到无以复加。但是当时古文学派的章太炎,对六经的观点则和康有为大相径庭。章氏以为《春秋》而上,则有六经,是孔氏的历史之学,《春秋》以下,则有《史记》、《汉书》,以至历代书志纪传,也是孔氏的历史之学。并以为孔子是古代的良史。章氏的这一观点,虽然承自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但时代背景、作用也不大相同。章学诚的话,当时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向。章太炎的想法,在民初那传统经典受到质疑的时代,实有摧毁经典权威的作用。

从清末到民初的时代变局,不但有国内的争端动乱,又有强势的西方文化挑战,传统的今古文学之争,实已无法回应国内外的变革。学者在求新、求变的要求之下,也由今古文问题,扩大到对中国传统学术问题的反省。民国初年,对传统学术问题的理解,大抵分为两派,一派是以陈独秀、胡适、鲁迅、李大钊、毛子水、傅斯年、罗家伦等人为主的新文化运动者。他们有《新潮》作为喉舌。另一派是以刘师培、辜鸿铭、黄侃等人为主的传统学者。他们创办《国故》月刊。由于两派各有各的治学理念,对于传统学术问题也有相当严重的分歧。

民国8年(1919)刘师培等人发起成立《国故》月刊社, 以“昌明中国固有学术为宗旨”,对新文化运动者所造成的社会变动,则大为不满,表示将发起学报,以图挽救。毛子水则对《国故》提出反击,认为是一种“抱残守缺”的方式而已〔1〕。此后,双方互相攻击, 延续数年。然最重要的是民国8年(1919)11月, 胡适所写的《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他把新思潮的意义理解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再造文明”〔2〕。这里的“整事国故”,本是刘师培等人所刻意倡的, 胡适这种新文化运动人物竟也加入,但他所以提倡“整理国故”,是因为:

1.古代学术思想缺乏系统、整理。

2.前人研究古书缺乏历史进化观,不讲究学术脉络发展。

3.前人读古书,多误信讹传的谬说。

4.当时学者高谈保存国粹,却不解国粹之内涵。

这是新文化运动者对整理国故的新见解。也代表这一批有新思想学者对传统文化史的态度。至于整理的步骤,胡适以为:

1.条理系统的整理,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

2.用历史进化的眼光,寻出每种学术思想是如何发生,其影响如何?

3.用科学的方法,作精确的考证,整清古人所说的含意。

4.综合前三步的研究,还给各家一个本来面目,一个真价值。

到民国12年(1923)1月,胡适担任《国学季刊》编辑部主任时, 将整理国故的系统意见发表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以为国故整理的重要方向是扩大研究范围、注意系统的整理、博采参考比较的资料。所以要整理国故,就是要还给古人一个本来面目,他说:

整治国故,必须以汉还汉,以魏、晋还魏、晋,以唐还唐,以宋还宋,以明还明,以清还清,以古文还古文家,以今文还今文家;以程、朱还程、朱,以陆王还陆王,……各还他一个本来面目,然后评判各代各家各人的义理是非。不还他们的本来面目,则多诬古人。不评判他们的是非,则多误今人。但不先弄明白了他们的本来面目,我们决不配评判他们的是非。〔3〕

胡氏不但对整理国故提出指导原则,他自己也身体力行进行国故的整理工作。他不但整理古代各家的哲学,著成《中国哲学史大纲》,更整理古代白话文学,著成《白话文学史》,也指导学生顾颉刚等人,努力去整理郑樵、姚际恒等人的著作。

如将整理国故的方向,指向争议最多的古代经典,根据胡适的意见,是要还给古代经典一个本来面目,如就《诗经》来说,历来已被数以千计的学者解释得乌烟瘴气,《诗经》的本来面目是什么?胡氏在《谈谈诗经》中说:

从前的人把这部《诗经》都看得非常神圣,说它是一部经典,我们现在要打破这一观念。假如这个观念不能打破,《诗经》简直可以不研究了。因为《诗经》并不是一部圣经,确实是一部古代歌谣的总集,可以做社会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的材料。万不能说它是一部神圣经典。〔4〕

这里,胡氏提出几个观点:(1)《诗经》是一部古代歌谣的总集, 不是一部神圣经典;(2)《诗经》可以做为社会史、文化史的材料。

《诗经》所以成为一部神圣经典,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受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所说孔子删诗的影响。孔子既有删诗,那些当存,那些当删,必有孔子的寓意在内。《诗经》既有孔子的微言大义,不是圣经是什么?另一是将《诗序》和《诗经》结合。《诗序》被认是孔门弟子子复所作。既如此,必也有孔子的教化观在内。历来学者所以要依照《诗序》来解《诗经》,就是要实线孔子的理想。《诗经》受这两方面的交互影响,其神圣的经典性质也逐渐形成。

民初学者谈整理国故,要打破《诗经》的神圣性,最先要做的,就是要切断孔子和《诗经》的关系。民国10年(1921)11月顾颉刚给钱玄同的《论孔子删述六经说及战国著作伪书书》中,已否定孔子删述六经,当然也不承认孔子删《诗经》〔5〕。民国15年(1926)11月, 张寿林作《诗经是不是孔子所删定的?》,对历来有关孔子删诗的说法,加以分析辩证,认为孔子删诗之说根本不能成立〔6〕。 这可以说是民初反《诗序》学者的共识。那么,孔子和《诗经》的关系又如何?他们认为孔子只不过将《诗经》作为教材来教学生而已。既如此,《诗经》中就没有圣人的微言大义在内,《诗经》的神圣性也自然要消失。

其次,要解决的是《诗序》与《诗经》结合后,对《诗经》所造成的影响。要解决此一问题,也要切断《诗序》与《诗经》的关系。首先要确定《诗序》非子夏所作,这说法如能成立,《诗序》即与孔门无关,当然也不具有孔门的教化观。接着,证明《诗序》内容的不合理和矛盾,以降低《诗序》本身的权威性。能按着这步骤进行,才能将《诗经》从圣经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民国初年的反《诗序》运动,基本上是挽救《诗经》运动的一环。而挽救《诗经》的工作,正是民初国故整理运动的一部份任务。

三.对《诗序》的批判

从民国11年(1922)起,陆续有批判《诗序》的文章出现,一直延续到抗战期间,批判的文章约有二十余篇。这些文章,有的已很难找到,现在将所能找到的十余篇,就其内容加以分析,他们批判《诗序》约有下列几点:

(一)论辨《诗序》的作者

《诗序》的作者问题。本来就是聚讼纷纭,各说各话,唐代以前大抵以为子夏所作。宋代学者反《诗序》最烈,有关《诗序》的作者也有十多种说法。从明末起,《诗序》的地位逐渐恢复,作者问题的争论也稍熄。清末今文学家又开始对《诗序》有所怀疑。如廖平即以为《诗序》起于东汉。

从民国12年(1923)郑振铎的《读毛诗序》起,连续有二十多篇论辨《诗序》的文字,几乎都以为《诗序》是东汉的卫宏所作。郑振铎以为《诗序》的作者,比较有根据的有三说:(1)子夏作;(2)卫宏作;(3)子夏、毛公、卫宏合作。郑氏以为最可靠的是第二说,他说:

《后汉书·儒林传》里,明明白白的说:“卫宏从谢曼卿受学,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至今传于世”。范蔚宗离卫敬仲未远,所说想不至无据。且即使说《诗序》不是卫宏作,而作者也决不会在毛公、卫宏以前。〔7〕

以《后汉书·儒林传》所说“卫宏从谢曼卿受学,作《毛诗序》”,来论定《诗序》的作者是卫宏,几乎是民初反《诗序》学者所认定最有力的证据。除了这点之外,郑氏又提出五个辅助证据:

1.从用语论证非出于秦以前,如《裳裳者华》序云:“古之仕者世禄”。

2.从毛公之《毛诗诂训传》不释《序》,可证《诗序》决非出于毛公之前。

3.《诗序》所言与《左传》诸书相合者,皆《诗序》剽袭诸书。

4.《诗序》误引刘歆《三统历》之言。

5.汉世文章未有引《诗序》者。

这些论据,是否可完全成立,是另外一回事。后来,有不少学者讨论《诗序》作者,大抵遵循此一方向。

在郑振铎之后,民国17年1月,黄优仕作《诗序作者考证》一文,仍引《后汉书·儒林传》之言,以为是卫宏所作。〔8〕民国19年2月,顾颉刚作《毛诗序之背景与旨趣》,也说:“《诗序》者东汉初卫宏所作,明著于《后汉书》”〔9〕。民国23年(1934)6月,吕思勉作《诗序》一文,以为“其文平近谐婉,且不类西汉人作,更无论先秦矣。”〔10〕吕氏认为《诗序》“实古学家采缀古书所为,不惟非子夏,亦必不出毛公也。”可见吕氏以为《诗序》是古学家所为,是那位古学家,并没有明说。但他引郑樵的话:“汉世文字,未有引《诗序》者,惟黄初四年,有曹共公远君子近小人之语,盖宏之序至是始行也。”然后说:“此说甚是,可为《诗序》晚出之确证。”似乎赞同郑僬《诗序》为卫宏所作之说法。

此后,有关《诗序》作者的论辨文字,仍不断出现,如:民国24年(1935)6月,李繁訚作《诗序考原》,论辨的结果, 以为《诗序》为卫宏所作。〔11〕民国26年(1937)6月, 李作《诗序作者考》,也以为是卫宏所作。民国30年(1941)8月,《责善半月刊》2卷11期,“学术通迅”栏,有读者来函对顾颉刚所说《诗序》作者是卫宏的质疑,顾氏在该函后加案语,补充自己的论证。顾氏说:

毛公作诗故训传,而于序独无注,是其书无序之证也。《史记》不载有《毛诗》,遑论《毛诗序》。《汉书·艺文志》于向、歆《七略》有《毛诗》及《毛诗故训传》矣,亦不谓有《毛诗序》,是西汉时《毛诗》无《序》之证也。《后汉书·卫宏传》曰:“九江谢曼卿善《毛诗》,……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谓为作“《毛诗序》”,是《序》固作于卫宏也。谓为“于今传于世”,是宏《序》即东汉以来共见共读之《序》也。汉代史文不谓有他人作《毛诗序》而独指为卫宏作,且谓卫宏即传世之本,其言明白如此,顾皆不明信,而必索之于冥茫之中,是历代经师之蔽也。

这是顾颉刚对《诗序》作者最坚定的宣言,也表示反《诗序》学者,近二十年间对有关《诗序》的观点,不但未曾稍有改变,且立场至为坚定。民国33年(1944)7月起,夏敬观发表《毛诗序驳议》, 仍依据《后汉书·儒林传》所云,认定《毛诗序》为卫宏所作。〔12〕

(二)检讨《诗序》之解释观点

除对《诗序》作者加以检讨,指出非孔门之作,而为东汉卫宏所作外。反《诗序》学者最重要的工作,即是指出《诗序》所释诗旨的不合理。这种工作,以郑振铎的《读毛诗序》做得最彻底。

郑氏用类比归纳的方法,将内容相同的诗,合在一起作比较,发现诗的内容虽相同,《诗序》所定的诗旨却大不相同。如:《小雅·楚茨》和《大雅·凫鹥》,这两首诗的内容几乎一样,可是《诗序》解释《楚茨》说:“剌幽王也。政烦赋重,田莱多荒,饥馑降丧,民卒流亡,祭祀不飨,故君子思古焉。”解释《凫鹥》说:“守成也。太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神祗祖考安乐之也。”郑氏对《诗序》的解释,大加批评说:

我们试读这两首歌,谁能找出它们的异点来?《楚茨》的辞意很雍容堂皇,《凫鹥》的辞意也是如此。毫无不同之处。而因《楚茨》不幸是在《小雅》里,更不幸而被作《诗序》的人硬派作幽王时的诗,于是被说成“刺幽王也。政烦赋重,田莱多荒,饥馑丧降,民率流亡,祭祀不飨,故君子思古焉”了。至于《凫鹥》则因他是在《大雅》里,于是《诗序》便美之曰“守成也。太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神祗祖考安乐之也。”我不知道《楚茨》的诗里那一句是说“祭祀不飨”的?……为什么《楚茨》便是刺,《凫鹥》便是美呢?郑氏将句式相同的,作类比研究,发现同一内容的诗,因分属《小雅》和《大雅》,《诗序》所定的诗旨也大不同。

郑氏又举《周南·关雎》、《陈风·月出》和《陈风·泽陂》三首,以为三首都是很好的情诗。而《诗序》却有截然不同的解释。他提出批评说:

试再读《诗序》,他所说的真是可惊!原来《关雎》是美“后妃之德”的,是“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的;《月出》却是“剌好色”,是说“在位不好德而说美色焉”;《泽陂》却是“刺时”,是“言灵公君臣淫于其国,男女相悦,忧思,感伤焉”的。我真不懂:为什么同样的三首情诗,意思也完全相同的,而其所含的言外之意却相差歧得如此之远?我不懂,为什么“寤寐思服,辗辅反侧”二句,在《周南·关雎》里,便有许多好的寓意,同样的“寤寐无为,辗转伏枕”二句,在《陈风·泽陂》之诗里,便变成什么“刺时”,什么“灵公君臣淫于其国……”等等的坏意思呢?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郑氏又举《召南·草虫》、《王风·采葛》、《郑风·风雨》、《小雅·菁菁者莪》、《小雅·裳裳者华》、《小雅·都人士》、《小雅·隰桑》等八首诗,加以比较后,以为这八首诗的意思差不多相同,而《诗序》所定的诗旨也相去甚远,他提出质疑说:“为什么辞意与文字都相同的诗句,美刺之义乃如此不同呢?”后来,他才知道作《诗序》的人,并不是按诗篇的内容来定诗旨,他说:“原来作《诗序》的人果然是不细看诗文的!果然是随意乱说的!他因为《草虫》在《召南》里,所以便以为是美,《风雨》是在《郑风》里,所以不得硬派他一个刺;《隰桑》、《裳裳者华》,因为已派定是幽王时诗,所以便也不得以他为刺诗。”郑氏在这里道出《诗序》是先认定某一类的诗是美诗或刺诗,再来为每一首诗作诗旨。而不是就其内容来认定诗旨。这就是《诗序》最严重的蔽病所在。

《诗序》解诗何以会如此附会?郑氏说:“大概作《诗序》的人,误认《诗经》是一部谏书,误认《诗经》里许多诗都是对帝王而发的,所以他所解说的诗意,不是美某王,便是刺某公!又误认诗歌是贵族的专有品;所以他把许多诗都归到某夫人或某公,某大夫作的。……因为他有了这几个成见在心。于是一部很好的搜集古代诗歌很完备的《诗经》,被他一解释便变成一部毫无意义而艰深若盘诰的悬戒之书了。”既如此,郑氏以为《诗序》之说如不扫除,《诗经》之真面目便永不可得见。

除了郑振铎之外,张西堂在为顾颉刚所辑郑樵《诗辩妄》所作的序,提出《诗序》有十大缺点:

1.杂取传记:如《关雎序》用《乐记》而不及《乐记》;《抑》之序用《国语》而以为刺厉王。

2.傅会书史:如《宛丘》、《东门之枌》、《蜉蝣》等篇之序。

3.不合情理:如方玉润说:“章章牵涉后妃,此尤无理可厌。”

4.妄生美刺:如《简兮》本非刺诗而以为刺。《雄雉序》以为刺宣公,但诗中并无刺意。

5.强立分别:如谓风有“正”、“变”,以及《周南》、《召南》分系二公等说。

6.自相矛盾:如《召南·驺虞》序说“天下纯被文王之化”,《行露》序说“强暴之男侵凌正女”,自相矛盾。

7.曲解诗意:凡颂中有“成王”及“成康”字者,皆曲为之说。

8.误用传说:如《日月序》以为庄姜伤己不见答于先君,是误解《春秋传》文,谓庄姜无子是由于庄公之不答。

9.望文生义:如《雨无正》、《何人斯》、《召》、《荡》各篇之序。

10.叠见重复:如《江有汜》、《载驰》之序。〔13〕

由于《诗序》本身这么多的缺点,绝非孔门第子所作,既非孔门真传,其中所言,就不是金科玉律。这种对《诗序》的不信任,使二千余年来因《诗序》所建立的解释系统完全崩溃。对《诗经》各诗篇解释的多元化观点也跟著来临。

四.重新解释诗篇之诗旨

《诗序》既不可信,则其所定的诗旨,也被认为不合理。亦即建立在《诗序》的解释系统,都必须重新加以检讨。这种新解释,由郭沫若的《卷耳集》首开其端,接着是俞平伯的《葺芷缭衡室读诗札记》中对《周南》、《召南》、《邶风》诗篇的解释。再来是胡适《谈谈诗经》对数首《周南》、《召南》诗篇的新解,《周南新解》对《周南》十一篇诗旨的重新诠释。兹分别讨论如下:

(一)郭沫若《卷耳集》

本书民国11年(1922),由上海泰东书局出版。是最早重新诠释诗旨的系统著作。代表重新诠释诗旨新时代的来临。这书选择《国风》诗篇四十首加以翻译,译文之后附有原诗和解说。书名所以叫《卷耳集》,是因为译诗的第一首就是《卷耳》,因以它命名。郭氏说到译诗的目的时说:

我们的民族,原来是极自由极优美的民族,可惜束缚在千年来礼教的桎梏之下,简直成了一头死像的木乃伊了。可怜!可怜!可怜我们最古的优美的平民文学,也早变成了化石,我要向这化石中吹嘘些生命进去,我想把这木乃伊的死像苏活转来。这也是我译这几十首诗的最终目的,也可以说是我的一个小小的野心。

(《卷耳集序》)

郭氏认为我中华民族受传统礼教的束缚,已成了木乃伊,优美的平民文学也成了化石。他要给化石新的生命,要将木乃伊复苏过来。亦即要对传统经典作全新的解释,把历来受解释任意摧残的作品,赋予全新的生命。

要实践这一理想,达成这一目的,就要有与传统经典研究法迥然不同的新方法。郭氏叙述他翻释这四十首诗时,所持的方法是:

我对于各诗的解释,是很大胆的,所有一切古代的传统的解释,除略供参考之外,我是纯依我一人的直观,直接在各诗中去追求它的生命。我不要摆渡的船,我仅凭我的力所能及,在这诗海中游泳;我在此戏逐波澜,我自己感受著无限的愉快。(《卷耳集序》)

郭氏所以认为他的解释是大胆的,是因为他不依传统的标准来解释,而是“纯依我一人的直观”。这种解释法和朱熹的本文研究法〔14〕,姚际恒的“涵咏篇章,寻绎文义”(《诗经通论·自序》,页16)有相类似的地方。他们间虽无直接继承的关系,但一涉及诗篇的解释,所谓直探本文的解释法,应是对抗《诗序》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所以朱熹和姚际恒都善用它,民初反《诗序》的学者更以它为利器。

郭氏既以为他的解释是大胆的,应该举例来证成他的说法,如《周南·卷耳》,《诗序》云:“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郭氏的解释是:“此诗叙一女子因丈夫行役而思之。第一节叙女子出游,其余三节叙女子心中之想像。”又如《鄘风·柏舟》,《诗序》云:“共姜自誓也:卫共伯早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绝之。”郭氏的解释说:“我不相信这种传统的说法,我只在诗中直接求她的生命。我看这诗是一个女子本自有爱人,而父母不许她嫁。她因而生怨望的意思。”可知,郭氏将本来《诗序》所认定的政治教化诗,全解释为男女的爱情诗。《卷耳集》一书的“大胆”,就在个地方。这也是郭氏解释《国风》诗篇的特色。

(二)俞平伯《葺芷缭衡室读诗札记》

从民国12年6月起, 《小说月报》即陆续发表有关《诗经》新解的文章。第一篇是王伯祥的《鸡鸣》。《鸡鸣》本是《诗经·齐风》的一篇。《诗序》云:“思贤妃也,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王氏解释说:“《齐风·鸡鸣》诗明明是一首很好的情诗,它写男女燕昵的状态,真是活灵活现,使读这首诗的人可以彷佛想见他们在那里说话,而且是女对男发的一种无可奈何的说辞。……决不是什么“贤妃御于君所”,“心存警畏”,“欲令君早起视朝”一类的话头。”

但是,在《小说月报》中较有系统发表诗篇新解的是俞平伯。他那命名为《葺芷缭衡室读诗札记》,前后发表《召南·行露》、《召南·小星》、《召南·野有死麇》等。另发表在《燕京学报》的有《邶风·柏舟》、《邶风·谷风》。後来,收入《古史辨》第三册时,又加入《周南·卷耳》一篇。合计有六篇。这六篇,如《邶风·柏舟》、《谷风》,都附有“故训浅释”。

俞氏这些《札记》解释各诗诗旨的方法,并不像郭沫若的《卷耳集》,仅凭“直观”,而是有相当深入的分析论辨过程。如《周南·卷耳》,俞氏说:“这篇,前人异说极多,什么后妃、文王、贤人,搅成一团糟。……其实从诗本文看,只见有征夫思妇,并不见有文王后妃,更何况著一贤人耶!”俞氏为了证成自己的说法,对诗中字词的歧义,也逐字加以解析。如果各家所定诗旨出入太多,则逐家提出论辨,如《召南·行露》,俞氏以为“此篇大义甚晦滞”,亦即诗意不明。对分歧的诸家之说,如毛、郑之说、朱子之说,则逐家加以解析。

俞氏对这六篇的解释,虽不一定完全的正确。但从他的行文中,也可以窥知俞氏对《诗经》性质的看法,他说:“《诗三百篇》非必全是文艺,但能以文艺之眼光读诗,方有是处。且国风本系诸国民谣,不但不得当经典读,且亦不得当为高等的诗歌读,直当作好的歌谣可耳。明乎古今虽远而情感不殊,则迂曲悠谬之见不消而自消矣。”(《召南·小星》)把《诗经》当民谣,是民初反《诗序》学者的共同观点。在此一观点下,《诗经》诗篇的解释才不受《诗序》教化观的束缚,而有广阔翱翔的空间。

(三)胡适对诗篇的新解

民国14年(1925),胡适在《晨报·艺林旬刊》发表《谈谈诗经》,对《国风》中的很多诗篇,提出了他自己的看法。如《周南·关睢》,胡适说:“《关睢》完全是一首求婚诗,他求之不得,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这是描写他的相思苦情,最后他便想出一种勾引女子的手段,便继之友以琴瑟,乐以钟鼓,这完全是原民时代的社全风俗,并没有什么希奇。”他解释《野有死麇》说:“《野有死麇》的诗,也同样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诗。”解释《小星》说:“彼小星一诗,是妓女星夜求欢的描写,风俗使然,无足深怪。”解释《葛覃》说“《葛覃》诗,是描写女工人放假急忙要归的情景。”

胡适这篇《谈谈诗经》发表后,周作人写了《谈“谈谈诗经”》,发表在民国14年(1925)12月的《京报副刊》,对胡适文中的观点提出质疑。如:胡适将《葛覃》解释为“女工人放假急忙要归的情景”,周氏认为那时并没有工厂,讥刺说:“我猜想这里胡先生是在谈笑话,不然恐怕这与初民社全不合”。又胡氏解释《小星》是“妓女星夜求欢的描写”,并引《老残游记》里山东有窑子送铺盖上店为证。周氏驳说:“我把《小星》二章读过好几遍,终于觉不出这是送铺盖上店”。最后,周氏提出警告说:“守旧的固然是武断,过于求新的也容易流为别的武断。”周氏对胡适的批评,表示当时反《诗序》的学者仍具有相当的反省能力,而不是一味求新奇。当《谈谈诗经》收入《古史辨》第三册时,《小星》的解释改为“写妓女生活的最古记载”,《葛覃》一篇则全部删去。反映胡氏从善如流的态度。

除了对这些篇作个别的解释外,胡氏又对《国风》诗篇作了总结性的评判,他说:“他如《草虫》、《汝坟》、《殷其雷》、《江有汜》、《绿衣》、《柏舟》、《谷风》、《桑中》、《伯兮》、《木瓜》、《将仲子》、《遵大路》、《褰裳》、《丰》、《东门之枌》等诗,不是描写男女恋爱的问题,便是描写女性的美,或其生活,所以《国风》我们可以说多数是男女爱情中流出来的结晶。”他把《国风》当作歌谣的总集,再从歌谣中去发掘爱情诗篇。

胡适在当时《诗经》歌谣观点的指导下,似有意将《国风》一百六十篇全部重新解释。民国20年(1931)6月, 在《青年界》发表了《周南新解》,将各篇中的诗逐句加以解析,在诗旨方面排列从古到今的说法,做为“旧说”,自己的说法,则称为“今说”。胡氏《新解》的说法,大抵承袭《谈谈诗经》中所认定的诗旨,如《关睢》,《新解》说:“这一篇为一个男子思念一个女子,睡梦里想他,用音乐来挑动他。”解释《葛覃》说:“这一篇是葛布女工之歌”。诗旨的内容大抵与《谈谈诗经》相同。

五.整理反《诗经》之著作

反《诗序》的学者,除了要批评《诗序》的不合理、谬误之外,也要以自己的方法或自己的体会来重新认定《诗序》每篇的诗旨,更要对历来反《诗序》的著作加以表彰,以加强反《诗序》的力量。毕竟《诗序》的不合理,并不是民国初年才被发现,而是自宋代以来即是已知的事实。所以,将古人反《诗序》的著作加以整理,是非常重要的事。

在众多反《诗序》的著作中,民初反《诗序》的学者,几乎都很重视。他们要整理的大概有两方面的著作:一是已经亡佚,如郑樵的《诗辨妄》;二是书虽在,但已被忽略,不为人所知的,如王柏的《诗疑》、姚际恒的《诗经通论》。从民国十多年起,反《诗序》的学者在这几种书,花下了相当多的功夫。兹分别加以讨论。

(一)郑樵《诗辨妄》辑佚

《诗辨妄》是南宋初年郑樵的著作,早已亡佚。该书最大的特点是攻击《诗序》之妄。朱子受该书的影向,改变了原来祖述《诗序》的说法,将已完成的《诗集传》重新改作,并作《诗序辨说》将《诗序》逐条加以检讨。

顾颉刚是先注意到郑樵反传统的创新精神。民国6年(1917 )顾氏开始读郑樵的《通志》,并与傅斯年讨论,顾氏认为“此书综合了作者一生的学问,涉及范围极广,而且甚有批判精神,有创见。”(《顾颉刚年谱》,而44)后来,顾颉刚受到钱玄同的影响,开始注意到经部书中所潜藏的问题,由周孚的《非诗辨妄》所引到的片断资料,“就惊讶郑樵立论的勇敢”。顾氏受郑樵的勇敢感动,于民国10年(1921)秋冬之间开始辑集《诗辨妄》,并准备编入《辨伪丛刊》中。同时,顾氏也作了两篇与郑樵有关的副产品,一是《郑樵传》,另一是《郑樵著述考》。民国11年(1922)2月3日顾氏写信向胡适报告,并准备将《诗辨妄》列入《辨伪丛刊》的第一种。2月19 日也写信向钱玄同报告工作的内容。3月18日又写信向胡适报告工作的进度, 和整部《诗辨妄》辑本的内容构想。从这些事实,可以发现这整理工作带有相当浓厚的集体意识在内。〔15〕

民国14年(1925)11月3日, 顾氏为所辑《郑樵诗辨妄辑本》作跋。并将辑本发表于11月11日出版的《北大国学门周刊》第1卷5期中。11月18日,顾氏又在《北大国学门周刊》1卷6期中发表《非诗辨妄跋》。

后来,顾氏因编辑《古史辨》,把有关郑樵《诗辨妄》的后续研究,搁置了下来。民国22年(1933)6月起, 顾氏开始编辑《诗辨妄》的附录,并作按语。根据《顾颉刚年谱》,6月13 日作《诗辨妄》附录三《六经奥论选录》,6月17日作附录四《历代对郑樵诗说之评论》。7月,《诗辨妄》一书即由北平朴社出版。这书的书名页题“诗辨妄一卷 附录四种 宋郑樵著 顾颉刚辑点 辨伪丛刊之一 朴社出版”。全书的内容是:

卷头语

张西堂先生序

本书

附录一 周孚非诗辨妄

附录二 通志中的诗说

附录三 六经奥论选录

附录四 历代对于郑樵诗说之评论

所谓“卷头语”,是辑录郑樵论诗之语八则置于卷前。“本书”即《诗辨妄辑本》,但缺顾氏的《跋》,不详何故。四种附录既辑录郑樵零星的诗说,也集录其他学者对郑樵诗说的批评。

(二)重刻王伯《诗疑》

王伯是南宋末年的学者,他是朱子的三传弟子。著作相当多,如《书疑》、《诗疑》都具有反传统精神。《诗疑》既不信毛、郑的传笺,也不信《诗序》,更不信《左传》中有关季札观乐的记事,即朱子的说法也加以怀疑。顾颉刚特别重视《诗疑》,也是看重该书所具有的创新精神。

民国11年(1922),顾颉刚在上海买到《诗疑》(《年谱》,页75)。次年,将《诗疑》校点完毕(《年谱》,页81)。这书虽然校点完毕,却迟至民国19年春,才由朴社出版。他那篇作于民国19年2 月21日的《重刻诗疑序》,甚至迟到当年10月1日,才在《睿湖》第2期发表。后来这篇序收入《古史辨》第3册中。

根据顾氏的《重刻诗疑序》,他认为《诗疑》有功也有罪,顾氏说:

我对于这本书的见解,以为他敢赤裸裸地看《诗经》,使得久已土蚀尘封的古籍显现些真相,这是他的功。但因显现了些真相,他便以为有若干篇是应当早被圣人放绝的,就要代行孔子的职权,把《诗经》删掉许多,这是他的罪。

顾氏虽以为删诗是王伯的罪,但王伯的用意是要维护圣经这一点,顾氏也有所体会。也就是说,对王伯想删诗的用心颇有同情的理解。

顾氏比较在意的是王伯对《诗序》的态度。《诗序》本有所谓正、变之说,正诗是文王、武王时代的诗,变诗是幽王、厉王时代的诗。这种正变的观念把诗歌和政治间的关系作最紧密的结合,是汉代诗教化观下的产物。王伯虽想突破《诗序》的束缚,但还免不了受《诗序》的影响。顾氏所以推崇王伯的《诗疑》,是因为他具有批判精神,也可以作为推倒《诗序》的正面教材。但王伯《诗疑》中却还有《诗序》的影子在内。这点颇引起顾氏的不满。他说:

但王柏一方面虽不信《诗序》,一方面还是提倡正变之说,屡以正风、正雅为周公时诗,变风、变雅为周公后之诗。甚至《诗序》中还没有分正变的颂,他也分起正变来了。他讥欧阳修云:“今又自为《诗谱》,定其次序,而又不能不惑于《小序》之失,何躬病之而躬蹈之乎!”反成了“夫子自道”了。

王伯反《诗序》的不够彻底,对民国初年反《诗序》的学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的事。虽然,王柏的《诗疑》有不尽令人满意的地方,但顾氏说他“冯著自己的理性,对于《诗经》的本文作直接的研究”(顾氏《重刻诗疑序》),正是民国初年研究《诗经》学者都能接受的研究方法,就这一点来说,他们间的治学精神仍是相契合的。

(三)点校姚际恒《诗经通论》

姚际恒,是清初的经学家。所著《九经通论》,是清初最具批判精神的著作。由于和后来汉学的学风有相当大的差距,他的著作并不受清儒的重视。后来,这些著作也逐渐湮没,仅《诗经通论》在清末有刻本,但流传不广。

宣统元年(1909),顾颉刚十七岁,他已注意到姚际恒。曾向孙宗弼借到浙江书局刊本的《古今伪书考》,读后深受影响。后来由于其师胡适的询问,开始搜寻点读姚氏的著作。民国11年(1922),顾氏向北京吴虞借得姚氏《诗经通论》,并在苏州请人抄录,并加以标点(见顾颉刚《诗经通论序》)。次年(1923)8月,点校完毕。 点校时作了大量的读书札记,今收入《顾颉刚读书笔记》第七卷上册,《汤山小记(六)》、《汤山小记(七)》中。从这些札记,可以发现顾氏非常推崇姚氏治学的客观精神。如《郑风·将仲子》,《诗序》以为是“刺庄公”,朱熹以为是淫诗。姚际恒说:“予谓就诗论诗,以意逆志,无论其为郑事,淫诗也,其合者吾从之而已,今按此诗言郑事多不合,以为淫诗则合,吾安能不从之,而故为强解以不合此诗之旨耶!”顾颉刚以为“(姚氏)虽常驳朱熹淫诗之说,而独于此从其说,知其但明大是大非,不以宗派自局限也。”(《汤山小记(七)》,页4944),又云:“姚氏涵咏经文,屏除汉、宋宗派之成见,惟是是归,可谓超绝古今者矣。”(同上)从这些话,大抵也可看出顾氏何以要下工夫整理姚氏的著作。

除了顾氏标点姚氏的《诗经通论》外,民国16年(1927)4月, 陈柱作《姚际恒诗经通论述评》,民国18年(1929)9月, 顾氏的学生何定生作《关于诗经通论及诗的起兴》,都对姚氏书中的怀疑精神,相当的肯定。顾氏由于要从事的学术工作太多,并没有将所点校的《诗经通论》尽快出版,也没有更有系统的评论文字。民国34年(1945)4月,杨家骆所编《北泉图书馆丛书》,要将姚际恒的《诗经通论》编入,顾氏为该书作了《诗经通论序》,发表于《文史杂志》5卷3、4期。 至于《诗经通论》的点校本,则迟至1958年12月,才由北京中华书局出版。

六.结论

综合以上的论述,民国初年反《诗序》运动的形成和内涵,大抵可归纳为下列几点:

其一,晚清的今古文学之争,康有为以古文经为刘歆伪造,章太炎以六经为史料,都足以降低经书的权威性。在清末民初内外交相迫的形势中,学者逐渐抛开今古文之争的格局,扩大范围来看传统学术问题。当时的传统学者,如刘师培等人;新文化运动者,如胡适等人,都提出整理国故的想法。胡适强调要还国故本来面目,并亲自整理国故。如就《诗经》的整理来说,就是要把《诗经》从圣经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进行的方法,先是切断孔子与《诗经》的关系,断定孔子并未删诗。其次是论定《诗序》非子夏所作,与孔门无关。并指出《诗序》解释观点的不合理。这种批判《诗序》运动,实为整理国故的一环。

其二,从民国11年(1922)起,陆续有论辨《诗序》的论文出现,一直到抗战期间,此类论辨文字约有二十余篇。这些论文大抵从两方面来讨论《诗序》:一是考论《诗序》的作者,大部分的学者都根据《后汉书·儒林传》所说,以为《诗序》乃卫宏所作。二是检讨《诗序》的解释观点。郑振铎的《读毛诗序》,用比较归纳的方法,指出内容相同的诗篇,《诗序》所定诗旨却大不相同。张西堂《诗辨妄序》也指出《诗序》有十大缺失,绝非孔门真传。

其三,《诗序》所释诗旨既不合理,为还给《诗经》本来的面目,就必须重定诗旨。此一方面的工作,较有成就的,一是郭沫若的《卷耳集》,译《诗经》情诗四十首。郭氏抛开一切传统说法,用“直观”的方法来认定诗旨。此一作法,郭氏自认为是“大胆”。二是俞平伯的《葺芷缭衡室读诗札记》,有六篇。他认为《国风》是各国民谣,不可当经典来读。三是胡适《谈谈诗经》和《周南新解》中的新解释。有些解释由于太过新奇,受到周作人的批评。各家认定的诗旨,皆从诗篇本文的吟咏、寻绎入手。这与朱熹、姚际恒的方法大抵相同。

其四,为了证明《诗序》的不合理,古代学者反《诗序》的著作,也被整理出来。如郑樵已亡佚的《诗辨序》,顾氏从各种典籍中将佚文加以辑集,于民国22年(1933)7月,由北平朴社出版。 王伯《诗疑》,久为学者所忽略,顾氏也加以标点,于民国19年(1930)由朴社出版。姚际恒的《诗经通论》,顾氏也于民国12年(1923)8月点校完毕。 这些反传统或反《诗经》的著作,所以受到民初学者的青睐主要是可以加强反《诗序》的力量。

《诗序》经民初学者的论辨、批判,在《诗经》解释活动中,虽不一定完全失去影响力,但可以想见的,《诗序》已不是解释《诗序》的唯一标准,而可以成为众多标准中的一种,甚至仅具参考价值而已。

注释:

〔1〕见毛子水:《国故与科学精神》,《新潮》第1卷5期。

〔2〕收入《胡适文存》(台北:远东图书公司,1929年),第1集,页440。

〔3〕见《胡适文存》,第2集,页2—6。

〔4〕见《文学论集》(上海:中国文化服务社,1929年),页1—20。

〔5〕见《古史辨》(台北:明伦出版社,1970年3月), 第1册,页41—42。

〔6〕见《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月刊》,第1卷2号。

〔7〕见《古史辨》第3册,页382—401。

〔8〕见《国学月报汇刊》,第1集(1928年1月),页23—29。

〔9〕见《古史辨》第3册,页402—404。

〔10〕见《光华大学半月刊》,第2卷10期(1934年6月)。

〔11〕李繁訚之文,见于《励学》第4期(1935年6月),页69—83。李淼之文,见于《国专月刊》第5卷5期(1937年6 月),页68—69。

〔12〕见《学海》(南京)第1卷1、2、5、6期(1944年7—12期)。

〔13〕见顾颉刚辑点《诗辨妄》(北平:朴社,1933年7 月)卷首。

〔14〕王懋竑《朱子年谱》(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7年)说:“其于诗也,深玩辞气而得诗人之本意。”

〔15〕见《古史辨》第1册,页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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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诗歌序言的反对运动_儒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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