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倡跟踪调查——从泸沽湖研究说起,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泸沽湖论文,跟踪调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美丽的泸沽湖,是古老的摩梭人的故乡,也是中外游人向往的地方。摩梭人是怎样一个民族?走婚怎么走?母系家庭如何生活?这是人们最感兴趣的问题,也是不少学者赴泸沽湖后所要回答的问题。
一、令人向往的民族学沃土
泸沽湖地区是民族学的巨大矿藏,当地不仅居住摩梭人、纳西族、普米族,还有彝族和藏族,是比较理想的民族学考察社区。那里有开采不完的金沙、金豆豆,只要你不畏艰险,田野调查方法得当,一定会有所收获,甚至能抱个金娃娃。
关于当地摩梭人的走婚和母系家庭,清人已经注意。据道光《盐源县志》载:“盐源恶习,女多不嫁。”文中已指出女子不嫁,实行走婚,只是语焉不详,难知其俗。随着我国民族学的兴起,泸沽湖渐为外界所知。1930年庄学本先生曾赴泸沽湖考察,在《良友》“新西康专号”上以《么些》为题,发表大批摩梭人照片,指出:“婚姻尚自由,但一般女子多不嫁,不赘,而性交极乱。家庭以母系为本位,财产之继承亦为女子,故有‘女儿国’之称。”该文发表后,引起国内外的重视。后来美国人洛克也深入其地,居住多年,著有《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但对摩梭人的母系制未作深究,仅以“性关系极乱”一言以蔽之,未能取得进一步的成果。
真正对摩梭人母系制进行调查的,是从建国开始的。其中以宋恩常、朱宝田、吴光湖开其先河,编有《云南省宁蒗彝族自治县永宁纳西族社会及其母权制调查报告》,从而揭开了当地母系制研究的帷幕。他们的功绩是:第一,首次发现了当地摩梭人的阿注婚和母系家庭,这是建国后民族学的重大发现之一。第二,他们提出的基本框架——阿注婚、母系家庭,一直为学术界所肯定,说明其研究为摩梭人母系制研究奠定了基础。两年之后,中国社科院民族研究所、云南民族研究所又派出大批专家,对永宁摩梭人母系制进行了更广泛深入的调查,出版了大批调查报告,使摩梭人母系制研究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1963年我有幸参加泸沽湖母系制调查,对我后来的治学有重要影响。我本来是学考古的,在博物馆从事史前研究,负责陈列展览设计。从这一点来说,与民族学八竿子打不着,每天所想都是怎样利用博物馆的形象舞台,再现中国史前社会。经过几年探索发现考古资料残缺不全,是不会说话的“活化石”,仅凭此难以窥见史前社会的原貌,必须借助于号称“社会活化石”的民族学资料,互相补充,彼此印证,利用多学科的比较研究, 才能较好地复原史前社会。 为此我做了几次民族调查:1961年赴内蒙古大兴安岭鄂伦春族地区调查狩猎文化,搜集民族文物。第二年赴云南西双版纳,调查傣族、哈尼族、拉祜族和佤族社会历史。1963年转赴滇西北宁蒗县永宁区,对摩梭人母系制进行具体考察。人类是否经历一个母系氏族社会?这是历史上的一个谜,也是中外人类学家多年探寻的一个热点。泸沽湖女儿国正好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实例。我赴泸沽湖的最初动机,是想搜集一套摩梭人母系制文物,回京后举办一个“摩梭人母系制文物展览”,因此我的工作特点是从物质文化入手,大量搜集文物,并了解走婚、母系制情况,最后共搜集三千多件文物。正当我们在泸沽湖调查开了一个好头,有待深入研究之时,时局骤变,调查工作停止,展览也难以进行。
尽管如此,我对摩梭人的研究并未放弃,只是把研究工作转向地下业余活动,其间完成了《永宁纳西族母系制》书稿。不过,对摩梭人母系制的认识,仅凭一次调查是不够的,因此改革开放之后,我们又进行了一系列调查:1979年赴四川盐源县左所区,对泸沽湖东岸摩梭人走婚和母系制进行调查;1980年对泸沽湖地区的另一个民族——普米族、西番人做了聚落调查,分别编写了报告;1981年又进一步延伸,到四川木里县俄亚地区,对当地纳西族、摩梭人、西番人和藏族做了聚落调查,同时在宁蒗县城附近对摩梭人的父权制进行了调查。
应该说,在我国民族学调查中,泸沽湖调查是比较深入的,参加人数之多,涉及学科之广,出版报告、专著之多,是名列前茅的,这应该肯定。但不能说完美无缺,因为当时偏重于婚姻家庭调查,对其他方面尚欠深入,如社会制度、经济关系、物质文化、宗教信仰就相当不够。摩梭人的走婚是在领主制度下进行的,必然打有阶级的烙印,如果忽视阶级关系,必然限制了人们对当地母系制的认识。据我所知,1963年我就在开基乡获得一批汉文文书,包括典当、借债、卖身等内容,在这种情况下,走婚怎么能不受经济因素影响呢?因此,有人把走婚说成是典型的群婚,或者把摩梭人描绘成“原始部落”、“最后的母系部落”,都是失真的,容易产生误导。我举此例,意在说明进行全面、周祥的调查,不可抓住一些事实就大加渲染,做出离开实际的结论。
二、母系制研究走向
如果说六十年代兴起泸沽湖调查热潮,研究工作则主要是从改革开放开始的,最先是传统的民族学研究,后来出现了外国学者的专题考察,近年又出现一批以“写实”为特色的文学作品。
国内传统的民族学研究,以詹承绪、王承权、李近春、刘龙初的《永宁纳西族的阿注婚姻和母系家庭》(1980年)和严汝娴、宋兆麟《永宁纳西族母系制》(1983年)为代表,这些作品都是严谨的学术著作,共同点是以马列主义立场、观点和方法,对永宁摩梭人母系制进行了全面研究,田野调查是很过硬的。前书更侧重对永宁母系制资料的梳理和介绍,后者侧重于分析,揭示了当地走婚、母系制的性质和历史地位,取材也不限于永宁,还包括泸沽湖东岸左所和木里县的摩梭人,因此受到好评。应该指出,上述作品过于拘泥于资料的介绍,或者理论框框较多,展开分析不足,加之当时刚刚改革开放,思想欠解放,作者没有大胆地提出自己的更多见解。
随着泸沽湖报告的公开,研究专著的出版,新闻媒传的炒作,在国外也引起了较大反响。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几乎每年都有外国学者进入泸沽湖考察,他们发表不少文章,也出版过专著。这些作品的最大特色,是作者有一种理论观点或模式,然后到泸沽湖地区进行一些考察,找到一个切入点,再具体介绍他们在泸沽湖的所见所闻。由于多数作者在当地停留时间短促,又有语言障碍,所搜集的资料有一定的局限性,更不要说对当地历史的探索了。但是他们思想活跃,敢于大胆提出问题,还是值得我们借鉴的。我国赴国外的留学生,也有到泸沽湖深入调查的,如留美博士翁乃群的《女主男流》,就是一部有较高水平的博士论文。
目前还有一种趋势,即摩梭人知识分子的介入,出版不少作品。如《最后的母系部落》、《梦幻泸沽湖》、《走出女儿国》、《走回女儿国》等等。这些作者有一定的生活经验,对本民族的风俗了如指掌,且充满感情,在他们的作品中,公布了不少鲜为人知的摩梭人资料,对走婚、母系制作了绘声绘色的描述,这是很珍贵的,也颇受欢迎。其中又有两种:一种是作者有一定研究,且亲自写作成书,其科学性是较强的;另一种是找人代笔,其文笔流畅,作为文学创作是可以的,但作为学术著作就欠妥当了,因为说其写实,又多有失真之处。
三、研究中的问题
在当前研究中,有几个问题有待推敲:
第一,关于理论和实证的关系。毫无疑问,我们应该坚持马列主义理论,也应该吸收西方的有益理论,作为我们从事研究的指南,但这些理论应该与中国民族实际相结合,不能生搬硬套。应该看到,关于摩梭人母系制,外国人并不太了解,也不可能为我们准备好现成的理论模式,许多具体工作非要依靠自己进行不可,即根据摩梭人母系制的资料,进行分析归纳,得出应有的结论,这就是实证方法,靠资料说话,从事实中引出理论。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不能满足于“拿来主义”,每个研究者都肩负着理论探索的重任。当然,也有些人喜欢先构想出一个理论框架,再到泸沽湖寻找自己需要的资料,自成一说,这是办得到的,然而人们也可以在当地找到更多的反证,这样作者构想的理论框架就崩溃了。真正的理论应该是有生命力的,经得起时间和反复跟踪调查的考验,而不是短命的。
第二,坚持科学性问题。当前在民族学、民俗学研究中,绝大多数人是按科学办事的,但也有个别人喜欢以奇风异俗作出惊人之举,这一点在某些旅游景点中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如什么佤族生殖崇拜、彝族的虎图腾柱、苗族的傩面具牌坊等等,其实这些都是杜撰出来的伪作,以低级趣味换取观众的好奇,以便取得门票效应。这种做法不仅伤害了民族感情,也容易产生误导。在民族学研究中也有类似现象,最明显的例证是以本民族为中心,过分夸大本民族的历史作用,令人难以接受。应该指出,在旧中国少数民族处于被压迫的地位,许多丰功传绩被抹杀了,建国后从根本上改变了上述情况。兄弟民族知识分子强调本民族的历史贡献是应该的,需要注意的是,做什么事都有一个“度”:在“度”之内,是科学的;超过了“度”,就变成了谬误。因此必须坚持科学性,珍惜民族感情。
第三,应该掌握更多的第一手资料。泸沽湖摩梭人的报告是较多的,但就深入研究而言,资料还嫌不足:第一,摩梭人资料主要是婚姻家庭,对经济制度、阶级关系、宗教信仰则调查不足,应该补充调查;第二,泸沽湖地区还有一些民族,如普米族、壮族、苗族,也深受走婚影响,对此也应进行必要的调查;第三,在周边地区也有不少民族,无论是彝族的一人一妻制,还是藏族的多偶婚,均与摩梭人婚姻有一定往来,也应加以调查。只有占有了较多的资料,才便于深入研究。
还有一点应该指出,尽管我国六十年代的民族调查报告多已出版,数量之多是空前的,但这些报告侧重社会制度和阶级关系,主要是为民主改革提供依据,对物质生活、婚姻家庭、文化艺术和宗教信仰却较少涉及,这是很遗憾的。补救的办法也是有的:一、有计划地进行补充调查,在今天更具有抢救意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二、希望当年参加民族调查的同志写一些调查记、考察记,因为在三、四十年前这些作者所见甚多,不少文化现象已经作古,但当时不可能写入报告,因此如果这些同志把所见所闻记录在案,必然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笔者有志于此久矣,拟完成《泸沽湖的诉说》、《穿越金沙江》和《泸沽湖的周边世界》三部考察记,从今年始陆续出版,公布一批第一手资料。
四、坚持跟踪调查研究
近些年来,有些朋友赴泸沽湖采风归来,抱怨说:“我们怎么看不见走婚呀?”个别人甚至怀疑走婚的存在。这不足为怪。民族调查是一种科学认识过程,又有许多艰苦细致的工作,决不是走马观花就能奏效的,必须进行长期的、反复的调查,进行综合性研究,才能获得科学的认识。
根据我的体会,对社区进行跟踪调查是至关重要的,因为:
首先,任何一个调查者对一个社区的认识都不是一次调查就能完成的,而是一个长期的认识过程,即由多次调查才能取得深入的认识。我的最初调查是参加1958年全国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当时曾率一个小组在桂北山区调查苗、侗、壮诸民族的社会历史,但是当年我才22岁,业务准备不足,阅历窄,加上“左”的干扰,所获甚微,可以说是“就饭吃了”,后来经过多年磨练,才探索出一些田野调查的门道。像泸沽湖地区,我进行了四次调查才摸清了摩梭人婚姻家庭类型:第一种为走婚与母系家庭,主要分布在泸沽湖腹地,包括云南宁蒗县永宁乡、四川盐源县左所区和木里县屋脚乡,共有36个村落。这是摩梭人比较古老的婚姻家庭形态。第二种为婚前走婚与伙婚家庭,主要分布在泸沽湖西北部,包括四川木里县俄亚乡和依苦乡,是山居摩梭人的基本婚姻家庭形态,较泸沽湖腹地阿注婚多有变化。第三种为单偶婚和父系家庭,主要分布在泸沽湖南部、东南部,包括宁蒗县白脚坝、盐源县瓜别地区,受汉族影响较大,其婚姻家庭形态与汉族相近。
这种婚姻家庭类型的划分,是经过多年调查才得出的,对全面认识摩梭人婚姻家庭有重要意义。又如过去只知丽江纳西族有东巴文,摩梭人没有文字,后来据杨学政的调查,当地达巴有一种历书,也是用象形文字书写的,只是文字更原始。类似文字在西番人地区也有发现,基本为图画文字。这些事实告诫我们,对于一个社区的调查,必须进行多次,才能克服自己认识的局限性,不断深化自己对社区的认识。
其次,作为被调查的对象,社区也不是静止的,而是经常变化的,因此也要不断观察其变化,知其来龙去脉,才能正确认识一定社区的文化。六十年代初我曾赴内蒙古大兴安岭调查鄂伦春族狩猎文物,当时该族以游猎为生,食肉衣皮,住“撮罗子”,狩猎文物制度完好无损,30年后我故地重游,该族已弃猎从农、食米衣布,实现了定居,物质生活与汉族无异。类似现象我在广西、云南、四川也遇到过。 1992 年至1996年我在海南从事热带雨林与黎族文化考察,每年去两个月,每次去都发现黎族的传统文化正在迅速消失,使我们这些跟踪调查的人十分震惊。由此看出,仅凭一次短期调查就下结论,大本大本地写书,必然犯片面性错误。正确的做法,不仅要知道社区的今天,还要知道社区的昨天和前天,这就要每隔一段时间去社区调查一次,经过多次调查,才能搜集较丰富的资料,一次比一次深入,一次比一次全面,既可检验过去研究的结论,又可补充过去的不足,还可观察其变化。其实,无论是民族学还是民俗学研究,都应该是立体的,既要从时间角度进行历史分析,又要从空间角度进行横向的比较研究。
此外,跟踪调查有助于纠正作伪之举。在被调查者或调查者中,由于种种原因,常有作伪之举,尤其是涉及走婚这样的内容,多属隐私,一般不愿公开。根据我的经验,从事民族学调查,了解物质文化容易,这往往是我们在社区调查初期的切入点,但调查婚姻、宗教和巫术就困难重重了,尤其五、六十年代,当时强调阶级斗争,走婚被列为“恶习”,成为云南“婚改”的重点,不结婚不给发粮票,在这种不给饭吃的高压下,谁敢公开谈论走婚?为此,我们只能先易后难,首先征集文物,调查物质文化,观察成年礼、婚礼和丧葬仪式,从中增加联系,取得信任,结交知心朋友。当摩梭人把我们视为可信赖的朋友之后,顾虑全消,道出鲜为人知的习俗,他们能一五一十地讲述自己结交阿注的历史,有些美丽、健康、能干的人,一生有几十个、上百个阿注,被誉为“排长”、“连长”,个别人可荣登“营长”的宝座,当然这是极个别的,更多的人是“班长”、“排长”。人们不以交阿注为耻,而以多交阿注为荣。同时,在调查者中也有添油加醋、说假话的现象,如有的作者为了证实当地走婚的普遍性,无视结婚事件的存在,甚至连自己母亲结婚的情节都否定了,这是不应该的。还有人为了淡化当地的阶级关系,否认土司的存在,硬把土司衙门说成是“祠堂”,其实泸沽湖地区根本没有祠堂。对于类似伪作,必须打假,而最好的办法是通过调查、核实,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基于上述原因,决定了我们的田野调查不是短期效应,必须是长期的跟踪调查。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知识,取得一次比一次深刻的认识,最后达到科学认识的彼岸。一个有作为的民族学家、民俗学家,不仅要有高度的理论修养、广泛的学识和专业训练,还要有丰富的田野调查经历。如同一位考古学家必须从事考古发掘一样,否则是不堪设想的。田野调查越多越好,其治学功底也就更加牢固。根深才能叶茂。田野调查是最基础的工作,费孝通先生的田野调查是很著名的,象《江村调查》就是跟踪调查的最好范例,这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有一次笔者请教著名民族学家林耀华先生,问他在民族学研究中哪项工作是最得意之作,林先生毫不犹豫地说:“田野调查!”这是多么有分量的回答呀,也指明了民族学治学之路。
科学研究如同接力赛跑,一棒接一棒,不断接近终点。老一代学者已为我们树立了田野调查的榜样,我们也应该在田野工作上狠下功夫,做我们这代人应该做的工作。同时也希望年轻人戒浮躁,不怕吃苦,在田野调查上狠下功夫,为自己的学术之塔打下牢固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