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说“和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和声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79(2003)02-0012-07
这里说的“和声”,不是指现今从西洋输入的音乐概念中“两个以上不同的音按一定的法则同时发声而构成的音响组合”[1](P260)的“和声”,而是指为现今《中国大百科全书》和各种大词典都不收的、我们中国自家的“曲”中的“和声”。唯《辞海》有一个短短的“和声”专条,是指存在于唐宋“曲子”之中的和声。本文辞说也限定于此一“和声”。《辞海》条目全文为:
和声 指歌曲中一人或众人应和的部分。常用虚声。古乐府皆有声有词,如“贺贺贺”、“何何何”之类,都是“和声”。唐歌曲中的和声,有和于句中与句尾者,如《竹枝》即以“竹枝”两字和于句中,以“女儿”两字和于句尾。京有一句一和者,如《采莲子》即以“举棹”、“年少”相间和于句尾。宋管弦乐中的缠声即其遗法。[2](P1959)
既然是《辞海》的释文,当然具有权威性。它对不对呢?有很大的问题。
这条释文是三句话。头一句是:“和声,指歌曲中一人或众人应和的部分。”第二句是:“常用虚声。古乐府皆有声有词,如‘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第三句:“宋管弦乐中的缠声即其遗法。”这三句话都可推敲。因为有的和声并不是“众人应和”的;有的和声并不是“虚声”;宋代的“缠声”是人声唱出来的,非“管弦乐”。这些问题的造成或属对古书的误解,或属对古书阅读的粗疏。遗憾的是它正代表了国内学界相当多数人的看法。为节省篇幅计,这里不对其直接逐条批驳,下面的论说自然会证明它的纰谬。
一
那么古人的记载和证说是否一定是对的呢?和今人一样,古人也会有误解、粗疏之类毛病发生的。今人对古书往往不加详察,盲目相信和引用,这常常是造成新的错误的重要原因。关于“和声”至今没有解释清楚,很大程度上就是这样造成的。所以本文说“和声”要先从对古人的几段话的分析开始。
说到唐宋时的和声,学界非常熟悉的有三段文字,都是宋人的:北宋沈括之言,南宋胡仔引蔡宽夫之言,朱熹之言。《辞海》条文即据此而作的。
沈括之言在《梦溪笔谈》:
古诗皆咏之,然后以声依咏以成“曲”……。诗之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今管弦之中“缠声”,亦其遗法也。
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3](卷5)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蔡宽夫诗话》云:
大抵唐人歌曲,不随声为长短句,多是五言或七言,歌者取其辞与和声相叠成音耳。[4](前集卷21)
朱熹《朱子语类》谓:
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5](卷140)
这三段文字,后世无不引用而生发出种种说法来,好像从来没有什么问题,其实不然。上引诸文,实际上也只说了三句话,也就有了三个问题。
(一)第一句,是对“和声”的释说。
如果按沈括“如‘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的说法,如果将沈括此说与朱熹所称的“泛声”、《辞海》所谓的“虚声”相等同,则既与引以为例的“竹枝,女儿”、“举棹,年少”不合,更与沈、蔡、朱三位自己说的“以‘实字’填入‘和声’”不合。
(二)第二句,是“曲”的构成。
“诗之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沈);“唐人歌曲,多是五言或七言诗,歌者取其辞与和声相叠成音”(蔡);“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朱)。
一致地认为:歌曲(乐府)乃由“五七齐言诗+和声”所组成。
这种说法中的失误,对今人大约应当不必多说的了。
1.歌曲自是歌曲,自古就是“杂言”,不必由“五七言诗”来演化。
2.歌曲自是歌曲,与有无和声无干;完全不须由“诗+和声”来组成。歌曲,有有和声的,也有无和声的——事实上,无和声的歌曲多的是,如一个人独唱的曲子,谁与相和呢?
3.歌曲自是歌曲,在有和声的歌曲中,某些和声并不是“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的“泛声”,而是该曲调的特征词语,或该曲辞点题性词语。如人们熟知的唐代的“踏谣娘”:
北齐有人姓苏……每醉辄殴其妻。妻衔悲,诉之乡里。时人弄之——
丈夫着妇人衣,徐行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和之,云:“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以其且步且歌,故谓之“踏谣”,以其称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则作殴斗之状——以为笑乐。[6](《教坊记》)P18)
非常之明白:其一,“旁人和之”,他们唱的是和声;其二,其和声:“踏谣娘和来!踏谣娘苦和来!”并非“泛声”、“虚声”,而是该曲[踏歌娘]的特征所在,是男演员装扮的“妇人”在场上“行歌”所唱内容的点题性的曲辞。
(三)第三句,是和声的消失。
“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沈);“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朱)。
沈括和朱熹说的意思也是一样的,即“将‘实字’填入‘和声’”(和声消失)。这才是点到题了。
和声的消失,是“曲”演化成为“词”的重要标志之一。宋代“词”盛行,上引沈括、胡仔、蔡宽夫、朱熹四位宋人之说,实际上都是在说他们对“词”的起源的认识——虽然“词”已经实际地盛行,但是,“格律化的长短句”这类新兴的文体,在朱熹的时代还没有一个公认的特定称谓,沈括说的“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指的是它,朱熹说的“泛声逐一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是它、“今曲子”是它,又更有“乐府”、“歌曲”、“词曲”、“乐章”、“诗馀”等称谓,在宋末后始以“词”为通称,还有千年后由我给它取的特称“律词”——格律化的长短句。新兴事物的称谓必迟于其产生及发展实际,这是规律。
某些曲子中的和声的消失,与它们演化成为律词的关系和情况,才是问题的意义所在。到底是怎样的呢?
二
和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何谓和声
说起来,沈括、胡仔、蔡宽夫、朱熹四位说的,是有他们的依据的。他们四位都是大文豪,大约不大留意民间曲子那些东西,他们之所以会那样说,其依据是书面记载的“古乐府”,更尤其是唐代教坊中有“以律诗入乐”的做法——如王维的五言律诗“红豆生南国……”被李龟年等人采之入乐,以[相思子]之名而为“曲”等。所以会说:“古诗皆咏之,然后以声依咏以成曲”、“唐人歌曲,多是五言或七言诗”、“古乐府只是诗”。
唐教坊中“以律诗入乐”这种做法,是唐五代燕乐时文人为“曲子”撰写格律文辞(“律曲”)的滥觞,对“曲子”演化为“律词”即“律词”的产生关系极大。其过程为:
教坊曲→律诗入乐为曲→律曲→律词。(注:关于“曲”演化为“词”过程的我见,请参看拙著《词乐曲唱》(人民音乐出版社,1995年初版,2001年再版)及《词体构成》(艺术与人文科学出版社,2003年)。)
——唐五代燕乐时文人为“曲子”撰写的格律文辞,我特称为“律曲”(注:“律曲”这个称谓,是我定义的,它与“俚歌”相对。二者的关系,请参看由我主编的《戏曲音乐类种》(艺术与人文科学出版社,2002年)。)。
——宋元以下世称之为“词”的这类韵文,按我的理解而下的定义,是“格律化的长短句”,简称“律词”(注:“律词”这个称谓,是我定义的。请参看拙文《词之为词在其律》(《文学评论》1994年第2期)。有学者以为不然,不辩;荣幸的是,亦有学者予以首肯,如谢桃坊先生。)。
唐五代燕乐时,教坊乐人唱“曲”,一般由主唱者和歌伴递接而唱组成。因此,从文人的角度,就是蔡宽夫说的:“歌者(主唱者)取其‘辞’与(歌伴所唱)‘和声’相叠(递接)成音”了(注:关于唐时教坊燕乐的情形,王小盾先生有一本写得极好的专著《唐代酒令艺术》(知识出版社,1995年),敦请各位一读。《汉语大词典》(缩印本,1560页)《和声》条,其释文比《辞海》该句多几个字,为:“原为歌曲中常由他人应和的部分”,就比《辞海》要准确得多了。)。这里所谓的“辞”,或系原非曲辞被取而入乐的“诗”,或文人所撰写的“律曲”;所谓和声,就是“竹枝,女儿”、“举棹,年少”之类。
如此,何谓“和声”?根据唐宋时“曲子”实际,简言之:某些曲子,由主唱者与旁者“歌伴”递接而唱组成。由歌伴所唱的部分唐宋时称之为“和声”。和声往往即为该曲调的特征部分。如和声为“竹枝,女儿”者即为[竹枝],和声为“举棹,年少”者即为[采莲子]等。
(二)“和声”的特征
按古人以至当今学界,似乎一致地认为:所有的“律曲”——后来演化为“律词”的“今曲子”本来全都是有和声的。事实呢?
在现今可知的“律曲”中,有哪些“曲调”中有怎样的和声呢?
关于和声的研究,读书甚少,只见到刘尧民先生《词与音乐》中有约占5800字篇幅(P58-68)的一个大专节。刘先生将“和声”分为五种:曲前和声、曲中和声、叠句和声、叠字和声、无意义的和声(注:刘著中没有说“曲后”有“和声”。然而,“曲后和声”是有的,如[舞马]、[酒泉子](见下)。)。但是,此五种,并不都有实例;有实例的,成为我们课题的——唐五代宋“律曲”,包括后来演化为“律词”的及宋代更无人作的“律曲”中有“和声”的,严格地说,只有两个实例,就是人们反来复去说的[竹枝]和[采莲子],俱见皇甫松之作:
[竹枝]芙蓉并蒂(竹枝。)一心连。(女儿。)花侵槅子(竹枝)。眼应穿。(女儿。)‖[7](P183)
[采莲子]菡萏香连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袤鸭儿。(年少·)‖[7](P181)
这样,似乎就生出问题来了:
就这两例,就能证说凡曲子都有和声么?
就说这仅有的“竹枝,女儿”、“举棹,年少”两例,是不是和声?如果不是,那说不必说了;如果是和声,有没有用“实字”代入“竹枝,女儿”、“举棹,年少”的呢?没有,今存唐五代之作,[竹枝]33首、[采莲子]8首(包括可疑的)中一首都没有。宋人且不作此二调,何以证说有“以实字填入和声”的事呢?
其实,这是太过于偏信古人述说的缘故才生出来的问题。从事物实际考察事物,“和声”当然不只是在[竹枝]、[采莲子]中有,如在《乐府诗集》中,就有“和声”22例之数(为省篇幅,引略),但是它们都未入“律曲”,当然更未演化为“律词”。那,就从“竹枝,女儿”、“举棹,年少”实例说起吧。可以看到:
1.和声是具有标志曲调的意义的定语。
和声标志曲调。如“竹枝、女儿”,无论何人何篇必有此、必以此为和声,即系“定语”——“竹枝、女儿”此定语对[竹枝]具有标志其曲调的意义。这与以初作之文辞为调名,后人循作仍用该调名的情况是不同的。如晏殊创作某篇,后人循其格而作新辞。因晏作首起为:“双燕归飞绕画堂。似留恋虹梁。”乃以[燕归梁]为调名,后人之作中再没有即不须复有“双燕归飞……”等字样——“双燕归飞……”并不具有标志曲调的意义,[燕归梁]这个曲调中没有标志其曲调之和声。
据此,是不是可以考虑,具有标志曲调意义的“定语”会是和声呢?
(1)曲首“定语和声”,只有两调:
[回波乐]。以“回波尔时××”为起首处定语,今存4人4作,皆如此,可证。
[闲中好]。以“闲中好”为起首定句,今存3人3作,皆如此。
(2)曲后“定句和声”(注:《乐府诗集》中又称有“送声”一事。第四十四卷《子夜歌四十二首》序中引“《古今乐录》:‘凡歌曲终,皆有‘送声’。[子夜]以[持子]送曲,[凤将雏]以[泽雉]送曲。’”;第五十七卷《白雪歌》序中引“《古今乐录》:‘奏正曲之后,皆别有送曲,乃取侍臣许敬宗等和诗以为送声,各十六节。’”“送声”与“和声”不相类;不论。),也只有两调,都是张说作的。据《张说之集》,[舞马词]今存6首,其中2首以“圣代升平乐”为曲后定句;4首以“四海和平乐”为曲后定句。[苏摩遮],以“亿岁乐”为曲后定语,今存5首。(注:刘尧民先生认为[舞马]、[苏摩遮]之“和声”在曲前;不议。)
(3)章首“定句和声”,《乐府诗集·卷四十九》有《月节[折杨柳]歌》13首,宜作两韵断,每韵断三句,前用平韵,后用仄韵。后韵断起句例以“折杨柳”为定句。
(4)句后(包括曲后)“定语和声”,只有一调,即[采莲子]。今存作8首,皇甫松2首录有“举棹,年少”字样,例曲上已引。
(5)句间、句后“定语和声”,只有一调,即[竹枝]。今存作33首,其中皇甫松6首单韵断(即出对两句)的、孙光宪2首双韵断的、刘瞻1首双韵断的,计9首中有“竹枝,女儿”字样,例曲上已引,可证。
2.“和声”自韵。
从实例中,可以看到:[竹枝]的和声“竹枝,女儿”、[采莲子]的和声“举棹,年少”,自相叶韵,与“辞”的用韵无干。烦请各位注意一下我在引[竹枝]、[采莲子]的标点法:
芙蓉并蒂(竹枝。)一心连。(女儿。)花侵槅子(竹枝。)眼应穿。(女儿。)‖
菡萏香连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袤鸭儿。(年少·)‖
实在是没有办法才这样做的——这里是:文辞“连。穿。”相叶,和声“枝。儿。”相叶;文辞“陂。迟。儿。”相叶,和声“棹·少·”相叶。又,上面说到《乐府诗集》中的“和声”,如[游女曲]之“当年少·歌舞承酒笑·”、[江南曲]之“江南路·时使佳人度·”、[龙笛曲]之“江南弄·真能下翔凤·”、[采莲曲]之“采莲归。渌水好沾衣。”、[凤台曲]之“上云真。乐万春。”等皆可证“和声自韵”。
“自韵”是和声的又一条特征。又请注意:[采莲子]是和声“间句用韵”(A.B.A.B.),[竹枝]的和声竟“断句用韵”;实在是很“奇特”的。又不止此,“韵,和也”(《说文》),相协乃成韵。有单句(即单字)为“韵”的么?这是不可能的。不,在“曲”中却是“有”的。如[舞马],《张说之集》第1、2两首,为:
万玉朝宗凤扆。千金率领龙媒。眄鼓凝骄蹀躞,听歌弄影徘徊。(圣代升平乐·)‖
天鹿遥征卫叔,日龙上借羲和。将共两骖争舞,来随八骏齐歌。(圣代升平乐·)‖[7](P14)
韵文之为韵文,要在其用韵;尤其是“曲”,它是唱的,更尤其是末结,怎么没韵呢?——这才是真正不可能的!像[竹枝]有“竹枝,女儿”互叶,以单韵断两句为一首是可以的;而像[舞马]以不韵的单句结,是不可能的。所以,可能是其和声“圣代升平乐”不止唱一遍,即为缠声。
“和声自韵”,对于探索和声,这一条很是重要,不知为什么好像尚未为学界所见。
“定语”、“自韵”是和声的两个特征,还有其他的,如“叠”等,下面说。
上面说到了几支曲子中的和声,但[折杨柳]中“折杨柳”,《乐府诗集》未称其为和声;[回波]、张说[苏摩遮]不律;可作为“律曲”者四调,其中,[舞马],固有和声,但仅张说一人有作,且以“六言诗”称;[闲中好],今存为三人在僧房“联句辞”,其“闲中好”句,是否和声或可疑;故上面说了,严格地说,只有大家反来复去说的[竹枝]和[采莲子]。换言之,除此二调,今存唐五代“律曲”,看到的是两种情形:不见有和声者;和声已填入了实字者。
四
不见有和声者,我们不能说它们曾有和声。最为人们熟知的、宋后仍有作的,有[长相思]、[忆江南]、[天仙子]、[南歌子]、[江城子]、[临江仙]、[相见欢]、[生查子]、[卜算子]、[谒金门]、[蝶恋花]、[菩萨蛮]、[虞美人]、[清平乐]、[巫山一段云]等。
这些“律曲”,当然不能有标志曲调的定语;按用韵,则可分为两组:一组是全篇用同一韵,是大多数。它们如果原有和声,大约会像[竹枝]、[采莲子]那样,与“律曲”毫不相干;在记录时没有把它们“连属书之”,于是后世就不见了。一组是换韵的,有[清平乐]、[菩萨蛮]、[虞美人]三调。都是两片各两韵断,每韵断各出、对两句。前调是前后片换韵;后两调是一韵断一换韵,如[菩萨蛮](相传李白作):
游人尽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空断肠。/绣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7](P34)
要说“应和”,这里真是两两应和之作。[巫山一段云]多作同一平韵到底,亦有于第三韵断换韵者,其应和的色彩更浓些。但是,能说每一韵断的对句是和声么?
以上这些曲调,有无和声无从探索,我们只能说不知道它们有无和声。这样,这些“律曲”就等于“律词”了——可谓最早出现的律词。它们占了唐五代律曲演化为宋后律词的绝大多数。
五
可探索的是在今传曲辞中可能有“实字填入和声”的一些律曲。试言之。
(一)上节说到“自韵”是和声的一个突出的特征。
1.[纱窗恨]。与[采莲子]“和声间句自韵”(A.B.A.B.)这种奇特的用韵方式最为相近的是[纱窗恨]的前半截,就完全是这副样子。此调唯见毛文锡有2首:
新春燕子还来至·(一双飞。)垒巢泥湿时时坠·(浣人衣。)……‖
双双蝶翅涂铅粉·(咂花心。)绮窗绣户飞来稳·(画堂阴。)……‖[7](P670)
2.[酒泉子]。可以确定它原有“和声”在“曲末”。如孙光宪有三首,兹引其二:
空碛无边,万里阳关道路·马萧萧,人去去·(陇云愁。)/香貂旧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绮罗心,魂梦隔·(上高楼。)‖
曲槛小楼,正是莺花二月·思无聊,愁欲绝·(郁离襟。)/展屏空对潇湘水·眼前千万里·泪掩红,眉敛翠·(恨沉沉。)‖[7](P812)
[酒泉子]体式最为无定,今存唐五代12人33首,《词谱》竟分为22体;然而,其两末结三言“自韵”,极为稳定,其为和声确然无疑。(注:关于[酒泉子]的种种,请参看拙文《[酒泉子]的结构及其他》(《古今谈》2002年第4期)。)
3.[法驾导引]。今传仅宋人陈与义有3作。其首起皆两三言叠句自韵,也引其2首:
(朝元路·朝元路·)同驾玉华君。千乘载花红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
(东风起·东风起·)海上百花摇。十八风鬟云半动,飞花和雨着轻绡。归路碧迢迢。‖[8](P1068)
无论陈与义之作是否曾唱、是怎么唱,上引“朝元路”叠句处必当系乐人歌队所唱,即[法驾导引]之和声,亦即所谓缠声了。所以,学界多视叠为和声。
4.[定西番]。据说此调为贺“定西番”功而产生。敦煌曲子中有作,为:
事从星车入塞,冲砂碛,冒风寒。(度千山。)三载方达王命,岂辞辛苦艰。为布我皇纶牵,(定西番。)‖[9](P885)
原有题日:“曲子一首,寄在[定西番]。”上引末结三言“定西番”当属和声;又,相叶乃为韵,“度千山”或亦为和声。该敦煌曲作似以和声为韵(注:在民间曲作中,以“和声”为韵原并不鲜见。如《乐府诗集》中[折杨柳]即如此。)。如果是由文人写作不顾及和声的“律曲”,又将“实字填入和声”,会怎么样呢?便成为:一首“律曲”同时用不同的两韵相间而叶,就近于上节说到的[采莲子]“和声间句自韵”(A.B.A.B.)的情形了。如温庭筠有三作,亦引其二:
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羌笛一声愁绝·(月徘徊。)‖
海燕欲飞调羽·(萱草绿,杏花红。隔帘栊。)双鬓翠霞金缕·(一枝春艳浓。)楼上月明三五·(琐窗中。)‖[7](P216)
各位读着时,不觉得它们很有点奇特吗?每一首简直可以看成是由偶言、奇言两种不同句型构成的不同意境的两篇曲文,由两部分人交错递接歌唱合成的。如其一,即似为如下两篇交错递接歌唱合成:
汉使昔年离别·千里玉关春雪·羌笛一声愁绝·‖
(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雁来人不来。月徘
徊。)‖
据敦煌曲子“定西番”位置,参差地穿插于文辞中“自韵”者当系原和声处。
(二)和声在书面上往往被略而不写,所以为人们所失见。如果是“填入实字”呢?就会“多出”相应的字句来。也就是:同曲调的不同曲作间,在同格式的文句之外,别有另句者,此别出的另句有可能是和声。
5.[杨柳枝]([柳枝])。它是最明显的了。此调,唐五代作者极多,现今可见到的多为两韵断四句七言;然而,有在每句后多出三言短句的。引白居易、张泌之作并列以示: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白居易)[7](P127)
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金凤搔头堕翼斜。(发交加。)倚着云屏新睡觉·(思梦笑·)红腮隐出枕函花。(有些些。)‖(张泌)[7](P607)
上引张作那四句不伦不类的三言夹在其中,其为“旁者歌伴”所唱确然无疑。在宋代有晁补之8人8首、许棐[柳枝]1首及贺铸名之为[太平时)者8首(注:刘尧民先生《词与音乐》证说[杨柳枝]以词辞代和声,所选宋人词作,未选晁补之等八人之[杨柳枝]而选贺铸[太平时];可,且甚是。
然而,又因[碧鸡漫志]谓:“今黄钟商有[杨柳枝]”,《宋史·乐志》有“小石调[太平时]”,而认为“当然不是一调了”。这是普遍存在的被所谓“宫调”弄糊涂的一例。),计15首,全都按如张泌之作为格。对此,王灼《碧鸡漫志》中有一段专述[杨柳枝]的文字:“[杨柳枝]……隋有此曲,传至开元……。今黄钟商有[杨柳枝]曲,仍是七字四句诗,与刘、白及五代诸子所制并同;但每句下各增三字一句——此乃唐时和声,如[竹枝]、[渔父],今皆有和声也。”[10](卷5)
可知那些多出来的三言,是“填入和声”的文辞。
6.[渔父]。上引王灼之言中又说到“[竹枝]、[渔父],今皆有和声也”。《全宋词》中未见有[竹枝]。[渔父],宋人之作有三种格式:一是循唐张志和[渔父歌]之格(七。七。三,三。七。),有9人67首;一是苏轼所作(三,三.六.七,六.)4首,无他人之作;一是戴复古所作(三,三。七。五。)4苜,亦无他人之作。在以上三式中,王灼说的“和声”无从寻觅;那,他说的“和声”在哪里呢?我的想法是:王灼这句话是放在[杨柳枝]条中说的,是不是会与[杨柳枝]相类似呢?我以为是的。他说的是指:惠洪(8首)、史浩(单调8首)、法常(1首)等人所作的[渔父]——通常称[渔家傲]者。根据是,五代时有署名李梦符的[渔父引]者1首,系”七字四句诗”,句句韵;[渔家傲]则在其第三句“下增三字一句”——其实,最为人们熟知的[渔父]也就是将李梦符[渔父引]第三句七言折腰而为“三,三”就是了。列例于下:
[渔父引]村寺钟声渡远滩。半轮残月落前山。徐徐拔棹却归湾。浪叠朝霞锦绣翻。‖(李梦符)[7](P318)
[渔父歌]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桂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7](P57)
[渔父舞]细雨斜风都不管·柔蓝软绿烟堤畔·鸥鹭忘机为主伴·(无羁衅·)等闲莫许金章换·‖(史浩)[8](P1260)
[渔家傲]疏雨才收淡净天。微云绽处月婵娟。寒雁一声人正远·(添幽怨·)那堪往事思量遍·/谁道绸缪两意竖。水萍风絮不相缘。舞鉴鸾肠虚寸断·(芳容变·)好将憔悴教伊见·‖(杜安世)[8](P181)
7.[浣溪沙]。此调有二体,相异即在末结“多”一三言,如李璟之作: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多病不胜衣。/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有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7](P443)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缘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7](P439)
有将后者称[摊破浣溪沙]者,据敦煌曲子及多作,都就是[浣溪沙]。
(三)本来和声系“自韵”,从上引[杨柳枝]可以见到“入和声的实字”可以是叶前句成韵——[杨柳枝]文辞七言四句,三句用平韵,第三句用仄不韵;“实字入和声”了,“每句下各增三字一句”,所增的四个三言,都叶前面的七言,可注意的是:第三个三言叶其前面的原不韵的七言仄句,使之成了“转韵”的状态。
8.[风光好]。其结构与“和声填入实字”的[杨柳枝]雷同:
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会神仙。)琵琶拔尽相思调·(知音少·)安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陶谷)[7](P343)
柳阴阴。(水沉沉。)风约双凫立不禁。(碧波心。)孤村桥断人迷路·(舟横渡·)旋买村醪浅浅斟。(更微呤。)‖(欧良)[8](P3685)
其文辞当为:“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琵琶拨尽相思调,安得鸾胶续断弦。”“柳阴阴。(水沉沉。)风约双凫立不禁。孤村桥断人迷路,旋买村醪浅浅斟。”而“每句下各增三字一句”即“实字填入和声”——每句都叶其前句,尤其是第三句,叶其前句,使原来不韵之句成为“转韵”,一如[杨柳枝]之法。
9.[荷叶杯]。王易先生《词曲史》谓“亦犹([竹枝]、[采莲子])其法”,惜未言其详。姑先录王易先生所举顾敻之作,拟其“和声”处:
春尽小庭花落·(寂寞·)凭阑敛双眉。忍教成病忆佳期。知摩知。(知摩知。)‖[7](P719)
顾敻9首[荷叶杯]皆此体,末结为“愁摩愁。(愁摩愁。)”、“狂摩狂。(狂摩狂。)”等,皆为“叠句和声”,无疑。而其第二句“寂寞”则叶其前句,使原来不韵之句成为“转韵”,亦[杨柳枝]之法。此调温庭筠有3作,与顾作有小异:
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镜水夜来秋月·(如雪·)采莲时。小娘红粉对寒浪·(惆怅·)正相思。‖
楚女欲归南浦·(朝雨·)湿愁红。小船摇漾入花里·(波起·)隔西风。‖[7](P239)
两七言皆用仄不韵,其后“增”一句二言,使成“转韵”,较顾作更为典型。
(三)“叠句和声”。这在上面已有所及,似不必多说了。举例便是。
10.[抛球乐]。如皇甫松之作:
金蹙花球小,真珠绣带垂。(绣带垂。)几回冲蜡烛,千度入香怀。上客终须醉,觥盂且乱排。‖[7](P184)
11.[忆仙姿)。如相传为后唐庄宗之作: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7](P320)
12.[调笑令]。上面列举十来个曲调,可以确定大多是“教坊曲”。有贺边功者如[定西番],有流水曲觞者如[回波]、[酒泉子]、[荷叶杯]等,当时行令的情形今难得知;以宫中燕乐入调名的,是又称[宫中调笑]、[转应曲]的[调笑令],今存唐五代之作10首,为咏“胡马”、“河汉”、“边草”、“团扇”、“胡蝶”、“罗袖”、“杨柳”、“春色”、“明月”、“南浦”,明显地为“命题曲”——起首叠句即由乐人唱出;内中的颠倒二言句亦属乐人所作。如: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韦应物)[7](P81)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戴叔伦)[7](P78)
(明月·明月·)熙得离人愁绝·更深影入空床。不道帏屏夜长。(长夜·长夜·)梦到庭花阴下·‖(冯延巳)[7](P422)
如果是这样,是不是还有和声与“实字填入和声”的问题呢?
六
写到这里,有一个非常粗浅但好像未见有人曾经提出的问题:所谓“和声”,是指其“词语”还是指其“唱腔”或者兼指其“词、乐”?按沈括之言:“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是不是专指词语呢?按朱熹的说法:“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是不是在“实字填入和声”后,一定保留原来的唱腔呢?现在有些学者似乎很愿意把“音乐”提到占“词曲”中头等地位而强饰之。其实,不论怎么说,从“用和声”趋于“以实字填入和声”——“教坊曲”演化为“律曲”这个进程的发生及结果,极其明显地——
(一)从歌唱中“文”与“乐”的关系说,是“文”的进展、发展即强化,原“曲子”中的“乐”的弱化。
(二)从“乐”的角度说,我不知道那些学者有没有注意到,我国自古而然的“歌永言”、沈括说的“古诗皆咏之”,事情原是很明白的,“歌者取其辞与和声相叠成音”,“辞”与“和声”在唱是不一样的:“诗(辞)”之唱是“永言”而“咏”;“和声”之唱是可以成为“缠声”的“定腔”。用现今的话说,是在曲子歌唱中只有“和声”部分才是有确定的节拍和旋律的,其“文辞”部分是“永言而咏”的。也就是从音乐角度说,“以实字填入和声”即“曲子”演化为“律曲”的过程,是原“和声”之乐削弱、“吟咏”之乐强化的过程。
(三)“曲子→律曲”的过程如此,“律曲→律词”的过程又如何呢?太明确了。上面已经讲到,[长相思]等“无和声”的“律曲”(至少15调),为宋人所用,直接地成为了“律词”。另一方面呢?“有和声”的,包括曾有“律曲”的[竹枝]、[采莲子]及未成“律曲”的曲子在宋代全无人作(注:到清代,[竹枝]忽然大行;与本来的[竹枝]毫无关系,也是莫名其妙的事。);“以实字入和声”的那些,上一节费了许多辛苦“硬挖出来的”12个曲调,是两种情况:已规范而“律词”化了的,[杨柳枝]成为[太平时],[(摊破)浣溪沙]成为[山花子],[忆仙姿]成为[如梦令],[渔父]与[渔家傲]分别为两调,未完成律化的其馀8个曲调便不能进入“律词”了。
如果说在部分“律曲”中还可以寻觅、探索某些原曲子的和声踪迹的话,在“律词”,尤其在标志“律词”成熟的“慢调”中,是绝对地没有和声置身之地的了。这是“文”的更进一步的进展——从“律曲”时“文辞”的提高进而为“律词”的“文体”的确立。与之相应,在音乐方面,以“和声定腔”为特征的“曲子”音乐为从“吟咏”向有所规范的“依字声行腔”的“词唱”所代替。
“和声”及其“定腔”的消失,是“曲子→律曲→律词”发展过程中的必然。这是我们探索了这个发展过程,了解了它的情况和意义之后,必然得出的最后结论。所以,近有称律词是“音乐文学”——“文体”依附于“音乐(体式)”的一类“音乐文学”——所谓“依曲定体,依乐段分片,依词腔押韵,依曲拍为句,审音用字”云云,实在是一套无稽之谈罢了;“和声”之证仅为一事而已。
收稿日期:2002-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