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美学思想,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费尔巴哈论文,人本主义论文,美学论文,思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文中的1888年单行本序言中指出,“(费尔巴哈)在某些方面是黑格尔哲学和我们的观点之间的中间环节。”(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上),第207-208页。)“就是要完全承认,在我们那个狂风暴雨时期,费尔巴哈给我们的影响比黑格尔以后任何其他哲学家都大。”(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上),第208页。)费尔巴哈“人本学的唯物主义”的合理内核成为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来源之一,这已是不争的事实。问题在于,他的艺术思想的合理内核是否也构成了马克思尤其是早期马克思艺术思想的来源之一?笔者认为,如果说费尔巴哈的哲学是黑格尔与马克思的“中间环节”,那么,他的艺术思想也是他们之间的一个“中间环节”,而且是不可或缺的必然环节。
然而,长期以来,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费尔巴哈在美学、艺术上的独创性被黑格尔和马克思这两个巨人的身影所遮蔽,而且,费尔巴哈艺术思想的“中介”作用也被放置在研究的视域之外。因此,非常有必要对费尔巴哈的美学、艺术思想进行梳理,这样做,一方面可以还费尔巴哈美学、艺术思想的本来面目,确立他在这一领域的应有地位,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深入地理解和把握马克思的美学、艺术思想。费尔巴哈没有写过美学、艺术方面的专著、专文,他的美学、艺术思想散见于他的哲学著作中。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艺术思想主要体现在艺术的本质、艺术的构造、艺术的欣赏三个方面,下面就围绕这几个方面进行梳理与探讨。
一
始终不渝地把人本主义和唯物主义结合起来,以人本主义的方式来观察、理解生活,这是费尔巴哈在哲学、美学和艺术领域所做的不可磨灭的贡献。费尔巴哈人本学的唯物主义与以往的唯物主义的本质区别,不在于它们自然观、历史观、认识观的细微差异上,而在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换言之,费尔巴哈没有追随此前的唯物主义,把自然作为理论的核心,而始终把人作为其思考、探究的中心与焦点。不错,费尔巴哈自己曾说过,自然和人都是其哲学的基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两者具有同等的比重。自然只是他要探究人的本体论基础,即自然是人得以活动的根据和对象、背景和世界,只有把人与自然联系起来,人也只有在自然中才能理解自己、确证自己。
就西方思想传统而言,人本主义思想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再到德国古典哲学,可谓源远流长,论说宏富,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与它们的根本区别,一方面体现在哲学的基石不同,另一方面体现在对人本质的具体认识和把握的不同。
把人作为哲学的中心论题,这是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共同点:黑格尔认为,人是绝对精神的派生物,与此相反,费尔巴哈认为,人是自然的产物,是自然的一部分。这是他们的本质区别之所在。他们的本质区别还体现在对人本质的理解上。那么,黑格尔是如何理解人本质的?马克思对此有一极为精辟的概括:“人的本质,人,在黑格尔看来是和自我意识等同的。”(注:马克思著:《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8页。)
费尔巴哈反对人是上帝的产物的神本主义观念,反对黑格尔人是绝对观念的产物、人的本质是自我意识等唯心主义思想,认为精神不能脱离肉体而存在,意识、理性是人的大脑的一种自然机能,人的灵魂和肉体是统一体,统一的基础是自然,人是感性的存在物,是生物学、生理学的人。在费尔巴哈看来,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的本质而是人的类本质。什么是人的类本质?理性、意志和心。费尔巴哈不仅把理性、意志和心当作人的本质规定,而且当作人的价值所在。他认为,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有理性、意志和心,如果他失去了这些本质规定,他也就失去了作为人而活着的意义,正如他所说“人之所以生存,就是为了认识,为了爱,为了愿望。”(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册,第28页。)把人的本质同人的价值联系在一起来探究,体现了费尔巴哈人本主义思想的鲜明特征。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代替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强调人是自然的、感性的、有血有肉的存在物,这是对宗教神学和思辨哲学人学观念的反动,体现了其人本主义思想的划时代意义。但是,费尔巴哈对人、人本质的认识和把握还未能唯物主义的彻底超越旧唯物主义的局限,只把人理解为感性的对象而非感性的活动。也就是说,只把人看作自然存在物,不能理解人是社会存在物,只把人理解为生物生理的人,而未能把人理解为现实的历史的人,只从自然属性,没有能够从社会属性来理解人的本质。所以,费尔巴哈只能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共同性。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二
就西方文化语境而言,美学、艺术历来就是哲学的一个分支。既然人是费尔巴哈哲学的中心,人也必然是其美学和艺术的中心。在费尔巴哈看来,美、艺术的本质,不是上帝神性的表象,不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也不是物的自然属性,艺术的本质“只是真正的人的本质的现象或显示”(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册,荣震华、李金山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84页。),是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人的类本质的对象化。这使他同中世纪神学、德国唯心主义以及以往的机械唯物主义对美、艺术的认识从根本上区别开来。把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作为美、艺术的出发点和中心,使美和艺术褪尽玄想思辨的色彩,散发出鲜活的现实生活气息,这标志着,费尔巴哈开辟了一条联系人的现实、联系人的生活来探讨美和艺术的崭新道路。黑格尔、费尔巴哈和马克思都把人作为美和艺术的中心,都认为美、艺术的本质是人本质的对象化,从表面看,没有什么不同,在实质上却有本质的差异。对黑格尔来说,这意味着美、艺术只是绝对精神自我认识、自我实现的一种形式;对费尔巴哈而言,这意味着人的类本质的对象化;到了马克思,这就意味着美、艺术所呈现出来的人本质,既不是黑格尔式的绝对精神,也不是费尔巴哈所理解的“类”,而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对象化思想经黑格尔之手成为哲学、美学、艺术的核心概念,它在不同的哲学中有不同的内涵。黑格尔的对象化是唯心主义的,指的是精神的劳动、思维的实践,对象化的过程就是绝对精神自我设定、自我发展、自我扬弃、自我复归的心路历程,物质、自然、人都是其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对象化的结果是理念的对象化,客体不过是外化了的抽象意识。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的对象化理论进行了改造,将其建基于自然论的基础上,其对象化的核心是感性的直观。费尔巴哈认为,人作为对象性存在物,与对象世界的关系并非疏远性的而是亲和性的,人由对象来认识自己,人借对象来展示自己的本质,没有对象人就成了无。这里所说的对象就是自然。那么,人又如何与对象世界沟通和联系呢?通过感官和感觉,即感性的直观。由于费尔巴哈把感官、感觉绝对化,轻视、贬低理性在对象化活动中的能动作用,因而,在他的对象化理论中,人和对象的关系就像照镜子,即主体对客体呈现出纯粹的被动性。与此相反,客体则对主体呈现出能动性,比如“自我的受动的状态是客体的能动的方面。正是因为客体是能动的,我们的自我才是受动的,——不过,自我不必耻于这种受动性,因为客体本身也构成我们的自我的内在本质的属性。”(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册,荣震华、李金山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91页。)在这样的对象化活动中,主体丝毫未能改造客体,客体也未能改造主体,人只是在对象中直观到了自己的类本质,除此之外,再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马克思扬弃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对象化理论,既肯定了黑格尔对象化主体的能动性、创造性,又肯定了费尔巴哈对象化客体的客观实在性、具体可感性,将其对象化建立在实践的基础上。马克思的实践不是黑格尔的精神劳动,也不是费尔巴哈的生理、心理活动,而是人的感性活动,即人的社会实践。实践是对象化的实践,对象化是实践的对象化。在这样的对象化活动中,客体主体化与主体客体化处在双向互动中,即人在改造自然的同时也改造了自身,从而人的本质不断得以丰富与扩展。需要指出的是,在黑格尔那里,异化尽管具有了转化、分裂等含义,但这只是绝对精神发展、变化、自我复归的封闭式圆圈运动,对象化、异化、客体化、外化等概念还未有根本性的区别,都在同一意义下使用。费尔巴哈在探讨宗教、艺术和人本质之间的关系时,对黑格尔的异化进行了彻底改造,对对象化和异化首次作了严格区分,把异化同人的本质联系起来来考察,认为异化只是对象化在特定历史阶段的特殊表现形式,异化可以得到扬弃,赋予了异化人本主义的内涵。马克思接受了费尔巴哈人本质异化思想,也把消除异化,复归人的本质作为其探究的中心。费尔巴哈认为异化现象只存在于宗教领域,人本质复归的道路在于“爱的宗教”的创建;马克思认为异化并不局限于宗教领域,政治、经济等领域都存在异化现象,异化的根源不在精神的天国,它有世俗的基础,应到现实生活中去寻找,这就是劳动的异化,人本质复归的根本途径是消灭私有制。费尔巴哈指出,不是神创造了宗教、创造了人,恰恰相反,是人创造了神、创造了宗教,宗教的本质就是异化了的人本质,人本质以一种“扭曲”和“变异”的方式存在于对象中,异化意味着人和自己所创造的对象,即主体和客体处于敌对的状态,客体成为异己的陌生力量来主宰人、否定人;艺术是人本质的对象化,意味着人本质以一种“常态”和“本真”的方式存在于对象中,客体的存在是对主体人本质力量的积极肯定。简言之,人与自己的本质在艺术中呈现出和谐性,在宗教中则呈现出对立性。为什么说宗教是人本质的异化,艺术是人本质的对象化?在艺术中对象化了的“类”本质的确切内涵究竟是什么?费尔巴哈以艺术与宗教相比较的方式,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回答上述问题:第一,费尔巴哈认为,宗教同艺术一样,也以感性、现实为基础,但是,它把感性变为非感性的感性实体,把现实非现实化,把属人的东西非人化,以肯定人始,以否定人终,是人对其自身力量的自我否定,对人的现实生活的否定。因此,宗教幻想所创造出来的最高存在物只是人所固有的本质的虚幻反映,人与自己对象化了的本质处于一种割裂的、对立的、紧张的、屈从的状态。与此相反,艺术不仅注重主观性,而且注重客观的、外在的事物,在艺术中,人与自己对象化了的本质处于一种平等的、和谐的、自由的状态。正如费尔巴哈所说“实践的直观,是不洁的、为利己主义所玷污的直观,因为,在这样的直观中,我完全以自私的态度来对待事物;它是一种并非在自身之中得到满足的直观,因为,在这里,我并不把对象看作是跟我自己平等的。与此相反,理论的直观却是充满喜悦的、在自身之中得到满足的、福乐的直观,因为,它热爱和赞美对象……理论的直观是美学的直观,而实践的直观却是非美学的直观。宗教因为缺乏美学的直观,故而需要在上帝里面得到补偿。”(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册,第235-236页。)
第二,宗教与艺术都是人的“制造品”(费尔巴哈语),都具有虚构性、非实在性等特点,所不同的是“艺术认识它的制造品的本来面目,认识这些正是艺术制造品而不是别的东西;宗教则不然,宗教以为它所幻想出来的东西乃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册,第684页。)费尔巴哈通过风景画这一例子来具体说明其观点,“艺术并不要求我将这幅风景画看作实在的风景,这幅肖像画看作实在的人;但宗教则非要我将这幅风景画看作实在的东西不可。纯粹的艺术感,看见古代神像,只当作看见一件艺术作品而已;但异教徒的宗教直感则把这件艺术作品、这个神像看作神本身,看作实在的、活的实体”。(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册,第684-685页。)
第三,费尔巴哈认为,宗教与艺术都借助于想象力、以感性形式为媒介创造形象,两者却有着本质的差别:宗教是人对自己的一种自我欺骗、自我否定,因为它以现实的假象来偷换现实本身,它把影象看作成一个活的实体,但这实体只在想象中是活的,事实上影象还是影象;艺术则把形象看作人自身对其本质力量的感性观照,是人对自身本质的一种积极肯定,艺术“不会向他们所制造的形像要求别的更多的东西,除了这形像的真及美以外;他们给了我们以现实的假象,但他们并不以为这个假象就是现实本身”。(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册,第686页。)
第四,宗教与艺术都以情感作为表现的中心,都是人的情感本质的对象化。但是,艺术以情感自身为目的,宗教则把人的情感工具化,把它视为观照上帝的一种谦恭的心理状态。费尔巴哈以音乐为例指出,人通过对象化活动将自己的情感“物化”、“客体化”于对象之中,在感性形式中直观自身,是人对世界、对人自身的情感性把握方式,艺术的本质就是对象化了的人的情感本质,艺术的威力就是情感的威力,“感情只为充满感情的东西所规定,也就是说,只为它自己、它自己的本质所规定。”(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册,第31页。)费尔巴哈把对象化于艺术中的人本质规定为情感,说明他对艺术本质的认识不仅深刻而且精辟。问题是,他是如何理解情感的?费尔巴哈把艺术情感等同于人的自然情感,最终将情感抽象化,情感成了一个空洞的、虚幻的名词,是其人本主义哲学思想局限性在情感领域的反映。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抽象情感论进行了批判,指出,情感总是社会的、历史的、阶级的,因为情感是人的情感,而人从来都不是个别的、具体的人,人必定隶属于某一时代、某一社会、某一阶级,由此可以看出马克思对费尔巴哈艺术情感本质论的批判性继承。
三
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同样体现在他的艺术创造论中。他认为,艺术的创造不是神灵的凭附,不是上帝诗性的外化,艺术的创造并不神秘,它是人生命情感的对象世界,艺术的创造就是生命情感的对象化,其独创性表现为:
第一,费尔巴哈把艺术的创造视为一种精神生产,而且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生产,他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具体论述:首先,作为精神生产的艺术创造要以最基本的物质需要的满足为前提:“在腹中饥饿或充塞着人胃所不容的食物时,怎能再理会到美学上的和道德上的感情呢?……所以地上无数的居民和贫民,只有在彼世,才第一次享受到是人应该吃的食物,而另一些在地上已经饕餮终日,从而毫无胃口再到天上大吃大喝的人,则就在此世的音乐会、歌剧、芭蕾舞剧和绘画展览室中满足他们的艺术感。”(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册,荣震华、李金山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320-321页。)在费尔巴哈看来,人的生命需求存在着层次性,尤其是对美和艺术的需要更是人的高级需要,只有在基本需要满足的前提下才能谈到其他。其次,艺术的创造作为一种精神生产“并不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活动,那就是跟我的本质相同一的,对我来说是必然的。……是我的内在需要,并且因此而最深地吸引住我,如同疾病般地纠缠着我。”(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册,第261页。)费尔巴哈认为,艺术生产是生命激情的燃烧,是不可遏制的欲望冲动,是生命完美性的必然表征,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高尺度。因此,艺术家只有听命于生命自身的驱策与召唤,只有把对生命的最深切的感悟和体验完整地表达出来,才是人对人自身的最高肯定。再次,艺术的创造作为精神生产“不能够不断地生产,正如树不能够不断地开花结实一样。”(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册,荣震华、李金山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346页。)也就是说,艺术生产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生产有其自身的规律性,偶发性、随机性、间歇性以及灵感现象都是艺术创造的鲜明特质。
第二,艺术创造的“为他性”。“人们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写作。”(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册,荣震华、李金山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327页。)西方有一种艺术理论认为,写作纯粹是一种“唯我”的活动,拒斥作家的生产是“为了他人”这一包含了深刻真理的艺术观念。费尔巴哈认为,艺术创造的本性就在于它是一种传达活动,是人与人之间进行交流的一种方式,是与他人的“分享”而非自我的“独享”。既然艺术具有“为他性”,那么,作家在写作时就不能不和自己“观念中的读者打交道”。(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册,第506页。)这说明,作家在写作时,不能没有读者“在场”,读者在无形地规范和引导着、左右着作家,但此读者既不是正在阅读作品的真人,也不是能够完完全全地理解和把握作品内蕴的理想之人,而是作家写作时设想的读者图像。设想某一读者图像,就意味着对某一类接受群体的文化心理、审美趣味、审美理想等的“谋划”。费尔巴哈写道:“艺术家以美感为前提,他并不想也并不能创造美感;因为要想使我们发觉他的作品是美的,要想使我们对他的作品有所感受,他就必须假定在我们心中已经有一种艺术感存在;他只能培养美感,只能给予美感一个一定的方向。”(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册,荣震华、李金山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5页。)费尔巴哈的这一思想无疑是很深刻的,它表明,在写作过程中,作家与“可能的读者”之间存在着双向互动的现象,一方面,作家要“顺应”于他对“可能读者”审美心理结构的“设定”与“谋划”,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完全“顺从”,他要进行“拒斥”,他要在“设定”与“谋划”的过程中“放置”一些“可能读者”感到陌生的东西,从而在“顺从”与“拒斥”的内在张力中达到对其“可能读者”的提升目的。艺术的创造过程当然不是一味地“拒绝”读者的过程,但也不是纯粹地“迎合”读者的过程,它应该做到,既取悦读者,又能提升读者。
四
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还体现在艺术的欣赏方面。他认为,人对艺术的欣赏就是人对对象化了的人自身类本质的感性观照,是人对人自身的情感性肯定。费尔巴哈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第一,只有人才能欣赏美,对美的欣赏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只有人,对星星的无目的的仰望能够给他以天上的喜悦,只有人,当看到宝石的光辉、如镜的水面、花朵和蝴蝶的色彩时,沉醉于单纯视觉的欢乐……人之所以为人就因为他的感性作用不像动物那样有局限,而是绝对的,是由于他的感官的对象不限于这一种或那一种可感觉的东西,而是包括一切现象、整个世界、无限的空间;而且他们所以常常追求这些,又仅仅是为了这些现象本身,为了美的享受。”(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册,荣震华、李金山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12-213页。)费尔巴哈的这一见地不仅在当时而且在今天也还是极其深刻的。在费尔巴哈的时代,正是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广为传播的时代,人们相信,动物和人一样具有审美的能力。费尔巴哈一反流俗,明确提出只有人才能欣赏美这一闪烁着思想光辉的美学命题,从而为祛除人们头脑中存在的对美的认识偏差创造了基本条件;同时,它还表明了,对美的欣赏是一种超越了功利活动的精神创造活动,是不为利欲驱使的精神享受,是人的各种感性完善和全面的主要标志之一。
第二,欣赏艺术的过程就是欣赏者以自己的情感来理解艺术作品中所包含的情感的过程。费尔巴哈紧紧抓住艺术作品最内在的特质——情感来谈欣赏,对作家来说,是生命情感的燃烧与传达,就作品而言,是作家情感的对象化,对欣赏者来说,就是去领悟、体验、感受这一对象化了的情感。“感情只对感情讲话,只有感情、感情本身,才能理解感情。”(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册,第34页。)艺术的力量就在于它的情感性,欣赏的过程就是情感交流的过程,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对话”过程,正如刘勰所说:“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
第三,在费尔巴哈看来,“如果你毫无音乐欣赏能力,那末,即使是最优美的音乐,你也只把它当作耳边呼呼的风声,只当作足下潺潺的溪声。”(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册,第34页。)艺术作品是人的情感本质的对象化,审美主体要把握对象,使对象成为他真正的审美对象,就一定要具备相应的审美能力,否则,艺术作品就不会成为他的审美对象。在审美过程中,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关系是“共时”性的,而非“历时”性的,也就是说,两者“同步共在”,而非“前后相继”,审美主体不存在,也就无所谓审美客体的存在,反言之,没有审美客体的存在同样不会有审美主体的存在。费尔巴哈的这一思想对于厘清在这一问题上长期存在的错误认识无疑具有重要的指导性意义。
此外,费尔巴哈还对美感的根源进行了探讨。费尔巴哈反对黑格尔把美看做概念的存在物,认为美是一个感性的对象,对美的欣赏不是对某一概念的抽象思辨,而是对某一个别、具体的感性存在物的直接感觉。突出感官、感觉、感性在美感中的功能,这是费尔巴哈人本主义艺术思想区别于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理性主义美学的一个重要标志,说明他对美感认识的深刻性。同时,他对美感的认识还存在相当大的片面性,比如,他说:“动物的感觉是动物的,人的感觉是人的。”(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册,荣震华、李金山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12页。)爱斯基摩人之所以没有美感,是因为他们只吃一种食物——海豹脂。此种解释显得极为牵强,甚至有些荒唐可笑,这反映出他对美感的把握还仅仅从人与动物以及人与人相异的生理心理机能来着眼,还不懂得人类的社会实践在美感形成过程中的决定性作用。
五
在美学、艺术领域,费尔巴哈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他的美学、艺术思想是德国古典美学和马克思美学之间的中间环节,少了他,美学、艺术演进的内在逻辑就会中断。以往,我们对此缺乏足够的认识与重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对他的人本主义思想认识不够。一方面,我们过去基本上是在普列汉诺夫而非马恩的意义上来理解费尔巴哈,只看到了费尔巴哈对以往唯物主义继承的一面而没有看到他创新的一面。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其缺点的揭示和恩格斯说费尔巴哈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决不意味着普列汉诺夫式的理解:“是18世纪的唯物主义在19世纪的真正恢复者;他是这一唯物主义的一切长处和一切短处的代表。”(注:《反对哲学中的修正主义》,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9页。)恰恰相反,马克思、恩格斯明确指出,费尔巴哈比以往唯物主义优越和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他把人也看作感性的对象,也就是说,去掉人本主义也就没有了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人本主义是费尔巴哈同以往唯物主义的本质区别。具体到美学、艺术问题,以往唯物主义仅仅从物的属性来探讨,费尔巴哈则以人为中心来探讨。另一方面,在费尔巴哈同德国古典美学艺术思想的关系上,我们又犯了相反的错误:只看到了费尔巴哈对其批判、超越的一面,而没有看到改造、继承的一面。从德国古典美学整体背景看,不理解德国古典美学所传达出来的人本主义思想,也必然体会不到费尔巴哈对其的继承与超越。康德的人是目的、席勒的全面的、自由的人以及黑格尔的自我意识等都是以人为本的思想的折射,但他们把人理解为一种抽象的、观念形态的东西,费尔巴哈也把人作为美学、艺术的中心,但不再把抽象精神当作主体,而把现实的、感性的人作为基础,这就为美学、艺术的发展奠定了正确的根基。从这个意义上讲,费尔巴哈对他以前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美学、艺术思想是继承与超越的统一,尽管进行的极不彻底并且很快又为马克思所超越。
费尔巴哈在美学、艺术领域的独特贡献表现为:以自然为基础的唯物主义应以人为中心,而以人为中心的人本主义应以自然作为自己的根基,人是世界的真正主人,在自然界享有最高的地位和价值;应把美、艺术与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感性的人联系起来,使美、艺术从思辨的、玄想的天国回到现实、回归生活的坚实大地。费尔巴哈的这一美学、艺术思想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力。比如,马克思早期在对费尔巴哈继承与超越的基础上,形成了美是人的劳动创造的深刻思想。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艺术思想更是费尔巴哈人本主义思想的完全运用,他完成了在美学、艺术领域对黑格尔思想体系的批判,提出了“美是生活”的光辉美学命题。此外,通过车尔尼雪夫斯基,费尔巴哈也对我国的美学、艺术思想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从马克思主义美学、艺术观点看,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艺术思想最根本的缺陷就在于,他把人仅仅理解为感性的对象而非感性的活动,即只从生物、生理而非社会实践、历史活动等方面来把握人、美和艺术之间的关系。这种缺陷体现在艺术的本质、创造、欣赏等各个环节中。例如,对艺术创造的论述,尽管费尔巴哈对以往的艺术创造理论有所突破,把它纳入生产的维度来考察,但是,他的生产指的是人的生命的自然生产,他的精神性指的是作为类存在物的人不同于自然界其他生命的自然特性。诚如马克思所言,生产从来都是社会的生产,艺术生产是在人的劳动实践中产生并随着实践活动的展开才逐渐同物质生产相分离的,艺术生产具有社会性、历史性,与物质生产之间存在着发展的不平衡性等特点。
今天,加强对费尔巴哈美学、艺术思想的研究有着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首先,费尔巴哈的美学、艺术思想是西方整个美学、艺术发展链条上的一个必然环节,对他的深入研究能使我们对其整体的演进过程有一个更加明晰的把握和理解。其次,费尔巴哈的“中介”地位决定了不全面、准确地理解费尔巴哈就不能完整准确地理解马克思。我们过去过分强调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批判、否定和超越,对马克思继承、吸收费尔巴哈这一方面则研究的很不够,因此,深入研究费尔巴哈的美学艺术思想,有助于我们把马克思的美学、艺术思想的研究提高到新阶段,推向新水平。再次,当下流行着形形色色的唯心主义人本主义美学、艺术流派,如生命美学、存在主义美学、精神分析美学等,都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片面与局限,在借鉴上述流派过程中,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人本主义艺术思想对其未尝不是一副解毒剂。总之,无论从哪一方面讲,对费尔巴哈的深入研究都显得十分迫切和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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