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演《周易》”考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周易论文,文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问题的提出
学习中国哲学史,“文王演《周易》”是无法绕过的重要问题。然而,长期以来对“文王演《周易》”的理解,可谓以讹传讹,积谬成说。自古及今,虽不乏学者考稽辨误,但此问题现在仍然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根据目前所见资料,“文王演《周易》”是否史有其事,我们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但最近几十年来发现的考古材料,至少已经证明,《史记》关于“文王演《周易》”的传统解释不能成立。姜广辉先生曾在《“文王演〈周易〉”新说》一文中,提出文王所演的《周易》并非今本《周易》的卦爻辞,也是因为《史记》所记文王“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说并不可信。(参见姜广辉,1997年,第64-72页)
清华简《保训》记录了关于“中”的“周文王遗言”,对此学者们已有充分讨论。(参见李学勤,2009年a,2009年b,第76-78页;姜广辉,2009年a,2009年b;王连龙;小狐;艾兰;甘凤、王进锋、余佳)清华简《保训》(《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保训〉释文》,第73-75页)的公布,不仅使我们见到了一篇与周文王关系密切的竹简文献,而且也使“文王演《周易》”的问题再次得到关注。不论对《保训》简如何认识,周文王与《周易》的关系、“中”在《周易》中的地位、周文王与“中”的关系等,都因清华简《保训》的面世而获得了一个新的认识机会。
二、文王非重卦之人
考古材料表明,周文王并非重卦之人。“文王演《周易》”的说法,可以溯源到《周易·系辞》:
《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系辞下》)
“周之盛德”指的是文王之德。《系辞》说的是:《周易》之兴,当殷商之末,大概与周文王的盛德有关,与周文王与商纣的往事有关。原文用了两个“邪”字,语气颇为审慎。《系辞》的年代,李学勤先生根据文献材料、考古材料往复考证,认为不晚于战国中期。(参见李学勤,1992年,第71-126页)这就是说,至少在战国时期,《周易》之兴是被认为与周文王有关的。但《系辞》使用了问句,语带猜测,并没有指实其事。
《系辞》的这一说法,当与《史记》所记参看:
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史记·周本纪》)
西伯称王问题,向有聚讼,学者已有详考。①(刘国忠,第25-30页)这里,司马迁同样是语带猜测:“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张守节《正义》:“太史公言‘盖’者,乃疑辞也。”(《史记正义》,第119页)然而,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却明确提出“文王演《周易》”之说:②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史记·太史公自序》)
从此,“文王演《周易》”为世所艳称。《汉志》言之凿凿,奉为信史:
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汉书·艺文志》)
这就是传统上所说的:伏羲氏画八卦,周文王重六爻,孔夫子作“十翼”,《周易》经传之成历经三位圣人、三个历史时期。
然而,结合传世文献与考古材料分析,文王重卦六爻、作六十四卦之说,并不能成立。从传世文献来看,周文王之前已有六十四卦。《周礼·春官》记“大卜”掌夏、商、周三代的“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 (《周礼·春官·大卜》)这里,虽《连山》尚无足够的材料深入考证,但至少商代的《归藏》就已经是八卦相重的六十四卦。《周易》用商③,不待周文王重六爻,这一点已为考古材料所证实。(参见李家浩,第46-52页;邢文,2000年,第58-63页)从出土文献来看,1993年在湖北江陵王家台出土的秦简《归藏》,存有54种六画卦,皆与今本《周易》六十四卦对应。④(王明钦,第26-49页)殷商的卜骨上也有表示六画卦的筮数。1995年在河南安阳刘家庄殷代遗址出土的95TIJI:4号卜骨上,既刻有表示三画卦的筮数“九一七”,也刻有表示六画卦的筮数“一一六六一五”和“六八八八六六”。(《1995—1996年安阳刘家庄殷代遗址发掘报告》)可见,从三画的八卦,至六画的六十四卦,至少在殷商时期已经存在。“文王演《周易》”之说,并不像传统所说的那样,简简单单是一个“重《易》六爻”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的过程。
其实,传世文献已经对“文王演《周易》”的传统说法存有异辞,只是学者多未予细究。孔颖达《周易正义·卷首》“论重卦之人”,举世传重卦之人分别为伏羲、神农、夏禹、文王诸说,详加考辨,概如下述:
……然重卦之人,诸儒不同,凡有四说:王辅嗣等以为伏牺画卦,郑玄之徒以为神农重卦,孙盛以为夏禹重卦,史迁等以为文王重卦……故今依王辅嗣以伏牺既画八卦即自重为六十四卦为得其实,其重卦之义备在《说卦》,此不具叙。(《周易正义·卷首》,第2页)
详孔颖达之义,《说卦》有“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周易·说卦》)云云,所谓“作《易》”就是“创造之谓也;神农以后便是述修,不可谓之作也”(《周易正义·卷首》,第2页)。《说卦》又有:“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周易·说卦》),明确说明“兼三才而两之”、“六画而成卦”,所以重卦者必在神农之前,“非神农始重卦矣”(《周易正义·卷首》,第3页)。孔颖达相信王弼的伏羲重卦之说,倒是与前文所举考古出土的卜骨、竹简材料所见相合,但是孔颖达以《说卦》所谓“圣人”必为伏羲氏,似也没有举出什么可信的材料加以证明。
孔颖达相信的伏羲重卦说,并不是王弼提出来的。比王弼早三、四个世纪的《淮南子》就有:
今《易》之《乾》、《坤》足以穷道通义也,八卦可以识吉凶、知祸福矣。然而伏羲为之六十四变,周室增以六爻,所以原测淑清之道,而捃逐万物之祖也。(《淮南子·要略》)
这倒是汉初以伏羲作六十四卦的明文,似可用作孔颖达说的证据。
《淮南子·要略》的这一段话非常值得注意,因为它不仅说明是伏羲氏而不是周文王把八卦变成六十四卦,而且指出“周室增以六爻”,肯定了周文王在某种程度上是《周易》六爻的作者。⑤ 其实,细读《汉志》,可能也是这种意味,只是其后的“上下篇”似指六十四卦的上下篇。换言之,《淮南子》虽以伏羲氏作六十四卦,但并没有完全否定《系辞》与《史记》推述的“文王演《周易》”之说,而是暗示了另有他说的可能性。
三、文王:“演德”与“演数”
按司马迁之说,“文王演《周易》”的契机是文王被拘羑里。《左传》有:
《周书》数文王之德曰:“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言畏而爱之也。《诗》云:“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言则而象之也。纣囚文王七年,诸侯皆从之囚,纣于是乎惧而归之,可谓爱之;文王伐崇,再驾而降为臣,蛮夷帅服,可谓畏之;文王之功,天下诵而歌舞之,可谓则之;文王之行,至今为法,可谓象之。有威仪也,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这是传世文献中年代最早的“文王拘羑里”的记载。可以看到,《左传》中只谈到“纣囚文王七年”,既未提及羑里,也没谈到文王演《周易》之事。至于纣囚文王的原因,见于《战国策》:
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而欲令之死。(《战国策·赵策三》)
鬼侯即是《史记》所记之九侯,有女貌美,入之于纣。《史记》以九侯女不意淫而为纣所杀(《史记·殷本纪》),《潜夫论》以妲己惧其美貌而进谗于纣杀之(《潜夫论·潜叹》),总之是纣先杀九侯之女,再杀九侯及据理力争的鄂侯。文王闻之,喟然叹息,因此获罪被囚羑里。文王被囚的原因,《史记》并有异说:
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占公、公季之法,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伯夷、叔齐在孤竹,闻西伯善养老,盍往归之。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崇侯虎谮西伯於殷纣曰:“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帝。”帝纣乃囚西伯于羑里。(《史记·周本纪》)
所记与九侯女及九侯、鄂侯无关。《史记·周本纪》之说,倒是与《左传》所记有相通之处:两者都提到文王德风所被,诸侯皆所归向,只不过在《周本纪》中这是文王被囚的原因,而在《左传》中这是囚中的文王被释放的原因。可见,在司马迁的时代,文王拘羑里的原委,已经歧说并出了。但“文王演《周易》”的具体内容,在《史记》之前的传世文献中,并未见到直接的记载。
然而,从《周易·系辞》到《史记》、《汉书》,从汉初至其后若干主要传世文献,都支持“文王演《周易》”的说法,可见其说必有所本。因此,如果文王并非重卦之人,那么,“文王演《周易》”所演的是否是《周易》六爻之数,就应该是我们考察“文王演《周易》”之说的一个重要方向。
传世文献仍然是我们考察的线索。《易纬·乾凿度》:“垂黄策者羲,益卦演德者文,成命者孔也。”(《史记正义》,第119页)姜广辉先生据此提出“文王演《周易》”乃是“演德”,所演的《周易》是“秘府之《周易》”,而不是世传的所谓“方术之《周易》”。(参见姜广辉,1997年,第65-66页)姜广辉先生之说,把文王所演的《周易》坐实为《左传·昭公二年》韩宣子适鲁所见的《易象》,认为这大约就是“今本《周易》大象部分”。这一说法似与《左传·昭公二年》之说相合。据杜预,韩宣子认为鲁大史氏所藏《易象》,表现了文王、周公之德。如果“文王演《周易》”所演的真是所谓“秘府之《周易》”,鲁大史所藏、韩起所赞叹的《易象》确有可能与文王所演的《周易》有关。然而,李学勤先生已经指出:“我们还要注意到,《左》、《国》屡次提到《周易》,有的全称《周易》,有的简称为《易》,绝没有称之为《易象》的。由此也可见,把《易象》说成《周易》并不合适。”(李学勤,1992年,第46页)也就是说,把这里的《易象》视作《周易》,不能得到传世文献的支持。
李学勤先生指出韩宣子所观《易象》,是今本《易传》的来源(参见同上,第48页),这是很有启发意义的。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周易》的象数之学,可以溯源到《周易》前史。(参见邢文,1997年,第233页)尚秉和先生坚信“辟卦在《周易》前”、“后天方位已见于《连山》”等,即为其例。(参见尚秉和,第239-241页)在象数之学中,象、数本不可分;《易》象的确定,取决于通天下之变、极天下之数。所以,《系辞》曰:“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周易·系辞上》)不论鲁大史所藏《易象》是鲁人所作还是文王、周公所作,既然是《易》“象”之作、韩宣子见而赞叹,那么一定是“通天下之变”、“定天下之象”的作品,必然反映了“极其数”的成果。
从传世文献的角度来看,与文王、周公之德密切相关的鲁大史氏所藏《易象》,至少存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文王演《周易》”的具体内容;“文王演《易》”的内容,不仅可能包括了“演德”,而且也包括了“演象”。这种对于《易》“象”的推演,反映了“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的过程,也就是说,应该也包括了对于《易》“数”的推演。这一推论是与《汉志》所述相合的。《汉志》曰:
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汉书·艺文志》)
什么是文王效法的“天人之占”?“天人之占”的过程,就是包含了数字推演的“极数知来”的过程。《周易·系辞》:“成象之谓乾,效法之为坤,极数知来之谓占。”(《系辞上》)“极数知来”与“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有着相同的内容。这就是说,商纣逆天暴物,文王“顺命而行道”、“极数知来”而效“天人之占”。这也合于《淮南子·要略》所记:“顺命而行道”即是“原测淑清之道”,“极数知来”即是“捃逐万物之祖”的过程。
简言之,从《左传·昭公二年》的记载来看,“文王演《周易》”的具体内容应该包括了“演象”,而《易》“象”之得,有着“极其数”的过程。“极数知来”称作“占”,“天人之占”文王“可得而效”,说明文王演《易》包含了“演数”内容的理解,是为传世文献所支持的。
四、文王与河洛之数
《周易·系辞》论演数推爻之详,以“大衍之数”、天地之数为说,已为人所共知。在宋儒提出简序调整之前,⑥《系辞》论“大衍之数”后,有论天、地之数:“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同上)这些天、地之数,就是“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同上)的河、洛之数。⑦
河、洛之数曾为宋儒朱熹大加表彰,《周易本义》即以河图之数(见图一)、洛书之数(见图二)两图刊于卷首。(《原本周易本义》卷首)这是河图、洛书的所谓“河十洛九”之说。在图一中,可见由5个天数、5个地数构成的方图,以数字5居中,这是河图。在图二中,可见“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的三三幻方,又称九宫之数,也以数字5居中,这是洛书。河图、洛书并有“图九书十”的异说,是易学史上的常识。(参见李学勤、邢文,第225-234页)需要说明的是,图一、图二河图、洛书之数的黑白点图虽然晚出,但其名、其实,早见于先秦典籍;河、洛之数,决非晚出之物。
图一:河图阴阳之数
图二:洛书阴阳之数
河图、洛书之名,见于《周易·系辞》:“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系辞上》)所以,河图、洛书是圣人据以演《周易》的来源之一。《尚书》有:“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尚书·顾命》)所记“河图”仅存一名,不便详论。《论语》记有孔子感慨:“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明言“河不出图”,与《系辞》所述“河出图”相同。《礼记》:“故圣王所以顺……故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故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先王能修礼以达义,体信以达顺,故此顺之实也。”(《礼记·礼运》)“河出马图”,郑玄:“龙马负图而出也”(《礼记正义》卷二十二,第199页下),也是自古相传的对《系辞》“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的解说。可见,在早期的经典文献中,河图、洛书之名的记录与讨论,世所习见,并无可疑。
河图、洛书之数,也早见于经典文献。如前所引,《系辞》早已记录5天数、5地数,即图一所见河图之数。《大戴礼记》:“明堂者,所以明诸侯尊卑……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堂高三尺,东西九筵,南北七筵,上圆下方。”(《大戴礼记·明堂》)“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就是图二所示“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的洛书之数。《明堂》又有:“或以为明堂者,文王之庙也。”可见洛书之数在古人传说中即与文王有关。
以数为占的用数传统,可以溯源至数千年前新石器时代,已多有考古材料证明。(参见邢文,2005年,第11-13页)河图、洛书之数,其名其实,肇自上古,并无可疑。自宋儒倡论河图、洛书,明、清儒者黄宗羲、胡渭等力辨其非(《易学象数论》卷一;《易图明辨》卷一),后世从者不加细究,直把宋人河、洛之学等视若怪诞,盲目否定,对此我们不能不辨。
河图、洛书之数,是中国古代数学对人类社会的重要贡献,其组合算法是现代组合数学(Combinatorial Mathematics)最古老的算法之一,而组合数学在基础数学与现代计算机科学中都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⑧ 传为汉人徐岳的《数术记遗》记洛书之数为“九宫算”,其演算特点为“五行参数,犹如循环”,北周数学家甄鸾注以“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数术记遗》,第11页下)之法,与《易纬》所论“太一取其数以行九宫,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相合。(《乾凿度》)河、洛之数是与计算机编程相似的算法(algorithms)的科学,研究的是离散(discrete)对象,不属于作数值计算的、研究连续对象的(如分析、代数)的传统数学。河、洛之数的研究对象的离散特征,决定了它们不以简单的数值计算为指归,故有某种神秘的特征;虽然属于现代组合数学的研究内容,与计算机科学密切相关,但在传统学者或古人心中,不免被视作魔幻——中文称之“三三幻方”,英文称之“魔方阵”(magic square),可见其例。⑨ 欧阳修于苏轼有知遇之恩,但即便欧阳修坚决以“河图、洛书为怪妄”(《经义考》卷十八,第4页上)乃至“怪妄之尤甚者”(《易学象数论》卷一,第1页上),苏轼也能做到在“吾师”与“真理”之间择其后者。虽然苏轼不知现代数学的组合数学或离散数学(Discrete Mathematics)为何物,但他明确认识到:河图、洛书“著于《易》、见于《论语》,不可诬也。”(《经义考》卷十八,第4页上)
从上文考察可知,河图、洛书之说见于先秦典籍,无有可疑,苏轼之见,信而可从。1977年于安徽阜阳汉文帝前元十五年(公元前165年)西汉汝阴侯墓所出的太乙九宫式盘上,洛书九宫之数清晰可见(《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墓发掘简报》,图版参.1、第25页图九.2),是为考古材料的证据。⑩
河、洛之数深藏数理之秘。洛书之数,15为纵、横、斜各行之和,它之所以能“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是因其以数字5居中,为各行的中数。河图之数的数理之秘,也在于居中的数字5,现试作分析如下。把图一转写成下图:
可见河图所见天、地之数有如下特点:
1.天数之中数,为5,居于河图的中心;
2.河图的中心位置,为天数5、地数10,中心位置的天地之数之差,为5;
3.上下左右的天、地之数的差,也是5,即:天数7与地数2、天数1与地数6、天数3与地数8、天数9与地数4,其差皆为5,并围绕中心的天数5、地数10,分布于东南西北四方(因其差数相等,姑且称之为天、地之数的等差分布);
4.上、下的天数之和,等于上、下的地数之和:天数7与天数1之和,等于地数2与地数6之和(因其和数相等,姑且称之为天、地之数的等和分布);
5.左、右的天数之和,等于左、右的地数之和:天数3与天数9之和,等于地数8与地数4之和(也是天、地之数的等和分布);
6.上下左右共有4组天数之和与地数之和,共由8个数字构成,4组天、地之数的和其总和为40,除以8,也等于5。
我们知道,天、地关系就是阴、阳关系。在上面对河图之数的数学分析之中,不论是从上从下,还是从东西南北、上下远迩;不论是从河图的中心位置,还是从其上下左右不同的方位易位考察,以天、地阴阳之数的等差、等和关系加以测算,其检测结果无不与居中的数字5有关。数字5在河图之数中的这种特点,完全合于《保训》关于“中”的描述:“它支于上下远迩,迺易位设稽,测阴阳之物,咸顺不逆。”(《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保训〉释文》,第73页)
河、洛之数以数字5为中心,可以推演出无数变化。由洛书九宫之数的“三三幻方”,可以推演出“四四幻方”、“五五幻方”乃至“百子幻方”等。阿拉伯世界至少在13世纪中期,就有了“六六幻方”,1957年我国西安元代安西王府遗址也曾有出土。(参见夏鼐,第66-68页)16世纪欧洲著名的哲学家与神秘学家阿格里帕·冯内特斯海姆(Heinrich Cornelius Agrippa von Nettesheim),在他的名著《论神秘哲学》(De occulta philosophia)中,按土星、木星、火星、太阳、金星、水星、月亮之序,列出从“三三幻方”至“九九幻方”共7个“魔方阵”。(von Nettesheim,pp.244-252)河图之数也同样蕴藏种种变化之秘。除上文分析之外,河图之数去5、去10之后,并有其他数学特征,在此不能详论。河图之数详解七、八、九、六之数与中数五的关系(参见尚秉和,第345页),并以十不能变化而不用,解释了“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的道理。以下试以《墨子》所记为例,看河图之数在守城迎敌之术中的化用:(11)
敌以东方来,迎之东坛,坛高八尺,堂密八,年八十者八人,主祭青旗,青神长八尺者八,弩八,八发而止,将服必青,其牲以鸡。敌以南方来,迎之南坛,坛高七尺,堂密七,年七十者七人,主祭赤旗,赤神长七尺者七,弩七,七发而止,将服必赤,其牲以狗。敌以西方来,迎之西坛,坛高九尺,堂密九,年九十者九人,主祭白旗,素神长九尺者九,弩九,九发而止,将服必白,其牲以羊。敌以北方来,迎之北坛,坛高六尺,堂密六,年六十者六人主祭黑旗,黑神长六尺者六,弩六,六发而止,将服必黑,其牲以彘。(《墨子·迎敌祠》)
这段内容可以表格摘要表述如下:
比照图一可见,《墨子·迎敌祠》所用,正是河图之数:在图一中,河图阴阳之数所取方位为上南下北、左东右西,即河图之数的分布为:东方八、西方九、南方七、北方六。比较图一河图之数与上表《墨子·迎敌祠》的用数、用色,不难看出,《墨子》守城迎敌之数,正是以城为“中”,化用了河图之数——东方八、南方七、西方九、北方六。
《周易·系辞》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圣人之所以“则之”,不仅因为河、洛之数上记列星之分,下记历代帝王盛衰兴亡之数,而且因为河、洛之数数理精妙,大有神通,可以广施于天地人事。文王被拘羑里,命悬一线,“其有忧患乎?”(《系辞下》)如果他志存伐纣,那么身陷羑里的文王,上观天象辨吉凶,下则河、洛演其数,应该是合理的作为。
五、释“文王演《周易》”
司马迁以为文王重卦,“文王演《周易》”一说艳称于世,学者向来且信且疑。《淮南子》、王辅嗣等以为伏羲面卦,郑玄等人以为神农重卦,孙盛以为夏禹重卦,孔颖达则相信重卦者必在神农之前,与文王无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由考古材料可见,周文王时六十四卦早已存在,“文王演《周易》”并不是指重《易》八卦、演绎出六十四卦。商代之《易》已经使用六十四卦占断,是以七八不变之数为占;周代之《易》同样使用六十四卦,却是以九六变数为占。《易》数之用,由商代之“不变”到周代之“变”,一定有个关键性的演变过程,这个关键性的演变,可能就是我们耳熟能详却长期不知其详的“文王演《周易》”。
商纣无道,醢鬼侯,脯鄂侯,用炮烙之刑,醢文王之子而命文王食之,无恶不作。所以,文王被拘羑里,环境应该相当险恶。文王此时演《周易》,大约只能利用最简单的东西推演最深刻的道理。河、洛之数从1至10或至9,个中之秘在于中数5,可谓至简。周文王身陷囹圄,徒有四壁,潜心推演,不必借助任何其他条件,即可能悟会河、洛之数的奥义。如果《墨子·迎敌祠》可用河图七、八、九、六之数守城迎敌,文王面壁图变,沉潜翦商伐纣大计,从以中数5为中心的河、洛之数中悟出七、八、九、六之数的不变或变化之秘,进而推演出《易》之变数,《周易》自此可以用六用九,以变为占,当属情理中事,而“文王演《周易》”之说,自此传为美谈也顺理成章。
《史记·周本纪》记文王“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一个“盖”字,说明“文王演《周易》”与六十四卦有关,但并不一定是重八卦为六十四卦;《淮南子·要略》称“周室增以六爻”,只言“增以六爻”,不称益作六十四卦,说明文王演《周易》或更与六爻的演数推爻的成卦过程有关,也即通过“大衍之数”的推演,由七、八、九、六之数得《易》之六爻成卦。如果文王拘羑里,潜心推演的是河、洛之数及其中数5,“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系辞上》),《周易》六爻的九六之数,或即由此而来,那么,《要略》仅言“周室增以六爻”而不言重卦至六十四卦,就记录了“文王演《周易》”的关键所在。如此,《周本纪》言及六十四卦也就不无道理了——荀爽曰:“营者,谓七、八、九、六也”(《周易集解》卷十四,第7页下);“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引而伸之,以至于六十四卦,文王所演之《易》数,尽在其中。
“文王演《周易》”推爻演数,推演舍一不用的50“大衍之数”,推演以5为“中”的河图、洛书之数,于“中”数奥秘深有悟会。清华简《保训》记周文王“己丑”传“中”前日,有“戊子,自演”之举。学者或以“演”为“颒”、“沬”(《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保训〉释文》,第73页),或以“演”为“演水”(李零),似不能说通。实际上,“自演”之“演”,当即“文王演《周易》”之“演”——文王传“中”前日,再度推演“中”数之秘;“演”为动词,事无可疑。近年公布的马王堆汉墓帛书《周易》传文的照片,并论及文王与《周易》的关系,也谈到文王知“数”——“文王之危,知史□之数”(张政琅,第26页,图版第13行下)。“文王之危”,非文王拘羑里莫属;文王知数,非文王演《易》数不得。所以,“文王演《周易》”演的并非《周易》之卦,而是《周易》之数。
注释:
① 王慎行先生尝辨文王非商纣之西伯,可以参看。(王慎行,第3-20页)
② 司马迁记文王之事,向来谨慎,如记文王受命称王之事,连用4个“盖”字。张守节《正义》:“然自‘西伯盖即位五十年’以下至‘太王兴’,在西伯崩后重述其事,为经传不同,不可全弃,乃略而书之,引次其下,事必可疑,故数言‘盖’也。”(《史记正义》,第120页)故司马迁在此径言“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史记·太史公自序》),全无疑辞,是值得关注的。
③ 李过《西溪易说·序》:“以《周易》质之《归藏》,不特卦名用商,辞亦用商,如《屯》之‘电膏’、《师》之‘帅师’、《渐》之‘取女’、《归妹》之‘承筐’、《明夷》之‘垂其翼’,皆因商《易》旧文。”
④ 今有学者全盘否定传世文献对《归藏》的记载,贬之为“货真价实的‘子虚乌有’”。(史善刚、董延寿,第34-41页)此说不可信,当另文驳之。
⑤ 《淮南子·要略》谓“伏羲为之六十四变,周室增以六爻”,所说似有悖常理,因为“增以六爻”应该是“六十四变”的基础,或者说,“六十四变”后“六爻”已经具备,不必再由“周室增以六爻”。我认为,“六十四变”后增以六爻,所增的不是六爻的爻画,而应该是获得六爻的方法,详下。
⑥ 程颐认为,《系辞》“大衍之数五十”在前,后接“天数五,地数五”等,后面又有“天一、地二”云云,系“简编失其次”所致(《程氏经说》卷一),朱熹从其说,故在《周易本义》中对“大衍之数”等章的章序作了调整,与《周易正义》不同。(《原本周易本义》卷七)
⑦ 清儒胡渭认为,天地之数非河洛之数,但细读胡渭所论,并不见实质性的理由,徒有感慨而已,诸如“象中虽有数,而终以象为主;数中亦有象,而以数为主”,天、地之数,“一奇一偶,两两相配”,“于五行方何与焉?于天地生成何与焉?于河图、洛书何与焉?”胡渭以河图、洛书人所未见,可置不论:“汉景帝云: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今言《易》不言河图,亦未为不知道也。”(《易图明辨》卷一)
⑧ 组合算法不是一种数值计算,而是相当于针对离散对象的一系列的程序,在计算机科学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应用,是上世纪计算机革命的基础。正是这种组合算法而不是简单的数值计算,使得计算机具有思维的特点,故被称作“电脑”。(cf.van Lint and Wilson; Rosen)
⑨ 李申先生即以河、洛问题为非科学的神学问题,认为:“一般说来,从近代科学意识传入中国以后,《河图》的来源及其模样,已作为一个神学问题而无须严重对待了。”(李申,第195页)幻方的神秘性也为世界各地的宗教所认识:伊斯兰世界相信幻方可以保护生命与医治疾病,印度人以刻有幻方的金属或石片为护身符,现代埃及南部农民用“四四幻方”作为催生或诅咒的符。(参见夏鼐,第67页)古人传说河图、洛书之图出自道士陈抟,反映了同样的特征。
⑩ 李申先生指出:“有许许多多的研究者都把这个占盘作为重要证据,说汉代已有了黑白点《河图》或《洛书》。其实,这是一个最大的误会。第一,图上面没有点;第二,汉代人根本不把它当作《河图》或《洛书》,汉代人说的《河图》或《洛书》是另外的一种东西。”(李申,第150页)此处的分歧在于对河图、洛书的定义不同。河、洛之数,并不一定就是河、洛黑白点图。古人所说的洛书九宫之数,作为特定的数的组合,文献有《大戴礼记》等,实物有阜阳的九宫式盘等为证,它们至少存在于汉初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11) 朱希祖先生认为此节系抄袭“出于汉人伪托”的《黄帝兵法》(参见朱希祖,第269页)。不过,即便朱说成立,也不影响这里的讨论,记此备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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