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与“周易”_易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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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09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5332(2006)02-0018-08

《汉书》是继司马迁《史记》之后,又一部伟大的史学著作,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的断代史。与司马迁《史记》一样,《汉书》也深受《周易》的影响,处处浸润着《周易》经传以及汉易的精湛思想。班固自述其《汉书》“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汉书·叙传》)。吴怀祺先生曾撰《汉易与汉书》一文,对《汉书》的通变思想与神意史观,作了详细讨论①;张涛先生《秦汉易学思想研究》一书也有精彩论述②,但仍有意犹未尽之感。现于刘向、刘歆父子的易说③ 之外,就《汉书》其它部分所涉及的《周易》学说,略作补充论述,以就教于诸家。

一、《易》为五经之首

同司马迁、刘歆一样,班固也特别推崇《周易》。其《汉书》不仅吸收了刘歆“《易》为五经之原”的观点,所谓“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汉书·艺文志》),列《周易》于群经之首:“凡易十三家,二百九十四篇”,而且于前汉学术也首推《易》学。其《儒林传》云:

汉兴,言《易》自淄川田生;言《书》自济南伏生;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傅;言《礼》则鲁高堂生;言《春秋》,于齐则胡毋生,于赵则董仲舒。

此文抄自《史记·儒林列传》。《史记》按《诗》、《书》、《礼》、《易》、《春秋》的次序排列,而《汉书》却改为以《易》为首。这一改动,看似简单,实乃颇具匠心,隐含深意。并详述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至汉田何、丁宽、田王孙、施、孟、梁丘以及焦、京、费、高的传授世系,列于五经之首。俨然一部自孔子至前汉的易学流变史。如果将易学传授世系与《书》、《诗》、《礼》、《春秋》的传授相比较,则更显示出班氏对易学的垂青与偏爱。《儒林传》曰:

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乗。子乗授齐田何子装。及秦禁学,《易》为筮卜之书,独不禁,故传受者不绝也。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雒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同授淄川杨何,字叔元,元光中征为大中大夫。齐即墨成,至城阳相。广川孟但,为太子门大夫。鲁周霸、莒衡胡、临淄主父偃,皆以《易》至大官。要言《易》者本之田何。

自孔子至田何,未必一定完全符合史实,但如此详尽的授受系统,却是其它诸经所没有的。《书》学仅追溯到秦汉之际的伏生(胜),《诗》学追溯到汉初的鲁申公、齐辕固、燕韩婴及赵人毛公,《礼》则鲁高堂生,《公羊春秋》则胡毋生、董仲舒,《谷梁》则瑕丘江公,《左氏》则张苍、贾谊等。由此可见,说班固极力推崇《周易》,视其为五经之首、大道之原,当不为虚言。

正因为如此,班固又将《周易》视为其创作《汉书》的理论基础和指导思想。其于《叙传》自述作《汉书》之百篇的宗旨,所依《周易》经传文意者,就有二十余处之多。现不避烦琐,略举其显著者,以见一斑。其述《高帝纪》说:“皇矣汉祖,纂尧之绪,实天生德,聪明神武。秦人不纲,罔漏于楚,爰兹发迹,断蛇奋旅。神母告符,朱旗乃举,粤蹈秦郊,婴来稽首。革命创制,三章是纪,应天顺民,五星同晷。……述《高纪》第一。”“聪明神武”,本于《易传·系辞上》:“神以知来,知以藏往。其孰能与于此哉!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夫!”是说,唯有古之聪明慧智神武而不残暴之人,方能至于此种境界,而汉高祖就是达到了此种境界的“聪慧神武”之人。“革命创制”,“应天顺民”本于革卦《彖传》:“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是说,汉高祖入关破秦,创立汉室,正如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一样伟大。

其述《礼乐志》说:“上天下泽,春雷奋作,先王观象,爰制礼乐。厥后崩坏,郑卫荒淫,风流民化,湎湎纷纷。略存大纲,以统旧文。述《礼乐志》第二。”“上天下泽”乃履卦《象传》文:“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序卦传》又说;“履者,礼也。”“春雷奋作”本于豫卦《象传》:“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祟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于是先王观此两卦之象,制作了礼乐。这是以《象传》文义说明制礼作乐的来源。

其述《刑法志》说:“雷电皆至,天威震耀,五刑之作,是则是效,威实辅德,刑亦助教。季世不详,背本争末,吴孙狙诈,申商酷烈。汉章九法,太宗改作,轻重之差,世有定籍。述《刑法志》第三。”“雷电皆至”本于噬嗑卦《象传》:“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噬嗑卦上卦为离,下卦为震,震为雷,离为电,乃雷电并作,也即雷电皆至,天威震耀之象。先王观此卦象,从而明察其刑罚,整饬其法律。班氏以此说明刑法的产生。

其述《天文志》说:“炫炫上天,县象著明,日月周辉,星辰垂精。百官立法,宫室混成,降应王政,景以烛形。三季之后,厥事放纷,举其占应,览故考新。述《天文志》第六。”这是以《系辞传》“县象著明莫大乎日月”,说明其《天文志》的理论依据。

其述《五行志》则说:“《河图》命庖,《洛书》赐禹,八卦成列,九畴逌叙。三代寔宝,光演文武,春秋之占,咎征是举。告往知来,王事之表。述《五行志》第七。”“河图命庖”四句,本于刘歆的“河图八卦”说。据《汉书·五行志》记载:“刘歆以为宓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这是认为,伏羲仿效《河图》而作八卦,大禹取法《洛书》而陈《洪范》九畴,以此解释《五行志》的由来。

又述《地理志》说:“坤作地势,高下九则,自昔黄、唐,经略万国,燮定东西,疆理南北。三代损益,降及秦汉,革划五等,制立郡县。略表山川,彰其剖判。述《地理志》第八。”“坤作地势”乃坤卦《象传》“地势坤”的变文,以此作为《地理志》的立论根据。

又述《艺文志》说:“虙羲画卦,书契后作,虞夏商周,孔纂其业,篹书删诗,缀礼正乐,彖系大易,因史立法。六学既登,遭世罔弘,羣言纷乱,诸子相腾。秦人是灭,汉修其缺,刘向司籍,九流以别,爰著目录,略序洪烈。述《艺文志》第十。”“彖系大易”,谓孔子作《易传》,也即《史记·孔子世家》所说:“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虙”,读为伏。“伏羲画卦,书契后作”,则本于《系辞下传》:“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这又是以《系辞》文义作为其述作《艺文志》的理论基础。

班固述纪、志如此,述传也不例外。如其述《陈胜项籍传》说:“上嫚下暴,惟盗是伐,胜、广熛起,梁、籍扇烈。赫赫炎炎,遂焚咸阳,宰割诸夏,命立侯王,诛婴放怀,诈虐以亡。述《陈胜项籍传》第一。”“上慢下暴,惟盗是伐”,即《系辞上传》所说:“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上慢下暴,盗思伐之矣。”引此说明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的原因。

其述《爰盎朝错传》说:“子丝慷慨,激辞纳说,辔正席,显陈成败。错之琐材,智小谋大,祸如发机,先后害。述《爰盎鼌错传》第十九。”智小谋大,本于《系辞下传》:“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少而任重,鲜不及也。”“祸如发机”,实亦化自《系辞上传》:“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祸来之速,如弩机之发。以此说明,朝错智小谋大,才不胜任,遭祸被诛之速。其述传第二十一,则将上文稍加变通以为论证,所谓:“荣如辱如,有机有枢,自下摩上,惟德之隅。赖依忠正,君子采诸。述《贾邹枚路传》第二十一。”

又其述《王贡两龚鲍传》说;“四皓遯秦,古之逸民,不营不拔,严平、郑真。吉困于贺,湼而不缁;禹既黄发,以德来仕。惟正身,胜死善道;郭钦、蒋诩,近遯之好。述《王贡两龚鲍传第四十二。”“不营不拔”本于《周易》否卦《象传》:“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以及乾卦《文言传》:“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荣,《周易集解》本作“营”,为是。是说,天地不交,君臣阻隔之时,君子当崇尚俭德,安于贫贱,以避祸难,不可为利禄所诱惑。而应如潜龙一样,隐遁不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不屈其身,不丧其志。“近遁之好”本于遁卦九四爻辞:“好遁,君子吉,小人否。”言君子喜爱退隐,不以贪官禄而招祸,故吉;小人反之,则不吉。以此作为述说山林逸士的理论支撑。

又述传第四十五说:“占往知来,幽赞神明,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学微术昧,或见仿佛,疑殆匪阙,违众迕世,浅为尤悔,深作敦害。述《眭两夏侯京翼李传》第四十五。”“占往知来”可能本于《系辞传》“神以知来,知以藏往”与“夫《易》彰往而察来,显微而阐幽”。“幽赞神明”来于《说卦传》:“昔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而“苟非其人”二句,则全引自《系辞下传》。以此作为评述推崇阴阳灾异者的理论依据。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所有这些,充分体现了班固的经学观。其视《周易》为五经之首,大道之原,并以此为创作《汉书》的理论基础的观念,也十分鲜明地呈现在了读者面前。

二、一阴一阳,天地之方

《易传》所提出的阴阳变易学说,也是班固著述《汉书》的重要指导思想。

其所作《宾戏》云:“且吾闻之:一阴一阳,天地之方;乃文乃质,王道之纲;有同有异,圣哲之常。”(《汉书·叙传》)这是以《周易》“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思想,说明天地人事的一切规律。

《易传·系辞上》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一阴一阳”,就是又阴又阳,即有阴就有阳,有阳就有阴;阴可以变为阳,阳可以变为阴。阴阳两个方面相互联结,相互推移,相互转化,就是一切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所以称为“道”。凡是继承这一法则的,便是完善的;凡是具备一阴一阳的,就完成其本性。也就是说,任何事物包括卦爻象的变化,都是又阴又阳,这是事物完善的本性。所以必须从阴阳两个方面观察事物的性质。而一般人总是看不到阴阳两个方面,或者见仁而不见智,或者见智而不见仁,又总是以自己所见的一面为道。至于百姓,也只是在日常生活中运用此道,却并不懂得这个深刻道理,因此,君子之道也就很少了。

汉易继承并发展了这一思想,进一步阐发为“阴阳消息说”,以阴阳二气的推移解说天时节气的变化及其一切现象。班氏受此影响,用以说明天道和人事的一切规律,并成为《汉书》的一大指导思想。

其《汉书·律历志》解说六律、六吕说:“律有十二,阳六为律,阴六为吕。律以统气类物”,“吕以旅阳宣气”。黄钟,“阳气施种于黄泉,孳萌万物,为六气元也。……始于子,在十一月。”大吕,“言阴大,旅助黄钟宣气牙物也。位于丑,在十二月。”太族,“言阳气大,奏地而达物也。位于寅,在正月。”夹钟,“言阴夹助太族宣四方之气而出种物也。位于卯,在二月。”姑洗,“言阳气洗物辜洁也”。中吕,“言微阴始起未成,著于其中旅助姑洗宣气齐物也”。蕤宾,“言阳始导阴气使继养物也。”林钟,“言阴气受任,助蕤宾君主种物使长大茂盛也”。夷则,“言阳气正法度而使阴气夷当伤之物也”。南吕,“言阴气旅助夷则任成万物也”。亡射,“言阳气究物而使阴气毕剥落之,终而复始,无厌已也”。应钟,“言阴气应亡射,该臧万物而杂阳阂种也”。实际上,这是以阴阳二气的消长和循环解释一年四时的变化,所以又说:“黄钟初九,律之首,阳之变也。”“林钟初六,吕之首,阴之变也。”(周上)这是汉易卦气说的进一步发展。

据此,其又将卦气说与律历相结合,以阴阳二气在一年之中的消长运行和万物盛衰的过程,解说“三统”。《律历志》云:“三统者,天施,地化,人事之纪也。十一月,乾之初九,阳气伏于地下,始著为一,万物萌动,钟于太阴,故黄钟为天统,律长九寸。九者,所以究极中和,为万物元也。《易》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六月,坤之初六,阴气受任于太阳,继养化柔,万物生长,楙之于未,令种刚强大,故林钟为地统,律长六寸。六者,所以含阳之施,楙之于六合之内,令刚柔有体也。‘立地之道曰柔与刚。’‘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正月,乾之九三(疑为九二之误),万物棣通,族出于寅,人奉而成之,仁以养之,义以行之,令事物各得其理。寅,木也,为仁;其声,商也,为义。故太族为人统,律长八寸,象八卦,宓戏氏之所以顺天地,通神明,类万物之情也。‘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此三律之谓矣,是为三统。”此段文字所引“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乃《易传·说卦》之文,柔刚、仁义也就是阴阳(其余乃《系辞》文)。以此解说“三统”,实与《宾戏》所云“一阴一阳,天地之方”,相为表里。所以,其于解释律吕之数以后又说:“此阴阳合德,气钟于子,化生万物者也。”“故阴阳之施化,万物之终始,既类旅于律吕,又经历于日辰,而变化之情可见矣。”

如前所述,在班氏看来,一阴一阳实乃天地之道,王道之纲,圣哲之常。因此,《汉书》又不断出现“盖闻安民之道,本繇阴阳”;“‘黎民于蕃时雍’,明以阴阳为本也”(《汉书·元帝纪》)的说法。其《魏相传》又说:魏相“又数表采《易阴阳》及《明堂月令》奏之,曰臣相幸得备员,奉职不修,不能宣广教化。阴阳未和,灾害未息,咎在臣等。臣闻《易》曰:‘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四时不忒;圣王以顺动,故刑罚清而民服。’天地变化,必繇阴阳,阴阳之分,以日为纪。日冬夏至,则八风之序立,万物之性成,各有常职,不得相干。……臣愚以为阴阳者,王事之本,羣生之命,自古贤圣未有不繇者也。”天地变化,必由阴阳;阴阳乃王事之本,群生之命;安民之道,必由阴阳。这些说法,都是对《易传》“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一命题的进一步发挥。

因此,在《汉书》中,班固对善于燮理阴阳者也予以大力表彰。如在《丙吉传》中记述说:“吉又尝出,逢清道羣斗者,死伤横道,吉过之不问,掾史独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驻,使骑吏问:‘逐牛行几里矣?’掾史独谓丞相前后失问,或以讥吉,吉曰:‘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岁竟丞相课其殿最,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少阳用事,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三公典调和阴阳,职当忧,是以问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体。”以不问群斗死伤,而忧虑时气失节为“识大体”,称道丙吉,实也是对阴阳变易学说的推崇。

与此种阴阳变易说相联系,还有一点值得重视,就是班固对《易纬》“太易”说的发挥。其《典引篇》云:“太极之原,两仪始分,烟烟熅熅,有沉有奥,有浮有清。沉浮交错,庶类混成。肇命人主,五德初始,同于草昧,玄混之中。踰绳越契,寂寥而无诏者,《系》不得而缀也。厥有氏号,绍天阐绎者,莫不开元于太昊皇初之首,上哉敻乎,其书犹可得而修也。亚斯之世,通变神化,函光而未曜。”(《后汉书·班固传》)

《典引篇》实为宣扬“赫赫圣汉”之功德而作。“典”谓《尧典》,“引”犹续也。“汉绍尧运,以建帝业”(《汉书·叙传》),故述汉德以续《尧典》。但其开篇便吸取《易纬》的思想,提出了一个宇宙生成理论,为其宣汉提供形上学的根据。《易纬·乾凿度》解释《系辞传》“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一段话说:“夫有形生于无形,乾坤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也。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易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离,故曰浑沦。”这是认为,“易”即太易,指气尚未产生的阶段;“太极”就是太初、太始、太素三者即气形质浑而未分的“浑沦”,也即当时人所说的“元气”。所谓“太极元气,函三为一”(《律历志》)。太极元气又分化为阴阳二气,“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于是便形成了天地。《典引》所说,即本于此。所谓“烟烟熅熅”,也即阴阳二气混沌未分的状态。这是说,太极作为宇宙的本原,阴阳二气烟烟熅熅,混沌未分;及至阴阳分化,阳气清轻上浮而为天,阴气浊重下沉而为地;阴阳二气相交相错,于是产生了万物众类,而人乃其中之一。下文“同于草昧”本于屯卦《彖传》文;“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谓天地开辟,人文草创之时。“五德初始”,谓初始之时,伏羲氏以木德而王,而后木生火,神农氏以火德而王,五行相生,周而复始。“踰绳越契”三句,本于《系辞传》“上古结绳而始,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始,万民以察。”言过此以上无有文字,《系辞》不能有所记述。下文“号氏”之说,言自太昊号为伏羲氏,炎帝号为神农氏,继天而王,开创人文,虽然悠远,犹可有所记载。“通变神化”,本于《系辞传》;“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涵光而未曜”,则出于坤卦《彖传》“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和《文言传》“含万物而化光”。言此后时代,虽然文明昌盛,功业宏大,但亦未作过多宣扬。由此可见,班氏取《易传》与汉易诸说,既提出了一个元气论的宇宙生成理论,为其宣扬汉德提供了理论根据,又为下文作了极为充分的铺垫。而所谓“两仪始分,烟烟熅熅”,“沉浮交错,庶类混成”,又包含“天地絪縕,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之义,也即“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系辞传》)。“同于草昧”,实亦含“刚柔始交而难生”之义。此即屯卦《彖传》所说;“屯,刚柔始交而难生。……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淮南子·天文训》也说:“阴阳相薄感而生雷。”《说文》则云:“雷,阴阳相薄雷动,生物者也。”而圣人又能“通变神化”:“化而裁之谓之通”,“阴阳不测之谓神”,“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系辞传》)。这也确凿无疑地告诉我们,《周易》的阴阳变易学说就蕴含在其中。

三、裁成辅相说

推崇《易传》“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的天人谐调论,是《汉书》的一大特色。

《汉书。货殖传》自范蠡、计然、子贡、白圭以下,及蜀卓氏、程郑、宛孔氏等,大多拾取《史记·货殖列传》文,强调“择人而任时”,尊崇《周易》“变通趋时”之说。然而我们发现,《汉书·货殖传》篇首的总序,却与司马迁《史记》截然不同。其引《易传》“裁成辅相”说,宣扬天人谐调论,尤其耐人寻味。

其《货殖传》开篇就说:

昔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士至于皁隶抱关击橛者,其爵禄奉飬宫室车服棺椁祭祀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贱不得踰贵。夫然,故上下序而民志定。于是辩其土地川泽丘陵衍沃原隰之宜,教民树种畜飬;五谷六畜及至鱼龞鸟兽雚蒲材干器械之资,所以飬生送终之具,靡不皆育。育之以时,而用之有节。草木未落,斧斤不入于山林;豺獭未祭,罝网不布于壄泽;鹰隼未击,矰弋不施于徯隧。既顺时而取物,然犹山不茬蘖,泽不伐夭,蝝鱼麛卵,咸有常禁。所以顺时宣气,蕃阜庶物,稸足功用,如此之备也。然后四民因其土宜,各任智力,夙兴夜寐,以治其业,相与通功易事,交利而俱赡,非有征发期会,而远近咸足,故《易》曰“后以财成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备物致用,立功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此之谓也。

此段文字三引《易传》文。“上下序而民志定”原于履卦《象传》:“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是讲社会的和谐有序,人人各得其所,各畅其志。“故《易》曰”两句,引自泰卦《象传》与《系辞传》。“后”指圣人;“财”通裁,“裁成”即加以裁制完成;“辅相”即遵循固有的规律而加以辅助。“裁成辅相”就是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基础上,对自然物的变化加以辅助、节制或调整,使之更加符合人类生活的需要,也即“立功成器以为天下利”。而不是破坏自然物和自然界的秩序,所以说:“育之以时,而用之有节”,“因其土宜,各任智力”。这是一种典型的天人谐调论。

此种思想也表现在《汉书·律历志》中。其中说:“夫歴《春秋》者,天时也,列人事而因以天时。传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故有礼谊动作威仪之则以定命也,能者养以之福,不能者败以取祸。’故列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以阴阳之中制其礼。故春为阳中,万物以生;秋为阴中,万物以成。是以事举其中,礼取其和,歴数以闰正天地之中,以作事厚生,皆所以定命也。《易》金火相革之卦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又曰‘治歴明时’,所以和人道也。”所谓“列人事以因天时”,“顺乎天而应乎人”,“治历明时以和人道”,都是强调天人和谐。

所以,其《公孙弘传》更将此种和谐推崇到了极致:“臣闻之,气同则从,声比则应。今人主和德于上,百姓和合于下,故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声和,声和则天地之和应矣。故阴阳和,风雨时,甘露降,五谷登,六畜蕃,嘉禾兴,朱草生,山不童,泽不涸,此和之至也。故形和则无疾,无疾则不夭,故父不丧子,兄不哭弟。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则麟鳳至,龟龙在郊,河出图,洛出书,远方之君莫不说义,奉币而来朝,此和之极也。”“德配天地,明并日月”,本于《文言传》:“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这与“裁成辅相”说一样,也是讲天人谐调论。如此,君臣和,百姓和,心和,气和,阴阳和,天人和,故云“和之至也”,“和之极也”。和之至也即《易传》所说的“太和”,即最高的和谐状态。其实,《汉书》中到处可见的“顺天应人(民)”,也无非是要表达天人和谐的意蕴。

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讨论,即如何看待《汉书》所体现的神权史观?固然,班固曾参与白虎观会议,奉章帝之命撰集《白虎通德论》,集谶纬神学之大成;《汉书·五行志》引取董仲舒、刘向、刘歆、眭孟、夏侯胜、京房、谷永、李寻之徒“所陈行事”,以比附《春秋》,“著于篇”,充斥着天人感应、阴阳灾异之说。但我们也不能不注意到,《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的另外一种论述。其赞曰:

幽赞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著乎《易》、《春秋》。然子赣犹云‘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已矣。汉兴推阴阳言灾异者,孝武时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则眭孟、夏侯胜,元、成则京房、翼奉、刘向、谷永,哀、平则李寻、田终术。此其纳说时君著明者也。察其所言,仿佛一端。假经说谊,依托象类,或不免乎‘亿则屡中’。仲舒下吏,夏侯囚执,眭盂诛戮,李寻流放,此学者之大戒也。京房区区,不量浅深,危言刺讥,构怨强臣,罪辜不旋踵,亦不密以失身,悲夫!

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察其所言,仿佛一端”之后的说法。班氏说他们“假经设谊,依托象类,或不免‘亿则屡中’”,实际上并不相信他们的种种言论。说“仲舒下吏,夏侯囚执,眭孟诛戮,李寻流放”,“京房罪辜不旋踵,亦不密以失身,悲夫!”则是对其妄言阴阳灾异的莫大讥讽。“学者之大戒”,或许是要警告学人,阴阳灾变之说千万不可学。前述所引《汉书·叙传》则说他们“学微术昧,或见仿佛,疑殆匪阙,违众迕世,浅为尤悔,深作敦害”。学术暗昧,不知阙疑阙殆,实乃违众忤世的行为;妄言阴阳灾变,必然招致悔恨与祸害。其论谷永也说他“善言灾异”,“可谓谅(信)不足而谈有余”,只可说是“多闻”而已,实不足信(《谷永传》)。据此而言,所谓《汉书》的神意史观,就要大打折扣了。与其说班固以谶纬灾异说解释历史,毋宁说他遵循史家之实录。他“缀集所闻,以为《汉书》”(《后汉书·班固传》),董仲舒、刘向父子、夏侯、京房之徒既治《春秋》,又言《五行传》,班氏加以采摘拾取,也是十分自然的。然其“文赡而事详”,似亦有所失矣。

实际上,对于历史演变的人力因素,班固也是十分重视的。如其《两都赋》云:“夫大汉之开原也,奋布衣以登皇极,由数期而创万世,盖六籍所不能谈,前圣靡可得而言焉。当此之时,功有横而当天,讨有逆而顺人,故娄敬度执而献其说,萧公权宜以拓其制。时岂泰而安之哉?计不得以已也。”及汉光武帝中兴,“且建武之元,天地革命,四海之内,更造夫妇,肇有父子,君臣初建,人伦寔始,斯乃伏羲氏之所以基皇德也。分州土,立朝市,作舟车,造器械,斯乃轩辕氏之所以开帝功也。龚行天罚,应天顺人,斯乃汤武之所以昭王业也。”汉光武象伏羲、黄帝、汤武一样,实乃改变历史的圣人。班固也认可其父《王命论》之说:“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苗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善任使。加之以信诚好谋,达于听受,见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从谏如顺流,趋时如响赴;当食叶哺,纳子房之策;拔足挥洗,揖郦生之说;寤戍卒之言,断怀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肤之爱;举朝韩信于行陈,收陈平于亡命,英雄陈力,群策毕举: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业也。”(《汉书·叙传》)此文虽然也说到灵瑞符应,“谓之天授”,但实是对人力的高度强调。《汉书·刑法志》所谓:“汉兴,高祖躬神武之材,行宽仁之厚,总英雄,以诛秦、项。任萧、曹之文,用良、平之谋,骋陆、郦之辩,明叔孙通之仪,文武相配,大略举焉。”几乎是抄录乃父之说。其于《项籍传》讥讽项羽败走乌江,身死东城则说:“不自责过失,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岂不谬哉!”实乃对天命神意的明确否定。鉴于其反复言及“应天顺人”,《汉书》所反映的历史观,似乎以“顺天应人的圣人史观”予以概括,更为妥当一些。

四、致命遂志

与司马迁一样,班固也以“致命遂志”为其价值理想。

一个十分有趣的巧合是,司马迁在其《太史公自序》中表达了这一最高的价值追求,而班固也是在其《汉书·叙传》中表述了这一最高价值理想。其自叙说:彪“有子曰固,弱冠而孤,作《幽通之赋》,以致命遂志。”“致命遂志”一语,本于《周易》困卦《象传》:“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意谓君子观此卦象,受到启发,当处穷困之时,有处穷困之道,其身愈困,其志弥坚,临难不苟免,见危不曲全,宁可舍弃生命,也要履行自己的志愿和追求。那么,班固所要表达的价值理想和精神追求,究竟是什么呢?

据《幽通赋》所说,就是穷神知化,舍生取义,复心弘道,没世而不朽。其中说:“所贵圣人之至论兮,顺天性而断谊。物有欲而不居兮,亦有恶而不避,守孔约而不贰兮,乃輶德而无累。……要没世而不朽兮,乃先民之所程。”輶,轻也。程,正也。“有欲而不居”二句,亦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义。“守约不贰”二句,谓守其至约,执心不贰,举德至轻,无所累惑。而立德立言,期于不朽,此乃古昔圣贤之正道。又说:“登孔、颢而上下兮,纬群龙之所经,朝贞观而夕化兮,犹諠(忘)己而遗形,若胤彭而偕老兮,诉来哲以通情。”颢指太昊,即伏羲;孔指孔子;彭指彭祖,老指老子。“贞观”本于《系辞传》“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是说,要象圣人一样作经述纬,朝观大道而夕死可也,形己尚可遗忘,而况于外物乎?只求继续彭老之志,与将来能言至道者相沟通。其赋之末“乱曰:天造草昧,立性命兮,复心弘道,惟贤圣兮。浑元运物,流不处兮,保身遗名,民之表兮。舍生取谊,亦用道兮,忧伤天物,忝莫痛兮!昊尔太素,易渝色兮?尚粤其几,沦神域兮!”此处多引《周易》文,其最末一句本于《系辞传》“知几,其神乎!”几谓几微,指事物变化的微小苗头或征兆。神谓事物变化神妙莫测,即《易传》所谓“阴阳不测之谓神”。意思是说,希望达到穷神知化的境界,名垂后世,成为万民之师表。

其自叙又引述所作《宾戏》云:“盖闻圣人有一定之论,列士有不易之分,亦云名而已矣。故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夫德不得后身而特盛,功不得背时而独彰,是以圣哲之治,栖栖皇皇”。这也是以没世不朽,名垂千古为其精神追求。因此,他又以诸多贤圣自况:“近者陆子优繇,《新语》以兴;董生下帷,发藻儒林;刘向司籍,辩章旧闻;扬雄覃思,《法言》、《太玄》:皆及峕君之门闱,究先圣之壶奥,婆娑虖术艺之场,休息虖篇籍之囿,以全其质而发其文,用纳虖圣听,列炳于后人,斯非其亚与!若乃夷抗行于首阳,惠降志于辱仕,颜耽乐于箪瓢,孔终篇于西狩,声盈塞于天渊,真吾徒之师表也。”(同上)

司马迁身遭李陵之祸,人格受辱,隐忍苟活,不屈其志,终于完成了其《太史公书》的鸿篇巨著,实现了自己“致命遂志”的价值理想。班固也曾遭受类似的经历:“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上书显宗,告固私改作国史者,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尽取其家书。”(《后汉书·班固传》)其弟班超怕他遭遇危险,急忙赶到洛阳,替他上书辨白,方得解脱,除兰台令史。后升迁为郎,典校秘书,最终完成了《汉书》百篇的著作。所以,其于《司马迁传》详引其《报任安书》,对司马迁既陷极刑,幽而发愤,隐忍著述,致命遂志的行为大加表彰。又对扬雄“三世不徙官”,“从阁上自投下,几死”的遭遇深表同情,以为扬雄“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扬子之书“必度越诸子”。实亦表现了班固自己“致命遂志”、“没世不朽”的价值追求。因此,其自叙说:“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也!’”以文章而扬名于后世,这就是班氏潜精积思二十余年,“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叙传》)的根本目的和理想追求。此种价值理念,竟成了后世学术大家的终极关怀,如辛弃疾哭朱熹所云:“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宋史·辛弃疾传》)亦梁任公之绝笔(见《辛稼轩年谱》)。

注释:

①见《齐鲁学刊》2001年第3期。

②张涛:《秦汉易学思想研究》,中华书局2005年3月第1版。

③参见拙作《刘向刘歆父子的易说》,《周易研究》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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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与“周易”_易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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