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失败的窃火——中国第一种小说期刊《海上奇书》论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奇书论文,第一种论文,中国论文,海上论文,期刊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1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860(2006)02—0121—04
在晚清众多的狎邪小说中,鲁迅称赞《海上花列传》“平淡而近自然”[1](P267),胡适认为它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2](P501),张爱玲更是把它的吴语译成国语和英文,欲将之推向世界。当这些文学大师不停地赞誉《海上花列传》时,他们却很少关注最早连载这部杰作的小说期刊——《海上奇书》。《海上奇书》是中国第一种小说期刊,它的创刊在新闻出版史和小说发展史上都具有重要意义,对于《海上花列传》也有版本学的研究价值。
一、《海上奇书》的出版发行
光绪壬辰二月朔日(1892年2月28日),《海上奇书》在上海创刊。 作为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第一种小说期刊,《海上奇书》在版式设计方面还没有独特的艺术追求。从外观来看,完全采用了传统书籍的样式。该刊略小于32开本,单面印,线装,外粘红本纸封面。尽管貌似传统书籍,但是,《海上奇书》特殊的印刷和发行手段,特别是广告意识的渗透,使该刊从一开始就被纳入了现代化报业经营的范畴。《海上奇书》问世前24天,其创办者韩邦庆就在当时家喻户晓的《申报》显著位置上连续刊登11天的广告,为该刊的诞生大造声势。此后一年内,《申报》为《海上奇书》刊载广告多达45次。广告的持续刊登,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被激发起对即将问世的这一小说期刊的心理期待,引发其购买的欲望,以刺激和诱导消费。因此,报纸广告说到底是一种传播控制,借助《申报》覆盖面广、传播速度快的优势,使尚未问世的《海上奇书》声名远播。
在韩邦庆的时代,利用报纸广告为自己的文化产品打造品牌、进行大肆商业宣传者,可谓屈指可数。尽管没有直接的资料证明《申报》广告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为《海上奇书》拓展了生存空间,但是,《申报》毕竟影响着一大批受众。《申报》创刊于1872年,到1892年《海上奇书》创刊时,早已风靡全国。而《申报》“所到之区,即广告势力所及之地。且茶坊酒肆,每藉报纸为谈料,消息所播,谁不洞知,永印脑筋,未易磨灭。非若他项广告之流行不远,传单之随手散件也。是故,新闻纸愈发达,广告之作用亦愈宏”[3]。
1892年《海上奇书》创刊时,商铺、洋行等商业机构已经懂得利用广告推广产品,申报馆也常常在报纸的显要位置为本馆印制或发行的文化产品刊载广告。然而,文人为自己的文化产品做销售宣传的,在当时尚属罕见。在1892年的《申报》上,常见的个人文化产品广告,除了《海上奇书》外,其余的就只有《海上青楼图记》和《飞影阁画报》两种。这种广告行为本身就具有超前意识,韩邦庆是这少数先觉者中的一个。中国的文化传统是“士不言商”,文人讲求含蓄之美。在传统文化熏陶下的韩邦庆,却用直白的广告对自己的作品大唱赞歌,确实有几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精神。可见,韩邦庆虽是一介舞文弄墨的秀才,却有着商人般精明的头脑。印制、发行大多依靠报馆及报馆附设的书局,这是晚清小说期刊的一大特点。这种方式的始作俑者,正是有着商业经营意识的韩邦庆。《海上奇书》是图文并茂的刊物,其定价一角(在当时仅相当于几两米的价钱),要求印制成本低、发行速度快,在当时只有申报馆及其下属的石印书局才有这样雄厚的技术条件。根据颠公的记载,《海上奇书》的承印者正是申报馆下属的“点石斋书局”。同时,报馆及其下属书局往往在异地设有销售点,利用报馆、书局现有的销售网络,小说期刊能够得以迅速发行,很快回收成本。如《海上奇书》告白所言:《海上奇书》的销售正是直接挂靠在“申报馆”销售点上,“本埠由卖《申报》人代售,外埠售《申报》处均有寄售”。韩邦庆为自己的个人刊物所启动的,是“申报馆”覆盖全国各大城市的销售网,其庞大、便捷是史无前例的。这种特殊的出版、发行方式,以及广告先行的营销策略,都与传统的文学迥然不同。该刊的问世,标志着一种全新的小说创作方式和印制传播模式的诞生。
二、《海上奇书》的栏目内容
《海上奇书》有三个栏目:《海上花列传》、《太仙漫稿》和《卧游集》。《海上花列传》是《海上奇书》的拳头力作。韩邦庆视《海上花列传》为“最奇之一种”,视《太仙漫稿》和《卧游集》为“此外两种”。细心揣摩《申报》广告,甚至可以说,韩邦庆是为了推出《海上花列传》才创办《海上奇书》的。《海上花列传》完成部分章节后,为了让读者“先睹为快”,韩邦庆采用了“随作随出,按期印售”的期刊连载形式。这个期刊,就是《海上奇书》。《海上奇书》每期20页,其中《海上花列传》14页、《太仙漫稿》2页、《卧游集》4页。某种意义上, 《太仙漫稿》和《卧游集》可以看作是《海上花列传》的副产品。
《海上花列传》的独创性集中表现在三个“第一”上。其一,它是中国报刊连载的第一种本土原创长篇小说。之前,有两种报刊连载长篇小说。一是《瀛寰琐记》第3卷开始连载的《昕夕闲谈》,有人称其为中国第一种报刊连载长篇小说,但这一作品是根据英国作家利顿的《夜与晨》改写的译本小说;一是《字林沪报》连载的夏敬渠的长篇文言小说《野叟曝言》,这是中文报纸连载本土小说的发端,但该书创作于乾隆年间,早在1881年和1882年就已出版过单行本。这和晚清小说先刊载后结集的出版顺序恰恰相反。从这个角度考察,中国报刊连载的第一部原创长篇小说当属《海上花列传》。其二,就题材来说,《海上花列传》“专写妓院情形”,《谭瀛室笔记》认为:小说集中描写这类题材,“以《海上花》为第一”[4](P18)。其三,就语言来说,孙玉声指出,《海上花列传》“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5](P114),是第一部使用吴语创作的长篇小说。
诸多的“第一”,是作者的自觉追求,这种追求带有一种冲破成见的执着。孙玉声见到初名《花国春秋》的《海上花列传》前24回时,曾劝说韩邦庆:“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韩邦庆反驳说:“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针对文中有音无字的方言自造字,他说:“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韩邦庆不无固执的辩解,显示出求新、求异的创作激情。
《太仙漫稿》刊载的12篇作品是韩邦庆自创的文言短篇小说。就内容而言,这类作品主要承继了“聊斋”的传奇与志怪精神。韩邦庆之尚奇好异,使他特别欣赏这类题材的小说,并动手创作。晚清时期,中国古典文言短篇小说的高潮已经过去,要超越《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等作品的艺术成就,是非常困难的。可贵的是,面对经典发出的耀眼光芒,韩邦庆依然试图攀登新的艺术高峰。所以,他在《海上奇书》告白中说:《太仙漫稿》的创作宗趣为“翻陈出新,戛戛独造,不肯使一笔蹈袭聊斋窠臼”。
《卧游集》转载了前人所作的26篇短文,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明末清初来华耶稣会士南怀仁《坤舆外纪》中记载的世界“七奇”:“一、亚细亚州巴必鸾城;二、乐德海岛铜人巨像;三、利未亚州厄日多国孟斐府尖形高台;四、亚细亚州嘉略省茅索禄王茔墓;五、亚细亚州厄弗俗府供月祠庙;六、欧逻巴州亚嘉亚省石造供木星人形;七、罗法海岛高台。”另一类是前人创作的杂记小说,有地方奇观,如赵吉士的《中冷泉》、毛先舒的《三生石》;有异地民俗,如陆次云的《跳月》、蒲松龄的《跳神》;有民间特技,如林嗣环的《口技》、蒲松龄的《偷桃》。《卧游集》所刊载者,皆“各小说中可喜可诧之事”,其共同特点是奇异而罕见,再次显示了作家求新、求异的创作冲动。
韩邦庆是《海上奇书》的创办者,同时又是《海上奇书》惟一的编辑和作者。考察韩邦庆之生平,其个性特征中尤为突出的是“尚奇好异”。韩邦庆又名韩奇,他创办的小说期刊名为《海上奇书》,在《申报》第一次的广告语中,韩邦庆把《海上奇书》最重要的作品——《海上花列传》称为“最奇之一种”。惟有尚奇好异,韩邦庆才会在新闻事业肇始之初就敏锐、迅速地觉察到这种传播媒体的特殊性。小说作品传统的传播方式是手抄或木版雕刻,以单行本或选本的形式流行。这与采用石印或铅印等先进的印刷手段、利用遍及全国的“代售点”发行的新式传播媒体相比,有天壤之别。韩邦庆既是一个热衷创作小说的作家,又熟知新式印刷、发行手段。利用报纸杂志以传播小说作品,对他来说无疑有巨大的诱惑。在《申报》副刊以及申报馆推出的《瀛寰琐纪》等文艺性综合杂志的启发下,韩邦庆大胆尝试,创办了第一本小说期刊。历史选择韩邦庆创办《海上奇书》绝非偶然。一种独特的开创性行为,绝不是同一文化氛围中的任何一个个体都能意识到的,超前性似乎永远只青睐那些具有创新精神的人。尚奇好异的个性表现在文学作品的创作和小说期刊的编辑上,就是追求独创和奇异。正如孙玉声评价他的那样:“博雅能文,自成一家言,而不屑傍人门户。”[5](P114) 《海上奇书》的各个栏目都凸显出这样的特点。
三、《海上奇书》的价值意义
无论在新闻出版史上,还是小说发展史上,《海上奇书》的问世都具有重要意义。
“颠公”评价《海上奇书》说:“按其体裁,殆即现今各小说杂志之先河。”[6](P217) 作为第一种小说期刊,《海上奇书》具有开风气之先的首创价值。它的问世,表明中国新闻事业的发展趋向细密化分工,出现了以刊载小说为主的专业刊物,标志着大规模复制和发行小说期刊的技术条件已经具备。同时,韩邦庆大量利用广告,做商业炒作,这样的营销方式标志着中国小说创作的转型,开始由传统的“著述以自娱”,逐步转向依靠先进印刷机械与商业广告进行批量生产的现代化阶段。这种倾向尽管只是初露端倪,但是,仅仅十年后,在梁启超“小说界革命”号召下纷纷投入小说写作的各色文人,正是以韩邦庆创作《海上奇书》之类的生产方式和传播手段进行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海上奇书》昭示并开启了一种全新的文学创作模式。当然,这种创作模式也曾催生出大量粗制滥造的作品,使近代小说呈现出一段畸形的繁荣。这恐怕是传统与现代转型过程中,文学发展难以跨越的过渡时期。
其次,《海上奇书》“绘图甚精,字亦工整明朗”[7](P485),“是图文并茂的文学刊物最早的一种”[8](P13)。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海上奇书》的画工技术并不是很精美。由于视野的狭窄,画工为《卧游集》刊登的世界“七奇”绘制的绣像不伦不类。“铜人跨海”的人体造型竟然被绘制成一个西装革履、高举油灯的绅士。不过,《海上花列传》的绘图却颇具价值。《海上花列传》每回配图两副,这些绣像插图像小型剧场,一幕幕展示了晚清妓家的服饰、排场、礼仪及室内装潢等。如,王阿二是低等妓女,“门前挂一盏熏黑的玻璃灯,跨进门口,便是楼梯”。《海上花列传》第二回“小夥子装烟空一笑”所附插图就勾勒出么二妓女居住的简陋阁楼。周双玉是清倌人,又是老鸨新买的讨人,用的是豆蔻盒子、银水烟筒,穿的是“织金撇兰盆景一色镶滚湖色宁绸棉袄”,房内布置有梳妆台、大洋镜。《海上花列传》第十回“理新妆讨人严训导”画面渲染的雕梁画栋自然琳琅满目、花团锦簇。这些插图完全可以和反映晚清青楼文化的《海上冶游备览》等书参照阅读,对于研究近代上海文化提供了宝贵资料。
再者,《海上花列传》的第一次公开发表,是连载于《海上奇书》。从这个意义上讲,《海上奇书》之于《海上花列传》,具有小说版本学的研究价值。特别是《海上奇书》的每一期封底均附有一则“例言”,统共刊登了十则“《海上花列传》例言”、三则“太仙漫稿例言”、一则“《海上奇书》告白”。这些“例言”为研究该作品提供了第一手材料。
《海上奇书》一年内发行了14期,却很快被迫停刊,尽管韩邦庆有意识地借鉴新式手段印制和发行小说作品,并成为中国第一位颇具职业化色彩的报刊小说家,但最终还只是一个失败的“窃火者”。在他之后,这个火种并没有形成燎原之势,而是沉寂了十年。小说期刊的勃兴显然需要等待另一个崭新的起点——1902年另一位窃火先知梁启超于日本横滨创办《新小说》。韩邦庆一手创办的《海上奇书》,也为中国小说的现代化进程做出了可贵的尝试,成为初创期小说期刊的先驱。
收稿日期:2005—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