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与“左传”的虚拟成分与文学类型分析_左传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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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与《左传》是继《春秋》之后我国最早的两部史著。作者及成书年代至今多有歧见,难于定论。本文以为,《国语》虽属国别史,各国所占分量却极不均衡,且各篇体式不一,风格迥异,《齐语》又是《管子·小匡》的简化,可见不但非一人所撰,亦非一时之作,当是战国时期多人相续、缀合成书。《左传》作为《春秋》之传,体式、风格、文字是统一的,或成于一人之手。因其多次预言齐国终归陈氏(即田氏),成书年代最早也在公元前379年田齐取代姜齐为诸侯之后;作者左氏,并非与孔子同时的左丘明,也非西汉的刘歆,因缺乏可靠资料,姑且存疑。

《国语》与《左传》虽是史书,却又都是早期叙事之文,具有很强的文学性。特别是《左传》,在塑造人物、铺叙场景、结构情节、讲求笔法诸多方面对后世叙事之文尤其是小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叙事史作与早期小说的根本分别就在于内容的虚与实——是自觉虚拟,还是史迹实录。本文讨论的问题是:保存了大量史料的两部史著也程度不同地羼入虚拟的叙事,这些非史之文或为传说,或属今之所谓小说或小说成分。

一、从人物长话看虚拟

《国语》二十一卷,上自周穆王征犬戎,“下迄鲁悼、智伯之诛”①;《左传》则写春秋时期各诸侯国的纷繁交往与斗争。其时,乃是史官手捧简策记录言论、事件的时代,使用的文字应是“六国古文”(字形可参看刘承干《希古楼金石萃编》卷八所载“魏正始三体石经”)。此种记录方式决定所记只能为简略数语,无法繁细而冗长。《春秋》以及《竹书记年》中某些实录性文字就是此等记事的明证。记事也有较为明细而完整者,《墨子》转述的几种“春秋”所记鬼神异事就是显例,但至多也只百多字,原文也应相差无几。记事尚可事后追记,比较从容。至于记言,由于记忆的局限,则无法记下絮絮长言,只能记录精要之语。《论语》一书应是孔门再传弟子在孔子卒后数十年汇集编纂而成,其中不乏七十二弟子的记录文字,故而可信性强。《汉志》谓“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当非虚语。而这位大半生以讲学为业的儒圣,被众多弟子记录、保存下来的言论竟然全是寥寥数语,较长的一段是《子路篇》“野哉,由也”一章,也只83字。最长者还有《季氏篇》“将伐颛臾”章,孔子分别说了三段话,合计205字。崔述疑其非《论语》原文,并将其言过长列为五个疑点之一:“《论语》所记孔子之言皆简而直,此章独繁而曲,其文不类一也。”②崔氏之疑即使不论,《论语》的简略也足以说明当时对于言语记录的真实状况和局限性,数百言甚或千言的长篇大论根本无法记入简策。今之所见先秦史书的此等长话,应是私人著述的个人发挥和虚拟产物。《国语》中偌多由人物长话构成的洋洋大观之文也应属于这种情况。

《国语》与《左传》一样,并非史官的记录文字,而属私人著述,是在事过数十年、百数十年乃至距周穆王数百年后利用某些资料编写的。它对周王、诸侯与公卿广称谥号,全然无视史官记录的称谓,不仅远离称谥严格的《春秋》(对未死或死而未谥者概不称谥),也比姓名与谥号混称的《左传》走得更远,全无顾忌。不仅如此,《国语》的许多人物在各种特定场合长篇大论,慷慨陈词,动则数百言,乃至千言,与当时记录状况极不相称,只能出自作者的生发与虚想。其中以《周语》、《齐语》、《郑语》、《楚语》最为突出。

《周语上》写宣王即位,“不籍千亩”(不行亲耕籍田之礼),虢文公一口气谏了五百多言,讲了自古以来行此春耕之礼的方方面面,实是一篇有关上古从天子到百官恭行此礼的周详解说,由此可见其时农业的重要地位。但不能将它看作实在的虢公之言,而是作者借进谏之口将其所了解的有关知识极尽铺陈、发挥的产物。末尾又将宣王不听虢公之谏与其于三十九年(前789)败于姜氏之戎牵合起来,更是荒唐,故遭柳宗元非之:“夫何怪而不属也。”③与此相似的是《周语中》写定王以“肴烝”宴请来聘的晋卿随会。随会问相礼者:“吾闻王室之礼无毁折(指用整个牲畜),今此何礼也?”定王得悉此问,就用四百余言讲解王室所用“全烝”、“房烝”(即半烝)、“肴烝”之礼的不同用途与细致分别。且不说定王未必会对客人如此解说三烝之礼,即便有此解说,记言的左史也无法如实录下。它也应是作者借定王之口大力生发、虚拟的产物。《周语下》写周灵王二十二年(前550)谷、洛两水“将毁王宫”,灵王“欲壅之”,太子晋谏阻,谏语长至一千二百余言;景王二十一年(前524),“将铸大钱”,单襄公谏语达四百余言;二十三年又“将铸无射(大钟)”,单襄公之谏更长至九百余言。诸如此类,《周语》中多有,都是作者将历史上的某种话题大肆发挥做成的文章。崔述说:《国语》是“后人取古人之事拟之为文者”④,“其语亦非当日之语,乃后世之人取前史所载良臣哲士谏君料事之词以增衍之而成篇者”⑤。这是极为中肯的见解。

《郑语》只写郑桓公姬友于周幽王八年(前774)为周司徒时与史伯的一次交谈,议题是面对西周的岌岌可危,姬友怎样可以“逃死”。两人五问五答,史伯以一千六百多言联系古事与传说纵论时势,断言周王室必衰,而楚、秦、齐、晋将兴,建议姬友暂寄妻儿财富于虢、郐,以后找机会再灭此两国而得其土。姬友于是“东寄孥与贿,虢、郐受之,十邑皆有寄地”。最后如《史记》所记“虢、郐果献十邑”⑥,成就郑国。且死”及侵夺他国的言语,怎好留下书面文字?《郑语》何所据而作?史伯言中竟有“凡周存亡,不三稔矣”的预言,恰与西周亡年(前771)无差,可见是事后诸葛亮把戏的不打自招。

《楚语上》第四章,写蔡声子为救受冤出亡的椒举回楚,对楚令尹子木用四百余言列举王孙启、析公臣、雍子、申公巫臣四位不得已出逃而被晋利用的楚臣,以说服子木;第五章写楚灵王以所筑章华之台为美,伍举(即椒举)一气用六百多言讲论筑台害民危国;第八章写楚灵王阻止白公子张进谏,白公便用四百多言从殷武丁再三请傅说批评自己讲到齐桓、晋文纳谏称霸以讽谏灵王;《楚语下》第一章写楚昭王问观射父,《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之意,观射父以五百多言从上古时代沟通人神的觋巫讲到重氏“司天以属神”、黎氏“司地以属民”以及其后的历史演变;第三章写斗且由于令尹子常当廷问“蓄货聚马”,回到家里便对其弟用四百余言大肆论评令尹的贪婪误国,谓其“必亡”。凡此种种,都不可能是当时史官的如实记录,而是作者根据某些史事、某人言词所作的大力生发和虚拟,虽属韦昭之谓“嘉言善语”,却非历史人物之言,多是作者借人物之口虚拟之语。

至于《齐语》,与《管子·小匡》的文字大同小异,应由后者改写而成。管仲在《小匡》中与桓公那些长篇对答,不仅不可能被史官记下,许多也不可能同时说出。那是管仲多年治理齐国的办法和经验(如三国、三军、二十一乡、士农工商分别群处之类),被后人以管仲答桓公问的形式一并说出以为总结。《齐语》略作变化,仍是《小匡》模样,与管仲的真实言语天差地别,“可见本篇是后人总结管仲改革经验的追叙之词”⑦。

《左传》注重记事,人物长话远不及《国语》之多,而数百言一段的长话仍不下十段。七百言上下者就有三段。其中左文十三年(前614)“晋侯使吕相绝秦”,很可能是事先写好的绝交书,可置不论。另外两段则是随时答问之语,似皆变改或生发《国语》之文。其一,左文十八年,写鲁宣公即位不久,莒纪公所黜太子仆“因国人弑纪公,以其宝玉来奔,纳诸宣公”,宣公非但不惩戒,反而“命与之邑”;季文子则使司寇驱之出境。事后,公问其故,季文子却让太史克作答,答话除引《周礼》广发道德议论,还讲述远古“八恺”、“八元”之“十六族”和“四凶”的由来,以及舜助尧选相去凶等“大功”。与之对应的是《鲁语上》第十一章,写的同一件事,却差异甚大:宣公“使仆人以书命季文子”,书被太史里革(即克)变改,将“予之邑”改为“为我流之于夷”。宣公后来追究,太史克云:

“臣闻之曰:‘毁则者为贼,掩贼者为藏,用宄之财者为奸。’使君为藏奸者,不可不去也。臣违君命者以为不可不杀也。”公曰:“寡人实贪,非子之罪。”乃舍之。就情理而言,太史改易君主之书,似难理解,《左传》或因此改由季文子违命处置,较为合理。但仍让太史克作答又甚悖理,恐怕就是考虑到里革在《国语》中的重要作用。两者兼顾,以致如此。不过,《左传》最大的改变还在回答宣公的话,《国语》中只三十几字,言简意赅,句句精要。而《左传》竟用七百言引经据典,议论纵横,大谈远古传说之事,显非引述史官实录,而是展示作者的才智博识,故被乾隆撰文斥为“浮夸”:“逞其文藻”、“资其强识”⑧,有背史家纪实之风。其二,左襄二十六年(前547)追记楚国伍举被冤“奔郑,将遂奔晋”,得遇好友蔡声子,申说回楚愿望。后蔡通史于楚,向令尹子木陈说“楚才晋用”的种种情况,长至七百余言。前论《楚语上》第四章即写此事,亦是《左传》本文所本,蔡的说词四百余言已远非纪实,多为作者的发挥与虚造,至此又增二三百言,征引古训,议论刑罚,自然也是《左传》作者自己的见解,一并加于人物之口。大约《楚语》所举四例并不全为《左传》作者认同,后者作了较大变改:无王孙启,而加贲皇,各段用语与重心也多有改易。声子的这番话语,在两部史书写来,竟有如此的不同,足见不是依据史料,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作者对相关事件的理解和认识随意增减与发挥。

左昭元年(前541)写晋平公有疾,郑伯使子产“如晋”探问,叔向告曰:卜人谓“实沉、台骀为祟……敢问此何神也?”子产便以四百数十言大讲高辛氏之子实沉衍为参神、金天氏苗裔台骀终成晋神的委曲过程,以及自己对平公之病的见解。左昭五年,写晋韩宣子“如楚送女,叔向为介”,楚灵公却说他想侮辱宣子和叔向以辱晋国,问臣“可乎”?楚大夫薳启强发了一通半认真半讥讽的言论,长四百言,灵公只好承认“不谷之过也”。左昭十三年,曾在晋的楚公子子干回楚,韩宣子问叔向:“子干其济乎?”意即能否夺得君位。叔向用四百言论述其有“五难”,而其弟弃疾(后为楚平王)则有五利,以及子干与当年齐桓、晋文的诸多不同,无法相比。这些长话或各有某些史料依据,但其大半须由作者用虚想、发挥加以填充。这虽是推测,却是必然。

两书,特别是《国语》,这类章节还有许多,有些留待下面再谈。上述章节均非史笔,多属虚拟或对历史人物言谈大肆生发之笔。就作意而言,系借题发挥,阐发作者的见解、宏论,但又有别于作者议论。由于赋予特定的历史人物和具体场景,构成对话局面,并与史事相结合,具有某种展示人物的作用,常能塑造智者的形象,虽不甚鲜明、活脱,总有小说人物的影子。从这个角度来看,或为教化小说的先声,或为史书中的小说成分。

二、从造作预言看虚拟

杨伯峻先生说:“《左传》作者喜欢预言,预言灵验的很可能是作者所亲见的。”⑨我们既可由此“窥探这书著作年代”,还可由此辨析《左传》的一种虚拟成分,因为将已知发生过的事件蓄意变成事发以前人物的先知,就是十足的造作和虚拟。如杨先生所举左庄二十二年(前672)懿氏与妻为嫁女给陈完所作的占卜,词曰:“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没有一种卜词能将人物及其子孙的前途说得这样清楚、具体,全然合于从妫姓陈完避难逃齐做工正,至五世陈无宇为齐上大夫,再至“八世之后”的十世陈和取代姜氏成为田齐君主而“莫之与京”的发迹历程⑩。此种卜词只能是田齐成为诸侯(前389)之后作者利用当时广泛存在的迷信占卜观念虚造出来的,故朱熹就已看出《左传》是“田氏篡齐以后之书”(11)。不过,这还不是此书预言时间最晚之事,据童书业先生考证:“最晚一事为僖三十一年‘卫迁于帝丘,卜曰三百年’。”从鲁僖公三十一年(前629)下数三百年,为魏惠王后元六年(前329),“此时正有子南劲取卫之事”(12)。据此,则《左传》的成书应在战国中晚期。

《左传》中的占卜预言并不止此,而更能显示人物的预言则出自超智能的先见之明。左庄四年(前690)记云:

楚武王荆尸,授师孑焉,以伐随。将齐(斋),入告夫人邓曼曰:“余心荡。”邓曼叹曰:“王禄尽矣!盈而荡,天之道也,先君已知之矣。故临武事,将发大命,而荡王心焉。若师徒无亏,王薨于行,国之福也。”王遂行,卒于木之下……

这位邓夫人真是神奇,在兴师之际,王说“心荡”,她就能断言“禄尽”而当死,并说只要“师徒无亏”,王自薨于途(不死敌手),就是“国之福”。后果如其言。这自然是不可能有的妄诞预言,作为王的夫人对王如此不敬也是编造。倘非作者虚拟,便是采自传说。

左宣四年(前605),写令尹子越椒造反,楚庄王遂“灭若敖氏”。其前,追述司马子良生子越椒,良兄子文曰:“必杀之。是子也,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不杀,必灭若敖氏矣。”最后果如子文之言。子文是若敖氏最早成为楚令尹者,也是楚的名臣。《左传》便用灵验的预言将他美化,让他从出生婴儿的形貌、音声就能辨出未来的祸患,主张“必杀”。当时相面术虽已流行(13),似不至于如此极端,只能是后人的蓄意造作。与此相同的还有左昭二十八年(前514),写叔向之子伯石参与祁盈之乱,晋顷公杀之,等于灭了后继无人的羊舌氏。随即回述伯石始生,叔向之母探视,“及堂,闻其声而还,曰:‘是豺狼之声也。狼子野心,非是,莫丧羊舌氏矣。’遂不视。”两例何其相似乃尔?原来,后者抄自《晋语·平公》第三章,文字大同小异,作者或从《国语》是例受到启发,模仿叔向母之相伯石写了子文相子越椒,互相雷同自然不免。《左传》两则都是仿改《晋语》造成的小说成分。

左襄二十九年(前544),写吴公子季札聘于鲁,见到叔孙穆子,曰:“子其不得死乎?好善而不能择人。”季札是春秋后期极重礼让的名贤,怎么可能对叔孙豹如此无礼?故杜预注作“为昭四年竖牛作乱起本”,即谓季札之语是针对六年后竖牛得专穆子家政,使穆子病中不得饮食致死而言。穆子家事,季子全然不知,其死根本无法预测,只能是了解情况的作者为这位贤公子虚拟的预言。季子此行的预言远不止此,他在鲁“观”乐,听了郑歌,竟说:“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由一首歌的繁细就能看出该国的施政使民不堪,已过于玄虚,又进而预测其国“先亡”,就不仅不是贤者之风,也不是一个头脑冷静的儒士之风。应是公元前375年韩灭郑之后作者才为季子造出这样的预言。下又接写季札“聘于齐”,告诫晏子:“子速纳邑与政。无邑无政,乃免于难,”谓齐国“难未歇也”。于是,“晏子因陈桓子以纳政与邑,是以免于栾、高之难。”而据《左传》后文所记,栾(施)、高(疆)之难发生在鲁昭公十年(前532),上距鲁襄公二十九年有十二年之久,季札何得预测而告诫晏子?自然也是预言。又者,季札“告诫”之后,晏子还持续参政多年,《左传》都有明白的记述,说明晏子并未“纳邑与政”。更可怪者,左昭十年,写栾、高作乱攻景公所在的虎门,晏子“端委立于虎门之外”,亲历其险,可见“免于栾、高之难”云云,乃是虚笔。作者不只虚造了预言,同时又虚造了应验的结果。下面又写季札“适晋,说(悦)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曰:“晋国其萃于三族乎?”其时,范氏、荀氏的势力都很强大,距晋“萃于”韩、赵、魏“三族”之时还很遥远,所以也是造作的预言。这位大贤在一段长文记述中,竟有偌多预言事迹,还特别喜欢指点名贤,既悖其人格,更谬于史笔。此文即便杂有某些纪实成分,也只能属于早期拟史小说。

再看左僖十六年(前644)一段文字:

十六年春,陨石于宋五,陨星也。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周内史叔兴聘于宋,宋襄公问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对曰:“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退而告人曰:“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在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

这里叔兴答话构成的三个预言后来都实现了:是年鲁公子友卒;明年齐侯小白卒,导致内乱;第三年正月宋襄公会同曹、卫、邾等诸侯伐齐,五月宋独与齐战而胜之,纳齐孝公,因为其他诸侯已经撤了,正所谓“得诸侯而不终”。其实,这三件事,都在这三年的《春秋》经上明白地写着或显示着。“陨石于宋五”、“六鹢退飞过宋都”也是十六年经文的原句。为《春秋》作传的《左传》就是根据上列经书为周使虚造了这些预言。由此可以窥见左氏虚拟预言的一种方法和途径。有趣的是,让叔兴造此预言之后,又让他说陨石之类是“阴阳之事”,不关吉凶,他是“不敢逆君”才信口而言。这也许如童书业所说,反映了“春秋时人宗教观念的两面性”(14),但此等预言和故作不信之笔当非“据旧史记述”,而是作者据经文而故意造作,从而使它成为一篇在今天看来很有意味的微型小说。

《国语》篇幅虽不及《左传》之半,预言却不比后者为少,而以《周语》为最多。《周语上》第十三章写周襄王遣内史过随召公过“赐晋惠公命”,晋大夫吕甥、郤芮“相晋侯”而“不敬”使者,“晋侯执玉卑,拜不稽首”。内史过归告于王:“晋不亡,其君必无后,且吕、邵将不免。”王问其故,内史过就用五百长言阐述对王不敬必受其殃之理。“襄王三年立晋侯”,至十六年(前636)晋惠公卒,“而晋人杀怀公(惠公子),怀公无胄”而绝后;“秦人杀子金(吕甥)、子公(邰芮)”。如此皆如内史预言所咒。然国君受王赐而不敬,不谓殃其本人,而谓其“必无后”;二大夫不敬则谓其本人“将不免”。所以然者,是因为作者已知那结果,故为此预言。所发五百长言自然也多出虚造。末章又写襄王遣使“赐晋文公命”,文公一反惠公,处处恭敬,使者回去便对王说:“晋不可不善也,其君必霸”,自然也要议论道理,但都根于对王命“敬”。其时霸者或必敬王室,敬王室者却未必能霸。亡命多年的重耳,才立为晋君,就谓其“必霸”,其为虚造的预言无可置疑。

《周语中》第七章写定王六年(前601)遣单襄公出使,假道过陈,路难行,河无桥,处处反常,“及陈,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南冠以如夏氏,留宾不见。单子归告王曰:‘陈侯不有大咎,国必亡!’”随后以六百余言大论“先王之教”,以证违背者必定遭殃。结果,“八年,陈侯杀于夏氏。九年,楚子入陈”。如此预言加大篇议论,成了《周语》上列多章的创作模式,也是作者表现杰出古人的模式。由于作者了解陈侯因与臣子共淫夏姬而被夏征舒所杀,故让单子至陈时适逢灵公与二臣“如夏氏”,这种巧合的小说笔法更能见出虚构性和预言性。下章写定王八年“使刘康公聘于鲁”,得见“季文子、孟献子皆俭,叔孙宣子、东门子家皆侈”,回来就对王说:“季、孟其长处鲁乎!叔孙、东门其亡乎!”议论一通俭、侈之后又说:东门“不可以事二君”,叔孙“不可以事三君”,若不早逝,“登年而载其毒必亡(逃亡)”。结果,“鲁宣公卒,赴者未及,东门氏来告乱,子家奔齐。简王十一年,鲁叔孙宣伯亦奔齐。”前者只事一君(宣公),后者只事二君(宣公和成公),只有事后虚拟的预言才会如此合榫。其实,东门子家和叔孙宣伯之“亡”,都是鲁国卿大夫间权力之争激烈的产物,与侈俭并无直接关联。“《国语》的作者,往往把不相干的事牵扯在一起,说成是因果关系。”(15)至于二君、三君之说更是荒唐,“若二君而寿,三君而夭,则登年载毒之数如何而准?”(16)所论俭侈利害自是善言,与预言结合,具有显见的教化作用。作品也是早期教化小说。

《周语下》首章写简王十一年(前575),诸侯会盟,单襄公见晋厉公“视远步高”,晋郤锜“语犯”,邵犨“语迂”,郤至“语伐”,齐国佐“语尽”,便对鲁成公说:“晋将有乱,其君与三邵其当之乎?”“齐国子亦将与焉。”结果“十二年晋杀三邰,十三年晋侯弑”,“齐人杀国武子”,逐一应验。至于所讲的道理,无非“视远曰绝其义,足高曰弃其德”,“犯则凌人,迂则诬人,伐则掩人”,“尽”则“招人过”之类,或妄诞,或迂曲,并无致乱毙命之由,非玄虚的预言而何?末章写苌弘、魏献子之死,也是预言。此不赘述。

《周语》之外,《国语》中还有多章明显的预言。如《晋语·武公》第二章写晋献公卜伐骊戎,占曰:“胜而不吉。”又谓“遇兆,挟以衔骨,齿牙为猾”,说这象征互有胜负,“且惧有口”。献公不听,伐而胜之。后因所获骊姬乱国,终得“五立(奚齐、卓子、惠公、怀公、文公)而后平。”占卜之语成了此等后果精心杜撰的预言。

虚拟预言,在后世史书中还偶尔可见,但归根到底是迷信观念的产物,有悖历史的真实性,适应小说的虚构性。上述诸作多为作者有意虚拟,故属早期小说或小说成分。后世小说的发展使虚构预言成为重要的表现手段,在结构关目、展开故事、凸显人物诸多方面日益发挥其艺术功用。

三、从鬼神、怪梦看虚拟

《国语》中含有不少上古的妄诞传说,由于置于现实人物之口,并不违背现实的逻辑,反为其时的现实性内容。《左传》不然,它为纪实的《春秋》作传,却直写一些超现实的鬼神、怪梦,成为显眼的非纪实内容。据《墨子·明鬼下》载,周、燕、宋、齐的“春秋”都有鬼神施报的记录。我们无法见到那些“春秋”文本,但可辨其真实与否。直写冤鬼杜伯、庄子仪现身报仇,无论如何不会有,传说而已。左桓十八年(前694),写鲁桓公携夫人姜氏适齐,齐襄公与姜氏通,遣彭生害死桓公,而后又应鲁的要求杀了彭生。后至鲁庄八年(前686),齐襄公“田于贝丘,见大豕。从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见!’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懼,队(坠)于车,伤足丧屦”,回宫后即遭人弑。此种描述,似借襄公遭弑之机显示彭生鬼灵报怨。作者或仿杜伯、庄子仪之报周宣王、燕简公耶?若然,便是蓄意造作的小说成分。

左僖十年(前650),写晋侯夷吾改葬太子申生。是年秋,原给申生驾车的狐突忽遇已死数年的主人。申生告曰:“夷吾无礼,余得请于帝矣。将以晋舁秦,秦将祀余。”狐突曰:“臣闻之,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君祀无乃殄乎?且民何罪,失刑乏祀,君其图之。”申生答应“将复请”,并说七日后曲沃西边“将有巫者而见我焉”。狐突如期见巫,被告之曰:“帝许我罚有罪矣,敝于韩。”五年之后,晋侯夷吾在韩原之战中被秦俘获。看来,白日见鬼故事的制作也考虑到夷吾被俘的现实遭际,故使鬼灵“复请”。这就未必出自民间,应为熟悉史事的作者之类士阶层的造作。

左宣十五年(前594),写秦晋战于辅氏,晋之魏颗打败秦军,获其“力人”杜回。随即追记:

初,魏武子有嬖妾,无子。武子疾,命颗曰:“必嫁是。”疾病,则曰:“必以为殉。”及卒,颗嫁之,曰:“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尔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

这就是“结草衔环”成语前半的来源,是灵鬼报恩故事。春秋时代以人殉葬之事在大贵族中偶尔有见,秦穆公以三良为殉就是显例。但极不得人心,被“君子”谓为“死而弃民”,且有怨诗《黄鸟》传世。看来,武子魏的爱妾被魏颗以父“治命”嫁之应实有其事,故深得人心,从而形成妾父结草报恩的传说。否则,作者无从造出这等曲折的动人故事。《晋语》写悼公即位,任命魏颗之子,言及当初“魏颗以其身却退秦军于辅氏,亲止杜回”。其只言“止”,而不言“获”,《左传》之“获”或是采取“结草”传说的产物。如果不错,用此传说不止增添了文学意味,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史书《左传》的纪实性。

左成十年(前581)为经文“晋侯獳卒”作传。景公獳梦见厉鬼,“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门而入。景公惊醒,召巫问之,“巫言如梦”,并谓公吃不到新麦。后公病重,求医于秦。秦医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药不至矣。”至六月,景公想吃新麦饭,膳夫送上。公召巫来,杀之,刚要食用,忽觉腹胀,如厕而死。小臣“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上述委曲过程包含三个怪梦,而三梦皆应。第一梦厉鬼为其孙索命,源自景公曾误听谗言,枉杀赵同、赵括,故注者谓厉鬼乃赵氏先祖。此梦实是重复灵鬼报仇的虚诞之笔,只是将它装进梦境的合理外壳(妄诞之梦亦属合理)。第二梦是“病入膏肓”成语的来源,最为离奇,类乎童话,既张显医者之神,又暗示神异之力。在史书中嵌入此等虚幻之笔,实属罕见。下接景公欲食新麦以破巫者之言,而杀了巫者仍不得食,死于将食未食之际。如此安排全是后世小说笔法。第三梦虽只一句,也是造作。此段传文,谓之怪诞小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二百余字笔笔皆怪。

《春秋》昭公七年(前535)载:“卫侯恶卒。”《左传》是年写卫国立新侯事。原来,卫侯恶夫人无子,宠姬媚始生子孟絷,跛足;后又生子名元。孔成子和史朝两人同梦卫之祖先康叔对自己说:“立元”,他会使孔成子的曾孙圉与史朝之子史苟“相之”。卫侯恶卒后,孔成子为絷、元分别以《周易》占筮,以确定继位者,且曰:“余尚立絷。”而最后还是同意史朝以康叔托梦解释筮词,立元为侯,即卫灵公。梦中康叔谓谁为侯,由谁“相之”,已属怪诞。两人同作此梦,更不可能,必是人为虚造。虚造者的最大可能应为孔成子与史朝本人。作者将这场以虚造怪梦而废长立幼的滑稽戏写成严肃、实在的历史,未能张显其中之假,史笔遂成怪诞文字。作者或非有意为之,仍有浓重的小说意味。此乃迷信观念带给史书作者的局限所致。内中人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前者虽造梦在先,仍说希望“立絷”,并解《易》词“元亨”:“非长之谓乎?”后者则说康叔为元命名,他就是“长”,跛足的孟絷“非人也”,“不可谓长”。两者之言相反而实相成,相映成趣,栩栩如生。

四、从悖理、抵牾看虚拟

《鲁语下》第十八章写“吴伐越,隳会稽,获巨骨一节,专车焉”。吴王遣使至鲁,席间“执骨”问孔子:“骨何如为大?”孔子说:“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后至”,禹遂杀之,其骨专车而“为大”。使者又问:“谁守为神?”孔子谓“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守者为神”,而防风是“守封嵎山者”。移录此文的还有《孔子世家》、《说苑·辨物》和《孔子家语·辨物》。孔子“不语怪、力、乱、神”,此章偏让他大谈神怪,有悖情理,与《论语》抵牾。大约《家语》作者(实是抄者)注意到这种悖谬,遂改“群神”为“群臣”,致使下面“谁守为神”之问失去依傍,突兀而莫名。不仅如此,且如崔述所说:“定公十二年,孔子去鲁适卫矣,而吴栖越以会稽乃在哀之元年——孔子在陈之时,然则,不但禹必无戮防风之事,即孔子亦初不得有答吴使之言也。此乃好谈神怪而不考其实者之所为。”(17)本章应是蓄意造作的小说类作品。

下章写“孔子在陈,有隼集于陈侯之庭而死。楛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陈惠公使人以隼如仲尼之馆,问之。”孔子曰:“隼之来也远矣。此肃慎氏之矢也。”随即大讲周初肃慎氏向武王贡献楛矢并辗转分到陈国等事。肃慎系上古部族,“居于东北长白山北,东滨大海,北至黑龙江下游地区”(18)。鹰隼被“尺有咫”的箭镞射中,还能远飞数千里,岂非怪事?故本章亦托孔子语怪,“来也远矣”云云甚悖情理,是了解肃慎氏之士为宣扬孔子博学有意虚拟之作。然其不知孔子在陈时,惠公已死多年,时为湣公,《史记》录用时始为改正;而《家语》不知,照录《国语》,《说苑》改用“陈侯”。无论何者,都是源自《国语》的早期小说。

《晋语四》第二章写重耳出亡至齐,齐侯妻以姜氏,重耳安之。后齐桓公卒,诸侯叛齐,姜氏劝重耳同子犯远行,两番话四百余言,三次引《诗》,各作发挥,且引“西方之书”(指周典籍)和管仲治国之语以激励之。又谓:“吾闻晋之始封也,岁在大火,阏伯之星也,实纪商人。商之飨国三十一王。瞽史之记曰:‘唐叔之世,将如商数。’今未半也。”且不说背地如此长言不会让人记录,也无法记录,即其旁征博引,又远涉史迹与天文,岂是当时妇人所言?又岂是日常交谈用语?悖理一望可知,与实际生活大相径庭。而《左传》的相应文字只有“行也!怀与安,实败名”八字,虽较简括,却切合身份与声口,真实而亲切。《国语》此章系作者假姜氏之口大做文章,大吊书袋,虽不构成独立作品,也是在重耳出亡史中羼入的虚拟小说成分。

《楚语下》第六章写令尹子西在朝叹气,蓝尹亹问其故,子西谓“阖庐能败吾师”而“闻其嗣(夫差)又甚焉”。蓝氏要他放心理政,“无患吴矣”。随即说出阖庐许多长处,而夫差反是:“好罢民力,以成私好。纵过而翳谏。一夕之宿,台榭陂池必成,六畜完好必从。”结论是:“夫差先自败也已,焉能败人?”左哀元年(前494)也有极相似的记述,而角色不同:“吴师在陈,楚大夫皆惧”,谓阖庐“败我于柏举,今闻其嗣又甚焉,将如之何?”子西曰:“二三子恤不相睦,无患吴矣。”随即说出阖庐多项长处,“所以败我”;而“今闻夫差次有台榭陂池焉,宿有妃嫱嫔御焉。一日之行,所欲必成,完好必从。珍异是聚,观乐是务,而用之日新。夫先自败也已,安能败我?”显而易见,两者记述的是同一场景,而子西的言词、角色恰好相反。由于后者既有与前者相同的语句,又有明显的生发,应是后者采取前者变改而成。大约《左传》作者不以《国语》把被子西救下一命的蓝氏的论断放在子西之上为然(19),故有此改。据《左传》,阖庐于定公十四年(前496)夏伐越,负伤而卒。夫差继位,“使人立于庭,苟出入,必谓己曰:‘夫差,而(尔)忘越王之杀而父乎?’则对曰:‘唯,不敢忘!’三年(即鲁哀公元年),乃报越。”(20)随即又报“先君(阖庐)”与陈之怨,秋八月即“侵陈”。此正子西或蓝氏议论之时,夫差尚处于为父报怨的发奋状态,哪里顾得大肆享乐?上述两文与左定十四年至左哀元年有关夫差的记述恰相抵牾,乃是作者将夫差中后期享乐取败以致亡国的行径移至前期,置于蓝氏或子西之口,自是蓄意造作之笔。《国语》独立成章,是小说作品。《左传》只是全文的一段,夹杂的乃是小说成分。

《吴语》末章写越灭吴经过。先写楚申包胥使越,问越王何以为战。越王说出他爱护臣民、体恤将士、结交外邦的种种举措,申氏均说“善则善矣”却“未可与战”,最后他出的主意竟是“智为始,仁次之,勇次之。”乃人人皆知的抽象原则,越王竟“诺”。如此悖理,当非实情,而出虚拟。下写越王召五大夫,广集众“智”,后庸谓“审赏”,苦成谓“审罚”,大夫种谓“审物(旗帜徽号)”,范蠡谓“审备”,皋如谓“审声(钲鼓进退)”。好像事先分配好的,每人一句,各言一面,如此机械,亦属悖理,显然是在作文章。后整顿军纪,每日“斩有罪者以徇”,四日四斩,各惩一种罪过。犯军纪者岂能日犯一种?如此诸多悖理造作,全文也就成了虚实参半的拟史小说。《吴越春秋》卷六《勾践伐吴外传》将上述内容或照搬,或变改,自然也是小说之笔。

《越语下》写范蠡为越王策谋伐吴,自勾践三年(前494)直至灭吴。三年,越王“欲伐吴”,范蠡以“天时不作,弗为人客;人事不起,弗为之始”为由加以阻止,勾践不听,大败,“栖于会稽”,求和而事吴王。这实际正是左哀元年所记夫差为父报仇的夫椒之战。不是越伐吴,而是吴伐越。勾践是被动应战。哪里会有范蠡阻战,反对越王挑起战端之类的话?与《左传》所记大相抵牾,纯属子虚。下写勾践被吴放回后,四年之中每年都向范蠡问一次伐吴“可乎”,回答全是“未可也”,理由不是“上帝不考”,“天应未也”,就是“天地未形”,“人事未尽”。且不说其多诡妄之语,只每年一问就是十足的小说笔法,明显悖理。再后写范蠡同意兴师。越军出五湖与吴军对垒,范蠡阻止越军出战,并对勾践大讲用兵与天道、阴阳的关系,什么“天道皇皇,日月以为常,明者以为法,微者则是行”;什么“后则用阴,先则用阳,近则用柔,远则用刚”;什么“阳节不尽,轻而不可取”,“阴节不尽,柔而不可破”……诸如此类,当非春秋时期用兵之道,而像受了战国阴阳家思想影响的论战空谈,加于范蠡之口,甚违情理。最后写吴王派臣“请复会稽之和”,范蠡曰:“昔者上降祸于越,委制于吴,而吴不受;今将反此义,以报此祸,吾王敢无听天之命,而听君王之命乎?”与此相类的话在《越语上》中本是越王之言(《吴越春秋》后亦继之),此以范蠡言之,则两相抵牾。要之,本篇全力美化范蠡,将他写成指挥越军灭吴的超人,非只让他取代越王言谈而已。这也是后来小说突出主人公的常用之法。

五、从不可知处看虚拟

真实的叙事都是可知的,即有作者得而知之的可能性。如果人物的言行根本无法被人知晓,如心理活动、背人密谈之类,就不宜进入史书的叙事范畴,否则就有虚拟之嫌。而《国语》、《左传》中此等文字偶尔有见。

左僖二十四年(前636)载,介之推对老母发了一通八十余言有关晋君赏赐功臣的牢骚和议论,以为“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且与老母反复问答,随即携母隐入绵山而死。偌多话语,都是钱钟书先生之谓“生无旁证,死无对证者”(21),作者何以得知而言之凿凿?左宣二年(前607)写晋灵公使力士麑刺杀赵盾。麑“晨往”见赵盾“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此与《晋语五》第五章文字大同而小异,当出自后者。内中鉏麑所见和叹言也是“生无旁证,死无对证”,而属原作者的虚想和“拟言”。虽然带有“合理想象”成分,却已超出纪实范畴而入于虚拟。至于对介之推的长言议论连“合理想象”也谈不上,纯为《左传》的虚拟成分。

《国语》中不可获知的话语比《左传》为多。《晋语一》写骊姬谋害太子申生多由背人密语构成。有骊姬对晋献公之言,也有献公对骊姬之言,还有与骊姬私通的优施教唆骊姬之言。第六章大牛为骊姬与优施的谋篡之语;第八章则写骊姬挑拨、离间献公与太子申生的关系,献公终于表示“吾将图之”,骊姬遂献使申生伐东山之计,均属他人不可知者。两章只能视为拟史小说。《晋语二》首章开头仍是骊姬撺掇献公之言,虽不关乎全章,也是羼入的小说成分。

《晋语五》第二章写阳处父适卫,回晋途中住在宁地嬴氏家,嬴对妻说:“吾求君子久矣,今乃得之。”便跟了去,中途而返。妻问其故,嬴说此人让他“见其貌而欲之,闻其言而恶之”,大讲貌、言、情的内外关系;又谓其太“刚”,乃“怨之所聚”,“惧未获其利,而及其难”。一年后,阳处父就被人杀死。赢只是宁地“求君子”者,谓妻百数十言,他人何以得知?左文五年(前622)亦记其事,嬴氏只在“刚”上做文章,与《国语》中所言重合甚少,有的词语(如“华而不实”)还是从《晋语五》末章伯宗妻谈论阳处父的话中移过来的(见于下面引文),说明作者并不将《晋语》所记难得而知之言视为史实,而以自己的理解再作虚拟、移植与发挥,两者都是意想之词。又者,嬴氏既“求君子”已久,又深知貌只是“情之华”,怎么会一见阳处父之貌就谓为“君子”,并随之而去?如此自相矛盾,其人也就未必实有。《国语》此章或虚拟,或变改,并非史记,而是小说。《左传》之文也就成了仿改之作。再看与此相似《晋语五》末章:

伯宗朝,以喜归。其妻曰:“子貌有喜,何也?”曰:“吾言于朝,诸大夫皆谓我智似阳子(即阳处父)。”对曰:“阳子华而不实,主言而无谋,是以难及其身,子何喜焉?”伯宗曰:“吾饮诸大夫酒,而与之语,尔试听之。”曰“诺。”既饮,其妻曰:“诸大夫莫子若也。然而,民不能戴其上,久矣。难必及子乎?盍亟索士整庇州犁(伯宗之子)焉。”及栾弗忌之难,诸大夫害伯宗,将谋而杀之,毕阳实送州犁于荆。

伯宗与妻之言皆背地语,且不便传与他人,何得而知?大约《左传》作者已察知此种疏漏,故在成公十五年(前576)记述伯宗被杀、州犁奔楚之后,追记伯宗妻只有“伯宗每朝,其妻必戒之曰:‘盗憎主人,民恶其上。子好直言,必及于难’”数语。《国语》之文应是一篇颇富戏剧性的微型小说。

结语

《国语》与《左传》的虚拟成分自然不止于此。单是虚拟的长话就还有多章。三百至四百言者,如《国语》首章祭公谋父谏阻周穆王伐犬戎、《鲁语下》第十二章文伯之母谈“劳”的重要、《吴语》第二章伍员谏阻夫差伐齐等,均未论及。两书的别种虚拟成分也还多有。此仅辨其大略而已。

周代的史官文化崇尚纪实,但上承殷代的巫祝文化还很有势力和市场,王侯士大夫的卜筮占梦等迷信活动相当盛行,史官自然也要记述,预言、梦兆之类也就不免进入各国“春秋”。至于战国,私人著书立说,而其时尚无“史记”之外的史书观念。《国语》应是缀集而成,不同篇卷并无统一的纪实要求,引入的史料或多或少,为凸显古人善言,羼入诸多虚造之语。《左传》为《春秋》作传,由于引入大量“史记”而被后人视为编年史书。但在先秦,为经文作“传”并无特定体式,引入瞽史、传说,发表个人议论,乃至主观想象、蓄意造作以增加内容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在作者看来均无不可。总之,两书的作者或编者不将编撰之书视为今世之谓史著,造成文体比较杂驳,从而产生某些后世之谓小说或小说成分,不足为怪。

与《左传》相较,《国语》多卷产生在前,虚拟成分的比重明显为多。它既非一人一时之作,不同篇卷与史著的距离也就不同。《郑语》与《越语下》大半虚拟,当非史著;《齐语》变改《管子》,即属子书;《周语》多有预言与虚论,其所录早期史料虽颇难得,而杂入太多虚拟成分难于区分,也难于取信,似为子史参杂之作;《楚语》、《吴语》半为纪实,半多虚拟,与史著也有不小的差异;唯《鲁语》、《晋语》及《越语上》似多据史料,明显的虚拟成分较少,占了全书的大半篇幅。《四库全书》将《国语》隶属《杂史》,不为贬损。其虚拟部分多由议论文字构成,可称早期教化小说。《左传》虽也羼入不算很小的虚拟成分,所占比例毕竟不大,由于保存了春秋时期的大量珍贵史料,今存的各类文献少可伦比,其为传解《春秋》的经典史书地位毋庸置疑;由于它对塑造人物、结构情节与运用文学笔法的重视与讲求,不独成为后世小说的重要借镜,某些虚拟又独立成章之作也是我国小说的滥觞。

注释:

①[三国吴]韦昭《国语解叙》,载《国语》卷首,商务印书馆,1935年。

②[清]崔述《洙泗考信余录》卷二,载《崔东璧遗书》,光绪五年(1879)定州王氏谦德堂刊本。

③[唐]柳宗元《柳河东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页748。

④《洙泗考信余录》卷三。

⑤[清]崔述《丰镐考信录》卷六,民国13年(1924)上海古书流通处影印本。

⑥《史记》卷四二《郑世家》,中华书局,1982年,页2758。

⑦来可泓《国语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页320。

⑧《御制读〈左传〉季文子出莒仆》,载《春秋左传注疏》卷首,《四库全书》本。

⑨杨伯峻《左传》序,载《左传》卷首,岳麓书社,1988年。

⑩《春秋左传注疏》庄公二十二年《疏》曰:“‘并于正卿’,位与卿并,得为上大夫也;‘莫之与京’,谓无与之比大,言其位最高也。”

(11)《朱子语类》卷三八,清康熙(1662-1722)石门吕氏天盖楼刊本。

(12)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页352。

(13)《左传》文公元年记云:“春,王使内史叔服来会葬。公孙敖闻其能相人也,见其二子焉。”

(14)《春秋左传研究》,页348。

(15)《国语直解》,页123。

(16)《柳河东集》,页751。

(17)[清]崔述《夏考信录》卷一,民国13年(1924)上海古书流通处影印本。

(18)《国语直解》,页297。

(19)《左传》定公五年记曰:“王之奔随也,将涉于成臼,蓝尹亹涉其孥,不与王舟。及宁,王欲杀之。子西曰‘子常唯思旧怨以败,君何效焉?’王曰:‘善。使复旧所,吾以志前恶。’”

(20)《左传》定公十四年,页387。

(21)《管锥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年,页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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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与“左传”的虚拟成分与文学类型分析_左传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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