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的谎言——《洛丽塔》的元小说特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谎言论文,特征论文,洛丽塔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元小说的概念
1970年,美国作家威廉·H·伽斯在《小说与生活中的形象》中首先提出了元小说的概念。同年美国学者斯科尔斯在《爱荷华评论》上发表《元小说》一文,对元小说进行了专门评论。他们认为60年代在世界各国流行起一种新的小说样式,它不同于超现实的、荒诞的、魔幻的小说,它的特点在于“叙述者超出小说叙事文本的束缚,常常打断叙事结构的连续性,直接对叙述本身进行评论。这就使叙事性话语和批评性话语交融在一起,从而在语言操作方式和艺术形象的描写之间建立起一种有机的联系。”[1]
小说一开始,叙述者就直接评论自己的叙述行为,使小说呈现出“被写”的虚构感。比如意大利作家阿·贝维拉夸的《和家俱杂物共度八月节》就具有典型的元小说特征:
我就要动手写这篇小说了,但对人物和情节还一无所知,只知道题材是八月节。对这篇小说的其他方面,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如同面前的这张纸。[2]
伽斯与斯科尔斯对元小说的发现,引起许多批评家和学者的关注,他们纷纷为“元小说”这一新名词下定义。我国学者胡全生综合各文论家的定义认为“元小说的宗旨在于作家在作品中寄寓意于读者,在作品的创作中探讨小说理论,通过严肃的自我探索,借助语言创造更符合主观心理现实的种种小说(或说自我意识)世界。”[3]胡全生的定义点明了元小说的宗旨是在小说中探讨小说理论。事实上,受后现代主义解构精神影响的元小说,往往是在暴露小说虚构性、对自我真实进行解构的同时完成了对小说理论的思考。
元小说大规模兴起于1960年代。这一时期,人们所熟悉的元小说有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1962)、博尔赫斯的《迷宫》(1964)、约翰·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1969)等。这些元小说情节曲折荒诞,如《法国中尉的女人》三个平行的结局,《微暗的火》想象的人物杀死现实人物。这类小说的宗旨并不在于揭示现实生活,而是在叙述上直接或间接地暴露小说的虚构性,探讨小说理论。《法国中尉的女人》表明小说是虚构的,结局并不确定,《微暗的火》表明小说的“真实”与虚构一体。
二、暴露虚构的元小说
元小说“作家力图让读者相信故事是虚构的”,[4]他们担心读者把小说当作真实的记录,所以直接宣称故事的虚构。如《法国中尉的女人》十三章:
我讲的故事全是想象的。我创造的这些人物总是生存在我的脑子里。如果我至今还假装了解我的人物的心灵,知道他们的内心世界,那只是因为我正在按照我讲这篇故事时人人能接受的一个常规来创作:即小说家站在上帝的旁边。[5]
还有的元小说将真实的作者放到虚假的小说世界,模糊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如布雷德拉里的小说《你以为你是谁》中虚构的小说人物居然可以议论真实的作者:
“要是我们生活在福斯特先生笔下的世界里该有多好。”梅茜修女在她们回家的路上(她们全都穿着黑色修女服)这样说,“他要善良得多,他的人物有出乎寻常的选择自由。”[6]
元小说暴露小说的虚构性,使小说人物处于梦魇般的世界。我国学者赵毅衡就元小说的虚实关系打了个生动的比喻:“(元)小说……自我点穿了叙述世界的虚构性、伪造性就好比傀儡戏的牵线班子,本有一道布帘遮盖,现在撤掉布帘,读者就不再可能把演出当作‘真实’的,……在这样的元小说中,小说及其对象就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了,虚构和‘现实’可以任意转换,转换到不知何者在虚构何者。”[7]
三、在真实与虚假间跳舞的洛丽塔
1955年《洛丽塔》出版,美国和欧洲都刮起了“洛丽塔旋风”。《洛丽塔》讲述了40多岁“老男人”亨伯特对12岁“小仙女”洛丽塔的恋情故事。有人将故事信以为真并据此研究20世纪后期美国社会的道德状况。纳博科夫嘲笑道德研究,他认为小说只是谎言。“文学是创造,小说是虚构。说某一篇小说是真人真事,这简直侮辱了艺术,也侮辱了真实。”[8]
以纳博科夫的“谎言论”来看《洛丽塔》,才发现这部小说的精华不在其故事情节,而在独特的元小说结构。《洛丽塔》之所以精彩,是因为它的元小说叙述。它在使用大量“造真”手段的同时设下陷阱暴露虚构,让小说毁灭在自我叙述中。《洛丽塔》自我暴露叙述的虚假,使叙述成为谎言,使小说成为元小说。
(一)真实的洛丽塔
表面上看《洛丽塔》非常“真实”:故事发生有确切的时间、地点;人物性格以弗洛依德学说为依据;有律师为故事作证……其中最显“真实”的,是小说精彩的细节描写。
细节描写是传统小说取得逼真的常用手段。作家常常故意放慢叙述速度从而尽可能细致地描写某种事物,相当于电影中的“特写镜头”,这种方法可以最大限度吸引读者注意力。纳博科夫在写《洛丽塔》时非常关注细节,他说:“每当我想起《洛丽塔》时,为了一种特别的享受,我总是选择这样一些意象,比如塔克索维奇先生,兰姆斯代尔中学的同学录,夏洛特说是‘防水的’,洛丽塔则慢慢走近亨伯特的礼物,装饰加斯顿·戈丁那颇有风格的阁楼的画,卡斯比姆的理发师……这些是小说的神经,神秘的节点和阈下协调器,小说情节由此得以点缀。”[9]比起传统小说家,纳博科夫将细节描写发挥到了极致,使人物触手可及。如关于亨伯特少年时代的恋人阿娜贝尔:
(阿娜贝尔)颤抖着,痉挛着,我吻着她张开的唇角和火烫的耳垂。一群星星在我们头顶、在细长的树叶剪影中闪着幽昧的光;那充满生命力的天空赤裸着,像她轻软薄裙下的身体。我在天空里看见她的脸,清晰异常,仿佛放射着它自身的光焰。她的双腿,她美丽、健康的双腿,合得不很紧,当我的手放在它要寻觅的位置上时,一种梦幻般怪异的表情,半是愉快,半是痛苦,显现在两张孩子气的脸上。她坐得比我高一点儿,每次她兴奋若狂便前来吻我,她的头梦幻般轻柔地、微微弯斜,那动作几乎是哀怨的,她裸露的膝盖紧夹住我的手腕,又松塌下去,她的颤栗的嘴扭曲了,像受了一种神秘药性的刺激,朝我的脸颊靠过来吸一口气。她上来便企图用她干涩的唇摩挲我,想摆脱爱的痛楚,而我的爱又会躲开,头发神经质地一甩,接着再幽幽地靠近……[10]
小说描写了阿娜贝尔的唇角、耳垂、身体、脸、表情、双腿、头、膝盖、嘴、头发等多处身体器官。并且这一形象不是静止的,而是“颤抖着,痉挛着”、“头发神经质地一甩,接着再幽幽地靠近”。过分的细节描写与动态的过程使阿娜贝尔触手可及,近得让人感觉到她若即若离的呼吸。与传统小说家的人物描写相比,纳博科夫更关注人物外表,如小仙女衣服上的每一个皱折、手指的轻轻一动、喉咙里每一次深深的呼吸……细节描写产生了以假乱真的效果。
(二)虚假的洛丽塔
就在读者将洛丽塔信以为真时,叙述者却故意暴露出小说主要人物的虚构性。过分的真实与经不起推敲的虚假共存,增强了元小说《洛丽塔》的阅读张力。
首先,亨伯特不时提醒自己是一个曾多次住院治疗的精神病人。亨伯特的身份使人怀疑《洛丽塔》到底有几分真实。亨伯特告诉读者,记载他与洛丽塔相识的日记是由马萨诸塞州“布兰克·布兰克”(Blank·Blank)即“空白”公司产生,“空白公司”暗示了这本日记的不可靠。亨伯特在日记里说“日记可以重写”、“可能修改过了”,他实际已承认日记“作品”,而不是“实录”。亨伯特说:“我体内的艺术家气质已经比绅士派头占有绝对的优势,我这部回忆录中,我始终能依靠坚强的意志调节我的文风适应日记体。……我把这视为我的艺术责任。”[11]亨伯特(纳博科夫)暗示:《洛丽塔》并不是回忆录,而是“有艺术责任感”的艺术家的创作!亨伯特是艺术家,他爱恋的对象洛丽塔就是艺术家的艺术品。亨伯特说:“我疯狂占有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创造物,是另一个,梦想中的洛丽塔——或许比洛丽塔更真实;……的确,她自己是没有生命的。”[12]在《着魔的猎人》一剧中,洛丽塔饰演仙女戴安娜并参与了这样的剧情:
那些戴红帽的、着盛装的猎人们……在多丽的幽谷里经历了彻底的换脑,对他们的真正生活只当作梦幻或噩梦记忆着,而小戴安娜又将他们唤醒;但是,第七位猎人(戴了一顶绿帽子)是个年轻的诗人,令戴安娜气愤的是,他坚持认为她和她所提供的娱乐(包括跳舞的仙女,侏儒,魔鬼)都是他这位诗人的创造。[13]
戴安娜(洛丽塔)不断对猎人进行诱惑,以证明自己不是猎人(诗人)幻想的产物。事实上,正如剧本情节,洛丽塔在不断诱惑着诗人(亨伯特),向他证明自己的真实性,她越努力却越证明了她是亨伯特想象的产物。
掠走洛丽塔的奎尔蒂是一个神秘人物,他的外貌、身材,乃至说话方式都与亨伯特极为相似,以至于见过奎尔蒂的玛丽告诉亨伯特说奎尔蒂是他哥哥。最后,亨伯特不得不承认自己追杀奎尔蒂的过程就是“自由地去毁灭我的兄弟”。这些细节暗示了他们两人之间如血缘一样密不可分的关系。亨伯特曾读到一本《文艺名流辞典》,里面是这样介绍奎尔蒂的:
克莱尔·奎尔蒂,美国戏剧家,一九一九年生于新泽西州大洋城。曾就读于哥伦比亚太学。早期经商,后转而从事剧本创作。作品有《小仙女》、《喜爱雷电的女人》、《黑暗岁月》、《奇异蘑菇》、《父爱》及其它。他许多写给儿童的作品很出名。其中《小仙女》一剧在纽约终演前的冬季里,在1940年旅行了14000英里并上演了280场。[14]
奎尔蒂这段经历实际上就是亨伯特的经历:亨伯特一生最爱的就是“小仙女”,亨伯特的母亲死于“雷电”,洛丽塔在比尔兹利学校住的地方叫“蘑菇”,亨伯特对洛丽塔的感情以一种虚假的“父爱”包围着。并且,亨伯特带着小仙女——洛丽塔曾进行过长途汽车旅行。奎尔蒂的经历暗合亨伯特的经历,纳博科夫暗示:他们是一个人的两面!
在奎尔蒂周围总有一个神秘女人:维维安·达克布鲁姆。把她的名字重新组合可以发现一个惊人的巧合:组成维维安·达克布鲁姆(Vivian Darkbloom)的15个字母正是组成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15个字母。纳博科夫暗示:维维安·达克布鲁姆也就是纳博科夫,他们与奎尔蒂合作共同创作《小仙女》的故事。
维维安有一本“自传”名为《我的暗示》,她到底要暗示什么呢?在《文艺名流辞典》中亨伯特看到:
多洛雷斯·奎因,一八八二年生于俄亥俄州戴顿市。在美国研究学习舞台表演。一九00年首次在渥太华演出。一九0四年在纽约以《永不对陌生人说话》一剧成名。……我爱人……或许她当过女演员。生于一九三五年。参加演出《被谋杀的剧作家》。贱人奎因。犯下谋杀奎尔蒂的罪。”[15]
亨伯特说杀死奎尔蒂的是“奎因”,在小说中杀死奎尔蒂的正是亨伯特自己,可见奎因就是亨伯特。有趣的是,亨伯特称这位杀人犯为“多洛雷斯·奎因(Quine,Dolores)”,这个名字与“多洛雷斯·黑兹(Haze,Dolores)”多么地相似,亨伯特的确叫过洛丽塔为“林地女巫”,他还曾依照牛奶店名“冷漠女王(Queen)”(与奎因Quine谐音)戏称洛丽塔为冷漠公主,纳博科夫暗示:洛丽塔就是奎因,也就是亨伯特!
这样,维维安、纳博科夫、亨伯特、洛丽塔、奎尔蒂就成为一个人,他们一起合作演出《被谋杀的剧作家》。《洛丽塔》的主要人物成了同一个人的不同化身,这种设计强烈地暴露出作家“操作”的痕迹。
四、元小说《洛丽塔》
《洛丽塔》中,纳博科夫是维维安,是亨伯特,是奎尔蒂,也是洛丽塔。于是小说出现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真实的纳博科夫支配叙述者亨伯特虚构着亨伯特的故事;另一方面,亨伯特的故事中出现了真实的纳博科夫,他戴着维维安的面纱参与了《小仙女》的创作。于是纳博科夫既是虚构故事中的人物,也是真实的作者!到底是亨伯特在写纳博科夫,还是纳博科夫在写亨伯特?
《洛丽塔》解构人物真实性的同时也解构了小说的真实,一个个虚假的人物戴着面具,被纳博科夫玩弄于执笔之间。写小说,纳博科夫把它当成游戏,这也是元小说“玩弄观众,玩弄现实,玩弄传统的文学成规”[16]的精神。
元小说《洛丽塔》的美学意义在哪里?纳博科夫在谈到自己的小说《防守》时说:“真正的冲突,不在棋子之间,而在棋手之间。”[17]对《洛丽塔》来说,真正的冲突不在小说人物之间,而在作家与读者之间。阅读《洛丽塔》的快乐在于读者发现自己被纳博科夫精美的花招所骗时惊讶的快乐,纳博科夫将这种快乐称为“来自脊椎骨”的快乐。
同是暴露虚构性的元小说,精致的《洛丽塔》比一般元小说更为高明的地方在于她披着一层“真实”的面纱。她不直接宣称自己的虚假,而是在娓娓道来之间,将故事的发展建立在不牢靠的沙堆上。纳博科夫用细致的描写勾画出栩栩如生的洛丽塔,但读者在她脸上发现了纳博科夫的嘲笑。细节的真实与逻辑的虚假奇特而又巧妙地结合在这部元小说中。《洛丽塔》像海市蜃楼一样,极真、极幻、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