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量词到助词——量词“个”语法化过程的个案分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量词论文,助词论文,个案论文,语法论文,过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0.前言
“个”是现代汉语中使用范围最广、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泛化量词。除了可以在体词性词语前面用于计量之外,“个”有时还可以用在V和VP之间,构成“V个VP”格式。对于这个“个”,语法学界一直存有不同的认识。归纳起来,主要有四种:有人认为还是量词,有人认为已转化为助词了,有人认为可以算联接词,还有人则认为其中大部分仍然是量词,只有小部分才是助词。(注:赵元任(1979)、朱德熙(1984)、邵敬敏(1984)认为是量词;丁声树(1961)、游汝杰(1983)、宋玉柱(1993)、石毓智、李讷(1998)认为是助词;吕叔湘(1944)认为是联接词;王绍新(1989)、祝克懿(2000)认为大部分还是量词,小部分已经是助词了。)
本文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将“个”的分布语境和表义功用、共时特征和历时发展结合起来研究。本文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分析“个”的词性,而是希望通过对“个”的个案分析,探讨汉语实词虚化,尤其是量词语法化的机制和诱因。
本文分为四个部分:(1)从共时平面描写和分析“V个VP”结构及其“个”的性质和类别;(2)从历时平面考察量词“个”虚化为助词的轨迹和机制;(3)通过与“得”相比较,简要地讨论一下助词“个”的特点和功用;(4)结语。
作为量词,“个”曾有三种写法:个、箇、個,而且读音也不完全相同。据洪诚(1963)、吕叔湘(1984)考证,“个”曾是“介”的简笔字,早在《礼记》、《左传》中已有使用;“箇”作为量词,始见于《说文》的引例,唐宋时渐趋流行;“個”字最早见于郑玄《礼仪注》,元以后趋于普及。由于本文不作文字上的考证,故对这三个字不加区分,一律写作“个”。
在近代汉语中,助词“个”也可用在偏正结构之间,譬如“老翁真个似童儿”(赵日新1999),由于本文只关注V和VP间的“个”,所以对此类助词“个”不予讨论。
本文的“V个VP”中的VP,其实是一个相当宽泛的集合,主要是指短语,但有时也可以指单词、小句;可以是动词性的,也可以是形容词性的。
1.“V个VP”结构及其“个”的性质
本节从三个角度“V个VP”结构及其“个”的性质。(a)VP的形类;(b)“V个VP”的特征;(c)V和VP的关系。
1.1 VP的构造和形类
可以充当VP的成分有单词和短语两大类。单词类VP,几乎都是形容词,尤其是双音节性质的形容词。例如:
(1)只见灰蒙蒙一片,把老大一座山,上上下下,裹了个严实。(李建吾《雨中登泰山》)
(2)阿福这粗货,没理会味道,一口气吞了两碗饭,连饭连菜吐个干净,“隔夜吃的饭都吐出来了!”鸿渐满腹疑团,真想问个详细。(钱钟书《围城》,以下简作《围城》)
(3)要都弄个清楚的话,还活不活?(李国文《爱之极》)
双音节形容词也可以以重叠式或嵌数式出现。例如:
(4)妇女们把他围了个严严实实。(西戎《纠纷》)
(5)把这半年来所受的冤屈和痛苦,都借声音发泄个一干二净。(艾芜《石青嫂子》)
(6)可是看个一清二楚,又能怎么样呢?(李国文《爱之极》)
单音节形容词、区别词也可以充当VP,但不普遍。例如:
(7)年轻时爱小说,读小说,差不多把能找到的小说,都看了个遍。(李国文《我心匪石》)
(8)吴建新三下五除二地像剥花生壳似地把妞儿剥个半裸。(王朔《许爷》)
短语类VP情况比较复杂,各种结构关系的短语都有。例如:
(9)他妈的,我要不把那个小荷包操个稀巴烂,我不姓徐——(李国文《涅léi》)
(10)我最恨小偷,每逢逮着就打个半死。(王朔《枉然不供》)
(11)他妈的,干脆过去,瞅个底儿透!(刘心武《凤凰台上忆吹箫》)
出现频率较高的是四字格短语,其中不少是成语。例如:
(12)她的身子骨那么坏,我要偷偷的走了,她还不哭个死去活来的?(老舍《四世同堂》)
(13)她毫不在乎门外的动静,说起今天的事,对我表观出雌兽护仔的偏袒,毫无道理的溺爱,用粗野的话把海喜喜骂个狗血淋头。(张贤亮《绿化树》)
(14)可他心思全用在泡女演员,客串演话剧上,结果混个不良不莠。(李国文《危楼记事》)
(15)我在团里散了点糖,和石岜的朋友们在“吉利”喝了个天昏地暗,欢闹了一通,然后,到他现在住的小屋,整夜相亲相爱。(王朔《浮出海面》)
有一类VP相当常见,那就是表示V正在持续进行或交替进行的“不/没V”式。其中“不停”、“没完”最为常见。例如:
(16)一直到山喜鹊在窝棚顶上吱吱喳喳地吵闹个不停,一直到曲大娘站在窝棚门口的梯蹬上叫喊,他俩翻身爬起,推开嘎吱嘎吱的柴门,不由得惊住了。(李国文《那年故事》)
(17)你那会儿一天给她打好几次,一打就聊个没完,那——你怎么会不记得?(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其他还有“不住、不了(liǎo)、不休、不歇”等。例如:
(18)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鲁迅《狂人日记》)
(19)他这种信写个不了,给人家知道,把我也显得可笑了。(《围城》)
(20)她们肩挨着肩,手拉着手,评头论脚,叽叽嘈嘈地小声地吵嚷个不休。(周立波《暴风骤雨》)
(21)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围城》)
除了单词类和短语类,还有少数VP是小句类的。例如:
(22)闹不好,还弄个“一粒耗子屎坏掉一锅粥”!(刘心武《班主任》)
甚至还可以是一个复句形式。例如:
(23)最后判的是羊某,把羊某判了个押到阴山背后罚做苦工,永远不许回到人间。(陈士和《席方平》)
1.2“V个VP”的特征
对于“V个VP”结构,有三点值得注意:其一是V后带有人称代词O。这又可以分成两种情况,一种是带实指性O的述补结构。例如:
(24)我碰见她,要骂她个臭死。(《围城》)
(25)唐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同上)
(26)周瑾坚定地说,“肯定打你个稀巴烂,闹你个人仰马翻。”(王朔《给我顶住》)
一种是带虚指性O的述补结构。例如:
(27)然后再把其他相关知识,都背他个八九不离十,还愁通不过吗?(魏崇《十月》)
(28)钻木取火的燧人氏,没有人烧香供他;火神爷动不动就放把火,烧你个精光,于是给他建火神庙四时奉祀。(李国文《情敌》)
虚化宾语省略后不影响表达,只起到凑足音节和强化口气的作用,所以也可以忽略不计,将这种结构简化为一个一般的述补结构或述宾结构。
其二是V的音节特征。那就是绝大多数的V都是单音节的,上面诸例几乎都是,尽管在早期现代汉语中,偶尔也可以是双音节的。例如:
(29)鸿渐这些思想,安南巡仿佛全猜到,他拦住落后的凤仪那辆车子,报复地搜检个不了。(《围城》)
(30)……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同上)
其三是“V个VP”重动式。有些“V个VP”属于重动句的重动部分。例如:
(31)我当兵去,要死也死个痛快!(老舍《四世同堂》)
(32)这湖忒浅,泡两天就能浮上来,死就死个彻底死个无影无踪,那才有意思。(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1.3 结构和关系
从内部的结构关系看,实际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类别的“V个VP”:除了述补短语(下称A式)外,还有一种述宾短语(下称B式)。试比较:
(33)部分的曲译即使是错误,究竟也还给你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也许真是害人无穷的,而你读的时候究竟还落个爽快。(《围城》)
(34)朱之正一闪念间,那邪恶的占有欲,曾使他横下心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来个突然袭击,抱住搂住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李国文《那年故事》)
对于这两种表层形式比较接近,深层关系不同的“V个VP”,可以用下面三条鉴别标准来分化:(a)VP是否可以用“什么”加以提问;(b)提取“个”后VP是否可以正反并列式提问;(c)“个”是否可以用“得”进行替换。符合(a)(b)条的,就是B式,反之就是A式;符合(c)条的,就是A式,反之就是B式。试比较:
(35)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快活么。(李国文《涅礌》)→图什么?—图个快活/图不图快活/*图得快活/*图得快快活活
(36)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围城》)→忘什么?—*忘个干净/*忘不忘个干净/忘得一干二净/忘得干干净净
此外,还有三条参照标准可参考:(d)VP是否可以用表持续的“不V”替换,(e)“个”前是否可以添加数词“一”,(f)“VO个VP”中的V同O是否具有支配关系。一般说来,A式不适用(e)条,B式不适用(d)条。但问题是有一部分A式也不适用(d)条,而少数A式却适用于(e)条;至于(f)条,带有O的“V个VP”并不普遍;所以上述三条只能作为参照标准。比如下面三例都是A式,对(d)条和(e)条的适应情况各不相同:
(37)那位黑人探长终于逼得真正凶手面目暴露,然后端起手枪射击,把这位擦皮鞋的出国梦击个粉碎。(李国文《月食》→击什么?—*击个粉碎/*击不击粉碎/*击个不停/?击一个粉碎
(38)我最恨小偷,每逢逮着就打个半死。(王朔《枉然不供》)→打什么?—*打个半死/*打不打个半死/打个不停/?打一个半死。
(39)当邱裴惠大体弄清了这十来天的情况后,她紧咬下唇,自我发誓说:“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刘心武《一窗红火》→弄什么?—*弄个水落石出/*弄不弄个水落石出/弄个不停/弄一个水落石出
由此可见,(d)条的适用与否还与V是否具有可持续的语义特征有关,凡是瞬间动词,都不适用(d)条;而(e)条的适用与否同VP的音节长度有关,双音节就不如四音节自然。
下面两例“VO个VP”的V同O都具支配关系,所以都是双宾结构。例如:
(40)您哪,就把那女人断给他,把她本夫哪,断他一个霸占有夫之妇,……。(陈士和《梦狼》)
(41)要杀则杀,给我们个脆快,不必这样折磨我们。(老舍《谁先到重庆》)
据此,可以将上述六条标准与A、B的适用情况归纳如下(加括号者为有例外):
然而,虽然我们提出了鉴别和参照的标准,而且也对实例进行了辨析,可有时候还是会出现一些可此可彼的交叉、摸棱两可的现象。这是因为实际语言中本来就存在着相当一部分介乎动宾和动补之间的“V(O)个VP”。其实,如果暂时不考虑历时的发展因素,仅仅从内部的结构关系看,现代汉语中的“V个VP”,从动宾到动补可以依次细分为五个小类:
图个新鲜/凑个热闹>洗个干净/烧个精光>围了个严严实实/打了个落花流水>喝他个痛快/闹他个人仰马翻>说个不停/闹个没完没了。例如:
(42)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这次学个新鲜,图个新鲜。(《围城》)
(43)否则,我怕我会把几十年的日记堆起来烧个精光哩!(刘心武《永恒的微笑》)
(44)哪曾想这番话把何茹气了个两眼发黑。(李国文《月食》)
(45)这次不同于上次了,不杀它个落花流水,我就不回来见您。(力量《日出》)
(46)夜深了,我们仍在开怀畅饮甜葡萄酒,彼此都有些醉意朦胧,快活地笑个不停,说个不停。(王朔《浮出海面》)
如果从“V个VP”的VP是否还残留有量化特征和指称功能看,那么,只有第五小类才是严格意义上的述补结构;如果从V和VP的结构关系和“V个VP”的表达功用看,那么,只有第一小类才是严格意义上的述宾结构(注:祝克懿(2000)认为只有第五小类中的“个”才是助词,主要是依据了“个”的附着方向。我们不同意这样的观点,详细分析见本文第三节。)。我们觉得,结构关系和表达功用应该是鉴别“V个VP”性质的最为主要的依据,所以,本文认为,除了第一类是述宾结构之外,其他四类都可以归入述补结构,尽管第二、第三小类还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述补结构。
从另一个角度看,“V个VP”内部结构关系的不同,也就意味着其中“个”的性质的不同:述宾短语中的“个”当然还是量词,而述补短语中的“个”自然应该归入助词了。其实,从共时平面看,上述五种不同分布中的“个”正好构成了一个由量词到助词的连续统(continuum)——类别越前,量词性越强;类别越后,助词性越强。换句话说,“V个VP”中的“个”的词性,两头是清楚的,中间是模糊的,究竟在哪里加以切分,完全可以根据不同的标准和需要,而本文的划分标准和方法也只是一家之言而已。
除了上面所说的五种情况之外,还有一种特殊的“V个N”短语值得一提。例如:
(47)二太太以为他还是存心轻看他,冲口而出的把他骂了个花瓜。(老舍《骆驼祥子》)
(48)活得怪没劲的,咱死个悬念出来。(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我们认为,上面两例V后的N也是补语,整个“V个N”短语也应该归入述补短语。这个N之所以接近于补语,是因为V后隐含了相应的动词:前例的深层语义关系是:“二太太骂他+把他骂(成)个花瓜”(邵敬敏1984);后例的深层语义关系则是:“咱死+咱(要)死出个悬念来”。因此,此类短语中的“个”也可以算作结构助词。
2.“V个VP”的发展及其“个”的形成
本节从历时的角度分析由量词“个”发展为助词“个”的进化历程和虚化诱因。
2.1从无定标记到指称标记
“个”从名词借用为量词后,其搭配领域不断扩大,在上古就是一个可以计量各种语言单位的泛用量词。既可以计量人,也可以计量物。例如:
(49)晏子曰:“二惠竞爽犹可,又弱一个焉,姜其危哉。”(《左传·昭公三年》)
(50)譬如群兽然,一个负矢,将百群皆奔。(《国语·吴语》)
量词“个”在使用过程中,与之结合频率最高的数词就是“一”,所以,“一个”是最常用的数量短语。在长期的使用中,由于“一”作为数量义的原生性,一般都可以不言自明;所以,除了特别强调,使用中常常可以省略。而数词“一”的经常脱落,导致了“一个”的数量义日趋淡化,“(一)个”在表量的同时,逐渐衍生出表不定指的辅助功能。随着其指量功能逐步弱化,指称功能不断加强,到了晚唐五代,这个“个”有时大致相当于印欧语中的一个不定冠词。例如:
(51)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全唐诗·李煜词》)
(52)有个人家儿子,问着无有道不得底。((《景德传灯录》)
其实,这种虚化现象在世界上多种语言中也都有,尽管虚化的诱因、过程和时间各有不同。譬如英语的a和one,一个成了不定冠词,一个成了不定代词。在汉语量词“个”的表义功能转变过程中,词义的泛化(generalization)和语境的吸收(absorption of context)无疑起了重要的作用。
众所周知,语言表达的两个基本的范畴就是指称和陈述。一般情况下,体词表示指称,谓词表示陈述。从句法位置看,主位和宾位多为指称性成分,而述位和补位多为陈述性成分。当体词性成分充当述语时,在功能上自然就会转向陈述;同样,当谓词性成分充当主宾语时,在功能上自然就会转向指称。而汉语作为分析性语言,缺乏明确的形态标记,所以,人们为了能在形式上给充当宾语的指称性VP一个标志,就开始有意识地在谓词性宾语前附加一个无定性指称标记“个”。据现有文献调查,至迟在北宋,就已出现了无定标记词“个”修饰谓词性宾语的用例了。例如:
(53)……将知尔行脚,驴年得个休歇么!(《景德传灯录》)
(54)人不辨个大小轻重无鉴识。(陆九渊《象山先生集》)
很显然,刚开始的时候,“个”所修饰的都是一些名词化了的谓词(相当于英语中的gerund)。也就是说,人们在用“个”修饰某个谓词性宾语时,是把这个谓词当作体词用的。这一点,通过同时又能用代体词“什么”来指代该VP,就可以看清楚了。例如:
(55)德山曰:“汝成褫取个不会好。”师曰:“不会成褫个什么?”(《景德传灯录》)
所以,更确切的说法是,由于指称性量词“个”的限定和制约,使得“个”后的谓词性词语在句法功能上进一步体词化了。
从表达的角度看,“个”修饰VP还有一个重要的语用原因,就是要将VP事件(event)化。也就是说,当人们倾向于将某个动作看作一个事件,想要突出该行为的结果或原因而不再重视其情状或过程时,就会使用“个”来加以限定。例如:
(56)学诗学剑,两般都没个成功。(白玉蟾《玉蟾诗余》续一)
(57)你看我寻个自尽,觅个自刎。(《元曲选·曲江池》)
同样,当人们倾向于将某种性状看作一个事件时,而不再重视其程度和状态时,也会使用无定量词“个”来加以限定(王绍新1989;吕叔湘1984)。例如:
(58)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水浒传》十二回)
(59)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醒世恒言第三卷·卖油郎独占花魁》)
在这一转变过程中,陈述和指称转换的语用需要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这种语用需要的驱动下,不但是单个谓词,就连谓词性短语甚至小句也可以受“个”修饰了。例如:
(60)然今事众中建立个宾主问答,事不获已。(《景德传灯录》)
(61)似斗草儿童,赢个他家偏有。(辛弃疾《稼轩词》)
这样“个”就从体词性词语前的不定性指称标记又衍生出一种新的功能——在谓词性词语前面充当名物化限定标记。至此,“个”的作用就是使被修饰的谓词在功能上体词化,在表达上事件化。在这一转变的过程中,“个”的表义功能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从全开放的计量功能转向半封闭的计事功能,从匀质的恒定态转向异质的变动态和性状态,从具体的空间性转向抽象的时间性和程度性。试比较:
(62)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全唐诗·李商隐诗》)
(63)某甲有个借问,居士莫惜言句。(《景德传灯录》)
(64)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红楼梦》三十四回)
在这一虚化过程中,起主导作用的是隐喻机制(metaphor)和推理机制(inference)。
与此同时,在疑问句中,由于语境吸收的作用,疑问代词的词义变得虚化,本来用于询问事物的“什么”也就可以询问方式了。例如:
(65)闲乃喝云:“何不变去!”然云:“不是神不是鬼变个什么?”(《景德传灯录》)
(66)一日随马祖行次问:“如何是大涅?”祖云:“急。”师云:“急个什么?”(同上)
显然,这种用法中的“什么”已不再表示疑问,已经由表反问转向了表否定。与此同时,“个”的功能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由询问实体的指称性“什么”转为限定行为的方式性“什么”。
这样,在多方面的共同作用下,量词“个”开始逐渐向助词转变了。
2.2 从述宾结构到述补结构。
当“V个VP”的语义重心进一步向VP倾斜,V和VP之间的结构关系就会慢慢地发生变化——由动宾转向动补。据考察,在近代汉语中,具有述补关系的“V个VP”同现代汉语基本一致。除了带虚化宾语的“VO个VP”还比较少见外,主要也是这样四种:
第一、VP是个谓词。例如:
(67)三百座名园一采个空。(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五)
(68)[黛玉]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红楼梦》二十二回)
第二、VP是个谓词性短语。例如:
(69)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水浒传》一回)
(70)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红楼梦》八十三回)
第三、VP是个四字格,大多是成语。例如:
(71)刘唐道:“他不还我银子,直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便罢!”(《水浒传》十一回)
(72)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红楼梦》四回)
第四、VP是个表动作持续的否定式,主要有“不清、不止、不了、不住”等。例如:
(73)夫妻两人还争个不清,妻道:“分明拿的是贼脚,你却教放了。”(《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昧戏》)
(74)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无人送饭,哭个不止。(西湖渔隐主人《欢喜冤家》)
(75)妇人看见,笑个不了,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金瓶梅》十五回)
(76)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红楼梦》四十二回)
从历史发展的过程看,上面四种述补结构形成的大致的年代,同该类述补结构本身及其内部助词“个”的典型化程度也正好是一致的。总的说来,越是后起的结构式越是接近典型的述补结构,“个”也越是接近于结构助词。从这四种结构的相互关系看,后起的形式同先有的形式虽然都可以长期共存,互相补充,但使用的频率却是越是后起的小类越高。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V个VP”结构最终由述宾转向了述补呢?据考察,导致这种转化的动因大致有三个方面。
第一、VP的状态化。随着语用表达的需要,当VP在语义上不再作为V的支配、关涉的对象,而是作为V的结果、情状时,VP也就从事件转化为状态。试比较:
(77)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金瓶梅》十一回)
(78)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红楼梦》一百零一回)
很显然,“安静”还是“得”的关涉对象,而“粉碎”只能是“打”的结果或情状。
第二、近宾的虚指化。近代汉语“V+人称代词+VP”结构可以分为两种,一种的V是三价动词,V同近宾代词和VP都有直接的语义联系,这是典型的双宾结构。例如:
(79)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红楼梦》九回)
另一种不一定是三价动词,VP同V没有直接的语义联系,而是该人称代词逻辑上的谓语,这种情况也可以分析为双宾结构(吕叔湘1984;曹广顺1994)。例如:
(80)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迮”!(《红楼梦》四十四回)
(81)求奶奶开恩,可怜他个糊涂。(《儿女英雄传》三十六回)
上述两类双宾结构的近宾语通常都是实指的,一旦其中的近宾语转向虚指,其远宾语就会转化成补语。例如:
(82)回到队里,我们一定要喝个过瘾,喝他个一醉方休!(魏崇《十月》)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在我们所调查的近代汉语语料中,并没有发现典型的近宾虚化的例子,但有两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首先,现代汉语中O虚化的“V0个VP”类述补结构(前面例(27)、(28)、(45)均是)都来源于近代汉语的“VO个VP”双宾结构;其次,这种虚化的过程在近代汉语中已经开始了。
第三、“个”的后附化。在由述宾结构向述补结构转化的过程中,“个”的深层结构关系发生了从前加到插入,再到后附的转移。首先,在典型动宾结构中,“个”在句法上都是其后面谓词性词语的附加成分,所以都是前加的;然而,随着V和VP之间结构关系的转变,“个”的功能也发生了转变——成了一个后附成分。试比较:
(83)这是野意儿,不过是吃个新鲜。(《红楼梦》三十九回)
(84)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红楼梦》二十一回)
(85)只见凤姐的血吐个不住。(《红楼梦》一百一十回)
“吃个新鲜”必须分析为:吃/个新鲜,“吐个不住”应当分析为:吐个/不住,而“打个稀烂”则两可:打/个稀烂、打个/稀烂,都讲得通,只不过前一种分析强调结果,后一种分析强调情状。再比较下面三句,中句也是两可的:
(86)王德道:“……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纸笔与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落台,才得/个耳根清静”。(《儒林外史》五回)
(87) 气的彩云哭/个/泪干肠断。(《红楼梦》六十二回)
(88)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围城》)
也就是说,随着VP性质的改变,“个”作为指称性标记的功能也随之逐渐丧失,这样,在这一特定的句法环境中,在和谐机制(harmony)的作用下,在性质上,“个”又从谓词前的名物化标记转变为动词后的强调结果或状态的补语标记了;在功能上,“个”由前加转向了后附。至此,“个”作为一个补语标记——结构助词正式形成了。
3.“V个VP”的作用及其“个”的功用
助词“个”一旦形成之后,就和“得”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一对具有相同结构关系的同类词了。问题是既然汉语中本来已经有了结构助词“得”,而具有(大致)相同功能的“个”居然还能生存下来,并正在逐渐扩大它的领地,想必一定有其不可替代的特点。那么,与同样用于述补之间的“得”相比,从表达的角度看,“个”又有那些特点呢?据考察,“V个VP”大致有四个方面的特点:结果性和事件性、习语性和惯用性。
3.1 结果性和事件性
所谓结果性(achievement),就是指“个”后VP和“得”后VP虽然都可以说明V的状态,但前者是内聚的,后者是弥散的;前者重在通过状态强调结果,而后者重在通过状态强调程度。试比较:
(89)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红楼梦》八回)
(89')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红楼梦》一百零五回)
(90)连司棋都气了个倒仰,无计挽回,只得罢了。(《红楼梦》六十二回)
(90')我听见这话,气得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红楼梦》六十九回)
所谓事件性,就是指“个”后补语大都表示一个相对完整的事件,而“得”后补语大都表示非完整的活动和情状;“个”后补语强调的是结束性状态,而“得”后补语强调的是延续性的状态。试比较:
(91)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红楼梦》一回)
(91')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红楼梦》九十一回)
结果性和事件性是相通的,是同一个现象的两个方面,甚至可以说是互为因果的。正因为“V个VP”和“V得VP”具有上述差异,所以,表现在句法上的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得”前都不能插入“了”,而“个”前都可以插入“了”。再比较:
(92)单立人用警车里的对讲机和局里沟通联络,并调来大批刑警队的小伙子,把邢邱林住的这幢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王朔《人莫予毒》)
(92')会的,一定会,我打保票他们会把您围(*了)得水泄不通,就像前几年围观外国人。(王朔《顽主》)
3.2 习语性和惯用性
所谓习语性(idiomatic),就是指比起“得”后VP来,各类习语尤其是成语,在“个”后VP中占有相当高的比率。就我们所调查的语料看,尽管“得”后也可以出现各类习语,但“个”后VP的习语使用率竟高达五分之二强。例如:
(93)大不了亡国,倒不如干脆跟日本拼个你死我活。(《围城》)
(94)就算警察圣明,最后能搞个水落石出,咱们也不能把宝押在别人能力上,咱得自个儿决定命运——万一是我杀的呢。(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再比如,同样都是一个“闹”,“个”后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成语来表述:
(95)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红楼梦》十六回)
(96)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红楼梦》四十五回)
(97)他解释说:“方老师,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了存心卖关子,我是怕一下子说得明明白白,可又交不成这个朋友,闹个半途而废。”(刘心武《看不见的朋友》)
(98)先是左眼跳,后是右眼跳,也弄不清究竟是跳财还是跳灾,终于闹个心惊肉跳。(李国文《危楼记事》)
所谓惯用性,主要是指“V个VP”在使用中形成了一些特定的惯用格式。尤其是“V个+不/没V”和“V个+四字格”这两种格式。其中“V个不V”的使用频率最高,比如“不住”和“没完”,在《红楼梦》和王朔小说中可以同多个V套用,以表示各种行为的延续:
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便伏在桌上咳个不住/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叫个不住/只见凤姐的血吐个不住
兴致勃勃鼓捣个没完/一打就聊个没完/一向在这种时候唠叨个没完/所以才说个没完/别老摩挲着看个没完/偶尔去一趟问个没完/哭个没完/吐个没完/甜言蜜语絮叨个没完
此外,四字格的惯用式也相当普遍,有些成语甚至发展到了半虚化的程度。比如同一个成语“不亦乐乎”,可以用在多个V后,表达一种模糊的达到了相当程度的意思:
(99)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乎。(《金瓶梅》七回)
(100)菜馆里供给的烟,他一枝一枝抽个不亦乐乎,临走还带了一匣火柴。(《围城》)
(101)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换上苏小姐,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围城》)
(102)中国人素以爱好和平著称于世界,在那十年间,不知怎么搞的,动辄拳头开路,枪炮说话,打个不亦乐乎。(李国文《危楼记事》)
(103)一齐起哄,跺脚吹哨扔瓶子,热闹个不亦乐乎,还冠冕堂皇地爱国。(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习语性和惯用性是相通的,习语重在词语,惯用重在格式,两者相辅相成。正因为“V个VP”具有很强的习语性和惯用性,所以,表现在句法形式上,就是所受限制很严,几乎所有的“V个VP”既没有否定式,也没有疑问式;既不能太复杂,也不能再扩展。例如:
(104)最使他们兴奋的,是他把四大碗面条,一中碗炸酱,和两头大蒜,都吃了个干净。(老舍《四世同堂》)→*吃了个不干净/*吃了个干净吗?/吃了个干干净净/吃了个一干二净/*吃了个非常干净/*吃了个干净得不得了
3.3 连用式和对举式
作为一对补语标记结构助词,“得”和“个”有的时候还可以连用,但位序都是“得”在前。例如:
(105)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个七死八活。(《水浒传》七回)
(106)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神力,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水浒传》二十二回)
这一种排序几乎没有例外,这是因为“个”的虚化程度比较低,——“得”作为结构助词的虚化过程至迟在晚唐已完成了(太田辰夫1987),而“个”作为结构助词的虚化过程至今还在进行中。再例如:
(107)当下众人吃得个净光王佛。(《金瓶梅》十二回)
(108)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菡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红楼梦》一百二十回)
不过,这种连用的现象,在近代较普遍,到了现、当代普通话中,虽然也还未绝迹,但出现概率则大大减低了(注:在我们所检索的三百多万字的语料中只出现几例。),尽管在某些官话次方言中还相当普遍。例如:
(109)她又像当年子弟兵在羊角垴住的时候那样,把那些编辑、记者、美术员、摄影师、校对员、译电员……的被窝褥子,枕巾褂裤,一个房间挨着一个房间,该拆的拆,该洗的洗,该补的补,忙得个不亦乐乎。(李国文《月食》)
有时,“得”和“个”还可以对举使用,甚至既对举,又连用。例如:
(110)宝玉恨得掷在地下,指着风筝道:“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跺得稀烂。”(《红楼梦》七十回)
(111)运气坏就坏个彻底,坏个痛快。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臻失业,真是摔了仰天跤还会跌破鼻子!“没兴一齐来”,来就是了,索性让运气坏得它一个无微不至。(《围城》)
4.结语
通过上面的分析,至少可以得出以下三点结论:第一,汉语中存在表层形式相似、深层结构关系不同的两种“V个VP”,其中的“个”既可能是量词,也可能是助词;虽然它们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但连续统两头的差异还是清楚的。第二,近代汉语中的“V个VP”同现代汉语完全一脉相承:结构关系、表达功用相同,所有的小类也基本相同;而且,近代汉语“个”的历时发展的虚化历程同现代汉语“个”的由实而虚的各种功能,其进化轨迹和内部差异也正好是一致的。第三,当“个”前经常省去数词“一”,并开始频繁用于谓词性词语前面时,从量词到助词的语法化过程就开始了;其虚化机制包括:紧邻句法环境(adjacent context)、泛化、吸收、隐喻、推理、和谐等多个方面。
通过对“个”的研究,我们深深地感到,词类研究应该坚持连续统(continuum)的观点。因为词类之间在句法-语义方面的差别实际上都是一种以程度强弱为序的连续统。从量词“个”到助词“个”,其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渐变的过程,将其分化为量词和助词两类,只是一种非常粗疏的分类。其实,同一个词类内部的“个”之间还存在着许多不同点,而不同词类的“个”之间反而倒存在着许多相似点。这就表明,像汉语这样缺乏形态变化的语言,许多语言现象都存在着两头清楚,中间模糊的情况;要想比较科学合理地分析和解释这种可此可彼、两可两难的情况,就必须树立起联系的、连续的观点。
Civón(1971)曾经提出过一个著名的论断:“今天的词法曾是昨天的句法”。我们觉得,就我们汉语的情况而言,则应该是“昨天的变化导致了今天的变异”。由此可见,对于汉语的词语和结构、格式和篇章的研究,无论是重在历史的考证,还是重在现状的探索,无论侧重于结构关系的分析,还是侧重于功能用法的说明,都应该坚持共时和历时相结合的原则。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能够清醒地认识到,任何一种语言现象都是一种不断发展的过程,而不可能是一种静态的定式,那么,我们就可以在纷繁错综的语言迷津中找到一条便于切入的捷径,也就可以对各种复杂多样的语言现象作出比较切实的描写和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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