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文学语言问题(笔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学语言论文,笔谈论文,中国论文,现当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国的汉语,数千年来一直在演化。《文心雕龙·通变》说的“参伍因革,通变之数”,说的是文学的错综变化;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变化,也是如此错综变化的。
这里只略说一百年来的事。启其端,我们要说的是梁启超。19与20世纪之交,他在报章撰文,议论适时,感情饱满,动辄千万言,唤起民众改革时弊之心,感染力和鼓动性强劲,号称“新民体”(又称新文体或报章体)。新民体的一个特色是半文半白、又雅又俗,外来语纷然呈现。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谓其文章“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正是夫子自道。梁启超之后,胡适提倡白话文,语文观较为“纯粹”。数十年后,余光中对其文章所用语言的交杂现象,也可说是合璧现象,有与梁启超类似的说明。余光中以“白以为常,文以应变,俚以见真,西以求新”的四元素形容自己语言风格,独对“西化”或“欧化”有戒心。他是公认的文体家,写的是另一种“新文体”。季羡林谈文学语言时说:“我个人觉得,文学最忌单调平板,必须有波涛起伏,曲折幽隐,才能有味。有时可以采用点文言辞藻,外国句法;也可以适当地加入一些俚语俗语,增添那么一点苦涩之味,以避免平淡无味。”梁季余三位,可谓同声同气。此外,还有一种俗称“三及第”的文体,指的是由文言文、白话文、广州话所组合而成的文体,晚清时开始流行于广州、香港、澳门。跟随三及第而兴起的还有“新三及第”,即由白话文、广州话和外语混合而成的文体。不同语言交集糅合而成的作品,其风味自有不同。
香港散文家黄国彬,就是这样一位在语言上白、文、俚、西四个元素糅合得宜的杰出作家,如果加上他也用的“潮语”,那是“五行无阻”了。这里的五行指白、文、俚、西、潮五者。白指白话,宽松而言,即现代汉语,或者说普通话;文指文言,宽松而言,即古代汉语;俚指俚语,宽松而言,包括俗语,我们早就有“俚俗”一词,在香港,俚语俗语通常指粤语方言的俚语俗语;潮语指社会当下所尚的新造词语,通常是先流行于网络的;西指西方语言。语言有常有变,不同语种不同方言的语言,经常互相影响渗透;汉语中的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难以“划清界限”,白话与俚语俗语的分野也往往不清晰。潮语如果影响力持久,则会成为新的俚语俗语以至现代汉语。黄国彬的特色在“五行”中,又以文言和西诗最具特色。
黄国彬笔耕五十年不变不辍,作品丰厚繁富,是博大型作家。他的散文,篇幅长短极具变化,有短的千字文,也有长的万言书和超万言书。其长篇散文,可称之为大块文章或是大品散文,下面以其散文《伏在你肩上的女子》(简称《女子》)和《缩脚岁月》(简称《缩脚》)为对象,说明其语言的四合甚至五行风格,兼对其精彩的行文,略加评点。
二文极具香港特色,内容和语言风格皆然。先略析《女子》。它描写东方之珠香港维多利亚港及其周遭的风景,是一篇现代的“赋”。香港海景之美,举世知名,黄国彬写道:“维多利亚港,与香港的关系,有如明眸之于美女。”“如明眸之于美女”的比喻,不算新颖,不过,作者心理隐藏的意象,却具普遍性。正如殷国明所说,“女性是美的化身”,女性的诱惑力大不可挡。他的文章中有很多粤语俚语,如“镬气”;“镬”形如大盆,乃烹饪器具,也即注意加强香港本土色彩。
在维港边的高楼就餐,主菜却是周遭的海景,注意力是在气氛、在文化:
在维也纳郊外的一家餐厅的露天茶座喝茶,望着多瑙河的轻雾,想起了约翰·斯特劳斯,蓝色的旋律就漾起蓝漪,把你的每一瓣思念都浴得蓝蓝的,叫你不由自主,反复吟诵斯特劳斯乐曲的名字:“An der blauen Donau…… An der
blauen Donau……”诵着诵着,你飞离了座位,凌波于河面上,与多瑙河最美的水仙跳着华尔兹。《蓝色的多瑙河》,一八六七年在维也纳奏起,流波至今不减当年的柔蓝。Donau多瑙。
怎样“吃”呢?他神思翩跹,化身为海鸥,“扇着南风用鸥目吸饮港中的碧凉”。对海港的壮丽,他引《阿弥陀经》中的一段描写:
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公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
为什么又把本文的题目定为《伏在你肩上的女子》,这与香港或者维港看起来完全无关的人物呢?有原因的。本文的最后一段是:
披头士的名曲“Hey Jude”有这样的一句:“The movement you need is on your shoulder.”念大学的时候,见宿舍的男孩子有温柔漂亮的女朋友,却不懂珍惜,就会尽谏友之责,篡改披头士的名句提醒他们:“The woman you need is on your shoulder.”(“你所需要的女子,就伏在你肩上。”)今日,看见主宰维港命运的人士,正千方百计把聚福、聚美的海港填成维多利亚河、维多利亚溪、维多利亚大笪地,比我当年的同窗更不懂珍惜,我也要坦白地提醒他们:“The woman you need is on your shoulder.”
末段点题。首段与末段,我们或可仿照古代小说叙述模式的“得胜头回”,加上一词“得胜末回”,来显示作者的“外语胜利”。
跟着析论更能表现四合甚至五行风格的《缩脚岁月》。黄国彬认为香港的茶餐厅,有三大特色:港式奶茶,茶餐厅阿婶和港式相声。首先是港式奶茶之香,“奶茶”的“奶”,不是一个英文字cream可以形容;如用cream,就完全辱没了法语“la creme de la crème”(“精英中的精英”)。讲到口感,则征引杜甫杰作来说明食物有弹性有韧性有一定硬度才能像“《秋兴》八首”那样“全方位向你的心灵挑战”,过软则成了“吃软饭”,是地道的俚语。然后由俚俗之言,转到大“雅”之语:
尹吉甫《诗经·大雅·生民》写周宣王祭上帝时有以下两句:“其香始升,上帝居歆。”
其次说到茶餐厅阿婶,又特写其叫人“缩脚”一事。“缩脚”是粤语俚语,意为双脚从地面向上抬高;这里是腾出空间、以便女工清洁地面之意。黄国彬又一次引经据典,用文言和成语征引历史人物,来与茶餐厅阿婶并列,来增强声势,营造“诙谐史诗”(mock epic)的效果:
到扫帚远去,你的双脚还悬垂于空中,在现实世界中定格。因为,不管你是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还是罕见的大勇韩信张良,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发自阿婶口中的霹雳,一定会叫你震栗色变,乖乖遵命,放弃脚下小得可怜的顾客领土,让扫帚挟迅雷烈风和漂白水的气味扫过来。
上引中,曹沫等七人是古代勇士,“震栗”是古代汉语,“泰山崩于前”有典故,“定格”是现代外来语的汉译,这是古今中外糅集的又一例子。接下来,文革词汇也来了:
进了港式茶餐厅,千万别以为顾客至上,顾客为尊,有不缩脚的权利;在阿婶眼中,你早已被定性为“牛鬼蛇神”;而阿婶是聂元梓姐妹,正积极响应“炮打司令部”的最高指示:“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香港茶餐厅的第三个特色是港式相声。雾霭弥漫中,相声登场:向“伙计”点的食物还没到——
你已经开始“耳食”,因为邻桌或背后的卡位,早已鞭炮般响起以下对话(女读者请多多包涵):
“XXXX,昨日喺街见到你,去边X度啊?”
“XXXX,落雨湿湿,有边X度好去啊?咪去买马啰!”
“XXXX,我上个礼拜买马,输到仆街!”
“XXXX,点解会咁黑架?”
“XXXX,我都唔知点X解,就系咁X黑啰!”
这,就是港式相声。
以上每一个X都是一个粗口字眼。作者回忆起大学时代的“爆粗英雄”竟然是一个到香港读书的印度大学生。文中有一段描写中英文夹杂的现象,可说是香港大学生语言的一种“旧常态”,如他们常用的“U拉”,即University Library是也。香港人这种中英夹杂的说法,何止五十年不变!
爆粗,或者说港式相声,黄国彬指出,“不管从民族学、文化学、武侠小说学、语言学、文学、生理学角度,都有研究价值”;而他接下去就发表“研究”成果。从港式相声的粗口,谈到“句首重复”语法:
在文学作品里,把某一音、某一词或某一短语连续在行首或句首重复,语言学家和修辞学家称为首语重复法(Anaphora)。在西方,《圣经》就经常连续重复“And”字。譬如《旧约圣经》Numbers(天主教译《户籍纪》,新教译《民数记》)第六章第九至二十节,每节都以英语“And”字开始。爱尔兰诗人叶慈,写《茵尼丝翡丽湖心岛》(The Lake Isle of Innifree)时,也采用这一修辞法:“I will arise and go now,and go to Innisfree,/And a small cabin build there……”(我要动身了,动身去茵尼丝翡丽,/在那里盖一间泥笆屋……)。
黄国彬的散文具有丰厚的语言资源,每每呈现四合甚至五行风格,有时兼具三及第和新三及第的特色,因此也可用“鸡尾酒语言”和“混血语言”来形容他写的一种“什锦式”散文。由于黄国彬的四个元素中,文言和西文的分量甚重,所以,他的“鸡尾”、“混血”、“什锦”之作,显得相当高雅化。中国古代固然没有黄国彬这样的“什锦”散文,20世纪自梁启超、鲁迅、冰心、梁实秋、钱钟书以至两岸当前的散文家的书写,也没有。香港中西交汇的历史极长,很多知识分子不薄今文爱古文。香港的散文家,语言多姿的为数甚众,如梁锡华、陈耀南、林山木、董桥、潘铭燊、陶杰等等,但其写作中文言和西文元素如黄国彬“什锦”散文般浓重的,而且篇幅如此绵长的,如此“大品”的,气象如此高华的,笔者还没有发现到。这种散文,可能是黄国彬这位“积学储宝”贯通中西的学者型散文家,得心应手自然而然的写作,也可能是他刻意求工、铸造个人风格的篇章。创新是文学家艺术家永恒的追求;在纷繁媒体争霸的时代,在马大康所说“注意力争夺战白热化”的时代,有创新,才比较容易吸引到受众的眼球。余光中要把散文写得“有声有色有光”,并有其夫子自道的四元素说;王蒙用了“集束重磅炸弹”(何西来语)的汪洋恣肆的行文手法,写出复杂的“语言潮流”(郜元宝语),这些都代表了个人风格的追求和建立。黄国彬则建立了四合五行、文(言)西(文)浓重的“什锦”散文文体风格;他的书写,如果再用一些形容词,是一种“语言交响”,一种“纸上交响”(借用陈子善语),是一种语言嘉年华。
《文心雕龙·体性》析论作家风格的形成,归纳为才、气、学、习四个因素。黄国彬风格的形成,固然与其才、其气相关;其学与习,则基因于香港中西交汇的教育与文化环境。他自小博览群书,中学教育在著名英文中学皇仁书院完成;后来进入香港大学文学院,修读中文系和英文系的课程,又修读法语课程;又在校外的法国文化协会、意大利文化协会、歌德学院、西班牙学会修读法语、意大利语、德语、西班牙语。他还自修拉丁文和古希腊文。香港如果没有像皇仁书院这样高水平的英文中学,没有像香港大学的极重视英语的大学,没有西方各国在香港设立的法国文化协会、意大利文化协会、歌德学院、西班牙学会等文化教育机构,而只靠自学,黄国彬大概没有这样高强的外语能力。香港社会通行“两文三语”,两文指中文与英文,三语指粤语、普通话(现代汉语)和英语。粤语和普通话(现代汉语)不但发音不同,词汇也有不少分别。学生在学校所学,是现代汉语的书面语;但媒体上的文字,为了让读者觉得亲切真实,也会夹杂粤语的俗语俚语(大概就是余光中说的“俚以见真”)。香港的人口,操粤语的占压倒性多数。文贵良认为“言语、语言、话语的最终意义要落实到其使用者的生存状态上”;诚然,黄国彬的语言、话语风格的形成,除了他本身的才华与努力,与他在中西交汇、“动感之都”的香港的“生存状态”大有关系。1997年之前,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黄国彬的语言风格,也大可用后殖民主义的混杂说(Hybridity)加以分析。
什锦且交响,四合更五行,这样的书写,是太夹杂了,太混杂了,太炫耀了。的确可说是夹杂,而夹杂一词属贬义;《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年轻人讲话时英语法语夹杂,又好用新名词,罗密欧的好友墨枯修即对此大加讽刺。说到混杂,因为既“混”且“杂”,也不是褒扬的话。炫耀呢?经济学家有炫耀性消费的概念,指的是一种消费现象,没有褒贬之意;生活简朴论者则会反对。客观地说,文学作品中不同的语言元素,其存在状态究竟是夹杂、混杂还是什锦、合璧、交响、交融的呢,大概有仁智之见,甚至评论起来会“褒贬任声”(《文心雕龙·辩骚》语)。说到炫耀,炫耀性消费指购买价昂名牌奢侈品,消费者崇金钱,崇豪华,可能因此导致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夺取财富,以过奢华挥霍的生活,贪污腐败由此而滋生,这自然不是个人与社会之福。至于炫耀性书写,或可称为Conspicious Composition的,作者积学储宝,发挥才华,而成《文心雕龙·风骨》所称誉的“藻耀而高翔”风格;喜欢这类作品的读者,阅读时欣赏到衔华佩实、引经据典、文采飞扬的什锦合璧交响交融的诗文,又能增加种种知识,则实际生活即使箪食瓢饮也不应减其乐。
话说回来,读者口味不同,《文心雕龙·知音》篇说:“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黄国彬的《女子》和《缩脚》这类大品散文,有其“慷慨”、“浮慧”、“爱奇”的诸多元素,却不一定赢得普遍读者的青睐:《女子》如参加由胡适作评判的“选秀”,一定难以进入三甲;胡适喜欢“平淡而近自然”的文风,小葱拌豆腐式的作品,大概是其最爱。请他捧读《缩脚》,他的眼目可能未入文本深处就已“缩手”。《女子》和《缩脚》这类篇章,有布洛牧(Harold Bloom)所欣赏的丰厚语言资源,和“审美能量”;如用蓝汉穆(Richard Lanham)的散文分类,则这类篇章属“高阶风格”。这类散文,也正是所谓“学者散文”,而如梁锡华说的,“学者散文”不一定能吸引到很多普罗读者。欣赏这类散文的人,我认为需要相当的“腹有诗书”的想象力。此外,心爱仁孝悲悯作品的读者,读了《女子》和《缩脚》,大概不会被感动,因为这二文是要被佩服的:佩服黄国彬之精准把握香港风物的特色,佩服其“炫耀”,佩服其“语域”之广,像男高音巴筏诺提的音域之宽一样。
上面说过,黄国彬是博大型的作家,其风格因不同题材、不同主题而变化调整,既有高华的铺陈,也有深刻的感怀;他有风趣幽默之篇,也有悲天悯人之作。笔者析论、推许其篇章,主要因为其文衔华佩实、情信辞巧,有钱钟书说的“行文之美,立言之妙”。其长篇诗文,想象力超迈,有《庄子》大鹏的“恣肆”之姿;这种想象力,包括了不同语调、语汇、语言的联结调度。写香港的《女子》和《缩脚》,题材既极具香港本土色彩,所用语言更能表现他的深厚功力,在语言的四合甚至五行方面,把香港文学的这种语言特色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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