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北京话的轻音和儿化音溯源——传统音韵学和现代汉语语音研究结合举隅,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音韵学论文,轻音论文,北京话论文,现代汉语论文,语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979(2000)03—0001—10
一 语料和方法简述
轻音和儿化音都是北京话中重要的语音现象。现代汉语偏重其共时的研究。本文试为溯源,以求现状与历史的沟通。
本文使用的语料为《红楼梦》的早期抄本。因为这些抄本反映着18世纪也就是清代前期的北京口语。时代、地区和性质都具有无可怀疑的确定性。主要用了以下七种本子:
一、197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影印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乾隆十九年1754)。
二、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乾隆二十四年1759)。
三、197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乾隆二十五年1760)。
四、1986年周汝昌序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王府本即《蒙古王府本石头记》(所据可能是‘丙子三阅本’,乾隆二十一年1756)。(注:《蒙古王府本石头记》序。)
五、198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梦稿本即《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以前)。(注:《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跋。)
六、1986年中华书局影印列藏本即《列宁格勒藏抄本石头记》(不能早于乾隆末年1785—1795,也可能抄成于嘉庆年间1796—1820)。(注:《列宁格勒藏抄本石头记》序。)
七、1988年重印197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戚序本即《戚蓼生序本石头记》(乾隆间旧抄)。(注:影印戚序本出版说明。)
以上这些早期抄本中,甲戌、己卯、庚辰三种,都在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之前,那时曹雪芹还在世。即使较晚的列宁格勒藏本,其底本来源亦甚早,尚保存着许多《红楼梦》稿本的原始面貌。(注:李思敬《列宁格勒藏抄本石头记某些章回“只”改“这”现象的启示》,载《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2辑。)作为18 世纪北京话的口语语料应该说是十分可靠的。
本文的考证方法主要是比较各抄本自身以及诸抄本之间的异文。通过汉文典籍的异文来探求隐藏在字形背后的语音,是传统音韵学的一个重要研究方法。凭藉这个方法,清儒取得很大的成绩;本文继踵前修,或亦可有一得。比如在现代北京话里,“马虎”这个词因为第二个音节是个轻音,所以也有人写成“马糊”。根据这个道理我们就可以反过来推求:《红楼梦》早期抄本中大量存在的同类型的异文也是轻音音节的反映。再比如,在《金瓶梅》里把“挂枝儿”写作“挂真儿”,笔者曾根据这样一对异文推断在当时的口语中,这支曲名一定是发成儿化音
的。(注:李思敬《从金瓶梅的字里行间考察16世纪汉语北方话中儿词尾的儿化现象》,载1982年日本《中国语研究》第21号,1984年北京大学《语言学论丛》第12辑摘要。)如果在《红楼梦》抄本中也有此种类型的异文,那么我们就可以推断:北京话里至少在18世纪已经有儿化音的存在。
二 《红楼梦》中的“轻音”例证
首先排比几组典型的反映轻音音节的词汇材料如下,请观察、比较(本文例句尽量要求完整,以便体会其语气):
(一)编排 编派
①(探春)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第42回)例①庚辰本(978页)和梦稿本(499页)均作“编排”,列藏本(1798页)作“编派”。又,庚辰、梦稿两本自身也不一致:
②(袭人)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来笑道:晴雯这东西编派我什么呢……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养一养神,他就编派了我这些混话。(第64回)
例②这两处,庚辰本(1528页)和梦稿本(752 页)又与列藏本(2781页)同作“编派”而不作“编排”,本身也是时此时彼。
“排”和“派”两个字声调不同而可以通用,这就表明:后一个语素的实际发音必定不是个四声明确的重音节,而是不在四声之属的轻音节。因为不在四声之属,所以写什么字好,就会随着书写者各自的理解而出现差异。即使是同一个人,也往往会一时如此写,一时又如彼写,直到今天也还有这种现象。“排”:安排,“派”:分派,两者都在某种程度上有施之于人,甚至强加于人的意思。因此,这两个字是出于对“本字”的不同认识而出现的一对异文。换言之,在这种场合,此种性质的异文除表示它们是同一个轻音音节的不同书写形式之外,别无他解。基于此,我们就可以根据这种异文断定:在18世纪时,这个词的后一个语素必定是个轻音音节。下述语料均同此理,不赘。
(二)便宜 便易 便益 便意
这一组语料,从《红楼梦》的用例看,有两个含义:一个是“得到好处”的意思。比如:“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丢了。被人拣了去,到便宜他!”(第21回)另一个是“方便”的意思。比如:“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地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第4回)这个句子中“便宜”二字,甲戌本(4卷10页)径改为“方便”,其义可知。这正好跟今天的冀东话相合。在冀东话里,前一个意思说[p‘ian·i],後一个意思说[pian·i],而且轻音[i ]往往带有轻微的圆唇性,近乎[y]。在《红楼梦》里, 不论哪一个意思,都可以在上列这组语料中找到异文。下面先比较“得到好处”义的异文:
③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易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以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助着薛蟠,图些银子酒肉。(第9回)
例③诸本并作“便宜”,列藏本(303页)作“便易”。
④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的人,你就带了他们办这个——便益了你呢!(第16回)
例④诸本并作“便宜”,列藏本(569页)作“便益”。而且, 列藏本也有作“便宜”的地方,并不一致。如:
⑤贾母道:今儿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第22回)
例⑤列藏本(834页)和其他诸本一样都作“便宜”, 可见此本自身在“得到好处”这个义项上,至少有“便宜”、“便易”、“便益”三个异文。下面再比较一下“方便”义的异文:
⑥茗烟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既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意!(第43回)
例⑥诸本作“便宜”,列藏本(1823页)作“便意”。
⑦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是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益,我岂不知闺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送不得的!(第64回)
例⑦列藏本(2794页)作“便益”。己卯本(849页)、 庚辰本(1539页)、梦稿本(754页)、王府本(2481页)均作“便易”。 戚序本(2465页)作“便宜”。
⑧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里去了?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又说道:在这儿不便易,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第11回)
例⑧列藏本(386页)、己卯本(219页)、庚辰本(249页)、 梦稿本(138页)并作“便易”。王府本(413页)、戚序本(399 页)并作“便宜”。也有诸本均未见异文的句子,比如:
⑨你这空儿闲着,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好走的便宜了。(第42回)
例⑨诸本并作“便宜”。在“方便”这个义项上,独列藏本自身就有“便宜”、“便意”、“便益”、“便易”四种异文。
从以上例③至例⑨这七个句子看,无论各本自身还是诸本之间,“便宜”、“便易”、“便意”、“便益”可以通用,可知“宜”、“易”、“益”、“意”这四个字所反映的这个词的第二个语素必定也是一个轻音音节。18世纪时的北京口语中,入声已经消失,“益”字可用;“难易”的“易”本为去声,“宜”字已非疑母,所以也可以用。
(三)差事 差使
⑩(尤氏道)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第7回)
例⑩己卯本(149页)、列藏本(234页)、梦稿本(96页)并作“差事”。庚辰本(169页)原抄“差事”,后又改作“差使”。
(11)(焦大)先骂大总管赖大,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使就派别人,像这样深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着我了!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总管!(第7回)
例(11)列藏本(236页)作“差使”。庚辰本(169页)原抄“差事”,后又改作“差使”。甲戌(7卷14页)、己卯(149页)、梦稿(96页)、王府(285页)、戚序(275页)诸本并作“差事”。
(12)麝月忙道……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第52回)
例(12)庚辰本(1223页)作“差事”,列藏本(2216 页)、 梦稿本(622 页)、王府本(2019页)、戚序本(1957页)并作“差使”。也有诸本间未见异文的例句,如:
(13)他女儿笑道……妈还有不了的什么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第7回)
例(13)各本并作“差事”。
(14)春燕笑道……我妈和我姨妈他老姐妹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先时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没个进益,亏有了这个园子,把他挑进来……(第59回)
例(14)各本并作“差使”。但是这种情况只能说字面上没有出现异文,并不反映“差事”和“差使”在词义和发音上有什麽差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例(10)和例(11)两句同在第7回而又相隔不远, 列藏本的抄手此处写“差事”,彼处写“差使”,说明这两者的口语音实无区别。至于庚辰本两处都先抄成“差事”而后又都改为“差使”的现象,也说明抄者的语音并无差异才随手这么写,而后为了和底本一致才又改“事”为“使”的。如果不是这样理解,就无法解释前引诸例中两者通用的现象。
(四)搭赸 搭讪 搭 搭闪
(15)我过去哄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赸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第46回)
例(15)庚辰本(1056页)、列藏本(1915页)、梦稿本(534 页)并作“搭赸”,王府本(1757页)作“搭讪”。
(16)宝玉一面拭泪笑道:谁敢怄妹妹了?一面搭讪着起来闲步。(第64回)
例(16)庚辰本(1537页)、列藏本(2792页)、梦稿本(754 页)、王府本(2479页)、戚序本(2463页)并作“搭讪”。
(17)宝玉听说,自己由不的脸上不好意思,只得又搭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贵妃,原也体丰怯热。(第30回)
例(17)列藏本(1237页)作“搭”,庚辰本(692 页)、梦稿本(359页)作“搭赸”,戚序本(1118 页)作“搭闪”,王府本(1158页)作“搭闲”(看笔迹是把“闪”改为“闲”,误。)
(18)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方才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闪去了。(第30回)
例(18)王府本(1159页)、戚序本(1119 页)作“搭闪”, 列藏本(1239页)作“搭”,庚辰本(693页)、梦稿本(360页)作“搭赸”。
从以上四例看,“赸”、“讪”、“ ”、“闪”这四个异文,也是同一个轻音音节语素的书面表现。
(五)懒得 懒怠 懒待
(19)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息声重,懒得动弹。宝玉道: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将息。(第51回)
例(19)列藏本(2160页)作“懒得”,庚辰本(1195页)作“懒怠”,梦稿本(609页)作“懒待”。
(20)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怠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第10回)
例(20)两处,列藏本(330页)一作“懒怠”,一作“懒待”。 己卯本(194页)、庚辰本(220页)、梦稿本(123页)作“懒待”。 王府本(368页)、戚序本(356页)作“懒怠”。
(21)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如何?说着掷在他怀中。(第18回)
例(21)己卯(341页)、庚辰(734页)、列藏(637页)、梦稿(206页)、王府( 636页)、戚序( 612页)诸本并作“懒待”。由此可见,“得”、“怠”、“待”三个字都是书写轻音音节语素而出现的异文。例(20)列藏本“怠”和“待”并用,尤其能说明问题。
此外还有许多同类性质的异文,都反映出在18世纪的北京话里已经存在着轻音。下面每组语料,只各举一个对比例句,说明含义全同,完全是一个词。比如:
打点和打叠:“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第4回)“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第57回)
打谅和打量:“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第3回)“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第6回)
端详和端相:“织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第52回)“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蓬吧!”(第8回)
端底和端的:“悄命他妹妹小霞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个端底。”(第72回)“那天约二更时分,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第2回)
敢自和敢仔:“贾琏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第64回)“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仔好,可就是我又不得受用了。”(梦稿本第29回)
估量、估谅和估料:“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作法子。”(第50回)“估谅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第30回)“估料着贾母是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抱来了。”(第54回)
摸娑和摸索:“王夫人摸娑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第23回)此句梦稿本(272页)初抄作“摸娑”, 后改为“摸索”。
遭遢和蹧蹋:“促狭小蹄子!遭遢了花儿,雷也是要打的!”(第59回)“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蹧踏了几处生民。”(第67回)
似此之类,均属轻音音节的异文表记。可见在《红楼梦》的时代,轻音在北京话里已经是个很普遍的语音现象了。
三 《红楼梦》中的“儿化音”例证
前些年笔者研究儿音史,曾经有这样一个认识:汉语北方话的儿化音,是明代中期产生,到明代后期的隆庆、万历时代,也就是16世纪成熟的。这个认识至今未变。但是这个结论是通过对北方的俗曲押韵和小说《金瓶梅》中的异文研究得出来的,是泛指汉语的“北方话”,而没有特别讨论“北京话”。所用的材料虽然也有清代北京流行的俗曲,而且特别指出附有乾隆六十年(1796年)序的《霓裳续谱》中已经出现了儿化音,但俗曲流行的地区很广,所以仍未敢径称北京音。(注:李思敬《汉语儿
音史研究》商务印书馆1986年初版,1994年增补版。)后来听张清常先生说《红楼梦》里确有儿化音。他说《红楼梦》有“忒儿一声飞了”这样的话。“忒儿”是个象声词,形容鸟振翅起飞而且飞得很迅疾,所以其发音只能是“忒”的儿化音
。这句话出在第28回上,让我们先完整地读一下这段文字:
(宝玉见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
宝钗退下串子来递与他,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到不好意思起来,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来着,只因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一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瞧!林黛玉道:我才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
读了这段原文,不由得深深地佩服张先生对“忒儿”这个儿化音节的敏感。同时启发了笔者给曾经在《汉语儿
音史研究》中引述过的《霓裳续谱》里的儿化音确定地区:那确实是乾隆年间的北京音。此外,还使我想到有必要再到《红楼梦》中去扩大寻觅儿化音的踪迹,以便进一步对具体的北京话儿化音的源头试作探讨。
通过对《红楼梦》几种抄本的观察、比较发现,至少有以下三对具有儿尾的词很有意思:
(一)念心儿 念想儿(念想)
(26)(贾琏)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道: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第69回)
“念心儿”是纪念物的意思,但不是普通的纪念品,而是特指可以“睹物思人”这层含义上的纪念物品,多用在生离死别的场合。这个词至今在北方话里(包括北京话)依然使用。在《红楼梦》里,己卯本(977页)、庚辰本(1697页)、列藏本(3032页)、梦稿本(810页)均作“念心儿”,王府本(2693页)、戚序本(2693)作“念想儿”。“心”和“想”两个字,只有在发成儿化音的时候,才能合流为一个音,成为表记同一个音节的异文。据此可以判断,这对异文后边隐藏的必定是个儿化音。
(27)只见绣橘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儿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念想儿罢。(第77回)
例(27)庚辰本(1899页)、列藏本(3349 页)作“想念”, 王府本(3016页)作“念想”,戚序本(3009页)作“念想儿”,梦稿本(891页)原抄“念想”,后改为“念心儿”。在现代汉语的文章、 作品里,儿化音节的书面标识“儿”字,有时可以不写出来。老舍的作品往往可见。例(27)这个例句里出现了“念心儿”、“念想儿”和“念想”三种异文,更使人联想到这是同一个儿化音的三株不同形态的“隐身草”(“想念”应是“念想”的误改)。
(二)替生儿 替身儿(替身)
(28)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曾许过出家,因大了就买了许多替生儿,皆不中用,须得他亲自入了空门才好了。(第18回)
例(28)己卯本(343页)、庚辰本(376页)、王府本(639页)、戚序本(615页)均作“替生儿”,列藏本(641页)、梦稿本(207 页)作“替身儿”。“生”和“身”两个字,也只有在它们发成儿化音的时候,才能随着韵母的趋同而合流为一个音,成为表记同一个音节的异文。因此,这对异文的背后也必定隐藏着一个儿化音。
(29)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儿,后又作了道录司正堂,曾经先皇御口亲封为大幻仙人……所以不敢轻慢。(第29回)
例(29)庚辰本(666页)作“替身”, 列藏本(1185 页)、 王府本(1116页)、戚序本(1076页)均作“替身儿”,梦稿本(346 页)先写“替身儿”,后又把“儿”字连同下句一起抹掉。例(29)虽各本均作“替身儿”,但对比例(28)可见:在同一个本子里,庚辰本、王府本、戚序本都是此句写“身”,彼句写“生”。这种同一抄本中的不同用字,仍可供我们从中捕捉儿化音的信息。此外,庚辰本写作“替身”,和例(28)的“念想”同理,都是省去“儿”字的同一个儿化音节的痕迹。
(三)倒扁儿 倒辨儿
(30)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种不三不四的小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第24回)
“倒扁儿”是临时拆借的意思。今天的京东话尚存此说法。例(30)中,列藏本(920页)、梦稿本(282页)作“倒扁儿”,庚辰本( 537页)作“倒辨儿”,王府本(897页)、戚序本(865页)作“倒包儿”。“扁儿”和“辨儿”是同一个儿化音节的异文。“包儿”是王府、戚序二本的误改。
以上这三对儿化音节书面上都有明确的“儿”字标识。此外还有许多词,或者写着“儿”字,或者没写“儿”字,但它们所指是同一个事物,所以是同一个词。比如:
花和花儿:“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香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第21回)“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一个花篮,采了各色花儿放在里头才好顽呢!”(第59回)
信和信儿:“来至自家门前,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与他娘子方回家来。”(第24回)“你竟请回去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他们早些关门睡吧,我不回去了。”(第24回)
闲和闲儿:“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来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换衣服去了。”(第24回)“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在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子里去玩。”(第24回)
类如这样的文字,在《红楼梦》里屡见不鲜。说明这些词在当时的口语中都是一个单音节的儿化音词,“儿”字写不写,书写者并不大理会,而且也并不妨碍读者的认同,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现象。如果联系上文例(27)的“念想”和“念想儿”,例(29)的“替身”和“替身儿”这种不同写法看,这里举的这些例子都具有单音词的儿化音的属性,更是不言而喻的了。
总结本节所论,可以肯定北京话里的儿化音,至少在二百多年以前的《红楼梦》时代即18世纪已经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了。从确定性的历史资料来说,这是迄今为止,我们可以认证的北京话发展史上最具确定性的儿化音的源头。虽然《汉语儿
音史研究》曾经提到康熙十三年(1674)成书的《拙庵韵悟》中已经记录着儿化音,时代比《红楼梦》早得多,但作者赵绍箕是易州人,所以仍暂时放在“北方话”的大范围之内,暂不阑入“北京音”。
四 轻音和儿化音研究方法的讨论
撰文、抄书,出现个把异文、别字,本属偶然现象。但是,偶然现象一多,就诱发人们不能不思考其中是否隐藏着什么必然的东西。一定的“量”中一定会找到某种特定的“质”,即所谓偶然中蕴藏着必然。
我们仔钿观察、比较前文所举的轻音异文例,可以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些表记同一个轻音音节的每一组异文,声母必定相同;韵母有同有异(如“排”与“派”同;“谅”和“料”异);而声调则没有一组不出现差异。这种“声同调异”的现象,正是人们在记写轻音音节语素时产生的寻求“本字”的心理状态的如实反映。
因为轻音的音质模糊而不确定,所以对于“本字”难免出现仁智之见。由于对“本字”的认识不同,人们主要注意的是语义上的关联,而在语音上并不苛求(也无法苛求),只要声母相同,韵母就可以放宽尺度作暧昧处理,不再拘泥。而声调的异同就完全不予计较了。所以每一种异文中总会有不同声调的字出现。异文所反映的这种“声同调异”的规律性,正好跟王力先生论述轻音的观点暗合。
王先生40多年前曾经说过:“轻音对元音的音色发生很大影响。它能使元音模糊化”。“轻音是语法现象,同时是词汇现象。它和元音的关系较深,和声调的关系较浅。”(注:王力《汉语史稿》上册195 页。)先生这样认识轻音音节的音质变化,是非常合乎实际的,所以他的论断与本文倒过来从异文出发去探讨表记轻音音节的文字符号时所观察到的,人们在“本字”的推定中所产生的处理声韵调的心理状态完全吻合。换句话说,上文指出的对韵母“作暧昧处理”,正是轻音“使元音模糊化”的结果;对声调“完全不予计较”的现象,正是“和声调的关系较浅”的反映。这些暗合,对於王先生的立论正好是一个很切实的实践的验证。因此我们不妨把异文上“声同调异”的这种具有条例性的特征作为探寻汉语史上轻音音节的一个线索,或者说路标。这就接触到研究轻音史和儿音史的方法论问题了。
对于北京话的轻音史,本文把《红楼梦》作为切入点,进行了初步的探讨。以《红楼梦》为切入点是因为知今乃能知古。《红楼梦》的语言,也就是18世纪的北京话,正处在近代和现代的临界点上,距现代汉语最近,最便于考察。从前文所举的例证可知,对于研究轻音史来说,《红楼梦》确实是一座可以让我们上推古、下观今的坚固的桥梁。
从《红楼梦》向下看,直到今天,这些异文所反映的语音,在北京话中都是轻音。这就表明:现代汉语的轻音现象不自今日始,至少在《红楼梦》的时代,也就是早在18世纪已经在北京话里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了。这个结论是靠得住的。
那么,再从《红楼梦》上溯,只要我们有时代、地区、性质这三个要素都符合要求的语料,并且从中发现了“声同调异”的异文群,那里就有隐藏着轻音音节的极大的可能性,值得深入地开掘。如法步步上溯,一直到再难找到这种异文群的时代,那里大概就是轻音现象始生的源头。前些年笔者研究儿音史,也是这样一个步步上溯的思路。
但是儿音至少还有“儿”这样一个专有标识,而轻音则任何专有标识都没有,很难捉捕。所以轻音的研究比儿化音更多一层难度。本文所阐述的从“声同调异”的异文这株“隐身草”中去探访它的踪迹,或者可以算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当然,问题并不如此单纯。从当代北京话来看,轻音音节的异文并不全是“声同调异”的,有一部分是完全同音,也就是声韵调并同的。如“花消”也写作“花销”,“身分”也写作“身份”等等,“消”和“销”、“分”和“份”都是声韵调全同的字。《红楼梦》中也有这种完全同音的异文。如:
帮趁(第6回):帮衬(第60回)
辖治(第20 回):辖制(第73回)
撕罗(第9回):撕逻(第12回)
小器(第51 回):小气(第71回)
过余(第8回):过逾(第62回)作贱(第20 回):作践(第27回)
老成(第11回):老诚(第33回)坠角(第3 回):坠脚(第21回)
等等。这些词的后一个音节在当代北京口语中都发成轻音。但是在《红楼梦》的时代是不是也发成轻音呢?我们不能以今律古,说它们一定也发成轻音。但是在前文已经认知《红楼梦》时代北京口语词中确实存在着大量轻音音节语素的前提之下,这些声韵调并同的异文在当时也有可能是轻音的反映。不过从它们本身看,还找不出确定性的认证条件来,所以还不能下肯定是轻音的结论。考据学只能“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只有等我们找到“声同调异”的异文材料之后才能给它们定性。在尚未找到可以确实认证的材料之前,只能存而不论。
或者会这样推论:人们在表记轻音音节的时候,首先使用的应该是声韵调并同的字,只有在语义关联上找不到适当的同音字以后,才会用“声同调异”的字来迁就。所以,记写轻音节的异文,反倒应该是声韵调并同的字出现在前,而“声同调异”的字出现在后。也就是说,那些完全同音的异文反倒是表记轻音音节的“老字号”。这是一种合乎逻辑的理想的推论,但这种“理想状态”未必合乎实际。因为从当代北京话的口语看,并不是声韵调皆同的异文全都反映轻音。比如“人才”和“人材”、“下手”和“下首”、“心静”和“心净”等等,这些词的后一个音节,北京话并不是轻音。《红楼梦》中正好也有这三对异文:
人材:(宝玉)一面走一面早瞥见那水溶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人材!(第14回)
人才: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第21回)
下首:王夫人却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第3回)
下手:一时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手。(第47回)
心净: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两个,是要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第35回)
心静: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第64回)
如果这些完全同音的异文在《红楼梦》时代的发音已经是轻音,怎么会到了现代反而退回去又不发轻音了呢?是什么条件促使这些词语失去了轻音呢?得不到合理的解释。所以我们不能设想《红楼梦》里那些完全同音的异文一定是更早的记写轻音的“老字号”。它们有可能本来就不是具有轻音音节的双音词,故完全同音的异文可暂不考虑。对于证明18世纪的北京话里存在着轻音这样一个判断来说,《红楼梦》里“声同调异”的异文已经提供了充分的论据,所以用“声同调异”的比较方法通过异文探求历史上轻音现象的存在,无论从逻辑上还是从语言实际上考虑,都是可行的。
儿化音也是一样。它和轻音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都把不同的异文作为自己的“隐身草”。所以发现它们的方法都是辨析那些出于追求“本字”而出现的各种异文。所不同的是:儿化音有一个书面标识——“儿”。从这一点上看,它比轻音还算好捉捕一些。但是化不化,只凭这个标识也是看不出来的,还要看其他的条件。从前边讨论儿化音所举例证看,“声同韵异”最适于儿化音栖止,“韵同调异”也有儿化音隐居的可能。《红楼梦》中存在着儿化音的事实,对我们寻求现代汉语儿化音的源头,无疑也是一块可靠的阶石,所以和前述研究北京话的轻音史道理一样,对于研究北京话的儿音史来说,《红楼梦》也是一座可以上推古、下观今的稳固的桥梁。
方法是从实际研究对象的特殊性中总结出来的,特定的研究方法只能解决特定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方法都有它的实用性,也都有它的局限性。而且,实用性的另一面就是它的局限性。本文所用的方法也不例外。本文所用方法的实用性和局限性在于:它能,而且只能给轻音或儿化音定性,而不能定量。也就是说,这种方法只能告诉我们什么时代有什么语音现象存在,而不能告诉我们某种语音现象在那个时代存在的全貌。研究某种语音现象的全貌,不但需要有反映各该语音现象各个侧面的历史材料,而且要有与这种研究目的相适应的不同的方法。本文所讨论的方法对于轻音和儿化音的定性来说已经够用了,至于解决有关全貌的定量问题,则尚期之于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