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现代性的三轮危机
赵一凡
(中国社会科学院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摘 要: 自从托克维尔写下《论美国的民主》,关于美国的研究就一直存在争议与修正。笔者在长期研究的基础上,确认美国史上有过三组“反民主精英”:一是挑起内战的南方蓄奴派,二是导致1929年大萧条的垄断资本家,三是冷战中坐大的军工利益集团。基于在哈佛大学所学,笔者将美国建国后的240 余年历史粗略切分为三段,每段长约80年。换言之,美国每经历约80年迅猛发展,就会遭遇一次严重危机。譬如从独立战争到南北战争,美国度过了85年的少年发育期。而从内战结束到二战胜利,期间也有一个80年的青春骚动期。美国人民仰仗林肯和罗斯福,两次度过难关。第三轮危机在特朗普上台后始露端倪。笔者认为,美国现代性的第一轮危机——南北战争是政治危机,第二轮危机——1929年大萧条是经济危机,目前这一轮则是美国霸权的危机。
关键词: 美国现代性;美国民主;美国历史;危机
一、第一轮危机
1982年,我在哈佛读博二,跟随导师丹·艾伦教授上过一个美国史研讨班。依照丹的说法,美国人少小离家,自生自灭。直到1835年,法国人托克维尔(其画像见图1)结束他对美国的司法考察,返回巴黎,写出《论美国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ica ,封面见图2),世人才见到一幅真切的美国肖像。
图1 托克维尔画像
图2 《论美国的民主》封面
此书既是头一本美国考察报告,也是美国人反观自身的第一面镜子。托克维尔的历史地位故而也排在了马克思、韦伯之上。可我当时想不通:这个托克维尔到底有何神通,能让美国人五体投地、奉他为美国学的鼻祖?
在我看来,美国人1776年闹独立时,不过是一蓬头垢面的野孩子:爹不亲,娘不爱,爷爷奶奶不待见。赶巧来了一个讲法语的舅舅,心疼这个孤儿,又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哪里就至于那么感激涕零呢?我心下不服,便在班上捣乱说:法国大革命中,托克维尔的父母双双入狱,外祖父还上了断头台。这等贵族余孽,有什么资格评说美国?居然,他还当上了民主大法师!
我老师听了,狡黠一笑道:马克思欣赏贵族思想家,什么道理?因为他们怀才不遇、思想凝重,往往超越了暴发户的浅薄、进步党的平庸。在托克维尔看来,法国大革命轰然爆发,提供了一种历史断裂的新经验:欧洲腐朽,穷途末路。可他却能从混沌未开的美国身上,瞥见未来世界的曙光,延续黑格尔的梦想。
丹转过身来问全班: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成书于哪一年?大家一齐喊:1807年。丹点头笑道:黑格尔说他透过历史迷雾,看见拿破仑全身戎装、骑马巡城。这让黑格尔产生了强烈幻觉,即拿破仑代表一种时代精神,他将所向无敌、征服全世界。然而拿破仑失败了,这让黑格尔很不爽。
黑格尔鼓吹的时代精神(Zeitgeist)何时才能大放异彩呢?1831年,他在柏林去世。他未料到法国人托克维尔、德国人马克思,先后从美国身上发现一股变革世界的历史伟力。问题是,美国能让黑格尔如愿么?班上一片嗡嗡声。
丹又问全班:“既然美国的崛起是命中注定、势不可挡的,世界上那些落后的国家,都应当据此希望些什么?害怕些什么?美国在给人类带来进步与繁荣的同时,会不会把它的偏见与鲁莽,劈头盖脸地强加给世界?”
美国现代性:一股时代精神
1984年,哈贝马斯推出《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此书确认黑格尔最早提出了现代性(Modernity),又将它升格为西方哲学的基本命题。所谓现代性,来自19世纪欧洲人喋喋不休的“现代”一词:德语Modene Zeit,法语Temps Moderne,英语Modern Times。现代性一词因此囊括了西方文明的一系列变革,从发现新大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直到美国独立、法国大革命。
赵按:托克维尔用法文写下的警告险些成为现实:美国人民辛苦打拼来的财富,岂可落入一小撮南方权贵之手?德国人的启蒙辩证法,也被验证无误:美国人打响革命第一枪,高高举起自由旗帜,随之披上了民主斗篷。然而这个新生共和国,在其骨子里,依旧是善恶交织、福祸相依,从中孕育出一种奴隶制、一种新野蛮,而这恰恰构成了南北战争的祸根。
我当年的课堂笔记记下了丹的一项提示,即托克维尔言辞老辣、两面三刀,充分展示法国贵族惯用的一种矛盾修辞法(马克思很喜欢)。譬如他在《论美国的民主》中,首先向读者报喜,称美国人的蓬勃朝气、开放思维、实用精神“必将汇合成一股巨大动力,托举它超越衰败的欧洲,成为一流强国”。他还大胆宣称:“当前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伟大国家——俄罗斯与美国。”
报喜之后,他又忧心忡忡道:美国的民主与生俱来,亦有四个明显的弊端。丹将这一负面清单,带去研讨班,又命我等全神贯注、挨个儿掂量。援引我当年的英文笔记,此处摘译如下:
随着数字化、网络化学习方式在大学英语教学中的应用,如学校在硬件设施上的改善,建设语言实验中心、自主学习课堂、基于网络教学平台的自主学习在线系统等,又如为学生和教师开设计算机课程及相关软件使用培训,都为混合式学习的构建提供了支持,但是在实际教学中,学生对混合式学习的认识还不到位,更不了解如何在混合式学习模式下有效使用英语学习策略。
(1)民主令人忘记祖先。只有爱国主义或宗教能让全民族奔向同一目标。
(2)世人迷信普选权,以为它能保证国民作出最佳选择,可那完全是幻想。
(3)民主国具有一种削平力量(Leveling Power),它排斥理性,蔑视精英,导致民主暴政。美国的暴政很温和:它奴役人民,却不让他们感觉痛苦。
(4)我从未见过哪个民族,会像美国人这样渴望发家致富。然而民主的首要原则,并非要消除一个国家的庞大财富,而是要避免这些财富落入富豪统治、寡头垄断的掌控之中。
研讨班结束前,丹留下一道思考题,大意是:黑格尔发明的现代性,实乃一个矛盾概念。托克维尔针对美国民主的分析,也使用了矛盾修辞。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则以他擅长的辩证方式,刻画现代性与资本主义一脉相承的矛盾本质,即剧烈变革,危机不断,悲喜交加。马克思的原话是:
赵按:摩根的核心悖论(Central Paradox),即弗吉尼亚州是美国革命的策源地,也是北美殖民地最大的蓄奴州。摩根坦承,美国引以为傲的民主,从一开始就具有反讽意味:这是一桩“自由与奴役的婚姻”,它指向美国民主的杂乱起源。而摩根此说奋力撬开了一个古老窨井,那里头暗无天日、恶臭熏人!
(资产阶级)创造了与埃及金字塔、古罗马水道、哥特式教堂根本不同的艺术奇迹,它举行了与民族大迁徙、十字军远征完全异趣的远征。……资产阶级在不到一百年里,创造出比过去世世代代还要大得多的生产力。
赞美之余,马克思又慨然道:“它迫使一切民族在唯恐灭亡的忧虑下,采用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它使乡村依赖城市,使野蛮和半开化国家依赖于文明国家,使东方依赖于西方。”
艾滋病可经过母婴传播、性传播以及血液传播等,机体感染艾滋病病毒后引发病毒血症,病毒在咨询者肝细胞内复制并引发病变,此外,艾滋病病毒表达产物存在肝脏毒性,会导致肝功能下降。若咨询者艾滋病抗体实验室检查结果为阳性、近期有流行病史,则可诊断为艾滋病急性期[4] 。大部分艾滋病感染咨询者在感染2个月后即可检出艾滋病抗体,感染后3个月可全部检出艾滋病抗体。当前,我国主要通过疫苗预防艾滋病感染,同时加强艾滋病宣传,及时发现艾滋病并采取病情控制措施,有助于使艾滋病毒损伤得到控制并可使病毒传播得到减少[5] 。
我老师丹顽强地活到104 岁,始终坚守知识左翼的批判立场。而他一贯的思想倾向则是褒扬进步传统,抵制少数权贵。更关键的是,我老师在其自传《美国研究者》中,反复提及Plutocracy(富豪统治)、Oligopoly(寡头垄断),视其为美国民主的最大威胁。参照社会学家米尔斯的权力精英(Power Elite)说,他还将美国历史上的“反民主精英”粗分为三组:
(1)挑起美国内战的南方蓄奴派;
(2)导致1929年大萧条的垄断资本家;
(3)冷战中日益坐大的美国军工利益集团。
顺着丹的思路,我在1984年前后,酝酿过一个论文构想,名曰《美国现代性:第三轮危机》。所谓危机,是指在美国现代化进程中先后爆发的三次突变。众所周知,美国史上的前两轮危机,早就在林肯、罗斯福这两位总统的手中,侥幸得以解决。至于行将到来的第三轮危机,却是扑朔迷离、难以捉摸。直到我从哈佛毕业,也未见多少端倪。
2015年秋天,我又一次回到哈佛,拜见我老师,并提及第三轮危机。丹不置可否,只说要继续观察,保持清醒。下面简述美国的头两轮危机,然后再看我老师对于第三轮危机的一些基本判断。
伴随着离缝的产生,道床底部出现吊(脱)空现象。吊空后的道床在列车动载反复碾压下于薄弱处(如变形缝附近)发生横向断裂,裂缝内可能有泥水被压出,进而构成冒泥翻浆现象。横向裂缝产生的另一因素是道床变形缝两侧沉降存在较大差异,当沉降差超过其允许值时将产生横向裂缝。
美国现代性:杂乱起源
我们已知,现代性乃是一个矛盾概念,其本质是好坏参半、悲喜交加、福祸相依。欧洲启蒙学者众口铄金,说它是一幅有关未来的理想蓝图。据此,现代性即理性、民主和自由,它是资本主义的早期梦想。然而自尼采发疯之后,欧洲人却一再抨击它、诋毁它。什么道理?
我们美国人的人际关系,迄今受制于我们众多祖先蓄养奴隶的恶习。而我们在美国革命中经历的生而自由的感受,更多依赖于我们不愿承认的事实,即五分之一的人口惨遭奴役。
我国最近10年来针对退休年龄的延迟所提出的各项提案、规划等引发了不可忽视的巨大反响,并得到了来自社会各界以及学术界的讨论与激辩,旨在为国为民推出更符合国情、更为了国民利益着想的退休年龄政策。关于我国渐进式延迟退休政策的观点,主要存在着支持与反对两种。
欧洲人所谓现代性,一旦移居新大陆,又当如何?事实上,美国人接过欧洲人的现代性,迅速改写这一概念,即强调美国的例外、美国的神奇、美国的天命昭昭。他们吹嘘美国海阔天空、资源丰饶、偏安一隅。他们惊叹自己是如此地热爱自由、信奉平等、热衷创新。结果便产生一系列美国特殊性,诸如阶级模糊、流动频繁、活力满满。总之,美国的现代性可谓得天独厚、气势如虹:它一扫中世纪的蒙昧,冲决所有的封建壁垒。
岂知二战后,流亡美国的德国哲学家霍克海默与阿多诺,联袂发表《启蒙辩证法》,开始反思现代性。这两位犹太哲学家,作为马克思的再传弟子,从头爬梳欧洲启蒙史,从中赫然发现:启蒙乃是一个理性诡计!此话怎讲?只因他俩三生有幸,见识了党卫军、集中营、原子弹。如此可怕的经验,表明人类并非走向自由,而是“从但丁地狱,走向人间炼狱”。再者,二战也不是什么远古野蛮,而是一种标榜逻辑思维、精确计算利润的现代野蛮。
围绕这种“理性主宰下的新野蛮”,恩格斯与韦伯也双双留下了警世名言。恩格斯直言不讳道:理性从启蒙中获得了一种主人的权力,从此往后,“一切都必须在理性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辩护”。韦伯冷冰冰地下定义:资本主义是一套“没有主人的奴隶制”,它利用自由平等口号,将理性推上了君主宝座,令交换成为统治原则。而理性与金钱的主宰,“终令大自然失掉了神秘魅力,人却可以通过计算,随心所欲地掌控一切”。
说来好笑,法兰克福学派在纽约,先后培养出500 多名美国博士。然而美国人阳火旺盛,天性乐观,始终缺乏辩证思维。真正的反思,起始于美军在越南的惨败。1975年4月30日,南越总统杨文明宣告投降。正午时分,全球电视直播:北越坦克攻入总统府,美国外交官爬上直升机,仓皇撤退。
同年,耶鲁大学教授摩根(Edmund S.Morgan)推出一本名著《美国奴役,美国自由》(American Slavery ,American Freedom ,以下简称《美国奴役》,封面见图3),引发学界的热烈反思:美国一向号称是民主国家,为何总喜欢奴役他人?美国是如此年轻、富有而强大,又缘何变作一个泥足巨人?2016年,哈佛又推出《这辽阔的南方帝国》(This Vast Southern Empire ,以下简称《南方帝国》,封面见图4)。此书作者卡普(Matthew Karp)现在普林斯顿执教。
天热,拭汗时发现身后有人远远跟着,迟恒心里掂量了下,未去理睬。部里采访,两个人的安全主任不担心,一是“司令”,二是迟恒。“司令”属中老年猛男,去非法鞭炮厂偷拍,挂了彩还能护着相机冲出重围,一口气跑进乡派出所,十里地,逼他们抓人。回来后请客,说这趟划算,搞了八千医药费。迟恒长处是稳,像刺猬,要咬它无从下口,几次都是有惊无险。记者不算高危行业,但年年有人横死横伤,主任把“司令”、迟恒当刀用,应景的活派其它人。
图3 《美国奴役,美国自由》封面
图4 《这辽阔的南方帝国》封面
摩根是自由派学者,也是我老师丹的师弟。1937年他升入哈佛博士班,师从派瑞·米勒教授,专攻美国南方史。二战爆发后,摩根加入麻省理工,为美军研制兵器。1942年他回哈佛,摘取博士学位,1955年执教耶鲁。至1982年去世,他在耶鲁培养了60 多名美国学博士。
摩根在《美国奴役》中回溯历史,发现1776年前后,南方的弗吉尼亚人合伙组建一支革命敢死队:乔治·华盛顿誓死抵抗英国暴政,托马斯·杰弗逊带头鼓动独立。而弗吉尼亚殖民地的一群乡绅,集体起草《独立宣言》,又拟定了《美国宪法》《人权法案》。
这帮南方绅士,此后相继当选美国总统,或出任部长、参议员。一句话,他们凝结为一个南方精英集团,联手统治美国长达22年之久。然而请别忘记:他们个个都是奴隶主。
摩根翻检17世纪的弗吉尼亚州立法会档案,揭示一系列尖锐矛盾:南方的贵族老爷锦衣玉食,各大种植园主疯狂敛财。他们并无多少民主意识,却热衷于排斥自由民、压迫佣人、剥削黑奴,贪得无厌地榨取血汗。
冲突愈演愈烈,终令弗吉尼亚变成一座人间炼狱。黑人成批逃亡,奴隶不断造反。那些道貌岸然的南方绅士,眼看家产不保,便提议加强立法,捕杀逃犯,并向北方各州强行索要赔款。而此时负责监管殖民地的英国官员,目睹蓄奴经济的丰厚利润,忍不住也要参与其中分一杯羹。奴隶主们气急败坏,忍无可忍。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了自由旗手、民主斗士。《美国奴役》序言称:
创业价值观是指个人对创业重要性的认识,以及个人所拥有的创业憧憬、创业能力和资源积累意愿并通过社会责任感等因素共同作用而形成的稳定的价值取向。一个大学生将来会不会走上创业之路、选择哪个行业创业以及如何进行创业等诸多方面都与其所拥有的创业价值观有关,因此,培育大学生正确的创业价值观显得尤为重要,然而大学生正确价值观的培育在大部分湖北省属高校的创业课程中并没有得到充分体现。对于大学生创业价值观的教育可以通过引导大学生树立创业理想、激发创业动机、培养企业家精神等3个方面进行培育,这需要老师收集大量的案例,通过理论教学和案例教学引导大学生树立正确的创业价值观。
那是因为:现代性不断给世界带来混乱、剧变与冲突,进而把各种精神焦虑植入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持续百年的讥讽与抨击,又将启蒙大师梦想中的现代性,变作了“现代危机”的代名词。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有醒,就听到妈妈在嚷:“死丫头!看来今天我不收拾你一顿,你就不知道你姓啥了!”骂谁呢?我赶紧穿上衣服,睡眼惺忪地走了出去,看到眼前的一幕,我完全醒了:那一排吊死鬼,竟然是一衣架的新衣服,那画中鬼,竟是妈妈新挂上的画《蒙娜丽莎》。我愣住了。不好,赶紧跑!这时,妈妈已经拿着鸡毛掸子气势汹汹地追了,不一会儿,我就被捉住了,狠狠地被收拾了一顿。这时,我才埋怨起自己的“傻大胆”来。心里想,回学校后,一定找说世界上有鬼的人算账去。
本书的主题,即共和国的自由,至少是其中一大部分,为何要仰仗它的反面,即奴隶制的支撑?《美国奴役》试图破解这一埋藏在美国核心的悲剧性矛盾。
大型船舶进出洋山主航道,途经洋山港一、二、三期码头前沿到达洋山港四期水域,其间与多条船舶交通流横向交会,且周边施工岛礁区域和传统渔场密集,多种类型船舶频繁穿梭,极大地增加了大型船舶交通风险。
(1)资本原始积累,是从自由竞争、产业垄断,走向金融赌博、信贷欺诈。
赵按:卡普年轻,饱受后现代思潮的冲击。2012年我拜读了他的两篇论文:其一为《奴隶制与美国海权:内战前美国南方的海洋冲动》(填补空白),其二是《帝国军火库:1850年代南方奴隶主与美国军事建构》(论证严密)。
《南方帝国》又提出一道尖锐的反现代命题。众所周知,欧美自由派崇尚现代性、鄙视中世纪。卡普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嘲讽美国的世界霸权、道德狂热。美国学界一向认为:奴隶制是美国的原罪。卡普却说奴隶制更像是一种现代性原罪,即美国脱胎于奴隶制,又在其成长过程中惨遭奴隶制的误导。由于奴隶制尾大不掉,美国不但深受其害,甚至会因此而走向覆灭。
对于上述危言,美国自由派多不以为然。可我以为,卡普说出了部分历史真相,值得学界反思。譬如下面三条,均涉及美国现代性的深层矛盾,也都指向美国外交政策中的扩张传统、霸权心态。
其一,南方掌控美国。卡普指出19世纪上半叶,南方各州的政客、学者,以及一批谙熟军事与国际事务的贵族绅士,“日益支持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认为这是保卫美国奴隶制及其在全球扩张的工具”。而1860年前的多数美国政要,从外交官、国务卿到陆军部长、海军部长,都来自南方贵族庄园。
其二,帝国扩张梦。1833年英国废止奴隶制,美国副总统卡尔洪却开始做起了帝国梦。这个南卡州贵族,带头提出分裂美国的“州权至上”论。他的同僚国务卿厄普舍,则领导一个南方决策圈,开始策划“南部帝国”,即以美国南方为基地,进而囊括墨西哥、古巴、巴西等一批蓄奴国家。受南方精英的鼓动,德克萨斯抢先脱离了墨西哥,美墨战争也随之打响。
其三,美国的现代性原罪。南方人随之编造出一套帝国话语、扩张机制。他们不以奴隶制为耻,反而视其为实现帝国梦的必由之路。
他们一方面提升奴隶经济的规模与效益,另一方面又坚称奴隶制合情、合理、合法。他们甚至认为:随着现代工业与自由贸易的普及,奴隶制将在全世界高歌猛进!
①m(AMPS)∶m(AA)的确定在引发剂加量0.1%,pH值6,水浴温度70℃条件下合成缓凝剂,并配置水泥浆(配方A)进行性能评价,实验结果显示:最佳的m(AMPS)∶m(AA)为6∶4(表2)。
岂知1860年林肯当选总统,北方废奴派占据了上风。出于自私与邪恶,南方政客不惜分裂国家,公然闹起了分裂。卡普指出美国的迅猛扩张,得益于南方人的聪明才智(北方人缺乏贵族意识、统治手腕)。而联邦政府的现代化,也仰仗他们的出谋划策。
卡普断言:南方人所谓脱离联邦,并非真要逃离中央权力,而是“热切接受一种明确支持奴隶制的中央权力”。
黑格尔眼中的人类意识以欧洲意识为中心,进而从客观精神上升为绝对精神。围绕此说,丹提醒全班:托克维尔眼光犀利,饱含时代意识。他有关美国前景的报告,不但极具预见性,而且言辞冷静、语气超脱。譬如他指出:“美国的政治结构,只是民主国家的可选形式之一,并非唯一或最好。”
1993年,美国汉学家沈大伟(David Shambaugh)发布新书《美丽的帝国主义》(Beautiful Imperialis t,封面见图7)。此书分析中国人对美国的矛盾心态,即美国好坏参半、善恶交织,堪称“美丽的帝国主义者”,简称美帝。
美式帝国主义:扩张与霸权
丹说,一部美国史就是一组英雄与小丑(Heroes & Clowns)交战的连续剧。请看,美国人民苦战4年,打赢了内战。可怜那林肯总统,却在胜利前夜为国捐躯了。所以丹说革命尚未成功,Folks(乡亲们)仍须努力!
丹又说美国建国后的历史,可以粗分为三大段,每一段长约80年。也就是说,这个年轻的移民国家每经历一轮长约80年的迅猛发展、剧烈扩张,就会遭遇一场严重的政治与经济危机。在他看来,从1776年独立战争,到1861年南北战争,美国度过了85年的少年发育期。自1865年内战结束,到1945年二战胜利,其间也有一个持续80年的青春骚动期。
丹指出的“骚动期”,成了我全力猛攻的研究重点。在我看来,从内战结束到二战胜利这80年,绝对是风起云涌、龙腾虎跃、扑朔迷离。往好里说,它是西部大开发的全盛期,也是美国经济腾飞的镀金岁月。区区80年里,美国人完成了国家的现代转型,实现了民主帝国的海外扩张。然而这一现代化奇迹,却也导致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经济危机,还捎带了两场世界大战。
我在哈佛费时两年,苦苦跋涉这一片历史沼泽地。所幸,我有几位好向导:他们引领我趟过泥沼、钻出丛林。向导中有我老师丹,有丹的朋友小阿瑟·施莱辛格(Arthur M.Schlesinger.Jr)(见图5),还有哈佛历史系的梅教授(Ernest R.May)(见图6)。下面先说梅教授。
12月24日,银亿股份公告称,因短期内资金周转困难,致使发行的“银亿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面向合格投资者公开发行公司债券(第一期)”未能如期偿付应付回售款本金。本期债券发行规模为3亿元人民币。宁波首富熊续强的财富高达295亿元,但他却被3亿的债务难倒了。明年他还将面临15亿左右的巨额兑付压力。Wind数据显示,11月20日,银亿股份的市值为204亿元,而到了12月24日,银亿股份的市值缩水至141.8亿元
图5 小阿瑟·施莱辛格
图6 哈佛梅教授
梅教授1928年生于德州,母亲是墨西哥人。1948年,他毕业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1951年获博士学位。1954年起,他执教哈佛55年,至2009年去世。1984年,我拜读他的两本大作,受益匪浅,又跑去肯尼迪政府学院,旁听他的一门政治决策课,果真是不同凡响。
众所周知,美国成为大国,有赖于两轮猛烈扩张,即1803—1848年的西部垦荒和1860—1898年的战后起飞。20世纪初,其国力压倒了欧洲列强,其势力范围也延伸至欧洲、亚洲与南美洲。美国学者列举了扩张的起因,诸如种族矛盾、文化差异,又如经济驱动、政治决策。麻烦的是,他们一再强调美国扩张的例外性、特殊性,却不愿接受马克思、列宁有关帝国主义的经典论断。
美国是帝国,而非帝国主义 1963年,拉菲伯(Walter LaFeber)出版《新帝国》(The New Empire )。此书认定美国海外扩张,并不依赖武装入侵、攻城略地,也不像英国人那样派遣殖民总督、征收苛捐杂税。相反,美国渴求一种自由贸易秩序。而美国垄断资本,也相应创造了一种新型工业化进程,即鼓励创新,刺激垄断,推广流水线生产,开启托拉斯式的管理革命。拉菲伯断言:“美国人在打造一个新帝国之际,也建立起一套现代化工业基础。”
上帝选民,天命扩张 1981年,郝斯曼(Reginald Horsman)发表《种族与天命》(Race and Manifest Destiny) ,追寻美国扩张的源头,直至清教教义。早期的清教徒相信:他们的宗教伦理与契约社会,促使他们立足新大陆,成功创业。这说明美国人自认为是上帝的选民,肩负了神圣职责。1830年前后,美国神父开始宣扬种族优越论。美墨战争前夕,上述论调又刺激美国民众走向一种天命扩张,即将他们优越的种族、制度与信仰不断向西推进。
仁慈、美丽的帝国主义 美国左派质问:从1846年美墨战争,到1898年美国与西班牙开打,夺占古巴、波多黎各,再到1899年美军入侵菲律宾,滥杀土著、镇压起义。这一系列战争暴行,难道还不是帝国主义?
对此,美国自由派七嘴八舌,群起辩护,例如贝米斯(Samuel Bemis)称美西战争只是一次帝国冲动。汉森(Victor Hanson)强调,美国不追求霸权,而是要构建一个全球互助系统。布特(Max Boot)争辩说,美国是一个帝国,可它拥有在全球行善的强大能力,它打败了法西斯。还有一位史学家威廉斯(William A.Williams)提醒道:美国不好战,也不像德国、日本那样穷凶极恶。美国人对市场和资源的渴望,早已化作一套有关自由与安全的高尚话语。
英国史学家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一旁和稀泥道:美国成了帝国,这是一个不便明说的事实。即便如此,亦非坏事,因为美国在20世纪的作用,类似大英帝国。只要美国善于学习,改正错误,它就有望超越老牌帝国。
上述帝国辩护书,连篇累牍,越来越搞笑。1985年,汤普逊(James Thompson)写出一本Sentimental Imperialism ,戏称美国是仁慈帝国:它一面在亚洲推行自由贸易,一面抵制沙俄扩张、日本侵略。所以在亚洲人看来,美国扮演了一种“感伤帝国主义”角色。
我热情地喊“妈”,又和阿姨们打招呼。她们显得很不自然,我干脆打哈哈:“怎么,生病了还不忘‘黑’我呀,您都把自己‘黑’进医院了,就消停几天吧。等身体好了,我任您‘黑’!”
多数美国人至今认为:美国统治着世界,但其统治方式并非帝国主义。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教授称:美国用一套国际法与国际机构,取代了帝国统治。哈佛教授约瑟夫·奈说:美国并不单单依靠军事霸权、经济强势。其无与伦比的软实力,也是一种领导能力,例如民主政体、门户开放、科技发达、法治健全,又如外国青年争相赴美留学、美国大片风靡海外,不一而足。
美国学界的自相矛盾,搅浑了帝国主义这一潭深水,也让我感觉无从下手。感谢哈佛梅教授,他教会我如何识别美帝的扩张本质、霸权特色。1968年,新左派大举造反,哈佛图书馆一片狼藉。梅教授却在此时发表《美式帝国主义:一个推断》(American Imperialism: A Speculative Essay ,封面见图8)。
图7 《美丽的帝国主义》封面
图8 《美式帝国主义:一个推断》封面
此书视野开阔,温故而知新。针对帝国主义的新奇变种,梅教授作出了如下推断:
帝国主义,一大变数 西方学者公认:马克思并未明确定义帝国主义,但他为后人留下了三个破题方向:
读博期间,卡普专攻美国内战史、19世纪边疆史。他的《南方帝国》一书,延续了摩根的“自由与奴役”命题,大胆揭秘南方蓄奴制与美国扩张的潜在关联。
6月23日下午,大会进行了分组讨论和入选论文宣讲,分语言学教学,文学翻译两个讨论专题。6月24日上午主旨发言后进行闭幕式,由论坛执行副主席王相锋教授主持。遵义医学院外语学院谭占海院长、华侨大学黄小萍教授对小组讨论和论文宣读做了总结发言,论坛副主席、NAFLS副主编李正栓教授宣布2018NALLTS文集获奖论文名单,蔡华、王莉莉、邵昌红、韩冰等8人获奖。
(2)资本主义发展,离不开一个全球化的殖民阶段。
(3)马克思又发现:南北战争后,美国“激发了持续狂热、充满青春活力的进展”。恩格斯也证实:“在英国数百年才实现的变化,在美国西海岸只需几年。”
梅教授认为,马克思与霍布森、卢森堡一道,合力开启了帝国主义研究。后经布哈林、列宁、考茨基的反复修订,发展出一套经典帝国主义理论。1942年,哈佛熊彼特教授推出《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深入剖析美国资本主义的一大变数,即自由创新、持续变革、自我毁灭。
梅教授随之发现:作为后来居上的新型工业国,美国国力超常、体量庞大,足以抗衡沙俄、碾压日本。而与欧洲列强相比,这个新生的民主政体思想开放、活力四射,又凸显一条别具优势的发展轨迹。地缘战略上,美国也要比英国多一层高明见识:其长远目标并非封建领主式的割据与厮杀,而是打造国际联盟,确立美元霸权,主导全球的经济发展。
美国的扩张本质 华盛顿总统承认,美国是一年幼帝国。富兰克林解释说,美国早期的殖民首领是民族之父:他们千方百计驱逐土著,再把抢来的土地留给子孙后代。开国元勋杰弗逊则把东海岸比作一个巢穴:“从这里开始移民,先北上、再南下。” 当上总统后,杰弗逊又期盼西班牙帝国早日崩溃,“以便我们的人口能够向西推进,占据一片又一片西班牙领地”。
史学家兰斯(Sidney Lens)据此认定:所谓西进运动,从美国建国就开始了。耶鲁教授保罗·肯尼迪进而指出:定居者从新英格兰出发,向西不断拓展。这表明他们代表一个帝国,一个征服民族。然而美国民众天真,看不清扩张本质。废奴运动、反战呼声又迫使政府采取迂回方式压制异见、缓解压力。
左右两派,各执一端。梅教授只能杂糅出新了。他承认,美国作为民主国家,拥有强大的进步动力。同时,美国也是帝国主义新变种,即美式帝国主义(American Imperialism)。为何要用帝国主义一词,而非帝国,来形容美国的霸权呢?梅教授的理由如下:
网络模型不一定能正确地识别构件损坏程度。引起这种差错的其中一个主要因素可能是网络没有被提供足够多的信息来区分不同构件的损坏状态。我们可以采取一些措施进行补救,譬如,选择合适的传感器数量和安放位置来正确而恰当地捕捉结构的振动特性。在第二、第三层上分别设置传感器,以增加输入信息量。此外,还可尝试改变网络模型的结构,选用两个隐层,更好地区分不同损坏状态和识别60%损坏的构件。
(1)罗马帝国持续千年之久,相对稳定。而美国迅猛崛起,变化多端,彰显一种史无前例的扩张势头。所以,美式帝国主义这一新概念,更加契合美国300 多年的发展史,即一部持续扩张、不断干涉他国的历史。
(2)美国扩张轨迹与列宁定义的帝国主义垄断阶段(疯狂发动战争,争夺资源,瓜分市场)并不吻合。它更像是哈佛历史系主任蓝厄教授(William Langer)所说的预防性帝国主义(Preclusive Imperialism)。预防步骤如下:杰佛逊总统购买路易斯安纳,赶走法国人,为西进运动做准备;门罗总统提出门罗主义,警告欧洲列强不得染指西半球;波尔克总统发动美墨战争,吞并德克萨斯、新墨西哥;泰勒总统拿下加利福尼亚,开始觊觎太平洋。
梅教授指出:美国主要战略方向长期集中在欧洲,所以它对广大、贫瘠的第三世界并无太多经济图谋。然而,出于地缘战略考虑,美国往往会提前下手,抢占势力范围,防范欧洲列强。美国这一扩张策略,后来也体现在其亚洲政策、中东政策、拉美政策中,参比南海自由航行。
19世纪末,美国垄断资本膘肥体壮,急欲扩张。但此时的欧洲列强已将殖民地瓜分完毕。古巴人突然起义,反抗西班牙统治。美国人抓住机会,悍然出兵,一举夺占西班牙在加勒比海、太平洋上的残余领地。上述扩张举动,展现哪些特征?1973年,梅教授发表《帝国式民主》(Imperial Democracy )。请留意,梅教授又一次使用矛盾修辞法,将帝国与民主合二为一。要点如下:
(1)美国海军军官马汉1890年出版《海权论》。梅教授认为此书标志美国扩张意识的一大转折,即从小农垦荒转向海洋争霸。《海权论》扬言:现代工业国家,须维持一支强大海军,以确保其外国市场供应,开拓自由贸易。
(2)再看西半球的战略平衡。西班牙衰败,美利坚崛起,这预示一种海洋霸权的渡让。美国身为挑战国,一旦与欧洲老牌帝国发生冲突,战争就难以避免。梅教授发现:美国总统不愿卷入战争,偏偏也阻止不了它,因为美国的企业家、传教士、淘金汉纷纷要求改变现状,以提高国际威望,分享海外红利。早在出兵前,海军部副部长罗斯福便设计出一份扩张计划:“和平终将达成,条件是古巴独立,波多黎各归属美国,西班牙放弃菲律宾”。
(3)美西战争的起因,并不仅仅出于经济欲望。美国两党政治,也从中煽风点火。首先,美国民众赞成古巴独立,厌恶西班牙霸权。其次,他们受政客鼓动、报刊挑唆,愈发渴望打仗。麦金莱总统扛不住,最终下令出兵。
这说明:美国民主是一副战争催化剂,它激发霸权欲望。再看虚弱、焦躁的西班牙人,他们明知自家的海军不是对手,却对民众灌输一种恐惧感,即西班牙的帝国荣耀命悬一线,宁死不屈!梅教授笑问:美国与西班牙同为民主国家,它们会因此就不打仗么?No,恰恰因为民主,它们更加帝国。
小结:作为后来居上者,美式帝国主义超越欧洲列强,发展出一套全球化的霸权意识、扩张战略。对于非美国人,美国化摧毁了他们的传统生活方式,一如当年的北美印第安人。辩证地看,美式帝国主义对于各国人民,既是一股巨大的进步潮流,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
二、第二轮危机
2007年,我老师出版了自传《美国研究者》(The Americanist )。此书不经意间评点了一批20世纪的美国总统。在我看来,丹老而不朽,聪明绝顶。他以百岁老人的见识、哈佛教授的分量,说出他有关美国政治的真话、实话、闹心话。只不过,这些话被他别出心裁地包装成了一组“总统段子”。
所谓总统段子(Presidentiads),原为美国诗人惠特曼信口开河发明的一种新诗体:它自由散漫,亦庄亦谐,其中有美国民歌的忧伤格调,也不乏荷马史诗《伊利亚特》(Iliad )中的沧海桑田。丹借用这一古老吟唱方式,编纂出一组段子,以便回顾他这一生所经历的15 位美国总统。
我老师的总统段子
我在西部考察途中,风餐露宿,秉烛夜读。读着读着,仿佛听到司马迁的苍老嗓音:“我的总统段子,夹杂不少个人偏见,形式上也显得支离破碎。其中一部分,是我当年的评语与判断,更多则是陈年剪报,缺乏正史的严肃与厚重。然而,它们记载了当年我最切身的情感与观点。所以说,总统段子具有启示录般的真实,它们也可视为我跑步进入21世纪的个人计分牌。”
想想看,20世纪美国的小镇酒吧、地铁站台,传唱过多少民谣和蓝调!那么多流浪艺人,有谁能像丹这样活到104 岁,记录下20世纪美国的重大事件?而且,丹面对一大群美国总统,竟能轻描淡写,挥洒自如。
丹曾说,“从最初接触美国总统,我就明白他们神奇而重要。这帮子显贵,同时也是泥巴捏的普通人……美利坚国家神话,一再向人民担保说,任何神智正常者(女性除外),都能平等竞争国家的最高职位。当然咯,我在考虑这一问题时,从未给过黑人、犹太人一丝机会”。丹絮絮叨叨,贵贱不分,犹如白头宫女戏说乾隆。突然他口风一变,道出一段哈佛往事:
大选定期举行,如同法定节日。直到1932年罗斯福当选后,我才真正意识到:大选乃是一场关键的较量,它足以决定共和国的未来!1936年早秋,我遇见了罗斯福。他的敞篷车,缓缓驶过马萨诸塞大街,离我只有几码远。
FDR(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是我的英雄!我突然举起了手臂,像是有一股神奇力量在扳动它。我又大吼一声,表示敬意。我对总统发出即兴欢呼,因为他是一面旗帜,一股威力。无论他有多少缺点,在我看来,他都是英勇伟大之人。1945年他去世了,这给我的生命留下一个空洞。后来的美国总统,竟无一人能填补它。
丹的表白令我动容。他以史家笔法,点明FDR 当选之于美国的重大意义。继而他又像拉家常那样,讲述切身感受:FDR 去世,在他的漫长生命中,也在美国人民记忆中,留下一个痛楚而又无法填补的空洞!
1984年,丹指示我利用暑期了解罗斯福新政,进而考查二战后美国经济、金融、外交格局的嬗变。这方面的著作汗牛充栋,我当如何下手?丹指定一本向导书(Guidebook),即《罗斯福时代》三部曲。此书作者小阿瑟·施莱辛格也是丹的同事与朋友。如此一来,我便同小阿瑟结了缘。
哈佛神童小阿瑟
基辛格、亨廷顿、布热津斯基,号称哈佛三杰,他们在冷战中成为美国顶级的国际战略专家。可他们的资历,都比不上小阿瑟。小阿瑟是美国现代史权威,肯尼迪总统的特别助理。他也是美国一流学者中,较早介入高层政治的人。另外,基辛格等人在哈佛读博时,小阿瑟已破格晋升副教授。
所以,我的第一个疑问,即小阿瑟作为哈佛神童、史学奇才,为何要一门心思、锲而不舍地研究FDR 呢?暑期调查发现如下:
小阿瑟1917年生于俄亥俄州,父亲老阿瑟是大学教授,主攻美国社会思想、城市发展。1924年老阿瑟应聘哈佛,开设美国社会思想史大课。其后10 多年,他与马铁森、派瑞·米勒一道,培养出一批“最好的美国史博士生”,其中有我老师丹,也有摩根、小阿瑟。
我老师靠着一路打拼,成为该班最先毕业的博士,可他没条件、没机会,也不敢去碰FDR。于是他走民众路线,研究左翼运动。小阿瑟则是含着银汤匙出生,刚学会走路,就踏上一条金光大道。
小阿瑟12 岁时,进入埃克塞特中学,开始与权贵子弟交往。15 岁高中毕业,又随父母周游世界,从日本、中国转悠至欧洲。在北平期间,他去故宫庆祝16 岁生日,偶然撞见一对美国年轻夫妇,费正清与费慰梅。
到英国后,小阿瑟在剑桥待了一年,又回哈佛读本科。由于成绩卓异,他深得教授们赏识,轻松修得学士学位。我老师搞不懂:这个小师弟接连跳级,刚念完硕士,又破格免修博士,直接荣升Junior Fellow(英才师资)。相比之下,我老师比他年长5 岁,好不容易读完博士,刚好与小阿瑟打了一个平手!
1939年,费正清从中国返回哈佛。在其撮合下,费慰梅的妹妹玛丽安嫁给了小阿瑟。我打趣说,“美国学与中国学,从此成了连襟”。丹一笑置之。我暗自叹道:丹是寒门子弟,人家是名门出身,没有可比性啊!
二战爆发,哈佛师生纷纷报名参军。我老师和小阿瑟均未通过体检。1942年,我老师继续教书,小阿瑟投身战略情报局(中央情报局前身),当上局长的助手。此后,他走遍欧洲战场,参与设计马歇尔计划。二战硝烟一落,他即出版《杰克逊时代》(The Age of Jackson ),此书入木三分,刻画出一道政治红线。
杰克逊:银行之战
马克思说过:现代社会存在一种愈演愈烈的阶级斗争,但阶级斗争的发明权并不属于他本人。那么,谁是发明者?小阿瑟的硕士论文,专论19世纪美国社会改革家布朗森(Arthur M.Brownson)。此文确认:布朗森早于马克思8年发现了劳工阶级,并预言了一场美国暴力革命。
1945年,小阿瑟推出《杰克逊时代》,荣获普利策历史奖。此书好在哪里?小阿瑟首先发现:特纳边疆学说有太多乐观幻想,其寄希望于边疆的草根民主、资本流动、全民创新。但在杰克逊时代,银行与大企业崛起,迅速破坏了美国社会的松散格局,导致贫富严重不均、阶级矛盾尖锐。
其次,杰克逊民主的出现,并非西部小农和移民的功劳。其主要动力来自东北部工业化城市,那里的劳工、职员、学生、商贩、知识阶层,不断提出变革要求,组建政治团体,形成声势浩大的民主浪潮。
最后,美国暴力革命何以未能发生?这要感谢老核桃总统、一介武夫杰克逊。他一边声嘶力竭,叫喊民主与爱国,一边铲除贵族政治,平衡都市与乡村。其根本目的是将杰弗逊的政治民主,转化为经济民主。众所周知,杰克逊1836年发动银行之战,摧毁了美国第二银行。
调查至此,我碰到了第二个难题,即如何看待美国总统与银行家的关系?暑假后,丹看了报告,说我不懂金融,如何说得通美国政治?于是我继续恶补,尝试从乱麻堆里,提取一条政治经济学的头绪。重点如下:
1791年,汉密尔顿创建美国第一银行,以便发行货币,支付独立战争欠款。杰弗逊明确反对:“一个私有化的中央银行,要比敌军入侵更能威胁人民的自由。”1811年,第一银行被迫关闭。
英国商人拿不到钱,随之挑起1812年战争。英军攻占华盛顿,焚毁白宫,麦迪逊总统逃至弗州乡下。所幸美国海军打得漂亮,杰克逊将军骁勇善战,竟在新奥尔良一役大胜英军!双方休战,麦迪逊让步,成立美国第二银行。
1829年,杰克逊竞选上台。这位平民总统,继承了杰弗逊的浪漫理想,坚持以农业立国,以农夫为本。目睹银行的嚣张气焰,杰克逊指其为富不仁、压榨劳工,严重违宪!其名言是:有我杰克逊,就没有怪兽银行!直到今日,20 美元钞票上,还印有杰克逊的头像(见图9)。为了保住第二银行,国会两院一致通过了延期法案。议员们没想到:此举火上浇油,迫使老核桃撤走国家基金,生生扼杀了美国央行。于是国会骂声一片,首次通过一个“谴责总统案”。近三十年后,南北战争(其场景见图10)爆发,美国国库空虚。林肯总统下令发行绿钞,即以政府信誉作担保,向人民出售国债。绿钞、黑奴、“红脖子北佬”,力助林肯打赢了内战。林肯又宣布:南方一切欠债,联邦政府恕不归还!欧洲银行损失惨重,德国宰相俾斯麦大叫:美国,还想跳出欧洲老板设下的圈套?林肯要出事!果不其然,枪声随即在华盛顿福特剧院响起:一共8 枪,总统被击中6 次。
图9 杰克逊与银行
图10 美国南北战争
1880年,加菲尔德当选美国第20 任总统。此公主持国会拨款委员会,熟知金融寡头的操纵手段,所以他直言不讳道:那些控制着货币发行量的人,控制着所有的工商业。“一旦他们掌握了这个体系,通货膨胀与经济萧条,也就随之而来。”几周后,这位大嘴巴总统竟被暗杀了。
19世纪末,美国的铁路、钢铁、石油化工业蓬勃发展,形成了金融集权,其中的标准石油公司成了美国托拉斯的“楷模”。截至1904年,300 多家大型托拉斯控制了全美制造业五分之二的资产。而以J.P.摩根主导的投资银行,通过股市、信贷与资本重组,掌控了近一半的美国工业资本。
1896年,金融寡头选中筹款专家麦金莱,让他当上了“繁荣总统”,继而发动美西战争。1900年麦金莱顺利连任,却被乱枪打死。继任的副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一朝权在手、翻脸不认人,他开始鼓吹反垄断,强化铁路监管,又在万众欢呼声中,肢解了摩根旗下的北方证券。
1912年,普林斯顿大学校长威尔逊当了总统。此时美国已是全球第二出口大国,但美元疲弱,走不出国门。全球央行储备中,英镑比重几达70%。可怜富得流油的美国,竟没有一个央行!迫于金融危机,美国国会1914年通过法案,成立一个公私兼顾的美联储:其7 名理事由总统任命,另外12 名金融大佬则由各大银行董事会提名。
第一次世界大战打响,威尔逊总统庄严宣布:美国严守中立!摩根财团却乘机放贷,又租借大批商船,为英国海运石油,采买战争物资。德国人大怒,遂发起狼群式潜艇战,重创美国商船队。摩根吃了亏,急忙操控舆论,逼迫政府参战。威尔逊总统狠狠心,便将200 万美国青年送去了欧洲战场。伦敦防空洞里,有人忍不住窃笑:区区200 亿美元,就把土财主拖下了水!
一战硝烟散尽,欧洲沦为废墟。威尔逊总统“慈悲为怀”,参与了凡尔赛和会,他呼吁建立国际联盟,豁免战争赔款。对于总统的书生言论,国会嗤之以鼻。总统郁闷而死,寡头们忙着算账:战后的协约国债务,高达280 亿美元!其中德国负债330 亿美元,说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摩根唆使政府出头,威逼英法等盟国,至少偿还125 亿美元。结果摩根拿到了赔款大头,美国也一举甩掉英国,成为最大债主国。
大萧条,旧秩序,罗斯福新政
二战前的美国史学界,原有两个传统权威,分别是芝加哥大学的特纳教授(Frederick J.Turner)和纽约哥大的彼尔德教授(Charles A.Beard)。特纳发明了边疆学说,雄辩地论证美国民主的强势扩张。彼尔德则以唯物主义的经济驱动说,全面阐释美国的工业化、城市化,以及其政治制度嬗变。
二战后,哈佛英才小阿瑟崭露头角、一炮打响,成为美国史学殿堂中的又一尊“金身罗汉”。他的名著《杰克逊时代》不仅成为畅销书、教科书,而且被誉为二战后最具影响力的史学著作。什么道理?
2005年,威伦茨(Sean Wilentz)教授发表《美国民主的兴起》,赞扬小阿瑟的贡献:一方面,他揭露奴隶制、阶级对抗与美国民主的瓜葛;另一方面,他以杰克逊民主为样板,指明它与罗斯福新政的雷同与相关。我补充一点,小阿瑟之所以赞扬杰克逊,是要提供坚实、可信的历史证据,以便为罗斯福新政正名,将其合法化。
罗斯福总统猝死,未能目睹小阿瑟成名。但小阿瑟心中明白:总统敬重杰克逊。总统还在1933年11月,给豪斯上校写信,称新政改革的真相是“这个国家正在重复杰克逊的银行之战,只不过这场战斗,展开于一个更宽广的基础上”。
1947年,小阿瑟发表《罗斯福一家》,其中对总统遗孀埃莉诺的描述,惟妙惟肖。FDR 的财长摩根索,也跑来请小阿瑟帮忙整理800 多卷白宫工作记录,内含一批总统日志、谈话笔记。小阿瑟大喜,开始探察新政内幕,逐一访谈FDR 身边的重臣、幕僚与密友。凭借他在哈佛教书之便,《罗斯福时代》三部曲很快出齐,开启了美国政治史的新方向。简评如下:
旧秩序的危机 三部曲头一卷生动讲述了19世纪20年代美国流行的禁酒、纵欲、拜金主义。他又描画3 位平庸总统:哈定、柯立芝、胡佛。他们在外交上坚守孤立,在政治上保守僵化。经济政策上,这三人也毫无建树,只会一味巴结华尔街,对其自由放任。钢铁大亨梅隆作为3 位总统的“保姆”,连任3 届财长。在其纵容下,美国托拉斯疯狂扩张。华尔街的投行、股市、证券公司,也随之买空卖空,花样百出,一个个都赚得盆满钵满。
1929年10月24日,史称“黑色星期四”(相关报道见图11),纽约股市大崩盘。六巨头匆忙来到华尔街23 号,与摩根商议救市。所谓救市,无非是大鱼吃小鱼。短短一年,地方银行成批倒闭,中小企业哀鸿遍野,农产品价格集体跳水。六巨头又逼着胡佛压低利率,紧急放贷,同时成立清算银行,追讨一战旧债。他们不仅夺占英国资产,还将德国人逼入绝境。德国破产,希特勒上台。1931年,又有2000 多家银行破产,大中城市出现挤兑。1932年,摩根资产重挫一半。罗斯福(其塑像见图12)在大萧条的谷底,从容接过了烂摊子。他深知,麻烦并非危机本身,而是美国假公济私的金融秩序,即旧秩序(The Old Order)。
图11 “黑色星期四”相关报道
图12 富兰克林·罗斯福塑像
新政的来临 1933年春,罗斯福发布就职演说,宣布新政的核心为救济(Relief)、复兴(Recovery)和改革(Reform)。他首先祭出的三板斧,即《紧急银行法令》《农业调整法》《国家产业复兴法》。
总统强调:“为了抵御旧秩序的反攻,我们要有两手准备。第一针对所有银行、信贷与投资业,实行严厉监管,第二重建政府信誉,保障充足、稳健的货币供应。”就职第二天,他下令全国银行放假,接受政府巡查。他又指派检察官,调查华尔街的金融欺诈。六巨头中的三位,即摩根董事长J.P.摩根、国民城市银行主席米切尔和大通银行总裁维金,相继被国会传唤。不久,摩根遭到美联储的公开谴责,米切尔因逃税被捕,维金被处以巨额罚款。FDR 的霹雳手段,赢得了民众的拥戴。总统又发表炉边谈话,号召大家别害怕。
有评论说:威尔逊恭请六巨头,执掌美联储。胡佛哀求寡头们尽快出手,救市、赈灾,帮政府一把!他们全都失败了。谁也想不到,FDR 老谋深算,软硬兼施:他一手清除银行蛀虫,一手争取金融精英,居然迅速打开了局面,开启了美国银行的系统变革!另有专家称:美国劳工也同老板们联手,公开反对摩根财团。而那些非摩根系的银行,也纷纷站到了总统背后!
罗斯福神通广大 女作家普林斯说:每位总统身后,都有几个银行家。FDR 也不例外,他出身东部世家,毕业于名校哈佛。纽约的哈德逊河边,他家豪宅的隔壁,就住着摩根、洛克菲勒。总统的竞选资金,据说来自高盛。只不过那时的高盛乃一小型投行,何曾有如今的手眼通天?
总统的哈佛同学奥尔德里奇,顺利接管了大通银行。业内人士明白:此举非同小可,因为大通是洛克菲勒的家业。这位哈佛校友,暗中为总统策划,紧急出台了《格拉斯-史蒂格尔银行条例》,硬是将商业银行、投资银行一劈两半。此后又通过了《联邦证券法》,杜绝了交易所的投机倒把。
新政成败的关键,除了加强国家干预、缓和阶级矛盾,更要阻止自由流动的美国,凝结为权势集团主宰下的僵硬等级社会。FDR 比经济学家更清楚:“只要财产分配不公平,只要政治以经济为中心,阶级冲突就不可避免。劳工骚乱,则会成为最佳的保障,将遏制经济寡头的全面垄断。”
效法社会主义 苏联人的经济成就,令美国人艳羡不已。FDR 依葫芦画瓢,推行《国家产业复兴法》,根据各行业的情况,分门别类,规定其生产规模、价格水平、市场划分、销售定额、劳资标准,以此杜绝盲目竞争。该法又规定:美国工人有权组织并参加工会,并通过指定代表,合法与资方谈判。
至于《农业调整法》,那几乎是计划经济的美国版。它为大小农户发放补贴,提供低息贷款,同时贬值美元,建立常平仓,稳定市场供应。新设立的农业调整署(AAA),则与各州农场主合作,签订减产合同,这就有效控制了农产品价格,从小麦、玉米、棉花,到牛奶、猪肉、黄油。
为了收容中西部破产农民,救济东部城市的失业工人,FDR 设立联邦紧急救济署(FERA),投放30 亿美元,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继而拨款33 亿美元,组建公共工程署(PWA),大兴土木,以工代赈,招募无业游民。仅仅一个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TVA),就建成了横跨7 个州的梯级大坝、配套电网。
美国民主:现代转型
FDR 的激进手段、亲民政策,激起了保守势力的惊恐与仇视。从老总统胡佛,到美国自由联盟,再到最高法院,纷纷指控FDR 是暴君、赤党、苏联代理人。1935年,反对新政的右翼组织,开始鼓动骚乱。最高法院突然宣布:《国家产业复兴法》与《农业调整法》双双违宪,立即废止!
党派斗争激化,一如杰克逊的银行之战。保守派大举反攻,也让新政措手不及。然而,FDR 也像老核桃那样不屈不挠:他集结盟友,调整方向,又推出一批改革法案。其重大突破是改组最高法院,淘汰老迈法官,进而通过《社会保障法》和《新政机构改组法》。1936年,罗斯福连选连任。
小阿瑟在《巨变的政治》(封面见图13)中高度评价新政的民主特性,深入分析其成功原因。首先,小阿瑟指出大萧条是一次历史挑战,即美国民主传统能否顺利实现现代化。众所周知,美国左派痛恨寡头(其漫画形象见图14)垄断、期盼社会革命。右派大佬则认为:美国民主的根基在于私营经济、自由竞争,“FDR 一面在暗中效法苏联,一面独断专行,推行独裁”。故此,新政是对美国民主的背叛!
图13 《巨变的政治》封面
图14 美国金融寡头
小阿瑟痛斥道:“什么效法苏联?FDR 是传承杰克逊的衣钵,对美国民主加以调整与改良。何来个人独裁?总统面对左右对峙,只能委曲求全!”结论即是新政的变革方向,绝非暴力革命,而是针对美国民主的升级换代。证据如下:
(1)爱默生说过,每一场革命,都源自民众的心头梦想。新政的民主特色,在于大批招募青年精英,激发其理想,发挥其才智,打造活力充盈的政府,尽力为国民服务。故而,新政时期也成了年轻一代“最幸福的时光”。
小阿瑟又说,FDR 重视专家才俊,却不迷信之。他放手让年轻阁僚各主其事,又设置竞争机制,激励下属积极性。仿效杰克逊的“厨房内阁”,总统每周开2 次内阁会,以便了解社会舆情,测试部门效能。一旦发生扯皮,总统则以其崇高威望,整合意见,团结队伍,迅速作出决断。
至于总统与国会、最高法院的关系,那本是一种猫鼠游戏,历来龌龊不断。然而百日新政中,国会一连通过15 项重大立法。小阿瑟说,这体现了FDR 高超的领导艺术。对于总统而言,政府工作不只是行政管理。他还要笼络国会的各个派系,争取最高法院的赞同或默许。这对于任何总统来说都是政治考验。
为了澄清事实,小阿瑟如实报告说:
政治可以是教育、说服的高级公关,也可以是施加压力、暗中操纵的低级手段。FDR 娴熟运用两种手段。他与议员们通电话,加以说服、安慰或劝诫。他呼唤议员的小名,与之真诚握手,辅之以灿烂笑脸、私人笑话、半机密会谈,还有白宫办公桌旁的合影,来自议员家乡的报刊头条。总之,FDR 是一个能让国会满意的总统。
(2)两次新政之间,出现了大量矛盾与混乱。有人因而指责新政是投机,是冒险。小阿瑟承认,新政缺少连贯政策,但总统自有一套反馈机制,因而能及时调整、自我纠错。艰难险阻中,总统不断地鼓舞民众,探索新途径。
党派政治的逻辑是:黑猫白猫,非此即彼!FDR 却对记者笑称:别以为新政有什么哲学理念。事实上,最重要的原则就是试试看,不行,就换一个!这说明FDR 蔑视死板教条,嘲笑抽象理论。他像一只花猫,半黑不白,提倡一种实用主义的灵活实践。而这恰好是典型的美国个性。
(3)新政是进步,还是倒退?总统坦承:“我们到底有没有实质的进步,不在于富人更富,而在于贫穷的人也能有足够的生活来源。”据此,小阿瑟下判语说:“新政标志着公私权益冲突的继续,FDR 将这种冲突提升到一个新层次。以前毫无节制的企业权利,最终得到了有效遏制,由此产生一个痛加改造的资本主义体系,其中的工人、农民、消费者,受到了更多保护。”
美国教科书上说:新政保留了自由企业制度,同时开创了一种国家干预经济的新模式。美国因而从自由资本主义,升格为国家资本主义;又从弱肉强食的无序竞争,转入社会保障型的福利国家。我想补充一条,即20世纪上半叶,美国民主经历一次伟大的现代转型,它的名字叫新政。FDR 带领美国人民克服危机,爬出深渊,成了我老师心目中的大英雄!
三、第三轮危机
1985年,我在哈佛攻读美国史,尤其关注20世纪巨变下的思想史线索、社会学分析。很遗憾,学院派史学的精细琐碎,培养出大批侏儒学者。他们的鸡毛蒜皮遮蔽了恢宏视野。比方说,写外交史的教授不一定懂哲学,研究美国社会的专家往往无视国际政治。没办法,我又转向了小阿瑟师叔。
为何离不开小阿瑟?因为他面对瞬息万变的美国世纪,拥有一套历史哲学的反思与批评方法。如此思辨能力,大多数美国学者并不具备。我一度好奇心起,想知道小阿瑟的独门武功得自何方高人?我老师指明两派师传:一是他的父亲老阿瑟,二是美国神学家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
小阿瑟的历史哲学 如前述,小阿瑟的父亲原是哈佛历史系教授。1922年,老阿瑟提出一个“国家政治潮汐”说,指出美国政治史上的激进与保守,如同大海潮汐,起伏跌宕。小阿瑟受其启发,也在《杰克逊时代》中宣称:
美国历史一大特征,即保守与自由像钟摆一样晃动。消极无为的年代,积压了大量社会问题。改革的压力与日俱增,推动自由派竞选上台。于是水坝决堤,变革洪流一泻而下。经过15—20年的发泄,自由主义衰竭,保守派又打起自由旗号,表达松懈情绪,开启一个加固基础的时代。
1941年初,小阿瑟去哈佛纪念教堂,参加一个布道会。布道的牧师是纽约神学教授、美国颇具影响的宗教哲学家尼布尔。身为德国移民后裔,尼布尔早年在耶鲁读神学院,毕业后去芝加哥、底特律传教,积极参与进步运动。动乱与危机,敦促他以基督教的正统观念,反思欧美文明,并写下两本现代启示录,即《人的本性与命运》(1939)、《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1944)。
尼布尔的神学反思感染了一批美国顶尖学者,其中有外交家乔治·坎南、国际关系学大师汉斯·摩根索,也有哈佛政治学教授亨廷顿。无巧不成书:小阿瑟在哈佛读研时,受派瑞·米勒指导,钻研过早期清教思想。米勒教授不信神,可他对美国思想史的深邃洞察,竟与尼布尔的神学逻辑多相契合。不妨说,是尼布尔的哈佛布道点燃了小阿瑟的历史哲学兴趣。
人性本恶,命运堪忧 在尼布尔眼里,世界是由罪恶构成的。帝国主义、法西斯主义,充分展现人性的自私与邪恶,同时也混淆了善恶之分。在他看来,尼采的反道德立场,与20世纪的悲惨现实相吻合:“人的志向越高,其犯罪的欲望就越大” 。
何以如此呢?《人的本性与命运》给出了一个骇人答案,即依据基督教教义,自亚当和夏娃起,人就具有两重性:一方面,他作为自然人,就像其他生物那样,身心残缺,生死由天;另一方面,他又依据上帝形象来描绘自我,拔高自我,渴望获得神一般的自由与超越能力。
人虽邪恶,却向往自由。这导致人的自由精神与其自私本性格格不入。于是人开始胡思乱想,愚蠢地制造暴行,挑战命运。现代文明进一步激化人性的内在矛盾:他们打破封建桎梏,顶替上帝的权威,随之爆发出一种勃勃野心,企图超越国家与民族,乃至于主宰历史、称霸宇宙。
尼布尔幽默道,相比于时髦的现代史观,“基督教更重视人的灵性。但对于人的德性,基督教评价较低,且不甚乐观”。看看现代人的贪婪、虚伪与暴虐吧!这说明,基督教针对人性的古老看法一如既往,不打折扣。
光明与黑暗之争 20世纪战争频发,暴行不断,惨绝人寰。第一次世界大战波及13 亿人口,死伤军民3 千多万人。接踵而至的二战,又祸及61 个国家、17 亿人口,死伤军民上亿人,战争损耗达4 万亿美元。美国经此一战,成为不可一世的民主帝国。其善恶交织的本质,也遭到尼布尔的讥讽。
1944年,尼布尔发表《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此书借用《圣经》格言,描述善恶之争。先看黑暗之子,他们生性虚伪,利令智昏,只顾眼前红利,哪管它洪水滔天!光明之子则赞赏进步,憧憬未来,相信世上有一种超越个人与民族的普世价值。然而他们时常犯傻,低估黑暗之子。他们还错误地以为,随着美国民主的普及,公众利益也会随之扩展。针对民众的盲目乐观,尼布尔一面宣讲神学教义,一面又借杜威实用主义给美国人上了一课。其警世名言如下:
(1)尽管本性邪恶,黑暗之子却能打败光明之子,因为他们精明狡诈,深谙人的逐利本性,并拥有隐秘的权力机关。
(2)黑暗之子败坏美国民主,这是事实。光明之子的荒谬,在于迷信人类超越自我的潜能。尼布尔说,人确有超越能力,但他的私欲与偏执极易败坏其理想,扭曲其命运。这是因为人很渺小,而他的理想太过宏大了。
(3)为了抵御黑暗之子,光明之子必须明白:私欲无孔不入。为了人类共同利益,他们还应该学会斗争,学会理解黑暗,以便管控个人利益,调节社会福利。他们还要辨别真伪,因为光明之子也会蜕变。
老牧师料事如神 1945年,小阿瑟发表《生命中枢》。此书的严酷背景是,冷战乌云密布,美国社会分裂,FDR 的新政遗产朝不保夕。小阿瑟忧虑道:“20世纪中叶的西方人紧张兮兮,心神不定,进入一个动乱频生的焦虑年代。”
苏联人排兵布阵,麦卡锡蠢蠢欲动,将美国分割为两大阵营:右派呼吁恢复秩序,左派争取社会福利。可在小阿瑟看来,美国的生命中枢(Vital Center),就在于不左不右,追寻一个共同理想,即FDR 许诺给美国人民的四大自由。
小阿瑟强调:为了捍卫美国民主,必须发扬新政传统,继续“从资本家手中拯救资本主义”。换言之,只有联邦政府的积极干预,才能阻止财富与权力的邪恶联盟,同时仲裁纷争、保障民权、扩大个人自由。
有评论说,《生命中枢》尝试为美国民主校准方向,以便重新上路。我却以为,小阿瑟少年得志,正处在一个“不识愁滋味”的理想阶段。直到艾森豪威尔卸任,他才发现:美国已生成一个权势熏天的利益集团,名曰军工联合体。老总统惹它不起,只好退避三舍,并在告别演说中警告国民:
一支庞大军队,与一个大型军事工业相结合,这在美国是史无前例的。我们必须警惕军工联合体,它可能攫取不正当的影响力。权力的恶性增长已经存在,并将继续存在。我们尊重科学探索。同时,我们也应警惕同样严重的危险,即政府政策本身,可能沦为科技精英的俘虏。
1952年,尼布尔(见图15)出版《美国历史的讽刺》(封面见图16)。小阿瑟随即发表书评,称该书是一本时代巨著。何以如此呢?众所周知,美国报业大王亨利·卢斯1941年写下《美国世纪》一文。他扬言:“我们以自由的名义,接受神意的召唤,从此天目开张,各显其能,去创造一个伟大的美国世纪。”卢斯又指美国的扩张目标,“但凡符合我们的需求,都应竭尽全力,向全世界施加影响”。
图15 尼布尔
图16 《美国历史的讽刺》封面
对此,美国学者哈维(David Harvey)评点说:“卢斯相信,这一扩张意志具有全球化意义,而非单纯的领土需求。所以他更乐于使用美国世纪一词,而非帝国。”那么,尼布尔如何回应卢斯?他怎样看待美国天命?
美国历史的讽刺
美国人心理上的自负,全球首屈一指。尼布尔见怪不怪,写下一份诊断书。他指出,美国人眼里的美国是“上帝选中的又一个以色列”,他们漂洋过海,为的是逃离腐朽旧世界,在新大陆上改天换地。同时他们深信,自己肩负拯救世界的使命,还要重建一种失落已久的天真(Innocence)。
上帝选中了美国 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据说享有一份天真。再看美国拓荒者,他们被命运抛入荒野,从此自生自灭。绝望中,他们背诵加尔文教规,笃信其中的原罪说、选民说。他们深信,人生在世,罪孽深重,唯有上帝选中的民族,方有可能绝处逢生,譬如以色列人出埃及,即是一个神奇先例。
美国人的经历貌似与上帝选民说大致吻合,即新教徒为了逃避奴役,渡海求生。上百年的饥寒交迫、孤苦伶仃,终于换来上帝的福佑。他们抬头远望,突然泪流满面,面前是一个如此美丽丰饶的自由国度!这与摩西率众出逃,摆脱法老追兵,跨越红海,奔向自由,何其相似?
假装天真,拒绝长大 世上其他民族,难得有此经历。即便有,也不会产生如此奇葩的念头。尼布尔却说,这念头激励美国人锐意开拓,又驱动这个幼稚民族开创了美国世纪。二战后的美国如日中天,可它还像顽童那样任性妄为!什么道理?尼布尔说,美国世纪滋生了一种“对于天真和美德的幻觉”。
导致幻觉的关键在于,美国人认为他们在上帝的指引下,为人类开拓了一个新大陆。这使得美国人大喜过望,相信这是一种天命(Manifest Destiny)。幻觉扩散开去,美国人走火入魔:他们从此推崇个人奋斗,迷信自由经济,反对政府监管。
尼布尔发现:美国理想与现实之间,暗藏着一层假装的天真。美国虽然富得流油,可还是随处可见贫困、仇恨与不平等。民主选举、慈善广告渲染美国的天真无邪,种族歧视、军火买卖却又揭穿它的伪装。说到底,美国是建立在贪婪与暴行之上的:杀害土著,奴役黑奴,欺压少数族裔。
美国在国际事务中,也扮演着天真的民主斗士。尼布尔说,我们的自由梦想就此发展出两种模式:一种是反战、孤立,不买欧洲的烂账;另一种则是如好战分子那样,把私欲包装成美德。美国人天真到家,总以为派兵打仗即是替天行道。上述两种天真病轮番上演,加剧了美国人的罪恶感。
以色列?巴比伦?再看美国人的财富观。早年清教徒认为,丰衣足食乃是上帝的奖赏。麦迪逊总统踏上中部平原,忍不住大叫:“这是上帝存心让我们发财啊!”共和国不断成长,繁荣却一再贬值。尼布尔说:“我们学会以财富来衡量幸福、定义成功。面对加剧的贫富悬殊,我们反倒麻木不仁了。”他感叹:“我们置身于危险的反讽之中,我们是巴比伦和以色列的混合体。”
尼布尔认为,美国历史短、扩张快,这导致了美国人的自信与自恋。他们满以为,一旦摆脱君主制,美国就能像弥赛亚那样,宣布人类解放的最佳方案。然而,美国的盟友对此反应冷淡,什么原因?
自恋式意识形态 原来世界上还有许多国家,各自拥有成功的经验,其理想、美德和奋斗传统,一点也不比美国少。因此,美国只有抛弃天真,打消自恋,与其他国家互动,才能在交相辉映中梦想成真。
尼布尔在分析美国政治制度时,指其为历史挤压的结果,而非什么神圣教条。苏联人认为这是资本主义制度使然。但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即自由市场经济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发挥民众的创造力。然而大萧条证实:自由经济行不通,市场法则也无法解决社会弊病。罗斯福新政出其不意,打破了双方的意识形态教条。战后美国危机频发,冷战激发的仇恨,加剧了美国人假装天真的毛病。这说明,美国人的行为与其原本意图,“发生了戏剧化对立”。尼布尔叹息,人不可能成为历史的主宰,因为他只是上帝的造化。一幕幕历史大戏,远超人的想象!美国人若是不明此理,继续假装天真,只怕要误入歧途了。
美国世纪,最大疑案
身为哈佛教授,小阿瑟对政治饶有兴趣。小阿瑟在《希望政治学》(The Politics of Hope )中说,尼布尔为美国狂躁的政治生活,开出一副镇静剂。问题是牧师的批评,何以能让大批读者感同身受?
小阿瑟指出,其讽刺方式为我们破解美国神话提供了一把金钥匙。具体来说,老牧师的讽刺(Ironic)手法,有别于戏剧中的感伤(Pathetic)或悲剧(Tragic)场景。所谓感伤,是指某人陷入困境,是他罪有应得,可怜可悯。所谓悲剧,是说某人未能意识到自身缺陷,并因此误入歧途,犯下致命错误。
窃以为,尼布尔的老辣讽刺对于中美两国都是深刻的启示。说白了,一个人或一个国家,如能认识自身局限,那就谈不上讽刺;如若不能,喜剧则会变成悲剧。尼布尔强调这一领悟十分要紧:它要么导致虚荣心的祛除,个人或国家从此面对现实,量力而行;要么引发个人或国家的野心膨胀,并将其缺陷发展为不折不扣的罪恶,那就将变作一种悲剧结局了。
1961年肯尼迪上台,请小阿瑟担任顾问。师叔放弃了哈佛终身教职,隐入白宫深处。1963年11月底,肯尼迪在达拉斯遇刺身亡。此事对于小阿瑟,其创伤之深,始料未及。他在白宫料理完后事,便卷起铺盖,回家写书。1965年,他完成了 《一千天:肯尼迪在白宫》(A Thousand Days:John F.Kennedy in the White House )一书的写作。面对美国20世纪最大疑案,小阿瑟无力破案,也不敢多加揣测。我记下些许线索,备忘如下:
(1)肯尼迪年轻气盛,与银行家关系紧张。他继承罗斯福的干预政策,坚持由国家控制货币的发行与流通。他担心美国银行家的全球扩张,要求向盟国提供援助时,必须由政府监管。美国600 亿美元海外资本,也不可享受税收优惠。然而他的多数提案,都在国会遭遇了挫败。
(2)1961年5月,肯尼迪访问巴黎,与戴高乐商谈东南亚局势。戴高乐说服了肯尼迪:那是一个泥沼,军事干预愚蠢至极!小阿瑟证实:古巴导弹危机后,肯尼迪总统决定从越南撤军。很显然,此事惹恼了利益集团。
(3)身为东部精英,肯尼迪挑选德州参议员约翰逊作为竞选搭档。但二人生性不合、气质迥异,矛盾逐渐公开化。再度竞选前,肯尼迪表示要换人。结果是总统被杀,刻不容缓之下,副总统宣誓接任。
约翰逊上台后,向越南增兵50 万,投入上千亿美元。美国银行与军工联合体从中狠赚了一票,美元也开始泛滥。约翰逊决定抛售黄金,不料1968年初,美联储抛出的9300 吨黄金全被市场吸纳!约翰逊为此放弃了总统连任。1971年,尼克松关闭黄金窗口。布雷顿体系就此轰然崩塌。
此时的小阿瑟,由于回不了哈佛,只能委屈自己,应聘纽约市立大学,教书至1994年退休。2007年,师叔因病故去,我老师发了唁电。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美国史学大家中,有谁经历过冰火交替的两重天?唯有小阿瑟一人。身为史学家,他见识了阴森的政治内幕,体验了惨烈的社会动荡。此后30 多年,小阿瑟不断推出作品,如《帝王式总统》(The Imperial Presidency ,1973,封面见图17),《美国历史的周期》(The Cycles of American History ,1986,封面见图18),《美国的分裂》(The Disuniting of America ,1991,封面见图19)。
图17 《帝王式总统》封面
图18 《美国历史的周期》封面
图19 《美国的分裂》封面
1989年,我从哈佛毕业,回北京工作,可我依然关注师叔的举动。在我看来,他有着曹雪芹的感悟与心境,可望写出美国的《红楼梦》。至少,他能为他所亲历的美国世纪,留下一组浮世绘。参照其代表作,我临摹几段如下。
美国世纪:一组浮世绘
1977年,小阿瑟发表《美国:实验还是天命》,堪称一部美国史,一部民主实验的麻乱记录。美国人大获成功,踌躇满志,却又面对重重矛盾,烦恼不断,而且尽是一些人类未曾见识过的大烦恼,几乎找不到破解之法。
小阿瑟说,早在建国之初,美国人就养成了一种自我分裂的世界观,其中一半眷恋传统,另一半激烈反叛。从华盛顿到杰弗逊,基本属于传统派。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拼死一搏,以便在荒蛮大陆上建设一个民主国家。
美国实验vs.美国天命 如此革命举动,也属政治创新。问题是,这场远隔重洋的实验,究竟能否成功?革命元老对此不乐观。他们深信人性贪婪、世事无常,即便远离旧大陆,美国也难于摆脱欧洲国家的宿命。
美英战争前后,革命元老相继过世。美国人痛定思痛,开始远离欧洲事务,奋力向西部挺进。小阿瑟说,所谓民主实验,至此陡然一变,成了神圣天命。美国人开始美化自己,说他们历尽艰辛,都是为了传播民主。
上述分裂的世界观,交替支配美国外交。每当孤立主义盛行,美国人退避三舍,坐山观虎斗,这被称为现实主义外交。每当扩张心切时,美国外交就会转入一个理想主义时期,竭力鼓吹“昭昭天命”,特征是狂妄自大、铤而走险。
英雄领袖,昙花一现 小阿瑟的《希望政治学》反思了美国三权分立制度的演变,即由国会掣肘,法律约束,严防总统擅权,蜕变为“君主”专制。FDR 上台后,猛烈扩大总统的国内治理权。珍珠港事件爆发,总统当机立断,请求国会宣战。小阿瑟说,FDR 将总统权威发挥到了极致。此话怎讲?
原来,美国建国之始,革命元老处心积虑,将宣战权交给了国会。根据宪法规定,国会负责组建军队、向其拨款,并握有对外宣战的大权。总统名为统帅,实则只可召集民兵保家卫国。二战狼烟四起,美国危在旦夕。此时国会争吵不休,后果不堪设想。美国人何其有幸,遇上了一位刚毅果决的总统。
问题是,FDR 强势治国是否违背民主传统?小阿瑟说,剧烈转型的美国呼唤英雄领袖(Heroic Leadership),以抵挡七灾八难。华盛顿、林肯与罗斯福都是时势造就的英雄,他们在危难中勇敢担当、大胆决策。同时,他们也都重视民众的梦想,善于寻找新共识,以实现团结一致。
1967年,小阿瑟发表《冷战的起源》。他发现:苏联人提议划界而治,井水不犯河水,但美国的鹰派与鸽派都想利用民主来遏制苏联。他得出结论:冷战并非理性决策,而是一种彼此误判。
冷战与帝国 美苏冷战,开启新一轮帝国争霸。至1991年苏联解体,美国合计打了30 余场大小战争。小阿瑟因而与梅教授结伴,潜心研究帝国。何谓帝国?小阿瑟说,帝国自古就有,特征是穷兵黩武、扩张成性。何谓帝国主义?小阿瑟说那是一种扩张意志:每当强国崛起,它自会恃强凌弱,挤占空间。
美国世纪降临改变了传统帝国的扩张方式,即从宗教战争、领土兼并,走向政治颠覆、文化渗透。小阿瑟又说,依照古典标准,美国只是准帝国,因为它缺少领土欲望,其所推行的政策更像是一种强势扩张的文化帝国主义。
赵按:此说呼应葛兰西的文化霸权论,又启发约瑟夫·奈提出“软实力”(Soft Power)概念。
小阿瑟指出,帝国主义在美国早先并无民众基础。一如熊彼特所言:美国确有帝国主义分子,例如马汉、老罗斯福,以及一帮冒险家、传教士,他们继承了封建领主好战的习性。不料,美国工商业蓬勃兴起,迅速将其边缘化,挤出了主流社会。
帝王总统,福兮祸兮 真正关键者,其实是二战为美国打造了一支庞大的军队、一套先进的军工体系。冷战进一步提升其规模、能力与水准,并将其制度化、职业化了。小阿瑟断言:美国的扩张意志主要来自政客、将军、银行家。美利坚帝国崛起,并非仅仅是资本主义使然,它更有赖于一套地缘战略、一种争霸动机。
美国世纪兴起,伟人悄然坠落(Decline of Greatness)。小阿瑟说,否认伟人和英雄,就等于接受历史决定论。群龙无首的美国,极易迷失方向。美国民主的希望何在?答案是民众,因为他们痛恨专制、抵制寡头,也反对盲目崇拜。
1973年,小阿瑟出版《帝王式总统》,追溯总统制的变异,将其划分为三种类型。宪政式总统遵循开国元勋的刻板原则,推行大民主、小政府、弱总统的治国理念。罗斯福颠覆了这一模式,确立了总统的主导权威。他的继任者们,都想延续他的权势与荣耀。从杜鲁门、艾森豪威尔,到约翰逊、尼克松,这一组“君临天下”的“帝王总统”,个个手握美元、美军与核弹,又把持着NSC(国安会)、CIA(中情局)与兰德公司。
再看这些帝王式总统如何滥用战争权力。美国战争史上,其实只有五次国会宣战,即美英战争、美墨战争、美西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对日宣战。换言之,罗斯福死后,国会宣战权就名存实亡了。其后的总统,不断向海外派兵,从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到叙利亚战争。这些军事干涉,俱是不宣而战。尼克松肆无忌惮,引发“水门事件”,遭到弹劾。小阿瑟戏称他是“造反总统”。此后几任总统,被迫有所收敛。然而,里根上台之后,又开始了一轮权势膨胀。
美国历史的周期
二战后的美国,繁荣与危机轮番上演,喜剧与悲剧争奇斗艳。首先是战火延烧,从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到导弹危机、星球大战。其次是社会骚乱,从垮掉一代、嬉皮士,再到性解放、黑豹党。突然一声枪响,年轻总统惨死,令美国人深感幻灭。小阿瑟说:“我们是这个星球上最可怕的民族。”
美国人的可怕,还在于不断打破传统,挑战人类的顶级智慧,比如黑格尔和马克思,又如爱因斯坦与凯恩斯。他们万事都要拔头筹,时刻敢为天下先。看看核武器与航母的拥有量,再看看华尔街的吸金大法:从风投、对冲、私募,到衍生证券。其胆大妄为,早已突破中国圣贤的为人底线。
1984年暑期,我老师在办公室与我聊天。他说美国变化快,花样多。对于里根总统,他有些琢磨不透了。我想逗老师开心,就说起所罗门宝瓶里的妖怪:它一旦脱出囚禁,就会腾空而起,呼风唤雨,瞬息万变。我老师大笑之余,让我去读小阿瑟的一篇论文《美国政治循环》。
资本与民主的循环 小阿瑟说,美国民主传统的延续,仰仗一批自由派总统的强势推进。从杰弗逊、杰克逊,到林肯、老罗斯福,再到FDR、肯尼迪,他们连续出手,打击无序竞争,管控垄断资本。每当危机散去,人心企稳,保守派便会重整鼓旗,伺机夺权。于是,危机重新爆发,国家再度混乱,民众呼唤新一轮改革。
小阿瑟此说,并非独创。开国元勋如杰弗逊、亚当斯,早已注意到美国政治的激进与倒退,爱默生在《保守主义》中也指出了保守与改革的此消彼长。上述乐观看法,多受启蒙运动鼓舞,试图表现美国历史的独一无二。
说白了,美国人不愿接受欧洲人的帝国衰亡律。小阿瑟的论文激发了一波讨论,他不断发文,解释自己的分期标准,以便完善这一创新框架。论据如下:
公共目标vs.个人利益 美国政治,别开生面:美国不是封建王国,也不像欧洲列强那样,从崛起到衰败永远逃不脱罗马帝国的诅咒。至于美国革命,那也是启蒙运动点燃的独立之火。世人皆知,资本主义与西方民主在启蒙运动中结为同盟,合力打造民族国家。在美国独立战争中,商人、绅士、平民与农夫也分享了一系列进步价值观,如人民主权、三权分立、个人自由。
资本与民主的脆弱结盟,在19世纪变作内部争斗。资本家鼓吹私有财产、自由竞争,老百姓却渴望平等与福利。双方你进我退,反复较量。上述循环中,也有一些断裂与反常。但小阿瑟认为,“趋向资本主义的运动影响式微。扩大民主的趋势,则给美国生活带来持久的变化”。
美国政治循环反映资本与民主的角力,进而凸显政府的调节功能:一头是公共目标,另一头是个人利益。由于老百姓握有选票,资本家也不缺钞票,美国政治只能在公私利益之间左摇右摆,进两步退一步。每当自由派得势,弘扬公共目标,政府便会提倡废奴、反垄断、管控金融。每当保守派主政,政府减少监管、放任自流,资本家遂得以疯狂敛财。
四大历史周期 1986年,小阿瑟出版了一本论文集《美国历史的周期》,并将美国现代史分割为四个明显周期,概说如下:
(1)20世纪初,进步运动席卷美国,社会改革轰轰烈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美国出兵200 万,令大批青年成为迷惘一代:他们蔑视美国价值,讥笑天真幻想。哈定总统上台后,打压进步、巴结大亨,保守势力甚嚣尘上。
(2)大萧条突然袭来,美国濒临破产。FDR 厉行新政,开启一个积极变革期,继而领导美国打赢了二战。杜鲁门推行“公平施政”,麦卡锡掀起反共浪潮。来回瞎折腾,耗尽了民众的热情。1950年代,保守主义死灰复燃。
(3)1961年,肯尼迪胜利当选,令美国人意气风发。新总统年轻有为,主导了一系列剧烈变革,例如消灭贫困、捍卫民权、扩大福利。其后,肯尼迪被刺、越战升级、“水门事件”爆发,民众积极性反复受挫,直至厌倦了政治。1981年里根上台,保守派又开启一个为期10年的狂欢节。
关于第四个周期,小阿瑟大胆预测:里根的保守时代,会像胡佛、尼克松时代一样,转眼即逝。1990年后,国家情绪将发生一次剧烈变化,其积极程度应能媲美罗斯福新政、肯尼迪“新边疆”。他的乐观理由如下:
(1)年轻人迅速成长,一代比一代开放。美国人所谓代沟,并非阶级差异,它能在一定程度上加强同代人的认同感。假设某个人的政治生命为30年,那么他会用年轻人的15年时间来挑战老一辈。他们掌权后,自会弘扬理想,改造社会。
(2)肯尼迪时代变革剧烈,如同坐过山车,令民众疲惫不堪。理想破灭后,民众需要时间恢复精力。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于是趁机接管政府权力。然而,不加管控的自由经济必定导致利益冲突。待到群情激愤时,改革大潮将会如约而来。很不幸,小阿瑟这一次严重失算了。
美国的分裂
1995年夏天,我去哈佛访问。我老师告诉我:第四个周期出了麻烦。那一年,克林顿春风得意,正欲进入第二任期。但我老师和小阿瑟,都感觉自己犯了错。我追问错在哪里?我老师说,尼布尔是对的:光明之子也会蜕变。我跑回宿舍,重读费正清的王朝循环(Dynastic Cycles),又对比小阿瑟的历史周期(Cycles of History)。很显然,中美两种循环各有优劣:
(1)小阿瑟认为美国周期是自动生成、自主消纳,很少受外国影响。费正清也说,在传统文化的影响下,中国历经沧桑,总是能自成一体。
(2)美国周期的每一阶段,都有矛盾产生。矛盾积压如山,引发社会动乱,于是转入下一周期。中国古代王朝循环凸显一个兴亡周期:从揭竿而起、改朝换代、励精图治,再到劳民伤财、苛政如虎,然后是群雄并起、江山易主。费正清发现:每一轮王朝循环,必定起缘于土地兼并、官员贪腐。那么,美国何以能“民主长存、江山永固”,而不重蹈罗马帝国的覆辙?
(3)小阿瑟指出,美国周期具备民主社会的特征,即持续进步、反复创新、扩大政治参与度。美国现代史故而呈现一种螺旋状上升,逐步接近其公共目标。换言之,美国不可能像罗马帝国、中国古代王朝那样,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赵按:相比于现代化的美国周期,中国古老的王朝循环,一如春华秋实、夏去冬来,尽显农耕文明的顽强生命力。
费正清认为,20世纪的中国革命,始终伴随一种历史延续性、古今两重性。这说明中国固然历史厚重而久远,但是也能讲民主、求进步。然而中国现代化,并非美国化。中国现代化的逻辑是自主更新,化合中西。
赵按:中国人重视传承与轮回,美国人强调变革与进步。中国如同一个睿智的长老,明白历史循环的诡异、文明再生的秘诀。美国则年轻气盛,缺少世故,从未体验过亡国之痛,也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小阿瑟的自由主义理想及其进步史观,看来局限了他对人类史的全景认知。而他对中国文明史的忽略,则导致其对美国周期的两点误判:
其一,任何政治制度,都不可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对于制度腐败,美国人并无免疫力。
其二,自诩为“光明之子”的美国,也无力应对历史的吊诡与灾变。试想,若是大难临头,美国就一定会再出一个罗斯福?
第二天一早,我跑去哈佛书店,买下小阿瑟的新书《美国的分裂》。继而发现,师叔愤世嫉俗的心境,越来越像老牧师了。证据如下:
两个美国,截然对立 1968年,小阿瑟与马丁·路德·金一道,走上纽约街头,参加民权大游行。随后,他又投身反战运动,推举罗伯特·肯尼迪继承兄长遗志,参加总统大选。岂料这二位进步领袖,接连死在了黑枪之下。
小阿瑟发表《暴力政治》揭露美国民主表象之下,暗藏一个黑暗王国。托克维尔说过,美国人从逃亡者变成自由民,又从禁欲苦行走向自我放纵。这种一步登天的体验,令其思想简单、爱走极端。可在小阿瑟看来,美国如今浮动于两个极端之间:理想国,号称自由平等、法治完善、领先世界;鄙俗美国,则是物欲横流、尔虞我诈、暴力猖獗。
矛盾不断激化,对立日趋严重。小阿瑟质疑:不断加剧的社会动荡,是否会导致人心涣散、国家分裂?美国史学家亨利·亚当斯(Henry Adams)一度担心:19世纪的变革速度,要比18世纪快一千倍。这种历史加速度,非但会加快传统衰落,打乱发展节奏,还会给美国埋下可怕的隐患。
多元文化,导致分裂 隐患之一不幸被托克维尔言中。1835年,此公在巴黎写下一段闲话,说是民主这东西,虽好处明显,但也暗藏风险。美国人讲民主,以方便他们突出自身价值,忘却祖先与传统。自由平等的美梦,则让他们放开手脚去标新立异。结果呢,反倒有可能割断历史,迷失方向。
上述悖论,竟在美国世纪应验了!1991年,小阿瑟发表《美国的分裂》,严厉批判多元文化。在他看来,美国身为移民国家,却在种族问题上负债累累,堪称“民主实验的巨大失败”。南方蓄奴制是美国欠下的一笔孽债。
西部大开发又导致三波移民大潮,前后叠加,怨恨四起。冷战中的美国,一面打打杀杀,制造难民潮;一面又大发善心,包容各国移民。结果呢?自由主义水涨船高,民权运动深入人心,愈发暴露出族裔、性别和身份的各色差异。
苏联解体后,美国失掉竞争对手。猛然间,国内族裔问题压倒经济矛盾、阶级冲突,升级为最大社会难题。小阿瑟痛心疾首,称合众为一的美国理想,至此沦为一大笑柄:人人开始寻根,都说自己与众不同!美国不复是大熔炉,甚至不再拥有统一的美国史,它已碎片化、马赛克化了。
自由主义,蜕化变质 阴阳流转,物极必反。美国人走到今天这一步,无疑是拜自由主义所赐。自新左派起,美国大学成了战场:从打破欧洲中心,批判文化霸权(Cultural Hegemony),反对西方化课程,直至捍卫同性恋、吸大麻等权利。闸门一旦大开,“洪水”便开始四处泛滥。
小阿瑟质问:族裔差异何以成了族裔崇拜?学校作为国家的认同基地,为何硝烟四起,一地鸡毛?美国人处处小心,讲究政治正确,唯恐冒犯他人。这是自由派的公共目标吗?小阿瑟说,这只能带来交流滞碍、种族隔离!
最令我伤心的是,小阿瑟看好的“光明之子”,又称自由派精英,也进入一个蜕变期。少数趋炎附势者,如同氢气球,直上青云,俯瞰众生。其余人躲入象牙塔,独享安逸,与世隔绝,日趋冷漠。曾几何时,自由派改革热情高涨,在引导变革大潮的同时,也不忘为民众竖立起诚信公民的好榜样,如今他们却逃避责任,而且没完没了地鼓吹美国的优越。
赵按:2003年伊拉克战争,2008年雷曼兄弟事件,反复提醒美国民众,所谓“光明之子”,不再值得信任。
总统段子的启示
2015年秋,我回哈佛看老师,此时他已103 岁了。我随身带去丹的自传,想请老师解释一下:他这一生经历15 位总统,可他的总统段子只涉及其中12 位。空缺的3 位分别是老布什、小布什和奥巴马。
奥巴马缺位,不难解释:我老师写自传时,他还未当选。2011年3月,我老师荣膺美国人文勋章。奥巴马在白宫东厅,宣读颁奖词。我老师去不了,就派儿子开车过去,代他领奖了事。问题是,为何没有布什父子?我老师说,他和小阿瑟一样,都犯有光明之子的毛病,既不巴结权贵,也不愿弄脏手。但他向我推荐美国女作家诺美·普林斯(Nomi Prins)的书作All the Presidents' Bankers: The Hidden Alliances that Drive American Power 。
赵按:2017年,该书的中译本在北京面世,改称《献金政治:总统背后的银行家》。主标题翻译得不好,不如就叫“美国总统及其银行家”;副标题也牵强,似可直译为“推动美国权势的隐秘联盟”。
我连夜拜读普林斯的书作,心中豁然开朗,也自有一番骇然。回头请老师下中餐馆,喝青岛啤酒。我老师笑称:“我从小喜欢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我的总统段子,因而也留下不少空白。年轻人读上几本书,再往我的段子里填上一批重大事件、政治丑闻,或能弥补我心中的空洞。”
丹所谓的空洞,是指FDR 之死给他造成的心理伤痛。尽管丹的段子不骂人,可他也不愿敷衍了事。为了公正评价FDR 前后那些个无足轻重的总统,他又从莎士比亚、爱默生、惠特曼那里,借来许多典故。妙笔生花之余,丹为他们勾勒出一幅幅生动肖像。现例举如下:
威尔逊:都说他是伟人,是一个被牺牲了的总统,我却从未深究过。
柯立芝:我认识他夫人。选举前,他们会来我家厨房,听取意见。
杜鲁门:他没有高贵气质,但民主之神将他从瓦砾中拣出,扔进了白宫。
艾森豪威尔:他口舌笨拙,下台前才说出自己的一大担忧,即庞大军队与军工企业联手,严重威胁美国民主。
肯尼迪:他是我的总统,因为我教过他文学课。尽管小肯的成绩一般,可我支持他竞选,因为我更反感那些仇恨他的人。
约翰逊:他很有力量,也颇多缺点。失败原因,在于他的傲慢与盲目。
尼克松:他女儿在史密斯学院上学,他是从麦卡锡乌云里降下的一个妖怪。
福特:民众让他顶替了尼克松,可他不令人鼓舞,也不至于令人叹息。
卡特:坚强、聪明,值得尊重。可他少有巨大成功,好像飘浮在白宫之外。
里根:这位演员在政治上很有一手。他的夫人南茜,曾在史密斯学院读书。在我的记忆中,她绝对保守,后来对丈夫影响颇深,竟能把一个崇拜罗斯福的民主党人,转变成苏联的头号敌人。
克林顿:相信他是爱默生赞叹的那种人,善解人意,精通政治,熟悉法律、战争与宗教。但是爱默生又说,这种人要的是权力,不是糖果。比尔两者都要。
我老师意犹未尽,继续敲打克林顿:
乍看上去,他身上的杰弗逊基因,似乎多于华盛顿的。他言辞中的罗斯福风格,好像也胜过了林肯。可他并非其中的任何一人。这个比尔,爱慕总统的排场,迷恋向世界推广美国民主的特权。然而一有可能,他也会派出轰炸机,对小国狂轰滥炸。比尔的任期快到头了。但在21世纪,他未必还能保全美国,并将自己的脑壳,平安塞入篮子里。
傍晚我外出散步,走进罗斯福在哈佛读书时住过的宿舍Westmorly Court。借着暮色,我努力辨认挂在墙上的这位总统年轻时的肖像。马路对面,就是小阿瑟住过的Adams House。一首旧诗《基督再临》飘然而至,在我耳边凄然响起。那是1948年4月,小阿瑟在《纽约时报》发表题为《不左不右,坚守中枢》的政论时,所引述的爱尔兰诗人叶芝1921年写下的诗篇。
西方基督徒相信,世界末日来临前,基督将重返人间,主持末日审判。可在叶芝看来,一战后的西方文明,正在悲哀而无助地走向毁灭。救赎之星何在?诗人如诉如泣。二战后,小阿瑟回顾这首诗,是因为灾祸挥之不去!如今轮到我,一个中国学生,来品尝诗中的哀愁滋味了。试译如下:
猎鹰绕着圈子,不停地飞舞盘旋,可它听不见放鹰人的呼唤。
万物分崩离析,中枢难以维系,世上只剩下一盘散沙的无政府主义。
至善者丧失了信念,而那些至恶者,却在躁动中呐喊,固执己见。
Three Crises of American Modernity
ZHAO Yifan
(Institute of Foreign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China)
Abstract: Alexis de Tocqueville's Democracy in America ushered in constant controversy and revisions in the field of American studies.Long-term research has sustained the author's confirmation that three groups of “anti-democratic elites” existed in th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the first were the southern slave-owners who ignited the Civil War; the second were the monopoly capitalists who caused the Great Depression in 1929; and the third were the interest groups of arms manufacturers empowered with the demands of the Cold War.Based on his studies at Harvard University,the author divides the 240-year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into three roughly 80-year periods.In other words,every 80 years of rapid growth in the United States was followed by a serious crisis.From the Revolutionary War to the Civil War,for example,America underwent 85 years of childhood.Between the Civil War and the victor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80 years' restless adolescence elapsed.Thanks to Abraham Lincoln and Franklin Roosevelt,the Americans tided over two crises.A third crisis unfolded itself as Donald Trump was sworn in as president.It is the author's belief that,in nature,the first crisis of American modernity,the Civil War,was political; the second,the Great Depression of 1929,was economic; and this time,it can be a crisis of American hegemony.
Key words: American modernity; American democracy; American history; crises
中图分类号: D712.1;K097.1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2074(2019)02-0001-24
收稿日期: 2019-03-05
作者简介: 赵一凡,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西方文论、英美文学。
标签:美国现代性论文; 美国民主论文; 美国历史论文; 危机论文;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