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道以来不拘骈散论的文学史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学史论文,意义论文,清嘉道论文,骈散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提要:清代古文,骈文在乾嘉时期达到各擅胜场、并派争流之境。沿自前代的骈散畛域,在新的文学条件下,也出现了富有时代内容的消长之势。道光初年问世的李兆洛《骈体文钞》,以推尊骈体为手段,而旨在打通骈散。这对于问途于唐宋的古文正宗势力而言,不啻代表了一种偏离,预示着传统内部所蕴含的转机。打通骈散的理论要求,汇合着思想界自由意识的潜流,在文坛上还下开晚清标举效法魏晋文的风气。本文认为尽管它不足以形成改造文坛的震动力,但其中所蕴含的突破正统框架的倾向,对于散文从古典终结期向近代的过渡,显示了文学发展自然活力的内部胎动,是理论上的一种有益的准备。
一
有鉴于明七子学古而赝与性灵派师心而妄的弊病,清初的古文家倾向于弘扬唐宋古文传统。《四库全书总目·尧峰文钞》提要所概括:“古文一脉,自明代肤滥于七子,纤佻于三袁,至启、祯而极弊。国初风气还淳,一时学者始复讲唐宋以来之矩矱。”问途于唐宋以求自立,成为清初文坛的某种共识。
敏感到一代“古文复兴之几”的[(1)],应该以由明入清的钱谦益为最初代表。他个人的古文创作,经历了由追随明代前后七子到笃好唐宋派归有光之文的转变,归有光在文坛上倍受瞻仰的地位,就与他发端表彰有关[(2)]。不仅如此,在表彰归有光的同时,他还痛责“近代剽贼顾赁之病”[(3)],这不啻是入室操戈,指向源于明代前后七子倡言“文必秦汉”而导致的假古董。钱氏特别揭出“伪古文”的病症,认为“近代之伪为古文者,其病有三,曰僦、曰剽、曰奴”(《郑孔肩文集序》)。这里,“古文”与“伪古文”的对立,是对明代以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等人为代表的变本加厉的复古之风加以反省的结果。
与钱谦益痛惩明代前后七子淆乱真伪相呼应,黄宗羲甚至讥刺李梦阳等人号召起衰复古为无稽之谈:
自空同(李梦阳)出,突如以起衰救弊为己任,汝南何大复(景明)友而应之,其说大行。夫唐承徐、唐之汩没,故昌黎以六经之文变之;宋承西昆之陷溺,故庐陵以昌黎之文变之。当空同之时,韩欧之道如日中天,人方企仰之不暇,而空同矫为秦汉之说,凭陵韩欧,是以旁出唐子,窜居正统,适以衰之弊之也。[(4)]
“起衰救弊”,本来是唐宋古文运动所确立的古文家的使命感。李梦阳“突如以起衰救弊为己任”,“适以衰之弊之”,从动机到效果都变成了“伪古文”的逆流。无论这种评价是否过于苛刻,它反映了前后七子学古而赝的问题,比之明代公安三袁等人师心而妄的流弊,对清初文坛来说,受到的刺激似更强烈。在缺乏外来文化的参照,只得向传统回顾探寻中,如何超越形式或格调的字摹句拟,深求古人的内在神理气韵,取精用宏而不落蹊径,这也就隐然构成清代古文复兴所面临的新的课题。清初归有光地位的迅速提高,恰在于他的创作符合这种学古而不泥古的要求。黄宗羲于《郑禹梅刻稿序》中指出:
震川之所以见重于世者,以其得史迁之神也;其神之所寓,一往情深,而迂回曲折次之。
明代的唐宋派在创作思想上优于秦汉派之处,是对古文传统的取资较为宽泛,宗法唐宋古文大家而不废学习秦汉;秦汉派虽高自标置,不屑于读唐以后书,但正如黄宗羲所说,“古今之书,去其三之二矣”,引导文坛的结果,反而是“便其不学”[(5)]。
基于对时代古文的反省,尤其是对秦汉派模拟剽窃之弊的反拨,讲求“唐宋以来之矩矱”,便成为清代古文复振的基本取向。
桐城派的蔚然兴起,也是顺应问途于唐宋的要求的,如方苞就认为初学古文不必师法汉文,“始学而求古求典,必流为明七子之伪体”(《古文约选序例》)。因而颇为有效地获得了一代“正宗”的声望。无论是方苞认为“艺术莫难于古文”(《答申谦居书》),还是姚鼐所说“古今才士,惟为古文者最少”(《复鲁洁非书》),都反映出桐城派对古文艺术性的高度追求。然而,桐城派的宗派作风与创作趣味,又形成新的古文藩蓠。作为桐城派文论体系的一个核心内容,方苞提出著名的“义法”说:“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又书货殖传后》)“有物”与“有序”所强调的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不过,所谓“义”,重在阐道翼教的内容,尤其是以宋儒义理为根本,这在效果上往往形成对文章生命力的束缚。桐城派的文章思想守正、内容单薄,应当归因于此。从“言有序”的角度看,不能不落实到笔墨蹊径,所以他又拈出“雅洁”二字作为文章语言审美风格的标准,制订了一些戒律,如对“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等一概摒斥于古文之外(《古文约选序例》)。
使桐城派的声势壮大起来的,当推姚鼐。他所编《古文辞类纂》一书,隐然归纳出他直承刘大櫆、方苞,近法明归有光,远绍唐宋八家的文统。他还以其主讲的书院为基地,传授古文法,培养和影响了一大批文士。“自惜抱文出,桐城学者大抵奉以为宗师”[(6)]。适应于乾嘉汉学兴盛的学术文化背景,虽然他在《述庵文钞序》提出“义理、考据、文章”三者相济为用的主张,希望“以考证助文章之境”(《与陈硕士书》),但他仍然坚持以宋儒义理为根本,对于崇尚鸿博的汉学深怀抵触之意。因而宋学与汉学的对抗,便成为姚门作风的一个重要内涵。方宗城《刘孟涂先生墓表》指出:
姚先生之门,攻诗古文者数十人,君与吾从兄植之先生、上元管异之、梅伯言名尤重,时人并称方刘梅官云。乾嘉间,治经学者以博综为宗,抵毁先儒,姚先生力障狂澜,戒学徒不得濡其习。
受考据派繁碎芜杂文风的刺激,姚鼐在实践上更注重文体的洁净精微。桐城派讲求法度、崇尚雅洁的宗风,创自方苞,而到姚鼐才告完成,成为桐城派的标准风范。
二
作为唐宋古文运动的一个历史性的结果,由六朝到中唐居于为文坛主流的骈文,退居于古文之次,历元明二代,几乎一蹶不振。在人们的意识中,“或以篆刻太工,为扬雄之小技;喻言虽妙,类《庄子》之外篇”[(7)]。这些就构成了清代骈文中兴所面临的历史包袱。
改变骈文的陪属地位,实有赖于创作实绩的出现。清初毛奇龄、陈维崧等学人才士的创作成就,标志着骈文在清代的复苏。而其高峰期的到来,则在乾、嘉时期。人才济济,名家如林,吴鼐《八家四六文钞》、曾燠《国朝骈体正宗》所选作家主体,均属此一时期高手。骈文讲求声偶藻饰,难免雕虫小技之讥。这一因袭已久的陈见,受清代骈文中兴之潮的冲击,也趋于淡化。这在学术条件与理论层面上,主要得益于两方面力量的作用:其一,骈文以富于书卷气擅长,尤为投合崇尚博学多识的汉学品味,这一机缘使骈体的地位也随之大为改观。这时期的骈文高手中,多为成就卓著的朴学家;如吴鼐《八家四六文钞序》介绍入选作者的才学时,就提到其中有人“修述朴学,传薪贾、郑”。不少阐扬朴学的文章,也采用骈体而名高一世,最典型的如孔广森为戴震学术著作所作《戴氏遗书序》,谭献就铨评为清代十五篇骈文佳作之一[(8)]。其它为考据专著或学术丛书撰序而出之以骈体形式的,不胜枚举。正如袁枚所概括:“散行可蹈空,而骈文必征典”(《胡稚威骈体文序》)。骈文“征典”的特征,就意味着它与学问的结合,这在崇尚宏博的学术氛围下,能得到相当的肯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骈文创作的繁盛与骈文尊体意识的加强,在乾嘉时期已开始形成某种良好的循环之势,其标志就是嘉庆十一年(1806)《国朝骈体正宗》一书的结集。“正宗”的名目运用于文集,以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为最早最著。因倡古文者以道统或文统之正自待,所以“正宗”之名似乎属于古文。曾燠选编当代骈文,而以“正宗”为其书名,透露出对骈体活力的信心。他在《国朝骈体文正宗》序言中指出:
古文丧真,反逊骈体;骈体脱俗,即是古文。迹似两歧,道当一贯。近者宗工叠出,风气大开……康衢既辟,不回墨子之车;正鹄斯悬,以待由基之矢。
中国传统的文艺思想重视“质”与“文”的统一、“道”与“技”的兼摄。勿庸置疑,骈文是技巧性极高的一种文体,容易弄巧伤质;相对而言,古文则显得是一种善于藏巧若拙的文体,加上有“载道”的意识,因而较易摆脱技巧层面的拖累。“骈体脱俗,即是古文”,这一论断借重于古文,意在表明骈体也能通往艺术的“康衢”,也有坦途可言。
其二,古文家尤其是桐城派古文的笔墨蹊径重又遭到诘难,这种批评多来自汉学家、骈文家以及脱略唐宋门迳的文士。由于桐城派依附程朱理学的背景,汉学家往往厌薄桐城古文,其中钱大昕对方苞的指责尤为严厉,讥讽“方所谓古文义法者,特世俗选本之古文”,认为方苞的只是达到了“波澜意度颇有韩、欧阳、王之规模”,甚至引述王若霖之言,判方氏是“以时文为古文”(《与友人书》)。时文有一套程式窠臼,如果古文家甘于步趋唐宋诸家的为文蹊径,也就难免变相的程式化之讥。阮元也不满于“近代古文名家,徒为科名时艺之累,于古人之文有益时艺者,始竞趋之。”(《与友人论古文书》)古文而沾上时文习气,这不仅在技巧上落入下乘,而且也谈不上义理的高超,即钱大昕所谓“法且不知,而义于何有?”《友人书》袁枚是一位不立宗派的文人,其《答友人论文第二书》对于骈散两体的比较,甚为通达:
夫古文者,途之至狭者也。唐以前无古文之名,自韩、柳诸公出,惧文之不古而古文始名。……韩、柳亦自知其难,故镂肝鉥肾,为奥博无涯涘,或一两字为句,或数十字为句,拗之,炼之,错落之,以求合乎古。人但知其戛戛独造,而不知其功苦,其势危也。误于不善学者,而一泻无余。盖其词骈,则徵典隶事,势难不读书;其词散,则言之无物,亦足支持句读。
本来,古文从立名之始,即获得自尊自重的面目,但在袁枚看来,古文也是一技,一旦形成流弊,其危害的隐蔽性与严重性甚至超过骈文。曾燠所谓“古文丧真,反逊骈体”,也是此意。这种认识,在骈散两体经历清代的发展演变以前,似乎不能如此清晰。而章学诚的《古文十弊》,更是具体剖析了古文丧真的种种病症。诸如此类多方面的作用,促使骈文渐渐走出自卑的逆境,并敢于与古文争胜。这其实是清代骈文中兴的更为内在的义蕴所在。
三
时至嘉道之际,古文与骈文相互抗衡的力量都更进一步地壮大起来。这主要是指桐城派的古文壁垒更为完善坚固;与此相对,褒赏骈体的呼声有所提高,也更为切实。最具标志意义的事,莫过于姚鼐《古文辞类纂》与李兆洛《骈体文钞》的相继刊刻行世。
《古文辞类纂》在嘉庆末年付梓,次年即道光元年(1821),《骈体文钞》也刊刻问世。《骈体文钞》31卷,收录晚周至隋代的文章共774篇,李兆洛的同乡好友庄绶甲(字卿珊)曾劝他更改书名,李兆洛专门写了《答庄卿珊》一信,重申自己的意图,说明书名不更改的理由即在于为骈体正名,以期真正融通骈散。他说:“今日之所谓骈体者,以为不美之名也,而不知秦汉子书无不骈体也。”由于是与好友的私人通信,其意见表述得直率而鲜明。李兆洛自己也预料到,《骈体文钞》一出,“恐古文家见之不平”[(9)]。显然,他主观上对此书的现实针对性也是很清楚的。这正如包世臣《李凤台传》所述:“此论盛推归、方,宗散行而薄骈偶,君则谓唐、宋传作皆导源秦、汉;秦、汉之骈偶,实唐、宋散行之祖。”
具体说来,《骈体文钞》的针对性是指向姚鼐《古文辞类纂》的。桐城派尊古文为文章正宗,桐城古文的统绪是从归、方直接唐宋古文而上溯秦汉,六朝骈俪之文被排除在这个文统之外。这一宗派意向应归功于姚鼐在理论上的总结,其《古文辞类纂序目》明确提出:“古文不取六朝人,恶其靡也。”黎庶昌将姚鼐文论的要义归纳为:“循姚氏之说,屏弃六朝骈丽之习,以求所谓神理、气味、格律、声色者,法愈严而休愈尊。”(《续古文辞类纂序》)可见,摒弃六朝是桐城家法的重要内容。那么,重视六朝、提高骈文的地位,也就成为突破桐城壁垒的关键所在。为了论证六朝骈文的存在价值,李兆洛使用的方法是“从流溯源”。秦汉文是桐城古文统绪的源头部份,李兆洛恰好把秦汉文作为骈体的源头[(10)]。这一做法实际上包含这样的潜台词:既然古文骈文同出一源,又有什么必要斤斤分别彼尊此卑呢?古文正统派“屏弃”六朝骈文的习见,使秦汉与六朝之间的文章源流关系发生阻隔。而重新打通这道阻隔,往往也不易完全为人理解,如其友人庄绶甲就提出不当选入司马迁《报任安书》、诸葛亮《出师表》等文。对此,李兆洛解释道:
若以为《报任安》等书不当入,则岂惟此二篇,自晋以前皆不宜入也。如此则《四六法海》等选本足矣,何事洛之为此哓哓乎?
一般的四六选本常常只是提供若干范文,以供揣模作法。而李兆洛通过选文,在文学源流的意义上确定骈体的价值,并探求贯通骈散的创作出路,这是他比《四六法海》等选家用意深曲之处。他还说:
《报任安书》,谢脁、江淹诸书蓝本也,《出师表》,晋宋诸奏疏之蓝本也,皆从流溯源之所不能不及焉者也。其余所收秦汉诸文,大率皆如此,可篇篇以此意求之也。(《答庄卿珊》)
李兆洛不仅以骈体蓝本的眼光来看等秦汉文,而且认为“宗两汉非自骈俪入不可”。这是正宗古文家所提不出来的见解,可谓骇俗之论。桐城派虽然也提倡效法两汉,但由唐宋古文入手,以“义法”的眼光去选择先秦两汉之文,因此文学趣味形成差别。
从袁枚指出“古文者,途之至狭者也”,对古文文统的反省,而李兆洛乘乾嘉以来骈散抗衡对垒之势,破古文家之成法,标举骈文之美,将一向排除在古文文统之外的六朝骈文纳入渊远流长的文章史中。这正如他的弟子蒋彤于《李申耆兆洛年谱》所指出:
先生以为唐以下始有古文之称,而别对偶之文曰骈体,乃更选先秦、两汉以及于隋为《骈体文钞》,欲使学者沿流而溯,知其一原。
既然骈散同出一源,那么斤斤于优劣尊卑,就显得没有什么意义了。这在文学史观的层次上,有助于消弥骈散畛域;同时在文学思想的层次上,也促进回归文学的本位和打通骈散的实践。这其实是李兆洛选编《骈体文钞》的旨趣所在。其《骈体文钞序》指出:
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奇偶也,方圆也,皆是也。阴阳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离,方圆必相为用。道奇而物偶,气奇而形偶,神奇而识偶。……六经之文,班班俱存。自秦迄隋,其体递变,而文无异名。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为骈俪。而为其学者,亦自以为与古文殊。路既歧奇与偶为二,而于偶之中,又歧六朝与唐与宋为三。苟第较其字句,猎其影响而已,则岂徒二焉三焉而已,以为万有不同可也。夫气有厚薄,天为之也;学有纯驳,人为之也;体格有变迁,人与天参焉者也;义理无殊途,天与人合焉者也。得其厚薄纯驳之故,则于其体格之变,可以知世焉;于其义理之无殊,可以知文焉。文之体,至六代而变尽矣。沿其流极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则其所出者一也。吾甚惜夫歧奇偶而二之者之毗于阴阳也,毗阳则躁剽,毗阴则沉膇,理所必至也。于相杂迭用之旨,均无当也。
谭献称赏这是“因端竟委之言,披文相质之旨,非深于学、博乎文者不能及此”[(11)]。李兆洛认为,文之有骈散,犹如天地之间的有阴阳、奇偶、方圆一样,是“相并俱生”、“不能相离”、“必相为用”的。事实上,由于汉字是单音节孤立语,一音一义,便于对仗工整;又有平上去入四声,使单音文字有所区别,并能以单音联缀而成双声、叠韵等,有抑扬顿挫、音韵协畅之美。所以从中国最早的群经诸子之文来看,其中骈偶的成份已相当可观。因此,他编选此书,“亦欲使人知古者之未离乎骈也”(《代作骈体文钞序》)。所以,融通骈散,“相杂迭用”,其意图不是对秦汉文的复归,而是要为文章写作的发展开拓一条更为宽广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拒骈或拒散皆为自隘其途,都有明显的缺陷。
四
李兆洛是阳湖文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一般说来,阳湖派是一个受桐城派影响而又别开生面的散文流派。这一批作家治汉学者较多,又受常州新学风的濡染,思想比较自由活泼;创作风格在奇正之间、“文体不甚宗韩欧”[(12)],表现出折衷求变的动向。而李兆洛所表现出的对正宗古文藩蓠的突破,既代表了这个文派革新通变的特征,也透露出嘉道之际学术文学挣脱既成框架的消息。
从散文领域看,这时期出现的贬抑韩愈或八家之论,很能体现向正统规范挑战的积极意识。如李兆洛这样批评韩愈:
文之有法始自昌黎,盖以酬应投赠之义无可立,假于法以立之,便文自营而已。习之者遂借法为文,几于以文为戏矣。(《答高雨农》)
对韩愈所开古文法门的不满,主要在于其助长了后世“借法为文”的流弊:
洛之意颇不满于今之古文家,但言宗唐宋而不敢言宗两汉。所谓宗唐宋者,又止宗其轻浅薄弱之作,一挑一剔,一含一咏,口牙小慧,谫陋庸词,稍可上口,已足标异。于是家家有集,人人著书。(《答庄卿珊》)
所谓“以文为戏”的提法,原来是裴度对同时代的韩愈文风的一种批评,见于其《寄李翱书》。认为韩愈倡古文以与骈文对立,“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在他看来,“文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浅深,不在其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平心而论,裴度担心韩文过求新异,难免堕入另一种偏重形式的文墨游戏,并非完全无的放矢。但韩愈能称之为“以文为戏”的方面与后世学韩者的“以文为戏”不可同日而语。这一点李兆洛也了然于心,他曾指出:“昔之病退之者,病其才之强;今之宗退之者,则又病其才之弱矣。”(《代作骈体文钞序》)也就是说,韩愈尚有矫枉过正的才力,而后世的步趋者则甘于规模,更无“奔放”之可言。这种情形,朱锡庚曾以辛竦的笔致描述为:“未成文章,先成蹊径;初无感发,辄起波澜。”[(13)]历史地看,用“以文为戏”贬抑韩愈的古文业绩,未必十分公允;但用“以文为戏”来针砭后世”比葫画瓢”的古文家[(14)],却可谓击中要害。同样是出于对当代古文之路日趋狭窄的忧虑,常州学派的著名学者宋翔凤十分推许裴度的意见,其《过庭录》卷十六引录《寄李翱书》全文,并尖锐地指出韩愈所辟古文门迳并非康衢,后学“若李翱、孙樵,力追韩氏,规矩犹在,尺度逾窘。盖以之陈廊庙,不足以铺鸿藻、信景铄也;以之告天下,不能使妇孺色动、悍夫垂涕也。徒有偃蹇之形,自示崖异耳,乌足重哉!”与李兆洛深有交谊、重视经世致用的包世臣,也把古文家空谈义理、无补实用的弊病归咎于韩愈:
窃谓自唐氏有为古文之学,上者好言道,其次则言法。说者曰:言道者,言之有物者也;言法者,言之有序者也。然道附于事,而统于礼。子思叹圣道之大,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孟子明王道,而所言要于不绥民事,以养以教;至养民之制、教民之法,则亦无不本于礼。其离事与礼而虚言道以张其军者,自退之始,而子厚和之。至明允、永叔乃用力于推究世事,而子瞻尤为达者。然门面言道之语,涤除未尽,以致近世治古文者,一若非言道则无以自尊其文。(《与杨季子论文书》)
这里批评韩愈,意在棒喝当世古文家对“门面言道之语”的执迷。破除古文创作中韩愈的偶像地位,显然是为了重新焕发文章的思想活力。
清初以来的文坛清算了明代前后七子“凭陵韩欧”之谬,认同唐宋成为古文主流。而嘉道之际再度出现贬抑韩愈之论,看似重蹈明七子之覆辙,其实反映了文学上更新求变的历史需要。这一转变的信号并不是孤立的,而与当时悄然兴起的学术新风关系密切。无论是今文经学的兴起,还是经世致用之风的复苏,都深受“殆将有变”的时代刺激,试图突破原有的学术格局,展现思想的风采。正如宋翔凤讥讽正宗古文家“徒有偃蹇之形”,寻求通变的学者文人一方面关注更为名符其实的新义理,也就是思想的实际魅力,另一方面关注文辞表现的闳丽,这就容易使他们把文章理想寄托在先唐,尤其是汉晋时代。李兆洛《答汤子厚》曰:
曩与彦文论骈体,以为齐梁绮丽,都非正声,末子竞趋,由纤入俗,纵或类凫,终远大雅,施之制作,益乖其方,文章之家遂相诟病。窃谓导源《国语》及先秦诸子,而归之张、蔡、二陆,辅之以子建、蔚宗,庶几风骨高严,文质相附。要之此事雅有实诣,非可貌袭。学不博则不足以综蕃变之理;词不备则不足以达蕴结之情;思不极则不足以振风雨之气。
这里提到以张(衡)、蔡(邕)、二陆(机、云)等人为归趣,实现“风骨高严、文质相附”的理想风格。作为一种理想的原型,它从历史中被发掘出来,当然是基于其本身的特点,以及发掘者切身的期待。汉晋文章的特点,是属词隶事,声色渐开,但尚没有发展到绸青媲白、讲究新巧的极致。这种中间状态,容易符合词意相称、文质相附、骈散相间等文学趣味。例如,《骈体文钞》卷一选入薛道衡《老氏碑》,并有评语曰:“此初唐四杰之先声,其小异者,尚有疏朴之致。”谭献十分赞赏这条评语,加案语道:“评以‘疏朴’,颇入微。南朝文章,惟晋人有之耳。”值得一提的是,谭献雅好《骈体文钞》一书,“李氏斯篇,恒在几席”,数十年间,披阅评点,颇能发挥李选精义,如其评语中揭出“汉魏义法”之说,就是一个极有会心的推阐。谭献在王简栖《头陀寺碑》文下评曰:“辞不泛滥,汉魏义法未沦。”那么,“汉魏义法”的关键在于辞意相称,联系他在李选“七类”之后所下的总评,有助于理解其具体所指:
七林闳丽,有章法,有句格,骈俪家之科律也。权其利钝,则枚叔语语用意,高不可企;陈思郁伊,意内言外,非苟作者;景阳已病蔓辞,而形容变化不无深沉之思。继此则斧藻而已。但后人运入杂文,便见遒厚,不可不习。
枚乘《七发》、曹植《七启》、张协《七命》,程度不同地符合辞意相称的标准,其所代表的恰是汉晋时的文采特点。谭献提到,尽管齐梁以下藻饰过繁,但“后人运入杂文,便见遒厚”,提示出骈散融合的另一种具体方法。
在步入近代的历程中,六朝前期文章倍受文坛有识者的青睐,这与清代骈文中兴的成功经验也有联系。关于清人的骈文取径,张之洞概括指出:“国朝讲骈文者,名家如林,虽无标目宗派,大要最高者多学晋宋体,此派较齐梁派、唐派、宋派为胜,为其朴雅遒逸耳。”(《輶轩语·语文》)善学晋宋者,在相当程度上表现为擅长骈散浑然之美。一些取法六朝的骈文家(有论者概称之为“六朝派”),其实也以此境为归趣。如其骈体创作“有六朝风格”的孔广森对六朝文的见解就非同一般,他说:“六朝文无非骈体,但纵横开阖,一与散体文同也。”[(15)]为文善于“陶冶汉魏”的汪中,近人李详曾分析其“独高一代”的原因:“汪氏之文,出范蔚宗《后汉书》,而承祚《国志》先于范氏,裴松之注所采诸家,规模如一,观其约疏为密,继以宏丽,文之能事,尽于此矣。容甫窥得此秘,节宣于单复奇耦间,音节遒亮,意味深长;又深会沈休文、任彦或之树义遣词,而不敢轻涉鲍明远、江文通之藩篱,此所以独高一代而推为绝学也”(《江都汪氏丛书序》)。范晔《后汉书》的文学成就,在于既富文采,又保有浑朴自然之致,许多精采论赞难于分辨单复奇偶,汪中会意于此,是其成功的主要秘诀所在。
正如汤鹏所深切感到的:“疏解调通之言,济时艰也。”(《浮邱子·树文》)试图突破陈规旧套对人心的桎梏,是19世纪中叶前后抱有忧患意识的文士共同的精神趋向。李兆洛、谭献等人明确倡导的不拘骈散论,既是在文章学上积极提供“疏解调通”的具体方案,同时还引导自由通达的思维方法,因而在文学思想史上有其不可忽视的地位。谭献在《复堂日记》中写道:“明以来,文士心光埋没于场屋殆尽,苟无摧廓之日,则江河日下,无可倚杵。予自知薄植,窃欲主张胡石庄、章实斋之书,辅以容甫、定庵,略用挽救,而先以不分骈散为粗迹、为回澜。”这里就把“不拘骈散”与挽救人心紧密联系起来,可见文学上的更新也是整个思想文化形态更新的一个环节。不过,十九世纪中叶前后,思想界尚缺乏外来文化的强烈激发,因而各种更新的方案仍然需要依托于逝去的历史,在古人身上寄寓理想,经学上的今文经学派以及不拘骈散论者回归魏晋,就是这种古典型态的反映。尽管如此,不拘骈散论蕴含着某种奔放的精神素质,它要求消弥畛域,消解禁忌,因而在一定意义上是世纪之交文界革命理论的前奏。梁启超自称其文“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清代学术概论二十五》),所谓文白、韵散乃至中外等界限,都可打通,由文白合一更打开现代白话文学之路。不拘骈散论者未必能料到后世新文体的发展趋势,但他们在自身的历史条件下所作的积极探索,对于散文向近代的过渡,无疑是有一定精神“先驱”意义的。
注释:
(1)《汤义仍先生文集序》,《牧斋初学集》卷三一。
(2)其《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谓:“启、祯之交,海内望祀先生,如五纬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发之。”《牧斋有学集》卷一六。
(3)《答山阴徐伯调书》,同上卷三九。
(4)(5)《明文案序》下,《南雷文案》卷一。
(6)方宗诚《桐城文录序》,《柏堂集》次编卷一。
(7)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序》语。
(8)《复堂日记》卷六。其余篇目有胡天游《一统志表》、《禹陵铭》、胡浚《论桑植土官书》、陆繁弨《吴山伍员庙碑文》、吴兆骞《孙赤崖诗序》、袁枚《与蒋苕生书》、汪中《自序》《琴台之铭》、孔广森《戴氏遗书序》、阮元《叶氏庐墓诗文序》、张惠言《黄山赋》《七十家赋钞序》、孙星衍《大清防护昭陵之碑》、乐钧《广俭不至说》。谭氏评之为“皆不愧八代高文,唐以后所不能为者”。《复堂类集》本,光绪十一年刊本。
(9)《养一斋文集》卷一八,《四部备要》本。案:此信之后还附有《代作骈体文钞序》(今本《骈体文钞》不载),李兆洛除了自序以外,又代庄绶甲作一序,可见他对宣传此选宗旨的重视。
(10)《骈体文钞》有38篇文章与《古文辞类纂》所选相同。若不计辞赋类七篇,其余几乎都是秦汉之文。
(11)《骈体文钞》谭献评本,世界书局1936年版。
(12)语出龚自珍《常州高材篇送丁若士履恒》。钱钟书《谈艺录》三九认为此语是对阳湖派文章“提要钩玄”之论。
(13)语出朱氏为其父朱筠文集所作序文,见《笥河文集》卷首,嘉庆二十年家刊本。李详评此文“叙文章源流,与章实斋《文史通义》相出入”。
(14)语出蒋湘南《与田叔子论古文书》,《七经楼文钞》卷四,道光二十七年刊本。
(15)据孙星衍《仪郑堂遗文序》,《仪郑堂文》卷末,《文选楼丛书》本。
标签:古文论文; 桐城派论文; 中国文学史论文; 古文辞类纂论文; 文化论文; 读书论文; 韩愈论文; 李兆洛论文; 六朝论文; 骈体文论文; 儒家论文; 骈文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