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与“玄鸟”新探_乌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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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编号:1003-2568(2006)01-0068-04中图分类号:G122文献标识码:A

《诗经》有两首诗歌谈到“玄鸟”。《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长发》:“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诗经》的这两首颂诗,实际上说明了商族人以鸟为图腾。商族人以鸟为图腾,已经为甲骨文献所证实。①

那么,“玄鸟”到底是什么鸟?《吕氏春秋》记载:

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此后,“玄鸟”主要被认为是燕子。“玄鸟生商”,在《史记》卷3中是这样记载的: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着于百姓,百姓以平。

尽管《吕氏春秋》是我们能够见到的最早的关于“玄鸟”的解释,但是,从《诗经》到《吕氏春秋》,中间有很大的时间空挡。孔子删诗,可知《诗经》形成年代至少在春秋末期之前。而《吕氏春秋》乃是秦相吕不韦集合门客共同编写的而成,形成的年代乃是战国末期。另外,《诗经》作品其实在远孔子删诗之前,就已经长久存在。很有可能在《吕氏春秋》的形成时期,距离《诗经》中关于商代的这两首体现图腾崇拜的诗歌产生年代,已经比较久远,诗歌在流传过程中,对于诗歌的理解出现偏差。也正因如此,对于“玄鸟”出现了多种解释。

“玄鸟”到底是何鸟,有好几种不同观点。郑杰祥先生认为玄鸟是雄鸡②;李启良先生认为“玄鸟生商”表现了先民的太阳崇拜③;郭沫若先生认为,玄鸟不是燕子,而是凤凰。他说:“但无论是凤或燕子,我相信这传说是生殖器的象征,鸟直到现在都是生殖器的别名,卵是睾丸的别名。”④ 笔者认为,玄鸟就是乌鸦。理由如次:

一、在母系社会,把图腾的形象定位为能够反哺母亲的乌鸦,是母系社会一种现实的折射。众所周知,图腾崇拜是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那时,人们实行群婚,他们保存了其始祖的母亲的名称,却搞不清父、母、子女之间的自然关系,所谓“民知其母,不知其父”(《庄子·盗跖》)。先民于是将其始祖的诞生归诸与神发生关系。这个神就是图腾。图腾一般选择和氏族有密切关系的自然物,并奉之为氏族群体的徽号和象征。

任何图腾,都是社会心理和社会现实的曲折反映。我们先人对于母亲非常的尊崇。假设乌鸦作为图腾,可以理解为对于母系社会崇母情节的折射。老子是春秋时期的思想家,他的思想体系中仍然有崇母的印痕。老子认为:“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老子》)先人对于事物的理解,就是认为女性是首要的。开始的“始”字,《说文》曰:“始,女之初也。”母亲的“母”字,《说文》亦曰:“母,从女,像褒子形。一曰像乳子也。”河上公注:“母,本也。”《老子》所谓“玄而又玄,众妙之门”,更是被认为对于女性器官的崇拜。乌鸦和母性联系在一起,缘于乌鸦反哺。乌鸦生育子女,辛辛苦苦地觅食喂之养之。当小乌鸦能独立生活后,老乌鸦的眼睛就瞎了。小乌鸦外出觅食对老乌鸦喂之养之,直到老乌鸦的眼睛恢复了视力,小乌鸦才离开。

乌鸦因为反哺受到赞美,史不绝书。《后汉书·赵典传》记“鸟乌反哺报德”,由孝乌所引申;《通典》卷58引郑众《记物》,记婚礼之物中有“乌”,云:“乌,知反哺,孝于父母。”晋朝崔豹《古今注》:“乌,一名孝乌、一名玄乌。”乌鸦成了古代婚俗中的信物。乌鸦甚至因为孝顺,还被编为童谣:“城上乌,哺父母,府中诸吏皆为友。”⑤ 千年而下,不少古典诗歌对于乌鸦“反哺报德”行为大唱赞歌。

第二,郭沫若先生“玄鸟”是“生殖器的象征”的说法受到大家的肯定,其实不然。《淮南子》卷7:“日中有踆乌。”《艺文类聚》卷100引《皇帝占书》:“日中三足乌见者,大旱赤地。”王充《说衡·论日》:“儒者曰: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蟾蜍。”乌能够与日俱生,并且夸张为“三足”,与“生殖器象征”是一种高度想象的吻合,夸张其阳气极盛,终于成为神鸟。晋代的葛洪认为,把乌鸦“阴乾百日,并毛羽捣服一刀圭,百日得寿五百岁”(《抱朴子·内篇》卷4)。尽管是一种非常残忍的做法,但是,也充分证明了在葛洪看来,乌鸦象征了非常厉害的阳精。相似的例证是:北方人普遍崇拜的是乌鸦,今天的满族人仍然崇拜乌鸦,满族人崇拜乌鸦实际上就是因为对男神的崇拜。“满族把祭杆和祭乌鸦习俗是当作‘祭天神’活动来进行的,满族人曾在春秋两季‘祭天’……乌鸦实际是代表男神的,它的功能就是配合女神进行生命繁育与创造的。”⑥

第三,“玄”的意思是赤黑色,这种颜色的为代表的鸟,非常容易让人想起的就有乌鸦。乌鸦的“乌”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鸟’字点睛,‘乌’则不,以纯黑故不见其睛也。”《诗经》“莫赤匪狐,莫黑匪乌”的意思就是:没有什么动物的红色比得上狐狸,没有什么动物的黑色比得上乌鸦。《庄子·天运》里说“夫鹤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说明我们的先人,想起黑色的鸟的时候,总是首先想起乌鸦。因此,我们认为,玄鸟不是燕子或者凤凰,而是乌鸦。

第四,关于最流行的“玄鸟是燕子”的说法非常值得怀疑的原因是:后世有大量对于乌鸦的崇拜,但是,却并没有对于燕子的崇拜。除了满族崇拜乌鸦,“从文献记载的传说及部族名称来看,古代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诸民族中乌孙、克烈等民族或部族中流行崇信乌鸦之风,乌鸦可能是他们的图腾神;也是他们神话传说中的飞禽形象”⑦。对于乌鸦的崇拜不仅见于中国,还见于国外:“在日本人眼里,乌鸦不仅聪明,而且它还是通灵的鸟,是天神降临的导向鸟,所以在很多地方都把乌鸦奉为神灵。”⑧“阿拉斯加的乌鸦部族之竖于酋长家前的图腾柱,顶端刻一鸟嘴突出,口中含一鲸头人身的图像。鸟形即酋长的图腾祖先大乌鸦。”⑨“大乌鸦为阿拉斯加及英属哥伦比亚一带的英雄人物,相传它有超人的能力和超自然的形态。”⑩ 对于乌鸦的崇拜者多而对于燕子的崇拜者无,这样的情况我们可以作一种理解,就是:开始的时候就是对于乌鸦的崇拜,而没有对于燕子的崇拜。

第五,王亥是商契的第六世孙,甲骨卜辞中称之为“高且(祖)亥”、“王亥”、“高且(祖)王亥”,《山海经·大荒东经》中也作“王亥”,王国维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王考》一文中说:

卜辞作王亥,正与《山海经》同,又祭王亥,皆以亥曰,则亥乃其正宗,《世本》作核,《古今人表》作垓,皆其通假字。《史记》作振,则因与核或垓二字形近而讹。夫《山海经》一书,其文不雅驯,其中人物,世亦以子虚乌有视之。《纪年》一书,亦未可尽信者,而王亥之名竟于卜辞见之,其事虽未必尽然,而其人则确非虚构。(11)

王亥率领商部落,赶着牛羊到其他部落进行交易,其他部落的人把他们称为“商人”。王亥最后一次贸易是与黄河以北的有易氏。《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山海经·大荒东经》注引《竹书纪年》记载,说明了王亥被杀死的原因:帝泄,“十二年,殷侯王亥宾于有易,有易杀而放之”;“殷王子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是故殷王甲微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灭之,遂杀其君绵臣”。

卜辞中多次称亥为“高祖”或“高祖亥”,说明了王亥为首领时所开创的事业及活动值得后人纪念,对商族历史产生了重大影响。这一点从甲骨文中多次出现“王亥崇我”的记载也可证明。当时,商朝人祭祀王亥所用的牲畜多达三十牛、四十牛,甚至五十牛、三百牛,有时还用祭天的礼节来祭祀王亥。

王亥是今天意义上的商人的始祖,他的死,就是在和部落的交易中死的。而“亥”字本身,乃是鸟的形状。后人对于他的崇拜,强化了本来就有的乌鸦崇拜,并且,赋予了乌鸦崇拜新的含义:乌鸦和商人的命运更加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并且被不断的神话。《诗·小雅·正月》“瞻乌爰止,于谁之屋”,依照《传》的说法“富人之屋,乌所集也”。在最渴望致富的商人眼里,乌鸦代表了财富。一直到唐朝,乌鸦都受到崇拜,并且被认为是可以带来财富的,上文曾经例举元稹、白居易的诗歌,也证明了这一点。

第六,唐代商人对于乌鸦宗教性的崇拜,也间接证明玄鸟就是乌鸦。唐代商人的乌鸦崇拜,可以理解为商朝以后,商人的习俗世代相传,一直延续到唐代。让我们先看几首唐诗:

商颜多义鸟,义鸟实可嗟。

危巢末累累,隐在栲木花。

他巢若有雏,乳之如一家。

他巢若遭捕,投之同一罗。

商人每秋贡,所贵复如何。

饱以稻粱滋,饰以组绣华。

惜哉仁义禽,委戏于宫娥。

吾闻凤之贵,仁义亦足夸。

所以不遭捕,盖缘生不多。

(皮日休《惜义鸟》,《全唐诗》卷608)

神乌惯得商人食,飞趁征帆过蠡湖。

(熊孺登《董监庙》全唐诗卷476)

商女经过江欲暮,散抛残食饲神鸦。

(孙光宪《竹枝词二首》其一,《全唐诗》卷28)

商人对于乌鸦的崇拜是一种宗教性的,宗教性的崇拜不是三天两天可以形成的,必定有着长久的渊源。与商人的宗教性崇拜相表里,普通民众认为乌鸦是财富的代表。“此乌所止家,家产日夜丰。上以致寿考,下可宜田农。主人富家子,身老心童蒙。随巫拜复祝,妇姑亦相从。”(白居易《和大觜乌》,《全唐诗》卷425)此诗是和元稹而作,元稹在诗歌中写道:“翱翔富人屋,栖息屋前枝。巫言此乌至,财产日丰宜。主人一心惑,诱引不知疲。转见乌来集,自言家转孳。白鹤门外养,花鹰架上维。专听乌喜怒,信受若神龟。”(元稹《大觜乌》,《全唐诗》卷396)这两首诗歌,诗人都是对于社会普遍流行的乌鸦信仰进行批判,从另外一个侧面来看,说明民众对于乌鸦的崇拜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

乌鸦作为商人的崇拜物的历史轨迹是非常的明晰的。赵国华先生认为:“可以追溯出其部落的图腾是子即卵,而不是玄鸟,玄鸟固然曾被殷商先民奉为男根的象征物,加以崇拜,后来却只是演化成了殷商人的吉祥物。”(12) 笔者同意他结论的最后一句。

葛兆光先生认为:“唐代是人们对乌鸦印象改变的转折时代……究竟为什么在唐代以后,‘慈乌’会变成‘寒鸦’?其中原因可能很多,不是一下子能说清楚的。”(13) 我以为这可以从唐代经济重心的南移有关系。唐代的中后期,财政主要依靠江南,完全改变了中唐朝以前的格局。如杜牧称浙东一带“机杼耕稼,提封九州,其间茧税鱼盐,衣食半天下”。(14) 政治就是经济的集中体现,当经济重心南移以后,因为南方的整体习俗的不同,乌鸦的“慈祥”没有了,代表的财富也没有了:

一旦知道了乌鸦的生活习性与生存情况,我们也就明白了中国史书所载的“北人喜鸦恶鹊,南人喜鹊恶鸦”的原因所在。历史上,北方是游牧经济为主,乌鸦的“清洁工”与“保健员”的角色得到了充分体现,而南方是农业经济为主,乌鸦的“偷食者”和“糟蹋者”的角色反而日渐突显出来。因此,在南方乌鸦常常与民间故事无缘。(15)

附带的说一点,《科技日报》2005年2月23日报道:加拿大的科学家罗佛夫通过严格的科学研究证明,世界上的鸟类中,乌鸦的智商最高。后来美国科学家也得出同样的结论。

我们的先人对于乌鸦的崇拜,确实是别具慧眼。

注释:

①胡厚宣《甲骨文商族鸟图腾的遗迹》,《历史论丛》第1辑,中华书局1964年版;《甲骨文所见商族鸟图腾的新证据》,《文物》,1977年2期。

②郑杰祥《玄鸟新解》,《中州学刊》,1990年第1期。

③李启良《玄鸟生商与太阳神崇拜》,《东南文化》,1995年第1期。

④《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328~329页,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⑤《太平御览》卷412所引《东观汉纪》。

⑥杨朴、李艳荣《满族祭杆仪式的跨文化阐释》,《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10月版。

⑦那木吉拉《古代突厥语族诸民族乌鸦崇拜习俗与神话传说》,《民族文学研究》,2003年第4期。

⑧李燕《乌鸦在日本》,《日语知识》,2002年第2期。

⑨岑家梧《图腾艺术史》,学林出版社1986年版69页。

⑩岑家梧《图腾艺术史》,学林出版社1986年版,151页。

(11)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王考》,《观堂林集》第213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11月版。

(12)赵国华《“玄鸟生商”神话释略》,《金筑大学学报》综合版,1998年第4期。

(13)葛兆光《慈乌与寒鸦》,《中国典籍与文化》,1996年第3期。

(14)《全唐文》卷748,杜牧《李讷除浙东观察使兼御史大夫制》。

(15)杨泽文《乌鸦》,《环保教育》,200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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