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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 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60X(2007)02—0101—05
本文所涉之北随园,乃清代直隶任丘诗人边连宝,他与同时的清代著名诗人袁枚号称南北两随园。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引《听松庐诗话》:“石农《题任丘边征君连宝诗集》云:‘一时南北两随园,各有澜从舌本翻。瀛海诗人工乐府,仓山仙吏富词源。’边随园固不为袁随园所掩也。”[1] 袁随园自然指袁枚,边随园即指边连宝,与袁枚有“南北两随园之目”[2],“学者称北随园先生”[3]。可见,北随园在当时亦是北方诗家重镇。边连宝在清诗人中是名家,而非大家,其身后亦诗名不彰。但学术研究的价值与研究对象应是两回事,对边连宝及其诗歌的研究,有利于还原清诗史以本来面目,对于“史”的流程和清诗的完整景观是不可或缺的。以下尝试论之。
一、“高天厚地一诗囚”
边连宝,字赵珍,一作肇畛,号随园,晚号茗禅居士。直隶任丘(今河北任丘)人。生于康熙三十九年(公元1700年),卒于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历康、雍、干三世。
任丘边氏家族为当地的名门望族,自明以后“累代科第不断,故顺天乡试有‘无边不开榜’之谣”[4]。边连宝的祖上有官至户部者,曾祖曾任安庆太守,祖父边之铉曾任福州司马。父亲边汝元,“精音律,擅书画,诗以杜甫为宗,清苍雄健,与庞垲埒,又擅戏曲。着有《桂岩草堂诗集》及《傲妻儿》、《鞭督邮》杂剧”[5]。少随父宦游,十上棘闱而不售。年逾六旬,犹日率诸儿挑灯夜诵,寒暑不辍。他把自己一生没有实现的梦想,全部寄托在了儿辈的身上。边连宝十六岁时,边汝元卒。边汝元授书糊口,原本家境并不宽裕,边汝元既卒,情形可想而知。
这个家族的主要人物大都度过了读书、着书的生涯,并以科举作为谋取功名的途径。生长于这样的一个书香孝友,以科举为业的家族,而父亲却屡试不第,家境日益窘迫,边连宝想猎取功名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康熙五十八年(1719),边连宝补博士弟子员(生员)。在踏上了漫漫科举之路的开始,年轻的诗人仿佛看到了通天的大道,小有挫折亦并不挂怀,在《放歌行》中唱道“星河牢落青天高,长吟击节悲且豪。丈夫会应有变化,安得郁郁困蓬蒿”,大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气概。
在当时的封建社会,一个知识分子想做一番事业,即使是实现个人微小的理想与抱负,就不免踏入仕途,而科举又是进入官场的唯一门径。边连宝“初从事举子业,以古文为时文。学临川两大,又好桐城方望溪先生稿,目为国朝独出。有谓不利于科举者,辄斥之。既而屡踬场屋,持所守不少变。……尝言文道志而已。……故其率然有作,直吐胸中所欲言”[6]。正是这种倔强,导致他在乾隆九年(1744)放弃科举之前的十次应考和被举荐,皆无功而返。随着科举失败带来的沮丧,功名之心日减,归隐之志日增,而当年一闪而逝的豪情,再也没出现过。
在这期间,雍正十三年(1735)乙卯科试,边连宝受到学使钱陈群的赏识,拔之,贡成均。他“持其艺遍示在朝诸名公,声大震。廷试时,礼部尚书任兰枝与侍郎李祓司校阅,署第一,发视相贺”[7]。但次年,乾隆元年(1736), “总督李卫荐应博学鸿辞,召试不中”[3]。戈涛《随园征士生传》说此次“为少司寇督畿学钱公陈群所举。既试放归”,则可能—是有钱陈群从中相助。
大概在乾隆九年(1744),边连宝在又一次乡试失败之后,自行结束了科举之路。戈涛《随园征士生传》说他“甲子后决然舍去,专力诗古文词”。可能与此同时,他也决定不再踏入仕途,不再抱涉足官场的念头。这种退缩有迫不得已的一面,他在《代书答芥舟》中自言:“昔者我下第,慷慨悲填胸。当筵情激切,泪下何淙淙。”可见他心中的痛苦与凄凉。但终老泉林的思想占了上风,主要原因还是主观上的决定,所以,几年后他又被荐举经学时,便毅然决然地放弃了。
乾隆十四年(1749),朝廷征经学之儒,钱陈群再举之。当时天下所举共三十九人,非笃老疾病不应这次荐举的独有边连宝一人。他的朋友戈涛“亦被荐,劝之行,且曰:‘君不尝应博学鸿词乎?”边连宝说:“然。博学鸿词,唐之科目,犹科举也。今特如汉伏胜、董仲舒者,吾乌可以斯未能信之学,矫诬干上以幸取哉?”[7] 这次的举荐与以往不同,实际上是给那些饱学之士而又科举不利的开方便之门。但此时的边连宝对功名已经看得很淡了。这次拒荐,“尝自言:‘……非恶富贵而逃之,自度不堪其劳耳。’其志趣高洁若此”[3],因而给他带来了声誉,“天下士闻而高之”[6]。
钱陈群对边连宝诗文极为推重,乾隆十五年(1750)冬,钱陈群过任丘,感慨于边连宝拒荐经学,倍为惋惜,作《过任丘东边鸿博》诗云:
边生卧瀛海,相赏抵璠玙。好卖文园赋,曾怀光范书。雨中行旆湿,云外幽人居。执手终成阻,何因一起予。[6]
十二年后,钱陈群有《辛巳嘉平过任丘晤边肇畛征士赋有乌一篇为赠》,中有句云:“梦中携手三千里,月下来投十二年。鹤发尚书携旧履,鸡栖处士卧寒毡。”[8] 诗中可见两人情谊之深,又可见钱陈群对边连宝贫寒境遇的同情。后钱陈群过河间,有寄怀边连宝、李中简、边继祖(系边连宝族侄)、戈涛、纪昀等七人的诗,云:“非予树桃李,此郡本芳菲。诸子骧皇路,边生隐少微。偶然成出处,终减受恩深。圣主怜衰病,劳人暂息归。一从叨祖席,且自赋初衣。镜识吟诗瘦,心知得道肥。”[6] 诗名为寄怀七人,实是为边连宝而作,有对他的安慰,更有对他的誉赏之词。
放弃仕途之前,诗人一边授馆糊口,一边忙于科举,此后则无意仕进,以授馆为业,自称“三家村里老教书”,专心致志地作一诗人了。
边连宝中年以后,自号茗禅居士。戈涛《随园征士生传》说他“少嗜酒,中年易为桑苎之好,因号茗禅居士。方四十,头童如髡,一日趺坐书斋中,闭目垂首。予自外窥之,兀如入定老僧。因叹息殆所谓宿根非邪”。蒋士铨《随园征士边君传》说他“随身一茶铛,晚号茗禅居士。空斋晏坐,宛然一老僧,然不好释氏书”[8]。古来倜傥不羁之士,晚年往往逃归禅宗。边连宝的《随园诗草》八卷之后附《禅家公案颂》一卷,卷首云:“冬夜岑寂无聊,因取《指月录》读之。”在他的诗中,参禅悟空的句子时有所见。可见他虽“不好释氏书”,而禅悦的境界则是他追求的。他的品茗也是为了寻禅,《梅蜇庵为余作〈茗禅图〉以长句酬之即题图上》诗云:“……茗中元(玄)味妙寻禅,定后神光化作水。”
乾隆十六年(1761),边连宝充任丘县桂岩书院山长兼摄志书馆事,撰修县志。对有司的提举,他颇为感激,《桂岩书院兼志书馆题壁》说能有微薄的廉俸,是“大尹应怜范叔寒”。而自己一生业儒,终于有了一点用武之地亦稍感满足。
边连宝任桂岩书院山长只两年,此后又开始四处飘泊的授馆生涯。范围据诗中所记,多在任丘境内及周边的雄县、献县等地。乾隆三十一年(1766)春,六十七岁的边连宝来到新安(今河北安新)授馆。这次至第二年止,此后几年,他大概居家,再也没有出去。三十三年(1768),边连宝的九兄之子廷抡出守徐州。同年,至友戈涛因病去世,对边连宝刺激很大。第二年,作《哭芥舟十七首》。蒋士铨《随园征士边君传》说:“涛既死,君屏交游,惟与兄竹岩(九兄号)诗酒唱酬而已。”
边廷抡授两淮都转运使转官扬州后,乾隆三十六年(1771),九兄就养扬州,边连宝应兄侄之邀,于此年秋梢同九兄往游江南。时边连宝七十二岁,自谓“生平足迹未出千里之外……年逾古稀,老病侵寻,不谓翻作壮游也”。九兄七十五岁,两位古稀老人,“穷大江南北名胜,箯舆画舫中二老歌吟弗辍,旗亭僧壁传写殆遍”[8]。一年之中,边连宝所作诗集中存百五十余首,仅游平山堂就不下五次,可见他的兴奋之情。这次壮游,他和九兄“都为《南游埙篪集》一卷,一时传为佳话”[9]。边连宝之《南游埙篪集》一卷,当为其《随园诗草》之第八卷。
当时,蒋士铨主讲永安书院。他与边连宝同为钱陈群的门下士,又与边廷抡会试同年,两人一见而引为知己,并多有唱和。蒋士铨对边连宝的人品诗文甚为服膺,其《随园征士边君传》云:“君虽以韦布老,而文词斑然耀于世,安可谓之不幸哉。呜呼!”陶梁《国朝畿辅诗传》引《红豆树馆诗话》亦曰:“今《随园诗草》八卷,皆经心余太史甄定,而霁峰(边廷抡字)都转所刊行也。《忠雅堂集》中有用东坡《歧亭》韵与先生唱和诗。其《题随园无双谱诗后》七古一章,推服尤至。”[1]
这次壮游,边连宝已是龙钟老态,百病缠身,“裹帽防头冷,升车倩人扶。严霜点须鬓,一色总无殊”(《二十里铺早发》)。行前有诗云:“金焦真到手,便拟了浮生。”南游一载,归后便大病不起,前诗竟成谶语,又越一载,真的了了浮生。乾隆三十八年(1773)秋,卒,年七十四。归后一年中所作诗,集中收12首,并注为绝笔诗。这些诗或摅写情怀,或遥别亲朋,或述身后之情状,颇为凄惋,然于生死事又至为旷达。“(卒)前一夕,尚作诗,有‘衔杯直到盖棺后,搜句不忘属纩时’句。又口占寄别竹岩(九兄号)有‘百年终有限,一面已无期’句,逸情至性可概也。”[8]。北随园就这样吟诗一生,又在自己的吟唱声中走完了一生。边连宝的一生完全是诗人的一生。他是一个比较纯粹的诗人,诗于他既是人生的目的,又是手段。他的思想是正统的儒家思想。儒家最理想的人格境界是内圣外王,这种价值取向经过历史沉淀,泛化为普遍的社会心理,在文人士大夫中表现尤为突出。外王即谓“达则兼济天下”,内圣即谓“穷则独善其身”,后者只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边连宝走的就是后一途径。而在这方面,诗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个事无营争得过,闲窗抱膝日长哦”(《论诗》之一),也是支持其生命的骨骼,《问君》云:
问君抵死欲何求,不盖棺时不肯休。暮咏朝吟真作病,行间字里总生愁。枯肠乍可逢稠粥,孱骨应难避老裘。七字符郎如我赠,高天厚地一诗囚。
“高天厚地一诗囚”是元好问评孟郊的一句诗,诗人以之自比。他的创作态度亦极其认真,几近于“苦吟”。这不仅从他的诗作本身可以看出,而且在诗中多次提及。《自笑》云:“一字未安芒在背,千篇已就雪盈头。”《对菊有感》云:“皇天不放苦吟身。”
诗人一生愁苦,《问君》诗云:“问君近日底支持,两字随缘可尽之。不得已时先去酒,未如何处且吟诗。”广而言之,诗人的整个一生也是这样支持过来的。
二、“清矫冷峭”之诗风
关于其清矫冷峭诗风,前人早有定评,如徐世昌《晚晴簃诗汇》称“随园诗以清矫胜”[9](卷七十五),又称其“诗以冷峭为主”。清矫冷峭也确实是随园诗的总体风致。
从取材造境看,诗多作于秋冬,取萧条清寒之景,抒苦寂愁闷之情,造境严冷,是清矫冷峭诗风形成的主要原因。从节令气候看,诗人偏爱秋冬。他的诗中很少有花团锦簇的烂漫春色,夏天在他也多为霪霖苦热。而秋天之高旷,秋景之淡泊,秋月之清冷,秋木之萧瑟,秋水之澄碧,甚至冬天的凄枯孤寂,都成为诗人抑郁愁苦心境的寄托,于是无不可以入诗了。历来诗人多喜秋天,而且多悲秋之情结。万物凋零的死之征兆,常引发诗人的身世之感,使他们敏感而多痛苦,而痛苦又磨砺着那敏感的神经。对于诗人敏感而又纤细的心灵来说,痛苦并不是奢侈品,而唯有痛苦,才能深化诗情,净化心灵。边连宝自己也说“诗思逢秋健”(《诗思》)。
一个诗人有没有独特的风格,或说是否能自成一家,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是否建立了自己独特的意象群。从意象看,随园诗的自然意象多萧瑟孤清,多冷色调,少暖色调,像“疏星淡月”、“孤村灯影”、“败叶”、“秋蝉”、“寒蛩”等等,以助成清冷苦寒的意境。这一方面可能是从孟郊、贾岛等人之诗悟来,更主要的是这些意象最契合于诗人的内心。
诗中多有句子写清冷之景。如:
夕露候蛩吟砌晚,斜阳秋草闭门深。(《初秋咏怀》)
川摇秋练白,鸦点暮痕青。(《年华》)
啼鸟哑哑催病叟,新月胧胧挂寒村。(《日落》)
孤灯昏挂壁,斜月冷侵门。(《冬夜》)
风传凉笛惊秋梦,月散高槐踏夜冰。(《新秋夜起》)
半明半灭壁灯暗,乍断乍续檐蛩吟。(《秋夜苦雨》)
鼠黠欺灯晕,鸡寒惊月芒。(《冬夜》)
诗句中的形容词如深、白、青、昏、冷、暗、寒;名词性复合词如夕露候蛩、斜阳秋草、寒村、孤灯、斜月、凉笛、夜冰等意象组合在一起,相互映照,便营造出清寒冷峭的意境。诗人造清寒冷峭之境,是为了抒发寂寞愁苦的心怀。境生情,情寓于境。
生活意象及所造之境亦是如此,凄冷悲凉,而更加了些苦寒的味道。如《饮酒》:
垒块殊难遣,樽罍强自宽。戟喉村酒辣,沁齿老齑酸。鸳瓦霜应遍,泥炉火亦寒。杜陵邀酹汝,吾道果艰难。
诗人借酒以自宽,但劣质的村酒辛辣刺喉,久渍的咸菜酸透牙齿,屋外霜落遍瓦,屋内微弱的炉火挡不住寒气。“辣酒”、“酸齑”、“瓦霜”、“寒炉”,几个意象,有触觉,有味觉,都给人强烈的不舒适感。贫寒凄冷的境地令人不寒而栗,难怪诗人不禁想起了有过同样经历的杜甫。又如《头衔》所道:“粟起寒肌思薄酒,棱生布被欠无盐。”
诗人爱静,爱冷,爱黄昏,爱深夜,爱冬秋。黄昏深夜是静的,冬秋的黄昏深夜则既冷又静,故诗人写冬秋黄昏深夜的诗甚多,仅就以其冠题的诗即不可胜数,如《冬夜》、《暮冬》、《秋晚》等等,试看《秋夜》:
人寂扉初掩,钟鸣市不哗。西风吹老屋,秋梦入黄花。霜损全干叶,枝摇欲睡鸭。参旗与斗柄,约略已横斜。
这些诗的意象和境界是如此典型而色调统一,几乎使人怀疑诗人并不是在写身边景,身旁物,而是采用缘情布景的表现手法,是在为情造境。其实不然,正如刘勰所说的“物以情观”[10],王国维亦云:“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11] 是心理机制决定了审美投射。春花秋月,夏风冬雪,良辰美景四时各具,并不是物皆清冷,而是诗人的内心情感决定了进入他审美视野的景物。边连宝愁苦的心境,使他多对清寒孤冷的景物心领神会。他的一组咏物的“古字”诗最能体现这一点,包括《古书》、《古剑》、《古琴》、《古鼎》、《古碑》、《古寺》、《古树》,都写得古冷。这种取材造境,决定了他清矫冷峭诗风的形成。
诗风的形成与诗歌所表现的题材内容和诗人的个性才情不可分。题材具有决定诗人情感类型的作用,而诗人的个性才情又影响着他对题材的选择,徐祯卿在《谈艺录》中说:“行旅迢遥,辛苦各异;遨游晤赏,哀乐难常;孤孽怨思,达人齐物;忠臣幽愤,贫士郁伊。此诗家之错变,而规格之纵横也。”诗人自己亦云:“人言穷极乃工诗,此理于今信不疑。纨绔原非风雅料,勋名但作鼎钟资。孤臣孽子怀君父,思妇劳人念别离。约略都从穷里得,千秋一刻更奚辞。”(《论诗》之三)随园诗清矫冷峭诗风形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诗人一生郁郁,贫寒愁苦的生活境遇无疑是首要因素。诗人曾在《秋夜起》诗中云:“新诗饶有寒酸气。”对于自己的穷愁酸涩之音,诗人有自己的解释。诗人常以孟郊自比,如《读东野诗》云:“人皆病苦涩,我颐独为朵。其味美于回,诵如咀谏果。郊寒而岛瘦,故与时相左,寒瘦厌不为,肥热亦云伙。”诗中自注苏东坡读东野诗云:“奈何将两耳,听此寒虫号。”诗人颇不以为然,说“幽幽鸣秋虫,正以寒入妙。我笑苏子瞻,两耳无聪窍。”(同上)《秋日杂诗》又云:“清啇沁骨髓,发为酸楚吟。物理有推激,欲制难可禁。金匏虽异族,笙磬乃同音。孟郊死已久,谁当知我心。”不是不想为别音,而是迫不得已。此语颇能道出个中滋味。然而诗人在贫寒不遇的境况下,仍坚守“独善其身”之道,处于贫富交战之中,使其诗于“冷峭”之外,又多了几分清矫。戈涛在《随园诗草序》中云:“即其晚年深造自得,其刚果之气不能自没于冲夷淡寂中。此随园之真也。”盖指此云。可以说,特定的生活环境和人生际遇决定了随园诗的题材和情感取向,同样也决定了他的诗风。其次,诗人简介淡寂的个性也是其诗风形成的一个原因。戈涛《随园征士边君传》载他“为人修干朗眉宇,有须无髭。性狷简,不能依阿流俗。有不可持,非其所与,竟日对,可不交一言。香树先生谓为多山林之气”。又载“君雅不喜读释氏书,而气若与近。……方四十,头童如髡。一日跌坐书斋中,闭目垂首,予自外窥之,兀如入定老僧。因叹息殆所谓宿根非邪”。诗人中岁以后自号茗禅居士,好禅爱静。这种狷介冲冷的个性,渗入其诗,深刻影响着他的诗风。
诗人抒发自己及朋友愁苦的诗篇风调孤冷。而描摹山水,游心自然等带有闲适情怀的作品多淡雅、幽静、清新、明快,也表现了其诗“清矫”的一面。如《晚景》:
斜阳映水水明楼,杨柳阴中系钓舟。两岸小鬟齐唤鸭,一塘风露藕花秋。
这类诗的典型意象是缔盟鸥鹭。他把自己视为自然生灵的一部分,视为心灵安栖的所在。这个意象代表着与自然的一种和谐关系,更具有清矫自然的色彩。如《赴新安馆》二云:“鸥鹭遵枉渚,凫鹥散回汀。心赏缅忽远,目遭趣已生。回首念初服,原同渠辈盟。”
综上所论可知,诗人的创作风格确以清矫冷峭为主调,抑郁苦闷时多冷峭,淡泊闲静时多清矫,并且这种风格又与其生活境遇、个性才情及其在两者基础上形成的诗歌创作的取材造境偏好一起,构成了一种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
与袁枚比较,南北随园迥然不同。二人论诗与创作均主性情,但性情的内涵却大不相同。袁枚的性情更具离经叛道的世俗平民性、自由个性化色彩,映出了封建时代新鲜的光泽;边连宝的性情则多限于儒家的道统之内,更具传统色彩。袁诗于大胆清新中,时流于庸俗浮华;边诗则于清寒冷峭中力归于雅正。
南北随园之别体现了南北之别。中国在地理环境和由其而生的人文风俗上历来有南北之别,如《北史·文苑传》云:“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顾炎武之《日知录》亦云:“江南之士,轻薄奢淫;河北之人,斗狠劫杀。”南北随园的区别正体现了这一点。北随园之诗,清寒苦愁中有自省与自励,正如戈涛《随园诗草序》中说的“刚果之气不能自没于冲夷淡寂中”。
总之,边连宝以清矫冷峭的诗笔,抒写了一个失意文人内心的真实感受,虽和清代的宗宋的诗学大气候分不开,有着以文为诗,以学问为诗的倾向,但和稍前或稍后的神韵派、格调派、肌理派、性灵派、桐城派等相比较,有其自成一家的特色,可以说是唱出了那个盛世的不和谐音。因此,与南随园袁枚并称,号称北随园的诗人边连宝,在清代诗歌史上理应占有一席之地。
收稿日期:2006—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