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月亮意象与古代诗歌艺术的关系_月亮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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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月亮在人类关于生命的思维主题中,既是人类心灵的参照,又是人类获得精神力量的源泉之一。在人类生命的长河中,生与死、离与聚、圆与缺不断上演。为了寻求一个精神的参照与寄托,诗人们找到了月亮,创造出美不胜收的吟月诗。吟月诗典型地体现了人与自然、人与神的种种关系,体现了中国古诗特有的诗艺美。本文从五个方面论证这一主旨,以期对人与自然,自然与艺术这一大课题,作一个初步的探讨。

关键词 月亮意象 聚与离 缺与圆 哲理升华 灵魂 归化 诗魂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屈原《天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月,从古至今,引发着人类无数的幻想,人们对它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正是这熟悉,“月”在人类的生活中可谓无处不在,形影相随,心心相映;正是这陌生,人在人们的心目中又是那样地神密,充满了灵性,变幻莫测。

一、生命的死而复苏

在远古神话中,月亮与东方殷民族所奉祀的上帝——帝俊,紧密相连。那帝俊有三个妻子,其中一个就是月亮女神常羲。《山海经·大荒西经》曰:“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帝俊之妻月神常羲一气生下十二个月亮,并常在西方荒野的一个地方替她们沐浴,精心地照料她们。这则关于月亮诞生的神话,尚未道出十二月亮的司职,是最早的自然神话,尚无更深意味。随着嫦娥奔月神话的产生,月的含义开始有了变化。《淮南子·览冥篇》说:“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妲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绎史》卷十三引张衡《灵宪》说:“嫦娥,羿妻也。窃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奔月。将往,枚筮于有黄,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嫦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与月夕夕相伴的人类,早已注意到月亮缺而圆,死而又育的形象特征。于是将追求长生不老的嫦娥与之紧密相连。嫦娥奔月的神话表明自然之月开始与人事,与人类的活动有了关联,一系列围绕“月”而进行的人事活动开始兴盛起来。

在江西临安,中秋时节小孩们结伴在野外拾瓦片,堆成一个圆塔,并搭有许多孔,黄昏月上时,放置木柴于塔内点燃,待瓦片烧红,再浇以煤油,刹时田野火红,光耀有如白昼,直至夜深方才熄灭,谓之“烧瓦子灯。”朝鲜族的传统节会“望月架”在农历正月十五夜晚举行,当圆月升起时,几位被推选出来的老人,便争先恐后地爬上木杆和松枝搭成的几米高的“望月架”。据说,谁先看到月亮,就意味着他的儿孙幸福,新的一年有好兆头。在这些民俗活动中,小儿拜月和老人望月的含义十分明确,那便是人类生殖繁衍的希望。原始人认为灵魂不灭,小儿是祖灵的种子,是祖先的新生,是死而又育的象征。月,是秋季节日中的主要角色,是秋季节日的标志,这是因为它死而又育的特点正好与这一时期人类的季节观念、愿望相符。每年农历七月初旬月初生,七月下旬则月亮隐没,正好是月由生而死的一个周期。于是,人们在此期间要举行祭鬼、祭祖先和吃新、招谷魂等活动。农历八月中旬,大部分农作物均已成熟收割完毕,叶落草衰,“死亡”季节已降临。为了祈得新生,人们就要在月圆之际,向青天上的这一神灵祈求复苏的力量,将象征这一神灵的月饼吃到肚里。于是乎,再生的力量又回到人们身上。同时,人们不光要为自己找回再生,还要为自己赖以生存的谷物唤回再生的希望。哈尼人的“吃新谷节”也在农历七月间举行。在吃新的盛宴上,有当年栽种的各种瓜果豆蔬,其中,一定还要备一碗嫩竹笋。哈尼认为,这刚刚破土而出的竹笋,象征着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吃竹笋是祈祷年成象竹笋一样节节冒尖。对生的崇拜,对死的抗拒,便是月亮与人类之间最初的一种默契与共识。死而复生,月便是一种永恒,一种苍凉阔大的意象。

王昌龄是将这一意象融化于诗中的圣手。“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诗的起句以眼前高悬的明月,巍峨的雄关,构成一幅苍凉壮阔,孤凄清凉淡远的画面,即所谓“发兴高远”。在“明月”和“关”两词之前又增加“秦”、“汉”两个时间限定词,让诗从千年以前,万里之外下笔,使读者将眼前明月下的边关同秦代的筑关御胡及汉代与胡人在关内外的一系列战争这些悠久的历史自然联系起来,“万里长征人未还”便突破了时空局限,不只是当代人之悲剧,而是世世代代人们的共同悲剧,让诗具有一个阔大而深远的历史背景,整个历史,断续的画面化为一个整体,“征人”便是这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爱国卫士”形象,平凡的悲剧,平凡的希望,由此显示出不平凡的含义。

在诗人的笔下,月的死而复苏,不只可以化作永恒、阔大,还可以化作一种生命驰骋自由的潇洒。李白《峨眉山月歌》曰:“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诗从“峨眉山月”写起,月只“半轮”,使人仿佛看到青山吐月的优美秋景,次句写月映江水,又随江水流逝,紧随依傍舟人,正是“月亮走我也走”的妙景。全诗由峨眉山到平羌江溪,再到渝州和三峡,依次为读者展开了一幅千里蜀江行旅图。诗中除“峨眉山”外没有更多的景物描写,除思君外亦无更多的抒情字眼;然而“峨眉山月”这一集中的艺术形象却贯串全诗之中,凡咏月之处,皆尽吐江行思友之情,诗的时间跨度驰骋自由,诗人的情怀更是挥洒自如。冲破时空,获得永恒,冲破人生的狭隘,俯瞰历史的无限,找到人生的潇洒,正是月亮赐与人类的第一灵感。

二、爱的甜醉 心的聚离

《楚辞·天问》曰“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屈子此问,可谓千古难解。怀疑也好,问难也好,月就是这样地死则又育,缺而又圆,一个辩证法的真理,亘古不变地昭示于人类,人们便将千古离恨,万世别绪系于月之一身。月化成了美好圆满的爱情,温馨的故乡,也化成了劳燕分飞天各一方的离恨,远别故乡久不得归的别绪。

自古以来,“花前月下”是青年男女倾诉爱情的最佳场所,“花好月圆”更是人间美事的代称。在民间“跳月”曾是一种最为常见的专为男女求偶而设置的活动,直到今天仍在彝、苗、侗、瑶等少数民族中流行。苗族的跳月,源起于母系氏族社会。那时苗族群聚而居,但男女分洞别居。在夏、秋月明之夜,青年男女走出洞穴聚在月光下唱歌跳舞,选择配偶,高山族的传统节日“背篓会”正是这种情景的真实写照。每年八月十五月亮升起之时,高山族姑娘们身背用红、黄、蓝、白各色花纹图案编织的小藤蒌在槟榔林里欢快地嘻戏躲藏,小伙子们则在后面追逐,笑闹声中只听他们唱道:“皎洁的月亮爬上了树梢,来啊朋友们,尽情的唱啊尽情地跳,跳舞唱歌欢度良宵。”月光下,青年男女们尽情欢舞,尽情欢唱。

月作为爱情的象征物,就是这样地被人类所共识:只有月下的爱情会如月亮般美好、纯洁、永恒。人们在月色下获得爱情,生殖的期望与崇高的爱情水乳交融,如月光一样无所不在,滋润人间。

民间乡野的“跳月”那样的自由不羁,诗人笔下的“拜月”却别有一种风情。“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罗带。”唐朝诗人李端的这首《拜新月》写出了一位少女拜月祈求爱情美满时娇柔含羞的神态。少女开帘之前也许不曾打算拜月,然当她一见到明净的新月,便急切在阶上随地而拜,如此迫切,如此不拘,想是有许多心事积郁又无可诉之人,无奈而托之明月;喃喃含情的低语,飘动的罗带,更写出少女之情思萦绕,如月下花影,拂之不去。诗中新月的皎洁与少女娴美的身姿、轻柔的细语,婷婷玉立的倩影以及一片虔诚的恋情化成一体,沁人肌髓。

明月,明月,古往今来,多少幽怨清丽的爱情系之于斯:“清露凝如玉,凉风中夜发,情人不还卧,冶游步明月。”如玉的露珠,似水的凉风,素洁的月光,在这幅诗画中,一位苦等情人的婀娜女子,脚踩如霜的月光,徊徘踯躅。那“步明月”三字正是全诗情思所在,让人感到诗人那浓浓的恋情已浸泡在月光中,脱之不得。梁代诗人刘缓的《新月》更是以月喻美好爱情的佳作:“仙宫云箔卷,露出玉帘钩。清光无所赠,相忆凤凰楼。”诗中“玉帘钩”三字将月牙儿晶莹皎洁,透明澄澈的质地描绘尽致,它正是诗人崇高美好爱情的象征;它轻卦凤凰楼头,正是那段旖旎温馨、风流无限光景的见证。

人生在世,谁不希望花常好,月常圆?然而自然与社会的法则规律却是无情的。正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月亮圆而又缺的规律,嫦娥奔月的爱情离异传说,月光那清冷的色彩,月亮那孤悬中天的寂寞形象,经过世世代的文化积淀,又使月亮成了离人情感的呼应,游子思乡情结的归化。

在古人心目中,团团的明月,就是那爱情纯洁圆满专一的象征,而月辉的消褪便是爱情蒙上了阴影,而缺月便更是令人不堪追思的离愁别绪。正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爱情、友情色彩的消褪是那样令人无奈、惋惜;人们多么期望残缺的月儿快快圆。“飒飒秋风生,愁人怨离别。含情两相向,欲语气先咽。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孟郊《古怨别》)这对两情相向,依恋难舍的情人,泪眼对泪眼,悲切抽咽,万端心曲,却因过于悲切,不知如何向心上人表明心迹,未发一言而胜过千言。苦别之后将会是漫长而折磨人的等待相思,碧海青天般的爱,总要有所寄托,相爱的人分手总要有个海枯石烂的许诺。这一切只有寄托于亘古永恒的明月,让美好的爱情因明月而升华。正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共勉,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祝愿。

人间不只情人爱人的别离最令人心碎,挚友的分别也是那样地动人心魄。谢庄《月赋》曰:“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川路漫长,临风慨叹,朋友一去将无音讯,好在有朗朗明月与友相共,深切的关怀仍可寄送。正是“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曹植《杂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温柔的月光,无处不在,是那样的善解人意,冰心玉壶般的友情似月华一般与挚友形影相伴。这情这景,这般难以言语的关怀之情,竟能用月光将其恰到好处而又意蕴悠久地充分表现出来,明月与人心,自然与人情,谁能说是不相通的呢?只要我们共有一个心中的月亮,即使远隔千山万水,各在天一涯,也仍会感到离而不别,别而未分,对朋友温暖的宽慰,深挚不渝的友情及别后的思念,深含于字里行间。人类就是这样将自己的感情赋予明月,使自然的明月人格化,以表现内心深处最为深厚、复杂而又强烈的情感。

三、月是故乡明

在世界各民族中,也许要数中华民族最注重“团圆”了。“团圆”在中华民族文化的底蕴可谓源远流长,无限深广。除夕之夜有“团圆饭”、合家守岁。然而,团圆意愿、气氛最为浓烈的,还是团圆节——中秋节。为了祈得年年岁岁的团圆、圆满,人们就要吃月饼。诗人王绩的《秋月喜遇王处士》,正是一首描写中秋美好月夜的佳作:“北场云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多么美好的满月之夜,村庄和田野笼罩在一片明月的清辉之中,格外静谧、安闲、和谐。溶溶明月、点点流萤,构成一幅独持风韵的山村秋夜图。而“相逢”、“更值”这些感情色彩十分浓郁的点染词语,又将诗人那沉醉于良辰美景中的快意微醺,那心境与环境契合无隙的舒适恬乐,及佳节逢友的会心传意、得意忘言,鲜明的呈现在读者面前,正是对团圆月夜环境美,人情美的心领神会之作。在这个美好的团圆节里,在欢声笑语进万家的同时,又会有另一种情景。

唐代诗人王建在《十五望月》中写道:“中庭地白夜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诗中写中庭月色,只用“地白”二字,却给人以秋水空明、澄静素洁之感,使人顿时沉浸于清美的意境之中。“无声”二字,既细致地写出了冷露的轻盈无迹,又渲染了桂花的暗香袭人。月中桂、桂下兔和“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顿时浮现于诗画之中,让人浮想联翩。此时此刻,普天之下,有谁不在低徊赏月,神驰意远呢?然而,同是望月,那感秋的意绪,那怀人的情愫,却是因人而异。有人此时会怅惘于家人的离散,有人会因抛家离乡不得归的思乡之情而引发出刻骨铭心的相思。一个“落”字,写出了银月的清辉,中秋情思的浓烈及诗人的情痴之态。好一个“不知秋思落谁家”,唱出了古代吟月诗的又一主题——思乡。

说起月夜中的思乡情,李白的《静夜思》可谓绝唱:“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月白霜青,正是清秋时节,所以古人常以霜色形容月光的素洁冰凉。梁简文帝萧纲《玄圃纳凉》有“夜月似秋霜”的诗句,张若虚则以“空里流霜不觉飞”描写月光的动感。诗人于羁旅中深夜不能成眠,此时,庭院寂寥,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床前,使人顿觉一阵冷森森的秋宵寒意。诗人在睡意胧胧的恍惚中,看到地上好似铺了层白皑皑的浓霜,定睛视看,原是月色。月色吸引着诗人的举目凝望,一时之间,家人团聚时的亲切面孔,家乡美好的一切涌来眼前,刻骨铭心的思乡之情,占据了他的心胸。诗清新朴素,明白如话,它是那样的单纯,又是无比的丰富。明月、乡情水乳交融,正是“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让人体味不尽。

卫国、思乡、牺牲、团圆,从哲理上说是十分的矛盾,而在戌边将士心中却是无法分开,紧密相连。虽然苦难深重,虽然艰苦卓绝,聚少离多,团圆仍是中华民族生活的理想,奋斗的目标。一轮满月,使人引发出浓重的乡愁和生离死别的遗恨,使少妇为之伤感,英雄壮夫为之垂泪。这种对团圆的向往和难以抑制的激情,蕴含着一种本能深沉的力量,从而构成中华民族独特的心态。从文化的角度来看,这种文化心态的产生,与“月”崇拜及“月”这种自然之力给予人类的心理暗示力有着密切关系。古人曾有“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大戴礼·曾子天圆》说:“天道之圆”,《易经》上则说:“圆而神”。“圆”不仅被看作是“天道”,而且被认为是“运而无穷”的神力。基于这样的宇宙观和心态,对一般民众来说,“圆”便是一种万事如意的同义语,久而久之,人们对“圆”的理解,对“月圆”的自然现象,逐步形成了心灵上的谐振,迸发出一种难以抑止的文化认同感,在思维方式上便热切地向往追求完美无缺。这种渴望团圆及美满幸福的愿望,正是中华民族文化中极富特色、极具人情魅力的精华所在,是中华民族凝聚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在这种深沉的文化心理结构作用下,中华民族才能在无数次的战乱中分而又合,历尽苦难而始终保持了自己悠久的文化,从不在任何形式的侵略下改变自己。

四、人生的追求与哲理的升华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古往今来,悠悠万世,人生的追求应该是什么样的呢?这是一个折磨人的哲理之谜。多少哲学家为之耗尽心血与才华,而诗人却从美好而永恒的自然意象——“月”那里找到自己的答案。

李白是中国古代最爱月也最懂月,能与月心心相印的伟大诗人,因此,他用月写出的人生理想也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青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诗题本来就是诗人绝好的自画象,飘逸若仙的风姿呼之欲出,非李白不能有之。诗开头一句便是一个劈头而来的千古万世之问,写出了诗人对月的神往交驰之感,那“停杯”二字,便是诗人神往无限情态的写照,分明是带有几分醉意的慨问。明月高悬青天,总使人生出“人攀明月不可得”的感慨。当你无意追攀之时,它又会万里相随,依依不舍。三、四两句一冷一热,写出了月与人似远却近,若即若离,道是无情却有情那神秘而可亲的奇妙感觉。面对时而云翳雾罩,时而半露娇面的美月,诗人神思邈邈,在优美的神话意境里流连徘徊。此情此景,引发了他对人生哲理的探求,千古感慨系之于月:古人今人何止恒河沙数,却只如逝水一样,只有明月亘古如斯。明月长在,人生短暂,何不以“无常”求“有常”?诗情海阔天空,从空间感受写到时间感受,将人与月反复对照,又穿插景物描写与神话传说,塑造出一个崇高、永恒、美好、神秘、奇妙的月亮形象,以展示诗人孤高出尘的心灵。全诗虽写得意绪多端,随意挥洒,却处处脉络贯通,精气回转。深奥的哲理,化成了美好生动的形象意境,使读者能在心灵的共振中,获得极深的诗意感受。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江上吟》)“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倒海索明月,凌山采芳荪。”(《书情赠蔡舍人雄》)。明月是李白豪情壮志和开阔胸襟的象征,是他对于不平凡事业的渴望,表现了诗人向往高尚雄阔思想境界的心志及要求冲破羁绊,不愿“守常拘挛”的独特个性。诗人在描写明月这一自然景物时,没有去冷静细致地描绘表现,而是重在表现明月在自己胸中激起的巨大感情内涛,使他的吟月诗千变万化,内心世界冲突之尖锐,风暴之强烈,波澜之壮阔,前无古人。这些诗所展示的一个共同主题就是明月——诗人的热情、泼辣、执着和超凡脱俗!一种平凡的自然现象,一种无情无声的自然意象,就这样化成了诗人心中的一种人生,一种生命的哲理。这不是一般的虫吟草间式的哀诉,而是一个深陷于痛苦之中的强有力的灵魂的怒吼、号叫!

五、美的灵魂与归化

月,这一宇宙上苍的绝作,它不仅是高洁人生志趣的象征,还是人类心目中美的灵魂与归化。“赏月”,便是人们对月这一美好灵物发自内心深处钟爱的外化。远在西周之时,每逢中秋,人们就要设瓜果、月饼于庭院,置香盈斗而之,名曰烧斗香,祭祀太阴君星——月神,祭毕,群饮为乐,竟夕始敬。当时的京师镐京,城西设有月坛,方四丈,每逢中秋之夕,帝王就要穿白衣、骑白驹前往祭祀。《龙城录》中还有一段千古传颂的佳话:唐开元六年(718年),唐玄宗梦游广寒宫,见有十余名嫦娥皆身着皓衣,乘坐白鸾,歌舞于桂树之下,乐音清丽。玄宗是一位素解音律的皇帝,遂记其声,编律成音,闻名于世的“霓裳羽衣曲”由此诞生。自此以后,宋、元、明、清几代赏月风气更盛。

月亮的美是纯净的美,多姿多彩变幻无穷的美。“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诗句画出了夕阳西下与素月东升之时的奇妙景色,正是“荷风送香气,竹滴清露香。”夏夜给人的真切感受,没有比这样的描写更真实的了。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组!”杜甫的这首《倦夜》,从月升写到月落,描绘出一幅恬淡自然的郊野月夜图。夜风吹动,竹叶萧萧,入耳分外生凉。夜深之时,竹叶上露珠滚动,明月中天,小星星已黯然失色。月亮将西沉,大地更暗,萤火虫提着小灯,在旷野上闪出星星点点;竹丛溪边的小鸟,已经醒来,相互呼唤着迎接秋晓。全诗以“野月”为诗眼,用空间的变幻暗示时间的推移,月光由朦胧到辉明,由辉明到昏暗。竹林、露珠、稀星、飞萤、水宿鸟,全都在月光的背景下显示出一种特定的野趣美,而诗人此时此刻的忧心难眠,徘徊空悲,在“野月”之景的烘托下油然而起,情景似断实联,水乳交融。“月”在田园诗大家王维笔下,更是达到了美的最高景界:“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瞑》)这是一个“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有如世外桃源的地方。天色虽已暝,却有皓月当空,万紫千红虽已凋谢,却有茂密如盖的青松。山泉潺潺流泻在山石上,似一条洁白的素练,在月辉下闪闪发光……有光、有声、有动、有静。全诗以松间明月为枢纽结构诗境,勾勒出一幅安静纯朴的生活理想图景,反衬出诗人对污浊官场的厌恶。

“月”给人的美感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它的形是具体的,它所包含的各种意蕴是抽象的。自古以来,诗人们依月亮这一独特的美感特征,去创造自己的“月景”。月亮被反反复复地咏唱,却不使人感到重复,月被不停的描绘却常写常新。人们写出的“月”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有凄厉的“残月”,有清幽的“碧江月”,有引人幽思的“江楼月”,有珠光宝气的“金阶月”,有“月落乌啼霜满天”,幽暗静谧的“枫桥月”……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便是“月”作为中国古诗美魂的千古佳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绯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钭。钭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诗歌一开头,就把读者引入一个江天海月波光邈远的境界中。江潮浩瀚无垠,仿佛与大海连在一起,一轮明月随潮涌出,景象壮阔。月光荡涤了世间万物的五光十色,将世界浸染成梦幻般的银辉色。澄澈清明的天地宇宙,仿佛进入了一个纯净的世界,引起了诗人的冥思遐想:个人的生命是短暂即逝的,人类的存在却久长绵延,“代代无穷已”的人生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共存,诗人因此从大自然的美景中感受到一种欣慰。人生代代相继,江月年年如此。一轮明月绯徊中天,好似在等待着谁,却又永远不能如愿。月光下,大江激流,奔腾远去,随着江水的流动,诗人的诗情到了更深远的境界,将笔触由自然景观转到人生图象:一边是思妇将痴情托明月遥寄;一边是游子叹花落幽潭,春光将老。不绝如缕的思念之情,象月光一样洒落江树,情韵袅袅,令人心醉神迷。全诗紧扣“春、江、花、月、夜”五字作诗,又以月为主体。“夜”是抽象的,写好了“月”就有了特定的“夜”。故全诗见月十五处,可谓句句不离“月”。月光下的景物似万花筒,随着月的起落及月色的变化,景物也闪烁变幻。开始是潮涌月出,波光滟滟;接着是月光朗朗,花似珠霰;再则是皎月中天,碧空如洗,使人遐想无边,上穷千古,下感离情;那落月的余辉散落树梢,诗情袅袅。一个“月”字贯穿今古,朗照天地,境界顿时深邃开阔。“月”是诗中情景兼融之物,它跳动着诗人的脉搏,在诗中犹如一条生命的纽带,通贯上下,触处生神,诗情随月亮的升落而曲折起伏。由于有了神灵的“月”,江山风月,良辰美景便脱略了一般形象的感受,升华为对时间的永恒、空间的无限的哲理性认识;诗人将思妇、游子这些屡见不鲜的题材注入新的含义,融诗情画意哲理为一体,通过对春江花月夜的描绘,赞美了大自然的奇丽,讴歌了人间纯洁的爱情,将诗人对游子思妇的同情,扩大成对人生哲理的追求,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深邃美丽的艺术世界隐藏在迷离惝恍的艺术氛围中,汇成一种情、景、理水乳交融的清幽、邈远的诗意美。

小结:对生的崇拜,对死的抗拒,是人类生活的永恒主题。月亮在人类这一永恒的生命主题中,既是人类心灵的参照,又是人类获得精神力量的源泉之一。在生命的长河中,人类面临许多无法逃避的现实,生与死、离与聚、残与圆、永恒与短暂,它们在人类历史上反复上演。面对这无法抗拒的自然法则,人们困惑、痛苦,难以解脱。为了替人类找到一个宽慰,一个寄托,诗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月亮”,再次从这一天赐的神物那里,去求证,去寻找医治累累心灵伤痕的药方,从而在哲理的高度接受这一法则,诠释这一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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