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如梦令 千载有知音——李清照《如梦令》阐释史,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如梦令论文,一曲论文,知音论文,李清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如梦令》
“绿肥红瘦语嫣然”
明人茅暎在《词的》中品评易安《如梦令》时写道:“易安,我之知己也。今世少解人,自当远与易安作朋。”茅氏引易安为知己,叹世上少解人。诚然,在易安词的阐释史上,确有“飞短流长,变白为黑”之语,在前如王灼《碧鸡漫志》所云:“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于后如今人对《如梦令》的批评,认为这是一种“没落阶级的消沉颓废情调”云云。然而,前者举封建礼教之尺度,后者持政治唯一之标准,无不出于偏见;而且,除此二者,对清照少有诋诃,多所击赏。於其人,朱熹有定论:“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於其文,明人陈宏绪有概评:“李易安诗余,脍炙千秋,当在《金荃》、《兰畹》之上。古文、诗歌、小词并擅胜场。虽秦(观)、黄(庭坚)辈犹难之,称古今才妇第一,不虚也”;於此曲《如梦令》,更是天下称赏、古今传播、知音无数。
《如梦令》是易安词阐释史上称赏最早,论者也最多的词作之一。①南宋初年的胡仔首开其端,其《苕溪渔隐丛话》曰:“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小词云:‘昨夜雨疏风骤,……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此语甚新。又《九日》词云:‘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此语亦妇人所难到也。”胡仔此语在《如梦令》的阐释史上极为重要,约有二端:一是胡氏把《如梦令》作为易安“能文词”的佳例全篇引述,可见此曲在当时的深广影响;二是胡氏把“绿肥红瘦”同《醉花阴》中的“黄花比瘦”相提并论,既点示了此曲的词眼之所在,又确立了此曲在易安词中的代表作地位。因此,胡仔此语后为十余种词著反复引证;后世论者也每每把它同《醉花阴》连类衡鉴。沈曾植《菌阁琐谈》论易安词之影响曰:“自明以来,堕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易安有灵,后者当许为知己。”就《如梦令》而言,易安知己非自明后,宋元即始。可谓宋元至明清,千秋有知音。这从两首论词绝句可见一斑,也可看到胡仔评语在《如梦令》阐释史上的奠基意义。元代元淮《金囦集》、《读李易安文》一绝云:
绿肥红瘦有新词,画扇文窗遣兴时。
象管鼠须书草帖,就中几字胜羲之。
在元人心目中,“绿肥红瘦”成为易安“新词”的代名词。清代谭莹《乐志堂集》有论词绝句176首,《论易安词》一绝仍把“绿肥红瘦”提至首位:
绿肥红瘦语嫣然,人比黄花更可怜。
若并诗中论位置,易安居士李青莲。
谭氏此绝很难说没有受到胡仔评语的影响。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认为谭莹论词绝句“招扬间有未当”者,然而,论易安一绝却未有不当。“若并诗中论位置,易安居士李青莲”,现代学者对此评语也深以为然,郑振铎《文学大纲》即云:“李易安固不仅为妇女中之能文杰出者,即在各时代的诗人中,她所占的地位也不能在陶潜、李白、杜甫及欧阳修、苏轼之下。”
当然,《如梦令》的近千年阐释史并非只是“绿肥红瘦”的单一咏叹调。从宋元到明清,对其艺术魅力的认识层层深入,步步升华,形成了一个三步曲。宋元两代,独赏佳句。如胡仔评语即独拈“佳句”;稍后陈郁《藏一话腴》亦仅曰:“《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天下称之”。元代元淮除赞叹“绿肥红瘦有新词”之外也未及其余;稍后陆辅之《词旨》标“词眼”一目,于易安除“绿肥红瘦”外,还拈出同样著名的《念奴娇》中的“宠柳娇花”一语。至此,瓣香佳句因陆氏“词眼”之说出而达到理论的自觉。有明一代,全面评说。明代词评论及《如梦令》者愈20家,除去转引复述有独到之见者尚有10余家。如杨慎《草堂诗余》、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张綖《草堂诗余别录》、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徐士俊《古今词统》,等等,对《如梦令》在情境构思、篇章布局、遣词造语、脱胎化质等方面的特点作了精辟的分析和全面的评说。然而,就个别论者而言,大都仅注目一点而不及其余,少有作整体观照的。清人对此深表不满。陈廷焯《云韶集》论及《如梦令》的艺术特征时,针对阐释史上的局限写道:“只数语中,层次曲折有味。世徒称其‘绿肥红瘦’一语,犹是皮相。”他强调应从艺术整体上来揭示《如梦令》的曲折意味,这是正确而深刻的。君不闻泰戈尔隽语:“采着花瓣时,得不到花的美丽”!由此,清代词评进入《如梦令》阐释史的第三个阶段,即由“词眼”的孤立品评上升到“词境”的整体把握。清代《如梦令》的阐释者有创见的愈15家,其中最重要的是黄蓼园的评论,他在前人的基础上对《如梦令》的艺术特征作了整体概括,言简意赅而阐释全面。以黄蓼园的评论为中心,上溯宋明,旁及全清,佐以今人精解,玩味妙曲,不亦乐乎?
“短幅藏曲圣于词”
黄蓼园是广西人,其《蓼园词选》取材于《草堂诗余》而汰其近徘近俚诸作而成。是编选词精当,所谓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皆载录其中;评语精辟,意在引掖初学,示以门径。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曾曰:女兄“话余是编,如获拱璧。心维口诵,辄仿为之。是余词之导师也。”此语不虚,由其《如梦令》评语亦可借斑窥豹:
一问极有情,答以“依旧”,答得极淡,跌出“知否”二句来。而“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
从问答情境到个性化语言,从凄婉情语到曲折的布局,在这一短评中对《如梦令》多方面的艺术特点作了全面系统的概括。今人专论《如梦令》者不下50家,然纵笔所至,尝未出蓼园轸域。
蔡嵩云《柯亭词论》曰:“看词有二难,有原意本浅,而视之过深者;有原意本深,而视之过浅者。”平心而论,易安此词并无深意,唯以奇俊嫣然之清词丽语,曲传无限凄婉之惜春之情而已。宋元明清至如今,五代读者同声叹,不在词意而在词法,其奥秘所在确如蓼园所拈示。
其一 暗藏冲突的戏剧情境。如此概括小令词境,并非危言耸听,而是词之本然。词境确如蓼园所说,是由主婢之间的一问一答构成的,然而,主人问得急,婢女却答得淡,惹得情急的主人恼怒地跌出“知否”二句来,因此,这并非心平气和的问答情境,而是冲突形诸言表的戏剧情境。诗词以问答造境者甚多,但并非均具戏剧性,更少构成戏剧性冲突的。钱钟书《管锥编》第二册及第五册论“以问诘谋篇之诗”一则,举出陶渊明《赠羊长史》以下诗词愈20余首,但大多有问无答;有一问一答者也如平叙家常而缺乏戏剧性。唐人崔颢的著名组诗《长干曲》亦以问答谋篇,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评曰:“读崔颢《长干曲》,宛如舣舟江上听儿女子问答,此之谓天籁。”故评家认为其具有“抒情诗的戏剧性”。其实,《长干曲》的“问词”和“答词”分为两诗,问答之人也正船行江上,“急口遥相望,只叙相问意”,因此,诗含柔情绮思,却无戏剧冲突。戏剧以冲突为基础,没有冲突就没有戏。由此看来,真正构成戏剧情境的不是多情男女“急口遥问”的《长干曲》,而是主婢之间辞锋尖锐的《如梦令》。《如梦令》作于北宋何年不可考,但从语气看,活生生是个任性的闺阁小姐口吻,而佳人侍女的绣楼问答,可谓家常情景。青年易安顺手拈来,妙笔点化,日常瞬间便化为多趣艺境,这也可以作为其善于“以易为险,以故为新”之一例。
其二 性格鲜明的“妇人声口”。主仆问答,不仅暗藏着冲突;细心体察,又鲜明地表现了两种不同的性格。这一点最初为明代李攀龙拈出,其《草堂诗余隽》之《如梦令》评语曰:“语新意隽,更有丰情。写出妇人声口,可与朱淑真并擅词华。”黄蓼园对两人的性格特点作了进一步的点示:闺中女“一问极有情”,卷帘人“答得极淡”。透过两人忽明忽隐的对话,读者确实可以想见词中两个性格和心境绝然相反的人物形象:一个心细,一个气粗;一个对风雨摧春极为敏感,一个对四季变化似与己无关,因此,一个问得情切切,一个答得意淡淡。当然,李攀龙所谓“写出妇人声口”,主要是指“闺中女”而言。细按全词,闺中佳人不同于卷帘侍女的性格特点,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多愁善感,惜春情深。这从“试问”一语中可窥见消息。“试问卷帘人”,就“试问”者的心态而言有两种可能:或者恰值卷帘,顺便问问,醉眼惺忪,不以为意;或者待至卷帘,试探寻问,虽信其有,宁信其无。这里的试问者显然不属前者而是后者。“试问”之“试”,为“事未征实而预为刺探”之试;闺中女的“试问”之举,也非心不在焉的随意一问,而是别具深情的明知故问。由此,词人通过出自然于追琢的“试问”一语,隐约可见地表现了闺中女心细灵敏,多愁善感的性格特点。“试问”一词的这层涵义,蓼园似有体会,所谓“一问极有情”。读易安词,则确能感到女词人是位“情怀如水,多愁善感”的多情人。风雨天气,尤为难堪,如《孤雁儿》之“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声声慢》之“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言为心声,诗可见人。二是任性使气,性子急躁。当这位闺中女情深的“试问”,遭到卷帘人意淡的回答后,便不耐性子,一腔恼恨泼向卷帘人,连珠也似地“跌出‘知否’二句来”。“知否?知否?”这一叠句,不仅宛然浑成,而且由方才有情的试问,急转为气恼的连连责问,活脱脱地表现出了闺中女任性使气的小姐性子来。当然,闺中女的莫名之火,从根本上说是因其痛惜“落花流水春去也“的伤春之情引起的,因此,在其性格的两个要素中,多愁善感为主,任性使气属次;或者说,这是一位心细情深、多愁善感,然而,不免小使性子的闺阁小姐。这和易安另一首《如梦令》中塑造的少女形象恰成对照:“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群鸥鹭。”这里活脱脱是一位热情开朗,倔强好胜,无忧无虑的顽皮少女的形象。
其三 景中有情的含蓄结句。宋元人欣赏“绿肥红瘦”,大多以摘句的眼光孤立地称赞其“工于造语”、“奇俊新颖”,等等。明清人则进而从整体上揭示其在全词中的审美意义。明代张綖《草堂诗余别录》曰:“结句尤为委曲精工,含蓄无穷之意焉”;黄蓼园也指出:“而‘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委曲精工,含蓄无穷,通过奇俊清丽的写景之语,传达无限凄婉的伤春惜春之情,正是“绿肥红瘦”这一结句的艺术魅力之所在。“绿肥红瘦”,从表现内容看,是写风摧雨打后的海棠景象,从表现手法看,则采用了以物比人的拟人手法,词人的情感已倾注其中。因此,精工奇俊的写景之语,含蓄着凄婉无穷的惜春之情。从词中情境看,“应是绿肥红瘦”又是伤感的闺中女为纠正粗心的卷帘人的误答而脱口说出的一句气恼的话。如果把词中一幕比作暗藏冲突的戏剧情境,那么,这句气话又是一句令人回味的“潜台词”;全词戛然而止,余味悠然而长。落花伤春,人之常情,骚人词客,常采以入诗,但明写不如暗写。晚唐韩偓有《哭花》一绝:“曾愁香结破颜迟,今见妖红委地时。若是有情争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也写风雨葬花,黄叔灿《唐诗笺注》还认为其别有寄托:“第三句‘若是有情争不哭’,致尧悲感身世,牢落结塞之怀,俱于此句中一恸矣。”但韩氏痛哭一绝,似不如易安以不哭为哭的“绿肥红瘦”一语更脍炙人口、凄惋感人。
其四 一波三折的审美结构。词中《如梦令》犹如诗中的五言绝,是篇幅最短小的、两宋词人常用的词体之一。词之难在令曲,如诗之难在绝句,因其语短而意易尽。欲求得语短韵长,须做到篇中藏曲,正如沈祥龙《论词随笔》所说:“小令须突然而来,悠然而去,数语曲折含蓄,有言外不尽之致,著一直语、粗语、铺排语、说尽语,便索然矣。”易安的这阕《如梦令》之所以意味不尽,久脍人口,就在于它具有一波三折的审美结构。黄蓼园在评语的最后写道:“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稍后,陈延焯在《云韶集》中也认为,徒称其“绿肥红瘦”一语犹是皮相,其最根本的特征是:“只数语中,层次曲折有味。”《如梦令》暗藏的“无数曲折”似可析为三层:首先,从小令的意境构思看,从暗藏冲突的戏剧情境、到个性鲜明的问答对话、再到富于潜台词的含蓄结构,既有一波三折之效,为读者之用心再创造提供了多种可能和广阔空间。其次,就主仆问答而言,虽只往返四语,却也有一波三折之委曲,传达出无限凄情婉意。通常以问答谋篇之作,或者有问无答,至多一问一答;易安小令却有问有答有反诘,而且问答反诘均不凡。闺中女的首问并无问语,是藏问于答,与贾岛《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同一机杼;紧接着卷帘人的回答虽答得极淡,却具有两种作用,既是以答见问,又是因答激问;最后再以闺中女的诘问结束,却又问止而意不止。如此问答回环,一波三折,可以说在问答体诗词中足以独领风骚。再次,最深层的是词中表现了闺中女从“昨夜”到“今晨”一波三折的情感发展变化过程,而女子的情感变化又是因季节景物的转换变化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二句,前是因,后是果,风雨摧春,愁绪满怀,借酒浇愁,一醉方休,这是由春来而喜到春去而愁,情感为之一折;“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今朝一醒,愁绪又来,急问雨后海棠,却道花红依旧,乍一听,虽然出乎意外,却也转悲为喜,精神为之一振,情感为之一扬;“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女主人急趋凭窗观望,只见绿叶虽肥,残红委地,流水落花春去也,不禁由希望而至绝望,由绝望而生恼怒,情感为之再折。闺中女的气恼责问虽然不免使读者为卷帘人感到不平叫屈,但又是完全能理解原谅的。惜春之情,谁能没有?自然的春色恰如生命的青春,春色今去,明年复来;青春消逝,一去难再。闺中女一波三折的惜春之情,正是对常人的此心此情作了高度的艺术概括。可以说,闺中女作为一种人类情感的审美象征符号,是我、是他、也是你!这也正是“一曲《如梦令》,千载有知音”的最深层的生命奥秘之所在。
“脱胎化质胜须眉”
《如梦令》的阐释史是沿着两条阐释路线演进的:一是入乎其内,揭示作品本身所固有的审美特征;二是出乎其外,把它放在词史传统上来阐释其价值地位。宋元明清的词评家在出乎其外的比较阐释中,主要从三方面论述了《如梦令》“脱胎化质胜须眉”②的艺术独创性,同时也显示出了由分而合、从局部到整体的阐释趋向。
造语天巧,可称绝唱,最早对《如梦令》作比较研究的是南宋的陈郁,他拿易安的“绿肥红瘦”同唐代赵彦昭《剪彩花》中的“绿情红意”比较,但不是褒却是贬。其《藏一话腴》曰:“李易安工造语,《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天下称之。余爱赵彦若(应为赵彦昭③)《剪彩花》诗,云:‘花随红意发,叶就绿情新。’‘绿情’‘红意’,似尤胜于李云。”虽语气犹豫,还是认定“赵胜于李”。其实,陈郁仅论词句未及全篇,因而不知赵诗李词的可比性并不充分:前者写内殿人工的“剪彩花”,后者写风吹雨打后的海棠花;前者是奉和圣制的应制之作,后者写多情女子的惜春之情。若论赵彦昭此联的好处,要数赵與虤《娱书堂诗话》更得当:“唐罗隐《绣》诗云:‘花堕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赵彦若(应是赵彦昭)《剪彩花》诗云:‘花随红意发,叶就绿情新’。铸意俱奇,皆警句也。”一为“绣”,一为“剪”,均是人工,正好作比;前者形容“绣花”,后者赞叹“剪花”,确乎“铸意俱奇”。因此,陈郁的这一看法未见后人应和。相反,称赏其奇俊天巧。压倒须眉者,宋元明清,代有其人。王士祯《花草蒙拾》可作代表:“前辈谓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固是确论。尤须雕组而不失天然。如‘绿肥红瘦’、‘宠柳娇花’,人工天巧,可称绝唱。若‘柳腴花瘦’、‘蝶凄蜂惨’即工,亦‘巧匠琢山骨’类。”词人造语有两种:上乘者,雕组而天然,如易安,人工天巧,可称绝唱;下乘者,巧匠琢山骨,如汤恢(《八声甘州》)、杨缵(《八六子》),虽也工巧,却露痕迹。“绿肥红瘦”被称为“天巧绝唱”,实含多义。一是,四字组词成语,为易安首创。前人仅分用写景,如“肥”字,韩愈《山石》“芭蕉叶大栀子肥”、周邦彦《满庭芳》“风老莺雏,雨肥梅子”,云云。二是,描写雨后海棠,语语都在目前,绿叶肥茂、红花凋残,恰如其景,是为“不隔”。三是,写出人物的此境此情,是景语亦是情语。无限凄婉,通过“绿肥”、“红瘦”的对比,黯然传出。因此,单道这“瘦”字用法,王士祯认为也不减须眉,“康与之‘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又‘天还知道,和天也瘦’,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又‘应是绿肥红瘦’,又‘人共博山烟瘦’,瘦字俱妙”(《词花萃编》卷二引)。难怪清代那位崇拜“才女子”的月朗道人在《古今才女子奇赏》中惊叹道:“‘绿肥红瘦’四字,竟出之女子。”似难以置信,然确为事实。
叠句宛然,争胜庄宗。易安晚年的《声声慢》连下十四叠字,传育千年词林。其实,其早年词作已显露此种手段,且自然妥帖,成熟老到,如《如梦令》之“知否”二语。从阐释史看,明代词评家即盛称其好处,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曰“‘知否’二字,叠得可味。”潘游龙《古今诗余醉》曰:“‘知否’字,叠得妙。”徐士俊《古今词统》把它同曹组、秦观同调相较:“《花间集》云:此词安顿二叠语最难。‘知否,知否’,口气宛然。若他‘人静,人静’、‘无寐,无寐,’便不浑成。”清人查初白则云:易安二叠语,“可与唐庄宗《如梦令》叠字争胜。”(张宗《词林纪事》卷十九引)曹组、秦观二词实在平平,语不浑成,不待细说,易安叠语,争胜庄宗,尚需一论。苏轼《如梦令》词序曰:“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如梦令》。庄宗作此词,卒章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因取以为名。”可知词名《如梦令》即来源于庄宗的叠语“如梦”。庄宗此词也为历代词家称好,其全篇云:“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格调不高,但情境真切;结句尤被看好,茅暎《词的》云:“结句真有仙气”;俞陛云《五代词选释》则云:结句“以闲淡之景,寓浓丽之情,逐启后代词家之秘钥。”清人查初白则独赏其“如梦”叠语:“叠二字最难,惟此恰好”(《词林纪事》卷二引)。联系前引评语,在查氏看来,庄宗叠语已“恰到好处”,易安叠语又“更胜一筹”。比较玩味,确有道理。历代词家都认为“此词安顿二叠语最难,难就难在易生突兀生硬之感,缺乏浑成自然之美。曹组之“人静,人静”、秦观之“无寐,无寐”,均为陈述语,似无重叠反复的必要,故不免生硬也不浑成;庄宗之“如梦,如梦”,是抒发不忍清晓别离的无限留恋之情,顺势而下,自然妥帖,故“惟此恰好”;易安之“知否,知否”,是以人物的对答道出,势之必然,不得不然,而且,因答激问,由诘而答,具有承上启下,上下一气,不容停顿的气势。“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由诘而答,不容稍息;“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虽顺势而下,但结句自成一境,若即若离。因此,易安之叠句更显得口气宛然,争胜庄宗。
词境婉媚,别是一家。明清词评家进而又从整体上把它同前人的诗境、词境作比较品评,并一致认为李词脱胎化质,青胜于蓝,词境婉媚,自成一家。先说与唐人诗境的比较。张綖《草堂诗余别录》曰:“韩偓诗云:‘昨夜三更雨,今朝(应为“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此词盖用其语点缀,结句尤为委曲精工,含蓄无穷之意焉。可谓女流之藻思者矣。”韩偓诗,题为《懒起》,共十二句,这是末四句。李词点化韩诗,为词家公认,但精工处不只结句。文评史上虽有词品卑于诗品之说,但就李韩而言,婉约派的易安词,实胜过香奁体的韩偓诗。韩诗不只前八句以绮罗脂粉之语极尽铺排之能事,就以被称好的后四句而言,所表现的也只是这位昨夜“枕痕霞黯淡,泪粉玉阑珊”的失意女子,今朝“懒起”的娇慵之态和无聊之情,且只是独自侧卧卷帘,闲看海棠,诗境平淡;浑不见易安词中深挚忘我的惜春之情和奇俊婉曲的清丽之语。今人唐圭璋先生则认为,李易安《如梦令》与孟浩然《春晓》有异曲同工之妙:“词与诗所写,一样浓睡初醒,一样回忆夜来风雨,一样关心小园花朵,二人时代虽不同,诗与词之体格虽不同,朴素与凝练之表现手法虽不同,但二人爱花心灵之美则完全一致,宜乎并垂不朽云。”④所见极为精辟。然而,心同而调异之处似不能不论。孟诗和李词写惜春之意相同,但就情调而言,确有美学意义上的诗境和词境之别:“花落知多少?”浩然一问,惜春里含几许超然悠远之意,非妙悟者不能道;“应是绿肥红瘦!”易安一答,伤春中有多少哀感凄婉之情,非圣于词者不能语。再说与宋人词境的比较。杨慎《草堂诗余》论之曰:“此词较周(邦彦)词更婉媚。”所谓“周词”,实为秦观《如梦令》“池上春归何处”和谢逸《如梦令》“花落莺啼春暮”。一伤“春归”,一叹“春暮”,也写惜春之意。然而,且不说二作造语、叠句、词境构思,均属平平,惜春情怀更难以感人。秦词似自言,因池上春归,孤馆无人,又加五更风雨,故只觉“无绪,无绪”;谢词似代言,看花落春暮,听数声疏雨,人又孤身在洞房深处,故经日“无语,无语”。如果说,秦观的自言之词出于真情,尚有独到之处;那么,谢逸的代言之作纯属虚拟,怎能与易安相比?胡云翼在《中国词史大纲》中说得好:“清照的词是最能够表现女性的优美的情调的。以前一切男性词人所AI写作的‘闺情’,所AI写作的‘妇人语’,放在清照之前,都要黯然无色。”移用在此,恰到好处。
20世纪西方大诗人艾略特认为:一个诗人的作品中,不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个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辈诗人最有力地表明他们的不朽的地方。新作与传统的关系,虽有自觉利用和暗与契合的区别,但实际情形确如艾略特所说,易安的《如梦令》也并不例外。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一位大师的杰出之作,由其心灵中自然流出,因此,后人学之,也鲜有能并美的,易安的《如梦令》也同样如此。清代王士祯有“和漱玉词”十数首,读者最后不妨把他的《如梦令》和作,同易安原作作一番比较:“帘额落花风骤,春思慵如中酒。久待不归来,解识相思如旧。堪否,堪否,坐尽宝炉香瘦。”读罢此阕,你我能没有徒见声韵、不见神韵的遗憾吗?
注释:
① 本文的主要参考资料是《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重辑李清照集》(齐鲁书社)、《李清照资料汇编》(中华书局)、《词话丛编》(中华书局);从中共辑得宋元明清对《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的评语愈70则,去转引、复述者,尚有40余则,仅次于《声声慢》和《醉花阴》。
② 李调元《雨村词话》曰:“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
③ 赵彦昭,字奂然,甘州张掖人,及进士第。唐睿宗立,出为宋州刺史,入为吏部待郎,迁刑部尚书,封耿国公。其《立春日待宴别殿内出彩花应制》,见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十;又见《全唐诗》(上海古籍版)第254页,题别为《奉和圣制立春日待宴内殿出剪彩花应制》。南宋赵舆虤《娱书堂诗话》评《剪彩花》误为“赵彦若”;陈承赵误,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也误为“赵彦若”。赵彦若,北宋末人,哲宗朝累擢礼部尚书、翰林学士;《宋诗纪事》卷二十八仅载其七绝《端午帖子》一首。
④ 唐圭璋:《读李清照词札记》,《词学论丛》第6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