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园林思潮的基本得失_梁启超论文

论清代园林思潮的基本得失_梁启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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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朴学思潮的得失,前人多有尝试,但真正从学术思想史的角度考量,首推刘(师培)、梁(启超)。刘师培“要而论之”,以为朴学思潮由发轫而兴盛,得于“由思而学”;朴学思潮由兴盛而衰落,失于“学有余而思不足”。然“穷其得失”,大抵前者“属于进”;后者“则流于退”(注:刘师培:《近代汉学变迁论》,引自《刘师培辛亥前文选》,三联书店,1998年,第179页。)。梁启超以学相论,认为朴学之得,在于“以实事求是为学鹄,饶有科学的精神,而更辅以分业的组织”(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自序》。)。以思相论,认为其得“一言以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具体而言,“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然“其所以能著著奏解放之效者,则科学的研究精神实启之”(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6页。),最终又归置于学。朴学之失,就学而言,其“研究方法虽甚精善,其研究范围却甚拘迂”;“既教人以尊古,又教人以善疑”;既有缺陷,“而复行以专制,此破灭之兆矣”(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57-58页。)!

申叔(刘师培字)为朴学遗绪,任公(梁启超字)学贯中西,一个从堡垒中走出,由外窥内;一个脱坯于旧学,接受新学,由今窥古,故其纵论得失,均持精辟见地。刘之“思”、“学”说,虽未详细展开,已道出了个中窍要;梁之凸显科学研究精神,发现了朴学“亡而不亡”的隽永,这些都是今天总结朴学思潮基本得失的宝贵财富。

朴学思潮之得:学理价值与工具性价值

学的内核是学理,思的本源根于价值;学理奠定学术基础,价值规定思之目的与走向。

朴学就学术体系而言,属于中国经学史中稍后的一个阶段,其前有理学、古文学、今文学而及远,合在一起,差不多占据中国思想文化舞台中心两千年。两千年来,经学把持支配地位的角色未变,其学理价值却是各不相同的。今文用于事,故其援经议政,偏重于微言大义;古文工于言,故其考核真伪,偏重于名物训诂;宋学成于人,故其格物致知,偏重于性理之道。朴学虽亦注重考据,但学问的归宿则在于复古,探求经学的原生态,其学术路途必“由训诂声音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注:《刘礼部遗书序》。)。这个取向,用梁启超的话来说也就是“以复古为解放”。既然朴学的取向归于复古,那么,其学又是如何为摆脱宋儒的束缚、以及今文学家的束缚而达至净化的原生境界呢?这就需要为复古而构筑一个解放的学理平台,让清代学者能够施展身手,理直气壮地回到古人那里去。

1.构筑学理平台推动学术大面积发展

清代以分业为组织的学术平台甚多,真正够得上学理级的,不出两例:居前者为“经学即理学”一说;稍后者为“六经皆史”论。

“经学即理学”一说,由顾炎武首创。从话语结构看,是一个简单的表语形式,解读为“经学就是理学,理学亦是经学”,逻辑上可以成立。但从论学的价值取向出发,其内涵远比形式要深刻。当时,亭林倡言“经学即理学”,主要针对晚明空疏学风,力图通过挞伐王学末流来开启新途,以挽救思想界的堕落,他说:“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注: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言下之意,经学乃本,理学居于其下;离经学而言理学,等于舍本逐末,是为邪妄。他又说:“今之学者,偶有所窥,则欲尽废先儒之说而出其上;不学则借一贯之言以文其陋,无行则逃之性命之乡以使人不可诘”(注:顾炎武:《日知录》卷18,《朱子晚年定论》。),直斥王学没有根基,该贴上离经叛道的标签。显见,顾氏之“经学即理学”说,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经学和理学等量齐观,而是视其为两个不等值的参数加以比较,若以“即”字为天平支架,两边秤盘上的砝码应该是:“经”重“理”轻、“经”尊“理”卑。

顾氏既欲扬励经学,竖其权威刻不容缓。按常例,借助统治阶级的力量、盖上官学烙印的做法最为便捷,西汉崇今文,东汉重古文,宋明尚性理,走的都是这条路线。唯清代形势别样,朝廷已奉朱子为官学,草莽之士要想说服统治者改弦更张,岂非与虎谋皮?于是只能另择路途,决意从学理上突破,即证明经学比理学更具经典意义,以此来树立经学的权威。行事的根据是:圣人之言在传承过程中,由于疏解不当,已使经的本来面目被蒙蔽,原义被歪曲,故而需要确立一个衡量是非的尺度,以澄清蒙蔽,恢复本相。这个尺度就是真伪。由此出发,真经者,具有经典意义,当然也就是权威;伪经者,一文不值,当然也无权威可言。这样一来,“真”“伪”就成了经典与非经典的界河;求真就成了学理价值的核心。

接下来,该如何落实经学取代理学的合理性呢?还必须由一个鉴别真伪的学术标准来回答。惠栋率先示范,提出了“凡古必真,凡汉皆好”的八字箴言。它的学理根据十分简扼:古者,经之原生态也;汉者,去古未远也,十分逼近“真”相。故而,求六经之纯正,逻辑上周秦胜于两汉,两汉胜于魏晋,魏晋胜于隋唐,隋唐胜于宋明。由于周秦之典毁于秦火,汉儒之经解便可能是最贴邻真义的摹本了。顺理成章,复古尊汉亦即辨伪求真的学问途径矣!

回顾清初的学术进程,发生过两次转变,一次是学术方向的转变,即经学(朴学)取代理学成为趋势;另一次是学术理路的转变,即朴学进入汉学时代。虽然这两次转变都表达了强烈的非宋学含义,但于旧阀的否定力度并不一样。前者思想批判胜于学术批判;后者学术批判胜于思想批判,故而同在“经学即理学”的舞台上施展身手,顾氏等前辈大师的功绩在于取势,其学“元气极旺盛,象用大刀阔斧打开局面,但条理不免疏阔”(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09页。);惠氏等后继大师的功绩在于建树,其势虽不及前辈“波澜壮阔”,其学则“日趋健实有条理”(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10页。)。这个“健实”与“条理”得益于真伪标准的确立,并由此催生了汉学范型的形成和汉学家法的竣立。

形成汉学范型与竣立汉学家法的过程,分两个实践阶段进行。第一阶段是康雍年间的《书》《易》辨伪运动,尝试着用专注于考据的纯粹性来做辨伪文章。胡朏明的《易图明辨》、阎百诗的《尚书古文疏证》,以缜密的考辨、详实的例证,以及据隙以攻的雄劲词锋,揭露了《河图》、《洛书》与梅氏晚出古《书》的赝品面目。而前者恰恰是建立理学宇宙论和心性论的依据;后者则是道德观的来源,即所谓十六字的“虞廷心传”。

从思想史的角度评价:朏明、百诗等汉学先驱实践的《书》《易》辨伪运动,证明了理学依赖的学理基础的不可靠性,等于彻底否定了宋儒信条的经典性价值,使构筑数百年的理学大厦刹那间轰然倒塌。这对据经传道以为自傲的旧学阀来说,打击是摧毁性的。从学术史的角度评价:《书》《易》辨伪运动同时也对早期朴学开始了“汉学”化的改造,尝试着建设起一种纯考据的学问模式,具体表现为淡化政治适用性,只关注学术检验,尚考据为正途。阎若璩阐述心得,以为“天下事由根柢而枝节也易,由枝节而根柢也难”(注: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8。)。他说的根柢其实就是经的原生态,所谓“余之辨伪古文,吃禁在孔壁原有真古文”(注: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8。)。当有人问他,作考证学问该如何处理经与传、史的关系时,阎一口咬定“经真”是关键,清清楚楚地道出了复古求真的学理价值。

《书》《易》辨伪运动直接动摇了理学的学术根基,但经学的经典性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证实,于是考经步入第二阶段,即重点由辨伪转向求真。惠栋延续了朴学“汉学”化改造初期的捕获,同时又纠正了发轫者“粗引端绪”、“研究之漏略者不一而足”的缺陷,改变了汉宋杂芜、规法不严的状况,并适时地把重心落实到回归元典的作业上。为此,惠栋干成了两件事:一是在澄清《书》《易》辨伪中留存的疑惑时,又开始了对古《书》原义的考证,率先把考经的重点由辨伪转向求真;二是通过整理汉《易》,恢复汉经,为求真的学术实践示范,其最杰出的成果就是峻立汉学家法,把阎、胡诸子实践的学问模式,规格成为明晰的汉学范型,即明源流、笃信汉、从古字、审古音、谨遵古训、鲜下己见云云。

从思想史的角度评价:惠栋峻立汉学家法,使清代学术上了一个台阶,为朴学自主成军,出一宗派,继而占领全学界奠定了基础。从学术史的角度评价:自顾炎武标帜“经学即理学”,力扫空谈性命之学风以来,思想革命在学术批判的逐次深入中渐行渐远,从先导大师到汉学先驱再到惠氏,学术主流发生了由理学而汉宋兼采之学而汉学的转变。这个转变有赖于学术研究从否定旧阀的辨伪转向建设性的求真,从而使为经学树碑、为理学拆庙成为可能。就此意义而言,正是惠栋的建树,描画了顾氏理想图式中憧憬的学术前景,把“经学即理学”的学理价值在现实中展现了出来。

不过,因时近而言真,毕竟与本真还不属一码事,籍去古未远而求真,难免无失。故惠学问世以来,尝受人质疑,所谓“不问‘真不真’,惟问‘汉不汉’,以此治学,安能通方?”云云。“况汉儒经说,派别正繁,其两说绝对不相宗者甚多,欲盲从其一,则不得驳斥其他”,故“凡汉皆好”的旗帜不足举(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8页。)。其实,惠栋尊汉本意在求真,复古只是它的形式,根柢上两者有同一性。然而,偏偏于执行中出现了绝对化、教条化的倾向。这样一来,拘泥于求古,就会使表达格式化,走向绝对主义,落入古即真的死局。这显然是有害的。于是有戴震者出来纠偏,毅然将唯求其古的治学原则改变为唯求其是。

戴氏主张唯求其是,并非反对信古,而是泥古,将汉儒经解真理化,目的是从形式上摆脱惠学的禁锢,把受束缚、被挤压而变形的求真本意完全释放出来,故其求是的表达,既是对汉学家法的继承,更是对求真本意的深化。随后,戴震又将惠氏的以古经为纲,以传训为目,以周、秦诸子为座标,以两汉经儒为羽翼治经路线,改变为以小学为基、以典章为辅、治诸艺而会于经,从而为朴学的持续发展留足了空间。

从思想史的角度评价:惠栋是第一个标帜汉学,并使之自主成军的人;而戴震则是第一个建立朴学正统,并使之占据学界高地的人。梁启超纵论清代学术转变时,曾称顾炎武“经学即理学”的倡导为“四五百年来思想界的一大解放”(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9页。);而后又称戴震之唯求其是“最能传写其思想解放之精神”(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0页。)。梁氏跳过惠栋,直接把顾、戴环扣在一起,说明他俩于“经学即理学”精髓的践履,各显其能,最为传神。有了亭林,旧学阀“之神圣,忽为革命军所粉碎”(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9页。);若无东原,“则清学能否卓然自树立,盖无可知也”(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8页。)。从学术史的角度评价:顾氏自倡导“经学即理学”说以来,随朴学由启蒙期步入兴盛期,学者们践履求真价值的活动一以贯之,亦因时而异。顾炎武以“信古”存真,以“阙疑”去伪;阎(若璩)、胡(谓)则侧重于辨伪去妄,以失据否定理学的权威性基础。惠栋率先把经学研究从革命性的辨伪引向建设性的求真,但真正把建设性求真进行到底的则是戴震。因为戴震信古不泥古,唯求其是,学问经得起验证,能以补前人之缺,创当世之新,并建成朴学正统。与此同时,东原手定“以小学为基”、“以典章为辅”、“治诸艺而会于经”的学术理路,再加上皖派弟子以及钱大昕等朴学同仁们的身体力行,激发了清代学坛一马当先、万马奔腾的昂扬气势。这个“一马”,就是经学(朴学)以及后来附翼的考证史学;“万马”,就是包括小学、音韵学、金石学、校勘学、目录学、方志学、天文学、算学、舆地学在内的百艺群科。总之,没有“经学即理学”的学术平台,就不可能拓展出朴学由发轫而发皇、由兴盛而绵延,驰骋清代学坛的壮阔局面;没有“经学即理学”的价值指归,也就不可能形成清代早中期经学发展的方向(复古)、学术形态(以训诂为主的解释学)、学术目标(回归元典)、学术理路(从复古尊汉到以小学为基、以典章为辅、治诸艺而会于经)、以及相关的治学原则(从唯求其古到唯求其是)和方法等等;没有“经学即理学”的思想激发,更不可能推动清代学术的大面积发展(详见本书第九章),为缺乏思想创新的清代学坛,带来难能可贵的一抹霞彩。

“六经皆史”是章学诚坚守的学术理念,其亮相之日,正值朴学中天之时。章氏敢于忤逆权威,绝非唐突,实出于慧眼卓识,看到了经学沉溺于考据而不能自拔的厄运:即“经世致用”价值的缺失,使学问远离社会政治,生命资源濒临枯竭;六经有限,考证无穷,渐至繁复,主干受枝叶之累,不堪承负,学术资源濒临枯竭。于是从弥补缺失,丰富资源的用心出发,决意为朴学的发展开拓更广阔的学术平台,并以为往“六经皆史”里讨生活,是一个好的去处。首先,赋史以积极的品格,认为它与六经一样,也是载道之书。其次,以三代为界,指出经不历三代以后,存在不足以尽道的缺陷;而“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为史学”,故于载道一节,远胜六经,具有更丰富的资源。所以,经学权威理当谦让于史学权威,教清代学坛换个面孔做文章了。

遗憾的是,章氏之“六经皆史”论,不能像亭林的“经学即理学”说,可以“成为清代经学家信仰的中心”(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70页。),以致预谋良深而胎死腹中。究其原因,大致有二:其一,实斋没有率先垂范,身体力行地为史学作局,使得清代学坛由于缺乏引领而无从掀起相应的学术实践热潮。一个舞台,搭建的面积再大,没有轰轰烈烈的出演,终究是个摆设。其二,今文学崛起太快,没能给学界容留出咀嚼消化章氏思想的充分时间。可谓小荷才露尖尖角,恰有乌龙过江,人气尾随而去,待到事过境迁,池塘秀丽如过眼烟云,已风光不再矣!

即便如此,我们仍无从否定“六经皆史”论的学理价值。余英时在《论戴震与章学诚》一书中就谈到了这个问题,以为“自顾亭林至戴东原的中心理论——‘经学即理学’——决不是单从方法论的层次上可以彻底推翻的。要否认这个中心理论只有用另一种更具说服力的理论来取代它。实斋的‘六经皆史’说便正是这样的一种理论。从这个意义上看,‘六经皆史’说在清代学术史上实为一个具有突破性的创见”(注: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三联书店,2000年,第51-52页。)。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今文学崛起得不是那么快;如果实斋能够自己作出榜样,引领学界开展像清初《书》《易》辨伪那样具有群众基础和规模的运动,或许清学的发展又是另一种模样了。

2.效行实事求是原则 燃亮近代科学精神之薪

工具性价值,说白了也就是方法在学术研究中的效用。朴学的方法论体系分为三个层次,即方法论原则、一般方法和具体方法。方法论原则是统合其它方法的指导思想,故亦叫治学的根本方法,属于方法论体系的上层建筑。对朴学思潮而言,“其治学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无征不信’”(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4页。)。一般方法仰止原则,是指导思想的贯彻;下俯细则,是具体方法的驾驭,属于方法论体系的中间层次。对朴学思潮而言,仰止原则的有:以经证经、以子证经、博学以证的方法;下俯细则的方法有:综合、通贯、归纳云云。具体方法也叫个别的方法,是方法论体系的微观层次。对朴学思潮而言,这个层面的方法极其丰富,比如训诂句读,就有以注文明句读法、分别标明句读法、留空格明句读法、加注揭示句读法与标点断句法等等;校勘一节,就有对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等等;标音作业,就有譬况发音法、比拟标音法、反切法、直音法、标如字法以及叶音法等等;尤其是释词,最为庞杂,有义训、声训、形训之分。而义训又有:专释名词训法、专释动词训法、专释形容词训法、专释数量词训法、专释代词、助词、叹词训法、间接定义法、疏证法、扩大被训词法、扩充义项法、通释词义法以及关联训法等等;声训有:一般性以声通义法、通释性以声通义法、间接表明正字与借字法和直接揭明正字与借字法等等;形训有:以形说义法、说明字体法、揭示字例等等,不一而足。

总体上评价朴学方法的工具性价值,最大的亮点出于效行实事求是原则。梁启超说过:“凡欲一种学术之发达,其第一要则,在先有精良之研究法”。中国积数千年文明,“其古籍实有研究之大价值,如金之蕴于矿者至丰也”。唯清代考证学,“顾、阎、胡、惠、戴诸师,实辟出一新途径”(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4页。),治学效行实事求是,并使之化为精良的研究法,且因法而渐成风气,入主学坛。梁启超曾归纳出朴学十个特色,其中大部分都体现了实事求是的精神,诸如“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孤证不为定论。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以为不德”;“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不已为忤”等等,强调的都是做客观学问的规范。

其实,学术之成,因学有术,以术求学。术即技,求学之方法也;学即学问,求索之鹄的也,故真学者“皆为学问而治学问”(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40页。)。梁启超十分推崇朴学大师段玉裁关于论学是非有二的说法,即“底本之是非”、“立说之是非”;其于学问,“必先定底本之是非,而后可断立说之是非”(注:段玉裁:《经韵楼集》,《与诸同志论校书之难》。)。梁氏称:“此论最能说明考证学在学术界之位置及价值。盖吾辈不治一学则已,既治一学,则第一步须先将此学之真相,了解明确,第二步乃批评其是非”。相对前人,“清代考证学家,即对于此第一步工夫而非常努力,且其所努力皆不虚,确能使我辈生其后者,得省无限精力”(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7页。)。因此,“就纯粹的学者之见地论之,只当问成为学不成为学,不必问有用与无用,凡如此则学问不能独立,不能发达。夫清学派固能成为学者也,其在我国文化史上有价值者以此”(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40页。)。这从朴学由清初发轫到乾嘉兴盛而形成家法的过程来看,学问正是在过滤了主观因素后才达至纯粹的,推动这一进程的力量,就是效行实事求是。

顾炎武开风气之先,主张经学(朴学)取代理学,首先改变了治学的前提与归宿,即从客观的要求出发,通过考证,回归元典,取代了理学从主观出发,通过演绎,推断“公理”的学术理路;并以考据式的证经取代了阐发式的解经、以历史学的审视取代了哲学化思考的治学方式,把抽象的、主观的学问改造成具体的、客观的学问,贯穿其中的原则就是实事求是。从这个原则出发,考经证史,应据事直书,尽量做到客观公正,不加主观臆测。为此,顾炎武奉“信古而阙疑”为座右铭。所谓“信古”,即尊重先圣、尊重历史;所谓“阙疑”,即据实刨根,敢于质问学阀之说论。同时还规定了相应的方法予以配合,钱穆概括为两条,即“语必博证,证必多例”(注: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50页。)。“博”者以表“孤证不为定说”;“多例”也就是“罗列事项之同类者”,用来作“比较的研究”,从中“求得公则”。这些都是贯彻实事求是原则的具体方法。

继而,阎若璩、胡谓等汉学先驱又在“信古”“阙疑”的基础上,修剪了学问的枝干,将通经与致用分开,取其一截为鹄的,使通经变成了纯粹的学术研究,开始了为求学问而做学问的尝试。中经惠栋的加固与完善,逐步打造出规格严整的学术范型与汉学家法,再附以求真为价值核心,以复古尊汉为学术理路,实化了客观学问的践履。用钱穆的话来表意,即“清初诸老,尚途辙各殊,不数十年,至苏州惠氏出,而怀疑精神为笃信,辨伪工夫转向求真”(注: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53-354页。)。这里的“笃信”,即“无征不信”的别说;“求真”,即“求是”的同义。

戴震树朴学正统,他对惠学的改造,首先从治学原则上把“唯求其古”变为“唯求其是”,在科学性的方面深化了实事求是的原则。章学诚论“戴君说经”,称:其“不尽主郑氏说,而其《与任幼植书》,则戒以轻畔康成,人皆疑之,不知其皆是也”。通常“学者于古,未能深究其所以然,必当墨守师说;及其学之既成,会通于群经与诸儒治经之言,而有以灼见前人之说之不可以据,于是始得古人大体而进窥天地之纯。故学于郑而不敢尽由郑,乃谨严之至,好古之至,非蔑古也”。受惠学影响,世儒喜言墨守,“墨守而愚,犹可言也;墨守而黠,不可言矣。愚者循名记数,不敢稍失,犹可谅其愚也;黠者不复需学,但袭其成,以为吾有所受者也。盖折中诸儒,郑所得者十常七八;黠者既名郑学,即不劳施为,常安坐而得十之七八也。夫安坐而得十之七八,不如自求心得者之什一二”矣!“于是有志之士,以为学当求其是,不可泥于古所云”(注: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二,《郑学斋记》。)。胡适斟酌惠、戴二人的考据方法,以为前者“是认明文字的声音与训诂往往有时代的不同”,后者“是深信比较归纳的方法可以寻出古音与古义来”;“前者是历史的眼光”,“后者是科学的方法”(注:胡适:《戴东原的哲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02页。),都从不同的角度阐述了戴震深化实事求是原则所做的贡献。

戴震以降,其弟子后人效行师训,一丝不苟,所谓“国朝经学最盛,诸儒论之最详,是又在好学深思,实事求是之士,由注疏而推求寻觅也”(注:阮元:《研经室三集》卷2,《江西校刻宋本〈十三经注疏〉后》。)。阮元自称其学“推明古训,实事求是”(注:阮元:《研经室集自序》。);洪亮吉以为邵晋涵治学“推求本原,实事求是”(注:洪亮吉:《卷施阁文甲集》卷9,《邵学士家传》。);而焦循、汪中、凌廷堪皆以凿空株守为贼,倡行实事求是,以致成风,蔚为大观。

清儒效行实事求是,本意在昌明朴学,客观上却点燃了近代科学精神之薪。科学精神是近代自然科学发展过程中形成的优良传统、认识方式、行为规范和价值取向,集中表现在:尊重事实、主张真知源于实践,承认实践是认识正确与否的检验标准及其发展动力,重视方法的科学性,不媚俗,不信邪,不迷信权威,不屈服权势,敢于对一切不符合客观事实的理论、天条,大胆怀疑、批判,乃至否定,坚持真理的纯洁性。清儒效行实事求是精神,固然不能做得如此圆满,但其中的一些精髓,“实自成一种学风,和近世的研究法极相近(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16页。),且“饶有科学精神”(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84页。)。遗憾的是专攻于考经,而非自然科学,与近代科学精神不同源。然而,“由博古的考证引起自然科学的考证”,亦“可为科学发达之先驱”(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85页。)。从这个意义上讲,确也点燃了近代科学精神之薪,为后世炳烛。朴学之衰,“势之必然”,若“能将此研究精神转用于他方向,则清学亡而不亡”(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6页。)。有此功德,理当为朴学歌矣!

二、朴学思潮之失:学术缺陷与适用性价值的缺失

朴学有其得,必也有其失,学术理路上存在缺陷、以及适用性价值的缺失,就是它的硬伤内疾。前者会成为朴学发展过程中无可解开的死结;后者一旦发作,歇衰易也。

1.解不开的学术死结

首先,朴学思潮于学术理路上存在着明显的缺陷。比如“以经证经”、“去古未远”的用证原则就有悖于科学。在朴学学者看来“以经注经”,乃“汉学之先河”,是考据学问的用证原则。因为,经书是一个统一的系统,用本经以证本经,或用彼经以证此经,可以避免“守讹传谬”。顾炎武在研究《诗》韵时,“列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兼之他书也。二者俱无,则宛转以审其音,参伍以谐其韵”(注:顾炎武:《音学五书·音论,古诗无叶音》,中华书局,1980年。)。不过,运用时三者尚有参差,当以本证为主,旁证次之,理证再次之。毛奇龄在《经义考》中也说:“予之为经,必以经解经,而不自为说,苟说经,而坐与经忤,虽合汉、唐、宋诸儒并为其说,而子所不忤。是必以此经质彼经,两无可解,夫然后旁及儒说”,强调了“以经解经”、“去古未远”、“以古为尚”的原则,梁启超细释为:“以汉唐证据难宋明,不以宋明证据难汉唐,据汉魏可以难唐,据汉可以难魏晋,据先秦西汉可以难东汉”(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9页。),总之,距古愈近,时效性愈强,所谓“以其去古未远,家法犹存故也”;“为其去圣贤最近,而二氏之说尚未起也”(注:阮元:《汉学师承记序》,上海书店,1983年。)。

如果从素材的权威性斟酌,“以经证经”的原则有其合理成分,因为“经不是一般的古典文献,而是传统政治的合法性依据”,因此,当经具有法典意义时,“经术就不只是学术”,或者说,它首先不是学术,而是被社会统治势力奉为“普遍认可”的、“信念系统文本”。这样一来,“经就获得一定程度上超越具体当权者意志的神圣感”(注:陈少明:《作为政治文化的经学》,《中州学刊》1994年第五期。);对它的解读自也无从俯就另类而削弱庄严,坏了超凡气象。“以经解经”的形式看似自证,本质在于名分的纯正,即以权威证实权威,通过经籍文献与法典文本的重合,因名证实,凸显经的神圣。否则,名不正言不顺,何论神圣?恐怕这也是儒家卫道精神的一种扬励。

如果从严格的学术要求出发,“以经解经”的自证方式与科学相悖。一般说来,学术上的求证,论据必须具备无可争议的确定性,尤其是最基本的素材,仅以“相近”、“相邻”的时效概念推测,并不可靠。真实无伪是惟一的取用标准。然而,“以经证经”、“以经解经”的根据,即圣人之言,本身亦须证实;借助“去古未远”的用证方法,不能完全剔除守讹传谬的成分。陈寅恪在《金明馆丛稿》中谈及先秦儒家及诸子之籍时,认为“皆非一时代一作者之产物。昔人笼统计为一人一时之作,其误固不俟论”。后人(包括朴学学者)贴近汉儒,将错就错,或将诸经及注疏中的条文相为引用,或诸经互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在一个未厘清的封闭系统里兜圈子,有的以《论语》、《中庸》、《礼》证《易》;有的以《礼》释《诗》;有的以《易》、《书》、《诗》和《礼》,认为这些都是孔子的言论,最终陷入自证无以实证的苦局之中。这是解不开的死结之一。

又如,“无证不信”、“孤证不立”的认证规范,因受材料取舍定例的限制而自隘道路,步履艰滞。朴学学者甄别经史,强调用证据说话,反对望文生义,所谓:“经史之学,与各项杂文不同,必有实证确凭方可定前人未定之案,正前人未正之误。若以空虚之理,或孤证偏词,遽为论断,且有乖于圣人好阙疑之旨,虽学博力厚,足以压倒一切,究竟献酬群心,终不能使人人心折”。这种严谨的求证态度是值得肯定的。但宗儒轻子、墨守经籍的用证规则,使朴学把观察对象拘泥在十分狭窄的范围内,颠来倒去地互质、互诘、互证,每释一字,遍考经籍,“自九经三传及周秦两汉之书”;然后,“兼之他书,”再列旁证。由于本证资源有限,便搜索枯肠,遍寻旁证、理证,博引偏霸杂史,稗官野乘、山经地志、谱牒簿录等,以供驱使。由是,考经的课题越做越少,考证的程序则越来越繁复,常常是解一经而尽毕生之力。乾嘉以降,舍本逐末、烦琐主义的陋习愈演愈烈,连朴学家自己也有所察觉,所谓:“喜言训故考核,寻其枝叶,略其本根,老大无成”(注:段玉裁:《经韵楼集》卷8,《朱子小学恭跋》,嘉庆七叶衍堂刊本。),它直接导致了两个恶果:第一,学问道路狭隘,转入歧途,渐呈偏枯之象。用梁启超的话来说,其时“经学史学的考证,多已被前人做尽”,他们不得不“走偏锋,为局部的研究”,致使“金石学”、“诸子学”、“元史及西北地理学”,从“汉学家门庭孳衍出来”(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22页。),成为补缀。波及学坛,风气转变,嘉庆以后,“为学者,知经之注疏不能偏观也,于是讲《尔雅》,讲《说文》。知史之正杂不能偏观也,于是讲金石,讲目录,志已偷矣!道光以后,其风愈下,《尔雅》、《说文》不能读而讲宋版矣,金石目录不能考而讲古器矣”(注: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卷12,商务印书馆,1959年。)。朴学末流江郎才尽,终失“早期汉学博大精深、方法严密的优点,而成为玩弄古董了”(注:戴逸:《汉学探析》,见《清史研究集》第2辑第43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2。)。第二,考据繁复,规矩森严,使得学问不易普及,丢失了广泛的民间基础。如戴(震)、段(玉裁)之学,曾“披靡一世,然规律太严整,且亦声希味淡,不能悉投众嗜,故诵习两派古文学者卒不衰,然才力薄,罕能张其军者”(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56页。)。这样一来,朴学在“发明略尽”的同时,又因“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的艰困而成为畏途。这是解不开的死结之二。

同时,朴学据依的归纳方法不完善,清儒又不谙辩证逻辑,没有能力纠正,这也是一道解不开的死结。漆永祥在其学著《乾嘉考据学研究》中指出:“乾嘉学者归纳古书通例并以指导治学取得了巨大成就,然而在此方面,他们也并非尽善尽美,而是存在着缺点与不足”。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以例为例。乾嘉学者克服了前代学者通例归纳方面的主观化倾向,使其纯任客观,并进行了系统、规律的总结。但是,通例的归纳与运用又往往被绝对化,即以例为非例,或以非例为例。一般而言,古书有通例,有特例,更多的情况下并无成例,对于某一部书而言更当如此。例与非例应是辩证的、相对的,而不是形式的、绝对的。乾嘉学者缺乏辩证的逻辑思维方式,故往往在例与特例、例与非例的处理上犯错误”。第二,乾嘉学者“一切以例律之,则又会使通例归纳僵化,不仅起不到指导治学实践的效果,反而会起误导作用”(注:漆永祥:《乾嘉考据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07~308页。)。其他学者也注意到了这种情况。洪诚就批评段(玉裁)氏将汉注术语绝对化的错误,他说:“看起来理由很充分,科学性很强,但是我们作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他的论断具有根本性的错误。他忘记了《周礼注》的体例是‘集注’,这些术语不是使用于一人,不是产生于一时,他没有按照术语的使用者和这些使用者的时代前后,对这些术语的用法进行分析比较。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研究,缺乏历史发展的观点,缺乏历史分析的方法,所以得出错误的判断,以致大量地武断改字”(注:洪诚:《训诂学》,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84页。)。著名清史学者戴逸更把它提升到哲学方法论的层面,指出清代朴学的学术局限,认为“它虽然对个别的问题和事例,通过音训和考据,能得出接近正确的解释,但却具有孤立、片面、狭隘的特点,它不能用运动、发展和变化的观点,去研究考察问题,不能从事物的相互联系中,分析事物发展的趋势,尤其是对重大的历史事实,不能作出应有的说明”。因此,清代朴学“提供了带有科学因素的方法和整理古籍的具体成果”,“却不能提供系统的思想体系”,这也是“它不能满足社会需要而走向衰落”的一个重要症结(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6页。)。

凡此种种,怪不得旁人据隙以攻,让汉学家们忙于招架,上遮下挡,捉襟见肘,最后败下阵来。

2.成亦复古 败亦复古

朴学以复古求得解放,这是它的成功之处。然而,成亦萧何,败亦萧何。复古指向又引入了一条不归路,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首先,复古以抵元典为归宿,须“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注:戴逸主编:《简明清史》第2册,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88页。)。围绕这个方向,朴学形成了独特的形态、理路,以及相关的治学原则和方法,简而言之,就是立“纯粹”标准,做扎扎实实的客观学问。

既然强调客观,便容不得主观,实行中过滤掉主观阐发对学问的干预、学问对社会政治的干预不能含糊。这种学术属性,肯定与两千年来形成的道统格格不入。前文已经说过,中国古代社会,经的权威意义,一直与封建统治的合法性并轨,因此,经学从来不是纯粹的学术。尽管在其发展的历史中,曾衍化出不同的形态,或曰汉学体系、宋学体系;或曰今文学、古文学、宋学,但贯穿主干的,仍是经世致用之道。

朴学开启之初,力排空疏之风,初衷来自于救亡图存。先师们多以复古萌志,执意青睐经学的元典形态,力图以复古,挽救现世的思想堕落,贯彻的也是经世致用的精神。而后,随着复古政治图解的散碎,朴学渐次沉入书斋,总体上疏远经世,以求真为鹄的,开创了纯粹的学术研究风气,这在经学史上是个绝无仅有的例外。这样一来,朴学就失去了应对社会变局的能力。倘若天下太平,盛世昌隆,统治者又鼓励士人掉书袋,少过问、甚至不过问政治,学隐之风或许还有几分优雅可言。一旦社会发生动荡,政风败坏,民心不化的恶况出现,向以民族脊梁自任的中国知识分子,为使命所驱,便耐不住寂寞。清嘉道以降,盛世余光渐淡,经济衰退,政治腐朽,内忧外患,危机重重。正是需要思想家们把视线从古代典籍转移到现实斗争上去的时候。偏偏枯守书斋的考据先生们完全不具备应付历史变局的能力,以完成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思想转型。相反,还墨守陈规,变本加厉地玩味学术精义,提出了以考据为正统,以三惠(惠惕周、惠士奇、惠栋)为表率,摈弃一切经世义理成分的界定标准,重新描述师承谱系。朴学守成者们如此执拗迂腐,逆势而行,结果只能是渐行渐远。最后由于不合社会变革主题而沉寂,远离社会实践而死亡。清儒陈澧感慨朴学兴之艰难,亡之倏忽,一针见血地指出:“夫兴百年来诸儒提倡之力,而衰歇之易如此”,归根究底,“非尽时文之为害”矣(注:陈澧:《东塾读书记》,《中国近代学术名著丛书》,三联书店,1998年,第341页。)!言下之意,朴学之亡,很大程度上归咎于学问不合时宜。

其次,复古以抵元典为归宿,大处在于合法性资源的开掘,即便淡化了政治适用性,凸现了话语的经典意义,争锋权威谁属的意向没有含糊。然而,权威借助古代文明来复活的根据,并不在现时话语与元典的重合程度,往往是由其核心价值是否适用于当今来决定的。有学者考查了中西文明后,发现这两种文明的文化类型与价值取向有着很大的不同。中国文化的类型与价值取向,主要是:“历史记忆型、群体团结型、血缘宗法型、伦理型、利益合义型、和谐型、集权型”等等;西方文化的类型与价值取向,主要是:“神话幻想型、个人英雄型、地缘法律型、宗教型、利益存储型、奋斗型、民主型”等等(注:姜广辉:《重新认识儒家经典》,《经学今诠续编》,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页)。两者的差异十分明显,比如信仰问题,以血缘宗族群体为本位的中华文明,重视宗法的、伦理的价值;以地缘公民个体为本位的西方文明,则重视宗教的、法律的价值。又如利益关系,中华文明强调集体大于个体、道德高于私利的价值;西方文明则以为私利不低下,强调私产的神圣不可侵犯。再如统治模式,从家族群体的生存方式延伸出的集权式统治,长期被中华民族所认可;而西方文明则主张法治、民主的价值。环顾世界,古代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经济模式上,是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转变;政治形态上,是专制集权向民主共和转变;文化性质上,是古代文明向近代文明转变,与之相适用的价值元素,应该是民主、科学、法治等等。而这些元素偏偏缺失于中华古代文明的价值体系之中,因此,被复古激活的朴学思潮,并不能从价值资源上找到生命的根据。尽管,复古的每一次深入,即“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曾使学者们屡获惊喜,但结果总因新的危机而将希望夭折,直至经的原生态恢复“仍无济于事后”,经学由于生命资源的完全枯竭而进入全面瓦解时期,于是“怀疑论及西化思潮”纷至沓来,“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标志,中国历史步履蹒跚地进入了后经学时代”(注:陈少明:《作为政治文化的经学》,《中州学刊》1994年第五期。)。传统意识形态的废除,说明藉复古以求振新的朴学,向亡灵乞生,是不可能寻到出路的。

收稿日期:200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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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代园林思潮的基本得失_梁启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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