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首诗”作者新论_二十四诗品论文

“24首诗”作者新论_二十四诗品论文

《二十四诗品》作者问题新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二十四论文,作者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10)05-0129-06

自从陈尚君、汪涌豪两位先生发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辨伪》[1]文之后,《二十四诗品》的作者是谁,便成为大家关注的一个问题。陈、汪文章的最大价值,便是对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的传统看法提出了有依据的质疑,引发了对这一问题的深入研究。但直到目前,否定与肯定两方,均尚未找到足以说服对方的、典籍版本方面的确凿证据。不久前,张少康先生出版的专著《司空图及其诗论研究》,[2]其中第五章对陈、汪两位的否定论据,逐一作了全面而有力的辩驳,证明陈、汪所论尚不能否定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的可能性,而且认为从多方面考察来看,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的可能性越来越大。笔者也认为,在史料不足、外证阙如的情况下,从司空图的生平思想及其诗文著作与《二十四诗品》的关系等内证方面进行考察,这是从侧面探究其作者问题的有效方法。张少康先生在上述著作中,已经从司空图诗歌创作的意象与《二十四诗品》中意象的重叠与一致,说明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的可能性很大。笔者这里再从文艺思想的角度,来看《二十四诗品》与司空图的一致性。

司空图的文艺思想,主要表现在他的《与李生论诗书》《与极浦谈诗书》《与王驾评诗书》《题柳柳州集后》等几封书信以及《诗赋赞》一文之中,经考察,至少有七个方面,其文艺观点与《二十四诗品》是一致的。

(一)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提出:“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所谓“全美”,不是指诗歌局部的、枝节的美,而是诗的各种美的因素的和谐统一,是整体的美。这种整体美,集中表现为诗的境界风格。所以司空图提倡的“全美”,便是境界风格之美。

他在文章中多处使用过“格”的概念。“格”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有两种不同的含义,一是指诗人的品格与诗的格调、风格;二是指作诗的形式和方法。他所使用的“格”,皆是第一种含义。如:

直致所得,以格自奇。(《与李生论诗书》)

主张创作应当具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又如:

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道举哉!(同上)

认为王维、韦应物的主要风格是澄澹精致,但并不排斥也有劲健遒举之作。

从上述可见,司空图认为诗的最高的美是“全美”,即整体美,也就是境界风格之美。他认为,应当把是否达到诗境风格之美作为诗写得好不好的最高标准:“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在此基点之上,必然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样的境界风格才是美的境界风格呢?《二十四诗品》正是深入一步,回答这样一个问题的著作。《二十四诗品》标举二十四种诗境风格,认为这二十四种诗境风格,才是美的诗境风格。凡合乎这二十四种境界风格美的诗篇,也即是司空图所说的“全美”的诗篇。我们从它所展示的二十四种境界风格的意象图画中,得到美的享受,不禁陶醉其中。所以,如果我们承认《二十四诗品》是一部展示并论述诗的境界风格之美的著作,那么,这样的著作应是司空图对“全美”问题的进一步论述,岂非顺理成章、脉络贯通吗?

(二)司空图《题柳柳州集后》云:“作者为文为诗,才、格亦可见。”这里所说的“格”,同样是指作者的品格与诗文风格。这句话强调创作主体与作品所表现的才气、风格的一致性;也就是说,作者的主体因素必然表现在作品中,形成相应的风格。《二十四诗品》多处论及这一点,反复强调诗人的哲学思想、品格修养、处世态度等主体因素对于形成特定的诗境风格的决定作用。如

(主体修养) (境界风格)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雄浑”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冲淡”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典雅”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取之自足,良殚美襟。”——“绮丽”

“观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豪放”

如此等等,几乎各品皆有类似论述。有什么样的人品,便有什么样的诗品。《二十四诗品》与上引《题柳柳州集后》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

(三)《二十四诗品》的《雄浑》品提出,诗篇所要表达的意蕴,应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这是说,诗篇的意蕴不能浅露,不能一览无余,要在形象描写之外的虚空之处去寻找它,得到它。“环”的中间是空的,“环中”便是虚空之意。在诗中没有写到的虚空之处去补充与想象其情状,从中领悟到诗篇的旨趣和意蕴。这与《含蓄》品所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是一个意思。《二十四诗品》的《超诣》品,又用“远引若至,临之已非”来形容这种诗境形象的空灵朦胧之美:从远处招引它,它好像来到了你的面前;等你走近去看,它已不是原来的它,又是一番模样。

这些论述与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提出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说法是完全一致的。《与极浦书》说:“戴容川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哉?”认为诗人在诗中创造的景象,不可浅露切近,一览无余,而应当具有间距性和朦胧性。一种美的境界,置于眉睫之前,近看十分清楚,但失去了因朦胧而可用想象去填补的余地;从远处观望,景色因有烟雾的笼罩,似雾里看花,朦胧不清,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去补充,去丰富,因而看到的是不同于近看的另一番景象,所以司空图在引用上述戴叔伦的这段话之后接着说,“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哉!”近看是一种景象,远看就会产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似乎是另一种景象。因为“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只能远望,看不清楚,这就需要凭自己的感觉和想象去补充,这种补充往往并不是原来景色所有。所以,“象外之象”就是要在诗歌“象外”的虚空处来得到想象之中的“象”,“景外之景”就是要在诗歌“景外”的虚空处来得到想象之中的“景”。《与极浦书》所论与《二十四诗品》所论,可谓脉络贯通,两相一致。

(四)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云:“思与境谐,乃诗家之所尚者。”“思与境谐”指意境的创造,他认为这是诗人的最高追求。“思”指情、理、意、志等诗人的思想感情;“境”指描绘外界事物所构成的具体景象。有“思”而无“境”,司空图是反对的。比如像东晋玄言诗那样,用诗讲道理,这样的诗不是诗,平庸而无奇趣,所以他说,“知道非诗,诗未为奇”(《诗赋赞》)。相反,有“境”而无“思”,艺术形象就会流于复制物象,同样不可能创造出意象与意境来。

《二十四诗品》的《含蓄》品提出,“含蓄”的特点是“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含蓄”不是无“思”无“意”,而是有“真宰”在其中的,这个“真宰”便是主宰着诗句文辞的“意”“思”。但“真宰”与所描写的诗境是“沉浮”相随,结合在一起的,这就构成了意境。《二十四诗品》的《纤秾》品所说“如将不尽,与古为新”,讲的也是“境”与“意”的关系。意思是,如果在“纤秾”境界的描写之中,引进含蓄不尽之意,那就不会类同于古人,而成为新颖独到之作了。意境的“境”,是包含着“象”在内的,意象与意境密切相关。《二十四诗品》还论及意象的创造,其《缜密》品云:“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意象的创造是有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事物为依据的,虽然表面上似乎无法知道。当意象形成并将出现于诗篇之时,天地自然的造物主(“造化”)都会对出现的意象感到惊奇。为什么?因为它是与造物主所造作的自然界存在的任何物象不同的、全新的东西,当然连造物主都惊讶了。意象是诗人的“意”进入物象并对物象进行改造的结果,是诗人在“真迹”的基础上所进行的艺术创造,这与意境的创造是同样的道理。这些有关意境和意象的论述,与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的论述是一致的。

(五)《二十四诗品》在提倡“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含蓄》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雄浑》品)的同时,并不排斥“取语甚直,计思匪深”的“实境”,所以《二十四诗品》列有《实境》一品。这与司空图在标举“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与极浦书》)与“味外之旨”(《与李生论诗书》的同时,并不否定真实写照的“题纪之作”是完全一致的。其《与极浦书》云:“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哉?然题纪之作,目击可图,体势自别,不可废也。”他在这封信中强调自己的一些写实写景之作是“著题”的、“入境可见”的,是真实“不怍”的。比如他举出自己的诗例说:“‘官路好禽声,轩车驻晚程’,即虞乡入境可见也。又‘南楼山色秀,北路邑偏清’,假令作者复生,亦以著题见许。”所引诗句皆写所见所闻,用语构思,如《实境》品所云,“取语甚直,计思匪深”,符合《实境》品所要求的“直”与浅的特点。表现出理论上的共同性、一致性。

(六)《二十四诗品》对悲慨境遇有如下表露:“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悲慨》品)又云:“语不涉己,若不堪忧。”(《含蓄》品)这种悲愤与忧愁,可以说是司空图身处晚唐动乱覆灭前夕,内心沉痛而又无力回天的悲慨之情的真实倾诉。唐朝末年,经黄巢农民起义军的打击之后,藩镇割据、朝官与宦官之争,越演越烈,唐皇朝日益衰微。司空图忠君爱国的儒家思想,即使在道家思想为主的晚期也始终没有放弃过。他在诗篇中写道:“多病时亦危,逢秋多恸哭。风波一摇荡,天地几翻覆。”(《秋思》)“丧乱家难保,艰虞病懒医。空将忧国泪,犹拟洒丹墀。”(《乱后三首》之一)他身处“大道日丧”之时,忧国忧民,分析时弊,力主用儒家之道来整顿乱世:“道,制治之大器也;儒,守其器者耳。”(《文中子碑》)针对藩镇播弄兵权,炫以武力、违抗朝廷的弊端,他写了《将儒》一文:“嗟乎,道之不振也久矣。儒失其柄,武玩其威,吾道益寡。”他在这篇文章中所说的“道”,与《悲慨》品中所说的“大道日丧”之“道”,其含义是完全一样的,指治国之道,“制治之大器”。他认为,要改变这种藩镇武力左右朝廷的混乱状态,必须振兴儒术,武将应受到儒士的制约,以儒为将,这就叫做“将儒”:“必将反是,请先将儒。”为此,应当选拔贤才。在《辩楚刑》与《上谯公书》二文中,他要求统治者明人知用,惩斥奸伪,进纳贤才,大声疾呼:“国之嗜贤宜急于楚之嗜宝也!”但是他的这些主张并不为当权者所用,自然悲慨万分,“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这正是司空图当时所处境遇与心情的真实写照。他把这种悲慨的心情写进了《二十四诗品》中的《悲慨》品,这是十分自然的。

(七)司空图曾作《诗赋赞》,诗与赋是本质相近的两种文学体裁,“赞”是四字一句,偶句押韵的一种诗体格式,它与“颂”体相近,实际就是一种句数不多的四言诗。刘勰《文心雕龙·颂赞》概括“赞”体的特点是:“本其为义,事生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此其大体也。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我们检阅唐代诗人的以诗论诗之作,用四言诗体来论诗的,只有司空图一人;而在《二十四诗品》产生以前,除司空图之外,尚无以四言诗论诗者。《二十四诗品》既是优美的四言诗,又是论诗之作,它应是司空图所著,亦在情理之中。何况《诗赋赞》中的某些观点与《二十四诗品》也是相符的。如《诗赋赞》一开头便说,“知道非诗,诗未为奇。”在诗中说理明道,平庸无味,便无意境可言。《二十四诗品》表现出相同的观点,它在继承皎然《诗式》所论十九种风格的时候,把其中属于道德内容的六种风格(即贞、忠、节、志、德、诫)排除掉了,因为单纯地表现这种道德内容而不构成意境,当然谈不上诗的境界风格之美。而《诗式》分属于“体”(个性风貌类)、“风”(情感气势类)、“味”(艺术形象类)的其他十三种风格,则基本为《二十四诗品》所吸收。此外《诗赋赞》以形象昭示思想的表述方式,也与《二十四诗品》相似,如论及在想象世界中广泛搜求意象时说,“挥之八垠,卷之万象。河浑沇清,放恣纵横。涛怒霆蹴,掀鳌倒鲸”等等,这与《二十四诗品》所说,“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豪放》品语),二者无论是气象与风格,都十分相似。

司空图与《二十四诗品》在这七个方面的相共相似、脉络贯通的一致性,说它完全属于偶然,恐难令人信服。有基于此,加上张少康先生在《司空图及其诗论研究》一书中从其他方面所作的综合考察,我认为,《二十四诗品》的作者应是司空图还是比较可信的。而且,我还推测,《二十四诗品》应是司空图的晚年之作。

《二十四诗品》不仅应该是司空图之作,而且我认为它应是司空图的晚年之作,再进一步推测,它应作于《与李生论诗书》之后。

司空图诗论的一个重要核心,是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提出的“味外之旨”,也就是诗要有味外之味。如何才能有味外之味?关键有两条;一是“象外之象”(《与极浦书》),也就是诗歌艺术形象的创造要达到象外有象;二是要在诗境的创造上形成一种美的风格,即追求诗的“全美”:“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与李生论诗书》)所谓诗的“全美”,它不是一种局部的美,枝节的美,如辞藻、音节、结构、个别意象等等,而是由辞藻、音节、结构、个体意象等统一构成的诗的境界之美。诗的风格,便是由这种境界之美体现出来的,犹如一个人的风貌,这就是“全美”。一个诗人,如果善于创造美的诗境风格(“以全美为工”),其诗歌也就会具备味外之味(“即知味外之旨矣”)。

《与李生论诗书》据张少康先生考证,应作于唐天复四年(公元904年),离司空图去世(公元908年)只有四年。从其思想发展来看,《二十四诗品》应作于《与李生论诗书》之后,即公元905到907年之间。《与李生论诗书》提出诗工“全美”方有“味外之旨”,那就必然产生这样一个问题,怎样的诗境才是“全美”的诗境?《二十四诗品》便是继《与李生论诗书》之后所作的进一步论述。它把诗的“全美”类型,史无前例地扩大到二十四种,并显示出这二十四种诗境风格不分上下、不分等级,都是美的。凡是不美的,则一概排除在这二十四品之外。司空图曾于光启三年(公元887年)自编其诗文为《一鸣集》前集(见《司空表圣文集序》),此后是否编有后集,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作于死前不久的《二十四诗品》,因不可能入编《一鸣集》,很少有人读到,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渺为人知,这是十分可能的。

笔者说《二十四诗品》作于司空图的晚年,除了从它和《与李生论诗书》的关系所作推论外,还因为《二十四诗品》所表现的主导思想与生活情趣,与司空图晚年的主导思想与生活情趣是完全一致的。司空图一生的思想可谓儒、道兼有,但他的经历和思想,以光启三年(公元887年)决心归隐王官谷为界限,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他在是年所作的《丁未岁(公元887年)归王官谷》一诗云:“家山牢落战尘西,匹马偷归路已迷。冢上卷旗人簇立,花边移寨鸟惊啼。本来薄俗轻文字,却致中原动鼓鼙。时取一壶闲日月,长歌深入武陵溪。”表示了因厌恶战乱而决意隐居家乡中条山王官谷的态度,做一个桃花源中人。以此为界,其前期思想与生活态度以儒家为主而兼有道家,后期思想与生活态度以道家为主而兼有儒家。

前期,司空图胸怀救世济民的抱负,为官从政,积极处世,企图以儒家的治世之道来补救时弊。儒家思想是他在这个时期的主导思想。他三十三岁那年,也就是考中进士的第二年,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说:“丈夫志业弘之,犹恐自局,……必曰俟时而后济其仁,盖无心之论。夫百人并迫于水火,可皆救之斯幸矣,不可皆拯,则将竭力救其一二耶。”(《与惠生书》)不应当等待,应当尽力而为,去干一番救民予水火之中的宏业。唐朝末年,藩镇割据,播弄武力、外族入侵,兵乱不断,朝廷政权岌岌可危。司空图感叹道:“嗟乎,道之不振也久矣。儒失其柄,武玩其威,吾道益寡。”(《将儒》)他认为儒家之道是治国之本,要改变这种状况,加强中央权力,必须振兴儒道,以儒制武,所以他说,“必将反是,请先将儒。”司空图力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要求统治者明人知用,惩斥奸伪,进纳贤才。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司空图的诗作不乏积极的社会内容。他议论时事,借古讽今,忧国忧民,感慨不平。他告诫当权者:“国事皆须救未然”(《有感》),“莫向安时稔祸胎”(《狂歌》)。对于擅权祸国的宦官、奸臣等黑暗政治势力,他曾尖锐地予以揭露,发出“古来贤俊共悲辛,长是豪家据要津”(《有感二首》),“人间万恨已难平”,“狂酒叫断暮云天”(《狂题》)的沉痛呼喊。《华下》一诗云;

日炙旱云裂,进为千道血。天地沸一镬,竟自烹妖孽。尧汤遇灾效,灾数还中辍。何事奸与邪,古来难扑灭。

希望天地变成一只鼎沸的大镬,把世间奸邪,一锅煮尽。愤恨之情,溢于纸上。

这一时期,司空图虽然在儒家思想主导下,采取积极的处世态度,但因为他对世事的动乱和唐王朝的衰落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所以他也曾发出“须知世乱身难保,莫喜天晴菊并开”(《狂题》)的叹息,表现出内心所接受的道家思想:“众人皆察察,而我独昏昏。取训于老氏,大辩欲讷言。”(《自戒》)其意取自《老子》所言:“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二十章)认为应当与世俗之人相反,采取大智若愚、讷言少辩、状若昏昏的处世态度,澹泊如海,高飘如风,以避祸害,已经流露出退隐保身的思想。

公元887年,司空图回到中条山王官谷,开始走上归隐山林的生活道路。黑暗动乱的现实使他的理想破灭了,他感到失望和孤独:“豪夺乃常理,笑君徒咄嗟”,“乃知不平者,矫世道终孤。”统治集团内部的互相倾轧,兵刃相见,使他随时面临杀身之祸的威胁,于是他从宦海浊流中洁身引退,对早年进入仕途颇有悔意:“惑愚之妄进,姑欲全吾道而保退安耳。”(《说鱼》)这也就是他在诗中所说的“欲知世乱终难保”,“退休便是养生方”。所以,明哲保身、消极出世的道家思想,成为他后一时期的主导思想。

司空图晚年常与僧道往还,梦中曾以僧道为师。《休休亭记》称:“昼寝遇二僧,……其一日:吾尝为汝之师也。”《书屏记》一文记载他家中所藏佛道图记共七千四百卷,乾宁三年(公元896年)皆为兵火所焚。司空图对于道家神仙方术颇为相信。他还写了一些充满道家神仙思想的诗,如《携仙录九首》等。司空图用道家思想把自己从黑暗的现实和绝望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自名为“知非子”、“耐辱居士”,以一种旷达超脱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他曾事先为自己制作了棺材,挖好了墓穴。遇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他就带着朋友们到墓穴中去酌酒赋诗。有人责难他,他回答说:“君何不广邪?生死一致,吾宁暂游此中哉!”有了这种旷达的处世态度,所以他把“旷达”列入《二十四诗品》美的诗境之中:“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樽酒,日往烟萝。……孰不有古,南山峨峨。”(《旷达》品)

从尘世的羁缚中解脱出来,他感到重新获得了自由:“自致此身绳捡外,肯教世路日兢兢”(《退栖》)。他高唱:“茧吾发以群戏兮,乃恣狎于林壑。窘世路之榛榛兮,匪兹焉而何托。”(《题山赋》)在隐居的岁月里,他悠游山林,寄托情怀,过着赏花吟诗的生活:

浮世荣枯总不知,且忧花阵被风欺。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力疾山下吴村看花》)

司空图晚年虽然以道家思想为主,但同时又充满着矛盾。他力图超然于现实之上,却又未能忘怀于时事;他已经与世无争,但忠君忧国之心始终未曾泯灭,所以在悠游放达之中又时时露出他内心深沉的痛苦:

丧乱家难保,艰虞病懒医。空将忧国泪,犹拟洒丹墀。(《乱后三首》之一)

自由池荷作扇摇,不关风动爱芭蕉,只怜直上抽红叶,似我丹心向本朝。(《偶书五首》之一)

这些诗句表明,诗人事实上并没有同他的时代相脱离,道家思想是司空图企图忘却痛苦的一方药剂,但未能使他从儒家的忠君观念中超脱出来。在以道家思想和处世态度为主的后期,他依然保持着一定的儒家倾向,乃至以死追随着唐王朝的覆灭。

《二十四诗品》极少几处也流露出儒家悲时忧国、痛不欲生的思想情绪,如《悲慨》品中的“适苦欲死,招憩不来。……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含蓄》品中的“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旷达》品中的“欢乐苦短,忧愁实多”等,但之外可以说,贯彻《二十四诗品》全篇的是道家的哲学思想、处世态度和生活情趣。

《二十四诗品》在诗境风格问题上始终强调诗品即人品,诗人主体是决定因素。这种决定作用,《二十四诗品》认为首先表现在哲学思想上。司空图把诗境创造的理论上升到艺术哲学的高度,认为道家哲学是二十四种诗境之美的形成基础,这一观点几乎贯穿着《二十四诗品》的每一品。他置《雄浑》于首品,置《流动》于末品,决非偶然,而是极有深意的。《雄浑》品一开头就说,“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指出雄浑的力量来自道家返虚养气的修养。元气浑厚,才能表现出力量,如老子所说:“心使气曰强。”(五十五章)结尾《流动》品更是集中反映了道家的哲学思想:

若纳水輨,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如愚。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载要其端,载闻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

水车与丸珠的圆转流动,只是“道”的一种“假体”,并不能说明“道”的自身。天地之所以转动,是因为“道”的虚空,所以要创造出“流动”之美,就要“超超神明,返返冥无”,回到以无为本的“道”自身。这种安排表明,整个《二十四诗品》是以道家哲学思想始,以道家哲学思想终。不仅如此,中间各品除“悲慨”“缜密”“含蓄”“绮丽”“沉着”“纤秾”六品没有明显涉及道家哲学以外,其余十八品无不以道家哲学为诗境创造的指导思想。有些品目本与道家思想并无必然联系,如“形容”原是讲境界的描绘之美的,但以“俱似大道,妙契同尘”而引入道家哲学;又如“实境”,本是讲如实反映事物的诗境之美的,但以“忽逢幽人,如见道心”之语,融进道家哲学;再如“委曲”,它是讲诗境的委婉曲折之美的,但以“道不自器,与之方圆”的道家哲学来概括总结,如此等等。

最典型的莫如《高古》与《豪放》两品,全篇贯彻的是道家哲学与道教思想。《高古》品云: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前四句直接出现了得道的道家仙人(“畸人”)形象,他历经万年浩劫,来去无踪,乘着真气,手捧莲花,是要到最高道仙所在的玉京去朝拜。中间四句是得道成仙之人所处的清幽之境,其中华山的莲花峰据《太平广记》引《华山记》记载,此地本是仙人居住之所。山顶池中,生千叶莲花,服之可以羽化成仙。后四句从理论上贯彻道家的思想,要求通过虚静养气来积聚素朴纯洁的精神,从而摆脱当今世俗的种种束缚,使自己的精神进入到黄帝和尧陶的纯初时代,领悟到高洁出世的道家玄奥之道。有了这样的道家心胸修养,方能创造出具有高古之美的诗境。又如《豪放》品所云:

观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鼇,濯足扶桑。

贯彻全品的思想是“由道返气”与“真力弥满”。“气”是“道”由“无”生“有”的元初浑沌状态。“由道返气”就是通过虚静(心态的空无),庄子也称作“心斋”、“坐忘”,一心悟道,与自然之道相通,从而积聚元气,这样就会达到内心的“真力弥满”。“真力”即真气之力。“心使气曰强”(《老子》五十五章),内心就会充满一种强大的力量,产生一种囊括一切的气概,于是天地大荒可以吞吐于胸,自然造化任凭统览而不受阻碍。这种与道相通、“处得以狂”的心态,可以自由地驱使天地万象,乃至神话世界,从而创造出“豪放”的诗境风格之美。

《二十四诗品》多处直接使用道家哲学意义上的“道”概念,如“由道返气,处得以狂”(《豪放》品),“少有道气,终与俗违”(《超诣》品),“道不自器,与之方圆”(《委曲》品),“俱道适往,着手成春”(《自然》品),“俱似大道,妙契同尘”(《形容》品),“忽逢幽人,如见道心”(《实境》品)等等。老、庄的“道”是面向自然,以自然为其法则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这就决定了道家艺术哲学的基本倾向,是否定人间仁义,远离社会世俗,回归自然本性,走向田园山林。他们认为,美不在人为的雕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老子》十二章),人籁不如天籁(《老子》十四章),美在天地自然之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因而魏晋以降,信奉道家哲学,崇尚道家思想的文人,加上仕途挫折、政治失意等原因,颇多远离尘世,归隐山林,面向自然,创作了大量的山水田园诗,到唐代形成了山水田园诗派。《二十四诗品》标举的诗境之美是山水田园诗的各种美的风格,它在显示各品诗境之美的时候,几乎都是用有关山水田园之美的意象和图画来比拟,体现出道家回归自然的山水情趣。如:

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典雅》品)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清奇》品)

出现在这些山水诗境中的人物,是“畸人”、“幽人”、“高人”、“佳士”等等的道家得“道”隐逸之士,即所谓“少有道气,终与俗违”(《超揩》品)之人。他们体现着道家的处世态度与生活情趣。

道家之“道”,以“无”为本,所以在处世原则上主张“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四十八章)“无为”则顺从自然,所以《二十四诗品》所倡导的,无论是处世态度和艺术表现,都强调“自然”的原则:“性情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实境》品)“持之非强,来之无穷。”(《雄浑》品)“妙造自然,伊谁与裁。”(《精神》)并且在二十四诗品中单列《自然》一品云: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把“自然”的诗品,提到哲学的高度,明确道家哲学之“道”,是造成诗境风格“自然”的根源。诗人的内心修养,如果能够达到随“道”而行(“俱道适往”),与“道”同体,顺从自然而然的规律,就能一落笔(“着手”)便写出自然而清新的诗篇来(“成春”)。犹如生活在山野的隐幽之士去采摘雨后的青苹一般自然、清新。

老、庄认为,世间万物都是“道”派生出来的,世间万物之所以美是因为它们体现着“道”。而“朴”与“素”之所以被视为最高的美,是因为它们本身便是“道”的本质的一种体现。“道常无,名朴。”(《老子》三十二章)“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天道》)。道家所提倡的虚静养气,就是要人们排除世俗杂念,清心寡欲,而使自己回归于精神上的“朴”与“素”。《二十四诗品》把道家的这一修养,贯彻于诗人的主体精神之中,认为由此而可以创造出各种诗境之美。如《雄浑》品要求“返虚入浑”,“真体内充”;《高古》品要求“虚伫神素,脱然畦封”;《洗炼》品要求“体素储洁,乘月返真”;《劲健》品要求“饮真茹强,蓄素守中”;《豪放》品要求“由道返气”,“真力弥满”,如此等等。

总而言之,《二十四诗品》以道家哲学为指导,把道家之“道”看作各种诗境之美的根源,把道家哲学,道家思想,道家修养,道家处世态度,道家生活情趣,道家艺术观念,贯彻于诗境风格之美的理论之中。

《二十四诗品》的道家哲学思想,与司空图后期,特别是晚年的思想倾向特征是完全吻合的。加之前述文艺观点方面的一致性与衔接性,笔者认为,司空图作为《二十四诗品》的作者,还是比较可信的。有人认为,《与李生论诗书》既是司空图的晚年之作,而《与李生论诗书》中说到:“诗贯六义,则讽喻、抑扬、停蓄、温雅,皆在其间矣。”这是儒家的诗论思想,岂不与道家思想矛盾,从而得出《二十四诗品》非司空图所作的结论。所谓“六义”,即风、雅、颂、赋、比、兴;“诗贯六义”确实是儒家的论诗主张,但这不足以成为否定《二十四诗品》为司空图所作的依据。前文谈到,司空图的后期思想以道家为主,但并不单一,仍有一定的儒家因素,所以《与李生论诗书》中有某些儒家的诗论观点不足为奇,而且此文的中心与重点并不是论述儒家所说的“六义”,而是阐述“味外之旨”与“韵外之致”;而达到“味外之旨”与“韵外之致”的关键是“象外之象”(《与极浦书》),关于这三者之间的关系,笔者曾在《论司空图美学理论中的三外说》一文中作过专门论述,这里不再详论,而这三者都是道家的美学主张,也是贯穿《与李生论诗书》的主要倾向。相应而言,《二十四诗品》的理论倾向以道家为主,也有一定的儒家因素,比如它把儒家所推崇的“典雅”列入其中,刘勰对“典雅”的解释是:“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文心雕龙,体性》)又如《悲慨》品中所表现的情感倾向等等。这恰好说明司空图与《二十四诗品》之间的一致性,而不能作为否定《二十四诗品》为司空图所作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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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首诗”作者新论_二十四诗品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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