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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已久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今已正式刊行。“经过年代测定,这些竹简的时代均为战国晚期”(注:见陈燮君:《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序》,第1~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1月。),内中《孔子诗论》篇,具有重大的思想史意义。
关于简文“孔子”,曾有过争论。整理者已经提出内证,说明释为“孔子”不误(注: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第123~125页。)。其实,传世文献中有不少可与竹简对应者(注:笔者作《上海简“怀尔明德”探析》(《中国哲学史》2001年第3期,第126~129页)时已发现此点,当时《诗论》简相关资料未发表,采用了“卜子”之说,今正。),比如《孔子诗论》简24有:
吾以《甘棠》得宗庙之敬,民性固然,甚贵其人必敬其位,悦其人必好其所为,恶其人者亦然(注: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第153页。)。《诗论》简中还有其它地方也论《甘棠》篇,文意与此接近。这支简有可以对应者,如《说苑·贵德》:
孔子曰:“吾于《甘棠》,见宗庙之敬也。甚尊其人必敬其位,顺安万物,古圣之道几哉!”(注:见《汉魏丛书》404页A,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2年12月影印本。)《孔子家语·好生》:
孔子曰:“吾于《甘棠》,见宗庙之敬也甚矣。思其人,必爱其树;尊其人,必敬其位,道也。”(注:见王肃注:《孔子家语》上册第44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10月。)《孔子家语·庙制》:
孔子曰:“……《诗》云:‘蔽茀甘棠,勿翦勿伐,邵伯所憩。’周人之于邵公也,爱其人,犹敬其所舍之树,况祖宗其功德而可以不尊奉其庙焉?”(注:见王肃注:《孔子家语》下册第40页。王志平先生指出,《左传·定公九年》“君子曰”之语与《说苑》、《孔子家语·好生》文近。实更近于此文。见王志平:《孔子诗论简释》,清华简帛讲读班第21次研讨会论文。)论《甘棠》者都是孔子,评语极为接近,说明虽然竹简的年代是战国晚期,但其来源很早。极有可能孔子生前曾多次论诗,弟子所记传闻有异。
整理者所排《孔子诗论》简1提到:
孔子曰:诗无忞(注:朱骏声指出:忞假借“为暋,为惛。《书·立政》:‘其在受德忞。’又重言形况字,《法言·问神》:‘传千里之忞忞者’,注:忞忞,心所不了。’盖以惛为训。”“忞德”当与“明德”相对,“忞”当有昏、不明之义,可引申为心所不了,《说文》:“惛,不憭也。”“憭,慧也。”似为引申义。“诗无忞志”,故问邦风、雅、颂之“用心”。详笔者《〈诗论〉简“”字试析》。)志,乐无忞情,文无忞言(注:此字稍残,朱渊清先生释为“音”,待考。见朱渊清:《上博〈诗论〉一号简读后》、《〈诗〉与音——论上博〈诗论〉一号》,“简帛研究网”10月27日,11月16日“网上首发”文。)。这无疑是极为重要的核心言论。关于“忞”字,其释读可以再讨论。但很明显的是,孔子将“诗”与“志”、“乐”与“情”、“文”与“言”对应起来讨论,这在竹简的上下文中可以找到相应之处,说明孔子论诗,包括了诗志、乐情、诗文三个方面。尤其可以注意的是,竹简后文提到:“《颂》……其乐安而迟,其歌伸而引,其思深而远……《邦风》……其言文,其声善”(注: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第127、129页。释文据廖名春师:《上海简诗论校释》。),将诗与乐联系起来评论,与《尚书·舜典》的“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注:见《十三经注疏》131页C,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10月。),以及《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所载季札观乐之语相承,说明诗乐至此成为儒家思想的一个方面。不过,此时诗与乐之间,还只是歌诗之言,奏诗之乐的关系。
《礼记·孔子闲居》载:
孔子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注:见《十三经注疏》1616页C。)《孔子家语·论礼》作:
孔子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诗礼相成,哀乐相生。”(注:见王肃注:《孔子家语》,下册第16页。)《家语》所载多“诗礼相成”一句。上海博物馆藏楚简中也有《孔子闲居》篇,而且郭店简《性自命出》、上海简《情性论》有“至乐必悲……哀、乐,其性相近也”(注:见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180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第247页。)等, 是对上文“哀乐相生”思想的继承与发展(注:蔡仲德先生也指出《尊德义》中“由礼知乐,由乐知哀”等与《孔子闲居》“五至”说接近。见蔡仲德:《郭店楚简儒家乐论试探》,《孔子研究》,2000年第3期。), 说明这一段记录也是可靠的。此处孔子已通过“志”,将诗、礼、乐、哀贯通。
在《孔子闲居》篇中,与孔子问答的,就是子夏。旧谓《毛诗大序》为子夏所作,提及: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注:大序之划分,依孔疏。见《十三经注疏》269页C~272页C。)。由第一段划线部分可以看出,作者也有将诗与言、歌声、音相贯通之意。我们知道,子夏曾对魏文侯(其时当为世子)指出:
子夏对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纪纲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声,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德音之谓乐。”而湖北荆门郭店楚简《成之闻之》篇载:
天征大常,以理人伦。制为君臣之义,作为父子之亲,分为夫妇之辨。是故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是故唯君子道可近求而可远措也……昔者君子有言曰:“圣人天德”,曷?言慎求之于已可以至顺天常矣……是故君子慎六位以巳天常(注:见廖名春师:《郭店楚简〈成之闻之〉篇校释》,《清华简帛研究》第一辑,第106~109页,北京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2000年8月。)。“当”与“常”古通(注:参高亨、董治安:《古字通假会典》,第299页,齐鲁书社1989年版。),《乐记》之“大当”即是《成之闻之》的“大常”。李学勤先生指出:“《广雅·释诂》:‘征,明也’,‘天征大常’即天明大常……天明大常,就是天常……‘以巳天常’的‘巳’,疑读为‘似’,《说文》:‘象也。’”(注:见李学勤先生:《试说郭店楚简〈成之闻之〉两章》,《清华简帛研究》第一辑,第25~26页。)则《乐记》所载子夏的话也有来历。子夏指出“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德音之谓乐”,说明他已经发展了孔子的思想,通过“德音”将诗乐联系了起来,并对乐与音有所区分。但很明显,子夏是在高层次上将诗乐相联系。
《毛诗大序》则欲从诗乐之产生上将诗与乐联系在一起。第一段划线部分涉及了诗与志、心与志、言与诗;情与中、情与言、言与歌,第二段划线部分,“变风”与情又相联系。文中有以“情”贯通诗与乐的倾向,但无庸讳言,此一段文字行文并不顺畅,情和志之与诗乐的关系,并不贯通。当时儒家对性情的讨论比较多,我们或许可以将这一段话的“话语”背景补足,但终嫌曲折。可能因为此语乃是拼合了《孔子闲居》的“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或为训诂),和见于《乐记》的师乙之语:“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注:见《礼记·乐记》,《十三经注疏》1545页C。 )虽然加上了“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之语,但“诗无忞志,乐无忞情,文无忞言”分开讨论的思路仍很明显,说明《毛诗大序》关于诗乐之生,虽有所发展,但主要还是沿袭孔子的思想。
古来对于《毛师大序》的作者,主要有七种意见(综合意见不另记):国史、诗人自作、孔子、子夏、毛苌、汉儒、卫宏(注:可参朱彝尊:《经义考》,第535~544页,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11月缩印1936年《四部备要》本;张心澄:《伪书通考》,第223~254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影印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郑良树:《续伪书通考》,第317~346页,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6月,等等。)。 但关于《毛诗大序》的作者,真正有历史来源的说法只是:子夏、毛苌、卫宏。
经过许多年的辨伪书研究,我们已经明白,汉以前所谓“作”,多是学派之作,“称述师说者,即附之一家之中”(注:见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第60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5月。),唐、宋以后人不明其理,辩论许多不需要辩解的问题。因此有关《毛诗大序》的作者,真正的问题应该是:《毛诗大序》是子夏学派的作品,还是毛公或卫宏所作。
但由于《毛诗大序》除了可能引用了见于《乐记》的师乙之语外,“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一段话,也与《乐记·乐本》、《吕氏春秋·适音》之语接近。《乐记》作:
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注:见《礼记·乐记》,《十三经注疏》,1527页C。)。因此,《毛诗大序》的问题又与《乐记》的源流等问题相关。可以看出的是,可能《毛诗大序》想以“情”贯通言、诗、乐,但由情分出“言”和“声”,不如后者贯通。
历来关于《乐记》的作者,有公孙尼子、子夏、子夏与窦公合作、荀子、荀子学派、汉武帝时杂家公孙尼、河间献王刘德及毛公等儒生诸说(注:可参郑良树:《续伪书通考》,599~647页;蔡仲德:《〈乐记〉〈声无哀乐论〉注译与研究》,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7年5月;孙星群:《〈乐记〉研究百年回顾》,《中国音乐》,2000 年第4期。)。稍有来源的说法,只在公孙尼子、 河间献王刘德及毛公等儒生二说。而同样根据古书通例,真正的问题是:《乐记》是公孙尼子学派的作品,还是河间献王刘德及毛公等儒生所作。
这两个问题相关,涉及诗乐思想的源流,较为复杂。但是上海博物馆藏楚简或许为我们提供了新的门径,在上引与《孔子诗论》相应的《说苑·贵德》篇前面,有这样一段文字:
圣人之于天下百姓也,其犹赤子乎!饥者则食之,寒者则衣之,将之养之,育之长之,唯恐其不至于大也。《诗》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传》曰:“自陕以东者,周公主之,自陕以西者,召公主之。”召公述职,当桑蚕之时,不欲变民事,故不入邑中,舍于甘棠之下而听断焉。陕间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后世思而歌咏之。善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夫诗,思然后积,积然后满,满然后发,发由其道,而致其位焉。百姓叹其美而致其敬,甘棠之不伐也,政教恶乎不行?向宗鲁先生指出:《传》为“公羊隐五年传……《公羊》二‘以’字皆作‘而’,《白虎通·封公侯篇》引《公羊传》作‘已’,并通,《史记·燕世家》作‘以’,与本书合。”后面的文字则与《韩诗外传》、《汉书·王吉传》、《毛诗大序》有关(注:见向宗鲁:《说苑校证》,第9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7月版。)。
我们知道,司马迁曾从公羊学大师董仲舒问学,因此《史记·燕世家》之语可能来自董仲舒,因此《说苑·贵德》所引《传》可能是《公羊传》。相传《公羊传》出自子夏,只到公羊寿才与弟子胡母生著于竹帛。但此章作者只不过引用了两句话,其时代不一定晚于董仲舒、公羊寿,而且“《传》”更可能应读为“旧传”之“传”。而《韩诗外传》有大量文字与《荀子》相近,古人早有韩诗传自荀子之说;在毛诗更为可信的一种源流传说中有荀子。因此,《说苑·贵德》此篇可能与子夏学派有关。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关于诗乐之生,作者有以“思”贯通言、诗、乐的思想,比《毛诗大序》有进步。
这一则材料,未被讨论《毛诗大序》者注意,大概是将《说苑》归为刘向编定的缘故。清人将《韩诗外传》一、《汉书·王吉传》所论《甘棠》归为韩诗说;将《说苑·贵德》以及与它文字接近,论《甘棠》的《史记·燕世家》、《白虎通·巡狩》、《法言·先知》、《史记·商君列传·集解》引《新序》、应劭《风俗通·皇霸·六国》等等,归为鲁诗说;将《初学记·人事部》引《乐动声仪》、《盐铁论·授时》论《甘棠》之文归为齐诗说(注: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第83~8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2月。有所订正。),未必完全可靠。汉代传诗者学术传自先秦,而以学名家,弟子多能谨守家法。《说苑·贵德》此章杂数家之说,应该不是刘向的作品。而且王褒的《四子讲德论》中有:
传曰:诗人感而后思,思而后积,积而后满,满而后作,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注:见《文选》,第713页B,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11月。)。李善注:“《乐动声仪》文也”。引文较之《毛诗大序》,更与《说苑·贵德》接近。而极为明显的是,它与《毛诗大序》、《说苑·贵德》结构不同,由诗人之感出发,将言、诗、乐一以贯之,大有精进!
王褒,蜀人,其学渊源不可考,大致与刘向同于公元前五十九年为待诏,上距河间献王之立九十余年(注:参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二,第118~119页,卷一,第69~70页,上海书店《民国丛书》本,据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影印。)。《四子讲德论》还言及“夫乐者,感人密深,而风移俗易”(注:见《文选》,第712页B。),近于《乐记·乐施》、《荀子·乐论》之“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注:见《礼记·乐记》,《十三经注疏》1534页C;王先谦《荀子集解》,第38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9月。),与《史记·乐书》“其感人深,其风移俗易”(注:见《史记》,第1206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9月。)更近。其时《史记》罕见,王褒可能引自传本不同的《乐记》。王褒熟知乐事,当时应该还有不少言乐之人,乐纬在当时早已出现,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们知道,毛诗在前汉的传授源流十分清楚,而公元前二十四年,王禹弟子宋晔等才上书言河间乐义(注:参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三,第60页。),事在王褒为待诏之后。河间之学,世多不习。王褒《四子讲德论》一文中,说《诗》与毛诗不同,多论符瑞之事,当确实引用了《乐动声仪》。王褒年长于刘向,《说苑·贵德》该章杂数家之说,比《毛诗大序》论诗乐之生的内容有所进步,而比之《乐动声仪》则有所不足,决不会是刘向自作之文,当成书于汉以前熟悉《诗》、《传》,不杂汉儒家法之见的儒生,可能是子夏学派之儒所作。
《乐动声仪》由“感”贯通言、诗、乐,与《礼记·乐记》相应: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这一段在《乐记》中位于“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一段之前,与之同列于《乐本篇》。但就哲学思想而言,当在“情动于中,故形于声”一段之后。“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由外及内,较“情动于中,故形于声”更为精细、严密,这两段当是先后形成的作品。《毛诗大序》以情贯通诗乐,与“情动于中,故形于声”一段相应,稍嫌斧凿;《乐动声仪》则以此处“感于物而动”为理论依据,一以贯之。由此可以断定《毛诗大序》论诗乐之生的文字,当早已有之。很可能因为它是子夏所述作,虽然《说苑·贵德》、《乐动声仪》是比它更为进步的说法,但后学尊重师说,没有选用更好的说法。
综合刘德、王褒、王禹的活动时间来看,汉以前应该已经有《乐记》,因为记依经著,纬书缘经、记而作,与谶语不同。
刘向的校书体例,经子不同,当时应该有单行的《乐记》,否则乐类不会列有《乐记》。从今天所见的郭店楚墓竹简和上海博物馆藏楚简,以及武威汉简等来看,诸子之书乃至经多有单行者。因此,单行的《乐记》与《公孙尼子》《吕氏春秋》中的论乐部分以及《荀子·乐论》的关系,值得玩味。可能《公孙尼子》同《荀子》一样,仅录有部分《乐记》——先秦有许多“传”,公孙尼子学派可以引用,其它书的作者也可以引用,略改文字,以至有传闻异辞,这都符合古书通例;但也可能《乐记》本为《公孙尼子》之一篇,后别本单行。书阙有间,不便妄论,下文姑依前者为说。
《毛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一段话,较《乐记·乐本》之文是有所改动。但其所引,未必出于《公孙尼子》或《吕氏春秋》。《乐记》说:“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注:见《礼记·乐记》,《十三经注疏》1528页B。),其实,孔子早就指出“郑声淫”(注:见《论语·卫灵公》,《十三经注疏》2517页B。), 《韩非子·十过》也记载了纣所遗桑间濮上之声的事(注:见陈其猷《韩非子新校注》,第20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10月。),此时所称为“声”。子夏给魏文侯区分了音与乐,又分析了“郑音”、“宋音”、“卫音”、“齐音”(注:见《礼记·乐记》,《十三经注疏》1540页C。), 已改声为音,说明乱世之音、亡国之音这样的话,与子夏紧密相关。因此《毛诗大序》与《乐记》、《吕氏春秋》,不必是抄袭的关系。《毛诗大序》中“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一段话,近于《周礼·大师》的“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注:见《十三经注疏》796页A。),仅一句话,二者也可能有共同的来源,而不必是抄袭的关系。
所以,《毛诗大序》当本于子夏。不将其思想来源归于孔子,可能是因为儒家内部派别的缘故。其完成应该早于《说苑·贵德》篇的写作年代,早于汉。《汉书·艺文志》无《卜子》,可能是因为经秦火和子夏传人在汉朝被立为博士等原因。
《隋书·音乐志》所引沈约《奏答》说:
《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乐记》取《公孙尼子》(注:见《隋书·志·音乐上》,第28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8月。)。由《郭店楚墓竹简》、《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以及《文选》等所保存的《子思子》佚文来看,沈约的话有一定道理。但刘向校书体例,经子不同。经乃以今文与古文相较,子书则去重并新订。经子相重者,不互校。《乐记》属经类,不与《公孙尼子》、《荀子》等子书互校。因此沈约所谓“取”,恐不明古书通例。但是沈约的意思能够说明《缁衣》又见于《子思子》。今《初学记》、《意林》引《公孙尼子》,有与《乐记》相同文字,则沈约所想说明的《乐记》又见于《公孙尼子》的见解当不错。
但有学者认为,这正与《汉书·艺文志》“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之说相合,并认为沈约《奏答》在前,撰《宋书·音乐志》在后,《志》中说:
武帝时,河间献王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著《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殊。其内史丞王定传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时为谒者,数言其义,献《记》二十四卷。刘向校书,得二十三篇。然竟不用也。说明采用了《汉书·艺文志》河间献王刘德作《乐记》的记载,而且未提刘向所发现本与王禹所献本的不同,更未提《乐记》取《公孙尼子》之说,其文意比《艺文志》更为明确,因而排除了将“与禹不同”说成作者不同的可能性。并据刘向《别录》所列《乐记》有《窦公》、《乐器》章,而《风俗通义》卷六《声音》引有:
笛,谨按《乐记》,武帝时丘仲之所作也。认为《汉书·艺文志》的《乐记》,是刘德所作(注:见蔡仲德:《〈乐记〉〈声无哀乐论〉注译与研究》,第86页,第170~172页,第94~96页等。)。
案汉初制氏传乐而“不能言其义”(注:见《汉书·礼乐志》,第1043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6月。),河间献王所献乐, 公卿大夫也“不晓其意”,“王禹世受河间乐,能说其义”,但当时公卿都“以为久远难分明”(注:见《汉书·礼乐志》,第1071~1072页。),看来所言乐义并不很高明。此《乐记》终因王禹而有名声,因而被刘向的《别录》称为《王禹记》,这与四家《诗》及《公羊传》、《谷梁传》等以传人为名,而不推本先师的汉代习惯是相符的。但这本书在世间流传者,当然是被称为《乐记》。《风俗通义·声音》解“管”、“柷”、“筝”、“籁”,皆称引“礼乐记”,唯“笛”称“乐记”,“竽”称“礼记”。笛、竽之始见,多有争议,此处尚未发现其它版本或相关资料可以据补缺字(注:参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第283~31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1月。),或应劭称《乐记》, 就是为了与《礼记·乐记》以相区别。且应劭及其他汉代人所见《乐记》,很难说便是刘向所校定的《乐记》,不能排除汉儒补记一二的可能性。因文献不足征,待考。
班固说刘德所作《乐记》,所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注:见《汉书·艺文志》,第1712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6月。),对刘德所作《乐记》,明显评价不高。沈约说“刘向校书,得二十三篇。然竟不用也”,当是因为见到《礼记》中《乐记》有残缺,又刘向曾上书“陈礼乐”,但因向卒、成帝崩而未行(注:见《汉书·礼乐志》,第1033~1034页。),故而感叹“不用”。以为沈约推翻了自己过去的说法,恐是误解了文意。至于《窦公》章等,由于记文已失,当前难以评说。
其实,《太平御览》卷一七引有:
乐记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土,所以不名时者;地,土之别名也,比于五行最尊,故自居部职也。
又曰:万物怀任交易,变化始起。先有太初,然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沌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然后剖判,清既分,精耀出布,庶物生。精者为三光,麄者为五行。五行生情性,情性生污中,污中生神明,神明生道德,道德生文章(注:见《太平御览》,第86页A,北京:中华书局,1960 年用上海涵芬楼影宋本复制重印。)。有比较成熟的五行思想在内。而《礼记·乐记》有:“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注:见《礼记·乐记》,《十三经注疏》1531页B~C。),《荀子·王制》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注:见王先谦《荀子集解》,第16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9月。)。则此处之“乐记”,倒可能是刘德及毛公等儒生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所作《乐记》的佚文。
总之,由儒家诗乐思想发展的源流来看,《毛诗大序》和《乐记》在哲学思想等方面有着紧密的联系。但根据先秦的书籍体例,我们不当以“抄袭”的观点去看待二者。后儒虽然大大发展了诗乐思想,但由于历史的原因,这一传承逐渐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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