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的困惑--论“金瓶梅”与晚明文人价值的丧失_金瓶梅论文

世纪末的困惑——论《金瓶梅》与晚明文人的价值失落,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金瓶梅论文,明文论文,世纪末论文,困惑论文,价值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金瓶梅》作为中国古代名著,历来即受到海内外学术界的广泛关注,以致《中国大百科全书》说:“《金瓶梅》的研究发展到今天已成为一门专门的学问——‘金学’。”《美国大百科全书》把《金瓶梅》称作“中国第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法国大百科全书》则肯定其“在中国通俗小说的发展史上是一个伟大的创举”。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认为《金瓶梅》“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而是一本“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同时说部,无以上之”的世情小说。夏志清在《金瓶梅新论》中也认为:“就题材而论,《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无疑是一个里程碑;它已跳出历史和传奇的圈子而处理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创造世界,里边的人物均是世俗的男女,生活在真正的、不复给人雄伟感的中产阶级的环境里。虽然色情小说早已有人写,但它那种耐心描写一个中国家庭中卑鄙而且肮脏的日常琐事实在是一种革命性的改进,在以后中国小说发展中也鲜有任何作品能与之比较。”

其实,这部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书”的《金瓶梅》刚问世,就受到晚明文士的赞誉。

金瓶梅人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

(袁宏道:《董思白》,《尺牍》)

丙午遇中郎京都,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书,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德者。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一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遂固箧之。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沈德符:《万历野获篇·二十五》)

书凡数百万言,为卷二十,始末不过数年事耳。其中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谍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受利含之态,心翰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语,驵之机械意智,粉黛之自媚争妍,狎客之从臾逢迎,奴怡之稽唇淬语,穷极境象,意快心。……譬之范工抟泥,奸媸老小,人鬼万殊,不徒有其貌,且并其神传之。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谢肇淛:《小本斋集·金瓶梅跋》)海内外学术界目前已取得的研究成果表明,在16世纪的最后十几年间,《金瓶梅》原稿至少经过了董其昌、袁氏兄弟、陶望龄、汤显祖等人之手。〔1〕对可能的作者的研究据统计已达二十几人, 他们之中不少人都是晚明著名文士:王世贞、李贽、李开先、屠隆、汤显祖、谢榛、徐渭、臧晋叔、赵星南、卢楠、冯惟敏、冯梦龙等。与“文人独创说”相对立的“民间集体创作说”或“积累说”就涉及到更多的名不见经传的广大中下层士人。〔2 〕丰富的史料尽管对作者系何人提供了千头万绪,使学者们莫衷一是,但传递出一个共同的信息:《金瓶梅》问世不久,就普遍受到上层文化圈的高度重视。这一现象有力地表露出晚明时期价值观念的深刻嬗变。

文人总会对时代的走向有种先验的直觉领悟,文艺总是开时代风气之先。晚明时期价值的向背在《金瓶梅》一书里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期待视野”,召唤着我们去解读。在此,我们从文本着手予以剖析。

“金学”研究最突出的成果之一是对《金瓶梅》文本题材的探源,因为全书大量抄引、借用前代、同时期的各类文化作品是一个极为醒目的现象。美国学者韩南共列举了七种来源:1.长篇小说《水浒传》;2.白话短篇小说;3.文言色情故事;4.戏曲;5.宋史;6.流行词曲;7.说唱文学。〔3〕其中, 《金瓶梅》与《水浒传》和戏曲的关系最为密切。

《金瓶梅》与《水浒传》的关系的研究资料数量最多。这在小说问世之际就有了,如袁小修曾在日记中写道:“大约模写儿女情态俱备,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4 〕周钧韬先生的《金瓶梅抄引水浒传考探》指出:“据笔者统计,《金瓶梅》一百回中,含有抄袭《水浒传》文字三十二回,占全书目总回数的三分之一。反之,《水浒传》一百回中,被《金瓶梅》所抄袭的有三十回中的三十五段文字,亦占全书回数的三分之一。”〔5 〕较全面地揭示了《金瓶梅》抄袭《水浒传》的不同“手法”和“内容”、“类型”。今天,学者们的研究几乎一致证明,把握二者内在的因承关系——抄引的方式、范围和程度,组合的类型——是理解这部小说作者的创作意图、美学价值乃至解开作者之谜和成书过程的一把必不可少的钥匙。

《金瓶梅》一方面把《水浒传》作为“本事”或“素材”,同时又予以“滑稽摹仿”式的反讽处理。

先说武松。这位打虎英雄到了《金瓶梅》里,杀西门庆为兄报仇心切,且不分青红皂白,结果误杀了手无缚鸡之力在衙门中做小吏的李皂隶(第九回)。〔6〕一边是英雄,一边是落魄书生,两厢对比, 讽刺意味再明显不过了。遇赦后回到清河县,武松以婚姻为欺骗手段,巧取潘金莲的信任,讽刺又进一层:这也是英雄本色?而且,与前面误杀情节又构成一反例。下面是武松杀潘氏的场面。现把两书中有关文字抄录如下,以供比较。

武松把刀汔查了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跤放翻在灵床子上,两脚踏住。……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头衔着刀,双手去斡开胸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水浒传》第二十六回)

只闻飕的一声响,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刃薄背厚扎刀子来,……便望那妇人脸上撇两撇。……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脑揪番在地。那妇人挣扎,……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然后两只脚踏他的两只胳膊,……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邈出来。……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吃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可怜这妇人,……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钱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古人有诗一首,单悼金莲死的好苦也:……一边将妇人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房檐下。……(《金瓶梅词话》初刻本第八十六回)加点部分说明了《金瓶梅》里武松延宕了杀人过程而突出了其狠的特征,几个动作凸显了武松残忍、施虐的心态而不尽然是复仇。同时,这也表现了作者的感叹与同情。

二看西门庆。小说开首即由作者直述其种种劣迹,最后溺死于淫欲之海。但细观小说,我们发现,这位大量占有女性也被女人所占有的进攻型野心家真的就没有一点异性之情么?小说中西门庆李瓶儿临别前的那般恩恩爱爱之情就是最好的明证,其描摹历来被批评家称为绝笔(第六十一、六十四、六十七回)。从小说诗学角度说,这正是《金瓶梅》的贡献之处——一改以往中国小说的“箭垛式人物”面貌,而使人物由“扁平”转向“圆型”。从价值观念角度看,个中的意蕴是什么?其次,西门庆之死真的就是人物性格的必然么?作者对西门庆临死前数位庸医的“科浑”式处理,似乎在暗示我们,他与其说是淹死于欲海之波,不如说是误死于庸医之手。最后,在小说结尾处,作者安排这位罪蘖深重按习俗永世不得超度的人物,由普静师“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其价值取向可见一斑,而且借助佛门之手暗渡陈仑,寓意不可谓不深。

再看西门庆妻妾。首要人物当推潘金莲——中国小说史中肉欲的原型。我对她的死存疑:这么一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阴险狡诈的人物竟会天真到了轻信武松的婚娶诺言,轻率地把自己的小命交了出去?如果此问成立,只能说潘氏之死亦系偶然,仅仅出于作者的“劝戒”动机。李瓶儿,她在嫁于西门庆之前系淫妇中的第二号人物,风月场中迟迟不得满足,直至遇见西门庆的“狂风骤雨”方称心如意。婚后性格变了一百八十度,成了潘金莲的对比:懦弱、忍让、无能、重情而又简单。这一突兀,可让批评家们伤透了脑筋。其实,我们可从“医奴的药”一语中找出答案。《金瓶梅》作者想表达的正是这么一个观念:性爱即情爱。冯梦龙为诸妓写的《情史》中有一语:“万物生于情,死于情”,正可为这一观念注释。正因为此,她俩在小说结尾时,都得以超生转世。

我们再从戏曲角度,分析《金瓶梅》文本。

当代不少通过文本内证“作者之谜”的研究表明,《金瓶梅》的作者“是鉴赏这类词曲的大行家”和精通戏曲艺术的高手。〔7 〕文本借用的戏曲“本事”已被考证出至少有五种剧目:《玉环记》、《宝剑记》〔8〕、《琵琶记》、《香囊记》〔9〕和《西厢记》〔10〕。再就是流行词曲。关于它的性质、功能和意义,韩南是这样认为的:“《金瓶梅》使用词曲的另一个特点是用来表达人物强烈的情感。”“《金瓶梅》中使词曲戏剧化的目的,都是为了表现人物内心深处的情感或描写小说中人物的精神状况。这显然是从戏曲表现手段中借来的技巧,细心琢磨一下,小说中引用的词曲与乐曲中的原文之间有着无数微小的差别,更象舞台上的演唱。”“将词曲生活化、戏剧化正是作者的一个成就。”〔11〕限于篇幅,我们只能分析《西厢记》和一些词曲与《金瓶梅》的关系,透过文本语境语用来剖析其价值意向。

第二十一回,作者机智地用“《西厢记》酒令”概括西门庆和他的六妻妾的经历、命运、性格特征并给以评价:

……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谱上饮酒。一个牌儿名,两个骨牌,合《西厢记》一句。月娘先说:“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茶蘼架。”不遇。该西门庆掷,说:“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耳边金鼓连天震’。果然是个正马军,吃了一怀。”该李娇儿,说:“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不遇。次该金莲掷,说道:“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了非奸做贼拿。”果然是个三纲五常,吃了一怀。轮该李瓶儿掷,说:“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不遇。该孙雪娥,说:“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足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不遇。落后该玉楼完令,说:“念奴娇,醉扶定四红沉,拖着绵裙襴。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正掷了四红沉。不难看出,小说中人物生活经历、心理特征、口角风神都是借用“《西厢记》酒令”予以暗示。但是,描写才子佳人情爱主题的《西厢记》与市井细民在社会身份上有什么联系呢?这难道是作者随心所欲、信手拈来以示才华的手段?再往下看。

当下酒令行完,潘金莲使下人唱“佳期重会”。西门庆“会意”了,第二日对玉楼说:“恁个小淫妇,昨日教丫头每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他干的营生。”玉楼道:“‘佳期重会’怎么说?”西门庆道:“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意等着我一般。”

“佳期重会”也出自《西厢记》,描写张生莺莺私订终身。潘金莲以此“典故”讽刺西门庆和吴月娘。这段文字在语用上既暗示了西门庆妻妾之间为争宠夺爱而争风吃醋,又在更深一层上点明潘金莲的文化素养和巧智,她的目光敏锐而刻薄。一部情真意深的《西厢记》竟成了奸夫荡妇勾心斗角的工具,这不是简单的比附和借用,我们应从语用学的意义来理解作者意向。

更有甚者,《西厢记》还被作者用于一些粗俗下流的场合和对话。第八十二回用以形容小丈母与女婿的乱伦:“约有更阑时分,但见朱户无声,玉绳低转,牵牛织女二星隔在天河两岸。又忽闻一阵花香,几点莹火。妇人手执纨扇,伏枕而待。春梅把角门虚掩。正是:‘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原来经济约定摇木槿花为号,就知他来了。妇人见花枝摇影,知是他来,便在院中咳嗽接应。”《西厢记·赖简》中莺莺的“蓝简题诗”成了奸情欲意的映照,两种不同性质的性爱,在同一美妙的夜空之下,善恶价值悄悄地被等同起来。

下面谈词曲的语用。潘金莲除了恶的一面,还有活泼俏皮、诙谐天真、细腻敏感的性格内涵,受挫时亦会性情内向多愁善感。尤其在她失宠时,她卜卦、弹琵琶抒发悲凉的心情,颇具“闺怨伤怀”的情调。第八回中西门庆娶了孟玉楼后半个月不曾光顾她,她倍感孤寂,写了一首《寄生草》托玳安捎给他:“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相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是夜,又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得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第三十八回“潘金莲雪夜弄琵琶”写道:“一回儿灯昏香尽,心里若待去剔,见西门庆不来,又意儿懒得动弹了。唱道:‘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想起来,今夜心里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得人,有上稍来没下稍。’”这些词曲是地道的“闺怨式独白”,出自潘金莲自创。它们真实地表达了封建社会里为人之妾的酸楚和顾影自怜的感伤,唱活了人物心地的复杂性。它们证明,潘金莲的“肉欲”具有文化蕴含。

至此,我们可以说,《金瓶梅》在把《西厢记》“俗化”的同时也把《水浒传》“雅化”了。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时,已注意到这一现象,明确地提出“市井文字”与“花娇月媚文字”并举之说。〔12〕但张竹坡着眼点仅限于艺术技巧,而没有见出它的文体性质和语用价值。我认为,《金瓶梅》“俗化”与“雅化”共存于文体结构的深层次上说明了文学的“滑稽摹仿”现象,它给中国小说的讽刺艺术带来了突破性进展,使讽刺艺术深入文体结构内部,而不仅仅作为一种艺术手法。更重要的是它给作者提供了一条表达自己的审美评价、伦理观念和道德标准的艺术途径。

就美学价值而言,除开其在小说诗学领域中的正面效应,反讽的矛头虽隐晦却毫不含糊地指向代表中国文学“正宗”的“诗骚传统”中的崇尚温柔敦厚,重含蓄、暗示、意境的艺术特质。崇高与渺小、伟大与卑鄙、精致典雅与粗俗裸露一旦并列,昔日文学作品中蒙在情欲上的才子佳人式缠绵的面纱便被无情地扯下来。它试图证明,生生不息的欲望本能在每个人心底躁动,含而不露是虚伪的、不敢正视本真人性的矫揉造作。就伦理道德价值而论,反讽的矛头直指以《水浒传》英雄为代表的为全社会所普遍接受的英雄观念。这种观念认为,好男儿应远离女色是一条恒定不变的生活定律。它试图证明,英雄无男女之情而徒有英雄之义亦是虚伪,是一出割裂人性的闹剧。《金瓶梅》作者试图探索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得出的结论却是及时行乐;试图撕破以往的宿命、孽报、大团圆之类的虚假面纱,却又给生活挂上一块人生无常的招牌;试图询问人的命运和责任之间的关系,却把答案维系在人只能对自己的肉体的现在负责的一极上。所以,书中大大小小的人物吃喝玩乐,疯狂地纵欲,逐日逐月地做着同样的事,形态已无任何意义。他们在无意识中把握着生命的活力,以生命的质量抵抗客观时间的无情流逝——“人生在世,且快活了一日是一日。”(春梅语,第八十五回)每个人的心理空间是那么空虚,拼命把握时间的结果却是耗费生命。最后,这种反讽也指向作者本人。他一面在书中不断地“劝诫”,提出各式“箴言”,一面又丧失审美距离,时不时地流露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生命信念和人生价值观。

由此可见,这种反讽是一种世纪末的反讽,它以一种虚无主义的人生观潜踪于作品主题思想的内核。它表明,中国封建社会的伦理价值至晚明已处于情欲泛滥的浪漫洪荒中而风雨飘摇。中国思想传统中的历史循环论和绝对道德义务律体系与“花落花开年年有,自古人生青春少”所蕴含的伦理利己主义的冲突,至此白炽化。

在证完《金瓶梅》文本之后,本着马克思主义的“美学与历史相结合”的原则,我们再来检讨一下晚明社会风尚与文人的价值心态,讨论《金瓶梅》的出现是种偶然的个别的现象还是一种必然的具有社会普遍性的现象。

明代自正德年间始,整个社会即呈现出世纪末的征兆。嘉、隆以来,整个社会奢靡淫纵,拟饰娼妓之风气更为猖炽。〔13〕宪宗成化年间,大臣竟献“秋石方”以媚上。上行下效,举世若狂,纵谈服食采战,闱帏亵媟,全无羞耻之感。街市上公然出售春宫画和淫具。〔14〕“男风”时尚亦于时此兴盛。〔15〕那么,在这么一个纵欲放检的社会中,晚明文士的社会行为又如何呢?

翻开明代中、晚期及清初的文献史料,文人士大夫的“艺林雅举”、“名士风流”可谓俯拾皆是,它们传达了一个普遍的价值虚无主义的信念。王世贞作诗赞“鞋杯”,李开先宿妓染疥,臧晋叔畜狎娈童被褫职,王樨登古稀之年与金陵名妓“讲衾稠之好”。屠隆迷恋南都艳妓,其沉酣之状竟被时人谱为戏曲,名之《白练裙》,搬之上场。〔16〕汤显祖为之作《戏寄十绝》。谢榛赋曲得妾,唐寅作《春宫题词》、《排歌·咏纤足》,袁中道津津乐道于自己的流连“游冶之场,倡家桃李之蹊”。〔17〕钱谦益之与柳如是“兰汤共浴”,一时也传为佳话。冯梦龙之沉湎秦楼楚馆,为品评金陵妓女的《金陵百媚》一书撰写书评,其《情史》颇多对妓女浓情的歌颂。袁宏道公开声称“真乐为五,不可不知”。〔18〕

上述诸人真可谓“率性而行,是谓真人”、“宁愿狂狷,不为乡愿”。在他们那种适性任情、冶情花柳、任诞佻薄、旷达洒脱的言行导引下,无怪乎时下的小说、戏曲竞相鼓噪,阳为侣情,阴为渔色,大倡及时行乐之调。昔日梁简文帝首倡“文人无行”——“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谨慎,文章且需放荡”〔19〕,至晚明,经阳明“心学”末流,与禅宗相混,文人们终于在空疏蹈虚、空谈心性中达到了“知行合一”。

但是,我们知道,晚明文人的这种颓然自放,驰鹜于风月场中,标识的只是一种表面的放诞,其玩世不恭掩饰不住内心的苦闷,那颗孤介落寞的灵魂在彷徨。他们是一对矛盾体:传统的价值观念的幻灭使他们把人生的寄寓从原先的仕途转向了市井曲巷的声色犬马,而名缰利索的脱御又使他们在做人为文上失落了可以凭依的准的。于是,他们的作品在涉及两性关系时,一面展现出旷古的自主意识,另一面却又裸裎着末世的一切腐朽,在抛开窒息人性的伦理纲常、对抗名教心防的同时,又假借禅宗内典、色空之论巧饰生命本能的情欲。历代人做得说不得的事,晚明文人做了也说了,而且更为狂放。

至此,我以为,与其说晚明文人是新兴商人阶级或市民的代言人、启蒙者,无宁说他们是封建伦理道德的破坏者;与其说其具有强烈的反叛精神,不如说其心态蕴含着更多的自我亵渎和自虐成分。将其所“立”与所“破”相比较,破坏大于建树,虚无主义思想浓重于新的价值观念。

在全文即将结束之际,我们再看一下有关学者对袁宏道的《金瓶梅》“胜于枚生《七发》多矣”的论述。周质平在《论晚明文人对小说的态度》一文中比较分析了袁说、东吴弄珠客的《金瓶梅·序》、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廿十公的《金瓶梅跋》、冯梦龙编“三言”的动机以及《肉蒲团》第一回“止淫风借淫事说法”的内容后,一针见血地指明:“这种良药之外裹着糖衣的说法,在当时不仅是一项流行的理论,也是书贾用来推销色情书藉的广告术跟护身符。我们如果真把这些说法都看成了当时小说作家或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文学观,并认为他们对小说的价值已有了极为进步的认识,这很可能是把当时无心的夸大之词,做了过份认真的探讨。”“至于小说应有其独立存在的文学价值而不必依傍于道德作为附庸的观念,始终不曾在晚明文人中有过阐发。”〔20〕

如果周说成立,我们该不该在“启蒙”二字上暂时先加一个“括号”呢?

注释:

〔1〕详见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87

〔2〕刘辉《金瓶梅研究十年》,《中国社会科学》第216—222 页,1990.1。

〔3〕〔7〕〔8〕〔11〕韩南《金瓶梅探源》,顾希春译, 《温州师范学院学报》1987年第2期

〔4〕袁小修《游居柿录》卷三,第979条

〔5〕〔9〕周钧韬《金瓶梅抄引水浒传考探》,《金瓶梅新论》第198—244页,百化文艺出版社,1987

〔6〕初刻本《金瓶梅词话》,艺苑出版社。下引均同,不注。

〔10〕卜健《李开先与〈金瓶梅〉中有关〈西厢记〉之描写》,《中央戏剧学院学报》1986

〔12〕张竹坡《金瓶梅读法》,齐鲁书社版《金瓶梅》,1987

〔13〕《板桥杂记》上卷

〔14〕《如梦录·街市记第六》

〔15〕《五杂俎》《人部》卷八

〔16〕《万历野获编》卷六“嗤鄙”

〔17〕《雪珂斋文集》卷十三《心律》

〔18〕《袁宏道集笺校》卷五《与龚惟长先生》

〔19〕《诫当阳公大心书》

〔20〕《论晚明文人对小说的态度》,《台湾学者中国文学批评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标签:;  ;  ;  ;  ;  ;  ;  ;  ;  ;  

世纪末的困惑--论“金瓶梅”与晚明文人价值的丧失_金瓶梅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