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人论司空图的《诗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学人论文,清代论文,司空论文,诗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60X(2004)03-0076-07
《二十四诗品》究竟是否是司空图所作,近年来学界争论颇多,目前还没有能为大家所认同的结论。其中有一个非常值得我们注意的问题,是清代学者对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看法。
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在清代的学者中有极为广泛深刻的影响,没有人怀疑过它的真实性,他们中有很多是国学根底深厚的大学问家或著名的诗学批评家,如钱谦益、王夫之、王士祯、赵执信、厉鹗、纪昀、杭世骏、薛雪、沈德潜、袁枚、翁方纲等,皆有所论述,而到嘉庆以后则论述的人更多,还有不少对《二十四诗品》的演绎仿作。如果按陈尚君、汪涌豪先生《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辨伪》[1]所说,像明代的胡应麟、胡震亨、许学夷等“饱学之士”都不知道或不承认司空图有《二十四诗品》,况且《诗家一指》又并不是难见之书,为什么清代的学者竟会毫不怀疑呢?上述清代学者和诗人大概不可能都没有读过胡应麟、胡震亨、许学夷的著作,也不可能都没有读过《诗家一指》,但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出过质疑,难道他们都像明末郑嫚、毛晋那样“误读”了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或相信了郑嫚、毛晋的“误解”?现在坚持《二十四诗品》非司空图所作的人都认为,从晚明到清代认为它是司空图所作都是受毛晋《津逮秘书》司空图《诗品》跋语的影响(郑嫚的书刻于明亡之后),因为它的跋语当是写于崇祯五年左右,但是这种说法很值得怀疑。因为晚明认为《二十四诗品》是司空图所作的人很多,他们难道都是受毛晋跋语影响的结果吗?
比如作为毛晋老师的钱谦益在明崇祯14年所作的《邵幼青诗草序》中说过这样一段话:“司空表圣之论诗曰:‘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寻屧幽。吾之遇二邵于斯也,表圣之所云,显显然在心目间,称之曰诗人焉,其可矣。吾游黟山不获,见桃花如扇,竹叶如笠,松花如纛,得二诗人于芗村药谷之间,夫然后而知诗,夫然后而知诗人,兹游之所得奢矣。”[2]钱谦益这篇文章的时代和费经虞撰《雅伦》的时间,虽然都比毛晋刊刻《津逮秘书》收入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时间要晚。但是,钱谦益和费经虞都没有说到与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一文的关系,很难说他们也是因为受毛晋影响才肯定《二十四诗品》是司空图所作的。陶珽重辑本《说郛》120卷亦载有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而陶珽本始刻于万历后期,据王应昌顺治四年序,其“版毁于辛酉武林大火”,辛酉为天启元年,故当早于毛晋的《津逮秘书》,不可能是受毛晋跋语影响。此外明末的《续百川学海》、《锦囊小史》、冯梦龙编的《唐人百家小说琐记家》等,也都收有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很难说均刊刻于毛晋《津逮秘书》之后。现存明人贺复征所编的《文章辨体选》为“唐司空图”著。据其所著《道光和尚述》,当为明代天启、崇祯年间人。虽然《四库提要》考其所述祖父官阶年月与实际不符,但是他作为明末人是没有问题的。
值得注意的是,钱谦益所引《二十四诗品》中“清奇”一品中的文字,其版本和毛晋《津逮秘书》本显然不同,其“晴雪满竹”一句一般均为“晴雪满汀”,毛晋《津逮秘书》亦为“汀”,而恰恰《诗家一指》本作“竹”。同时,刊刻于明末的《说郛》120卷本(陶珽本),其所载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这一句亦为“竹”。钱谦益是著名的藏书家,其绛云楼藏有大量宋元古本,绛云楼失火在清顺治七年,也就是说,他在写《邵幼青诗草序》时,绛云楼尚完好,因此其所根据的《二十四诗品》版本可能就是在绛云楼藏书中的版本,可以肯定和毛晋的《津逮秘书》本为不同版本。因此,他之肯定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无论从时间上说,还是从版本上说,都和毛晋的《津逮秘书》中所附《二十四诗品》的跋语无关,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因为看了毛晋的《二十四诗品》的跋语,相信了毛晋“误读”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才肯定《二十四诗品》是司空图所作的。绛云楼藏书经火灾后尚有书目留存,从书目中我们知道绛云楼藏书中的司空图《一鸣集》是30卷本。钱谦益的《绛云楼书目》现存4卷,有陈景云注,一般的书目下卷数是陈景云注的,但是卷3唐文集类中的“司空图一鸣集30卷”却是钱谦益原文,“30卷”并非陈景云注文。在宋代,有《一鸣集》30卷本和司空表圣文集10卷本和诗集10卷本同时存在。但在宋元时代,30卷本《一鸣集》就很少见了,而10卷本文集和10卷本诗集,则比较流行。所以,绛云楼所藏司空图《一鸣集》30卷应该是很珍贵的宋元古本。30卷本《一鸣集》中可能就收有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元明以来很多人之所以不知道《诗家一指》等书中《二十四诗品》是司空图所作,是和《一鸣集》30卷本的罕见和未收《二十四诗品》的《一鸣集》10卷本的流行这种情况有关的(注:《四库全书》中的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25中所收的《枝指生书宋人品诗韵语集》,即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绛云楼所藏30卷本《一鸣集》的出现,可能就是明末人们开始普遍肯定《二十四诗品》是司空图所作的原因,也是钱谦益确认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的原因所在。因为绛云楼书目中已经告诉我们,它收藏有《冰川诗式》(4卷),而《冰川诗式》中就有《诗家一指》,所以钱谦益自然是看过《诗家一指》的,他之所以并不怀疑其中《二十四诗品》是否为司空图所作,可能就是因为他所收藏的《一鸣集》30卷中是有《二十四诗品》的。我们现在还不能认定郑嫚、毛晋是否确实是误读了苏轼的原文,对苏轼所说“二十四韵”作了曲解,但是,即使郑嫚、毛晋确实是误读了苏轼原文,那么,也不能说冯梦龙、贺复征、费经虞、钱谦益、陶珽等也都是“误读”了苏轼原文才肯定《二十四诗品》是司空图所作的。
值得我们研究的是,与钱谦益同时由明入清的王夫之对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的肯定。他在《姜斋诗话》的《诗译》中说:“知‘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之妙,则知‘杨柳依依’、‘零雨其蒙’之圣于诗:司空表圣所谓‘规以象外,得之圜中’者也。”我们现在很难断定王夫之这段话的写作年代,因为他自明亡之后一直对清廷采取不合作的态度,隐居于湘西石船山,他的著作到清代后期才得以刊刻。从王夫之的经历来看,《诗译》大概也是他后期的著作,但是他那时已经和文坛隔绝,他的引文和《二十四诗品》原文不同,原文是“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他可能只是凭记忆,未必有直接版本根据。甲申之变,王夫之刚25岁,后积极参与抗清活动,至30多岁后即隐居著述,他之肯定《二十四诗品》为司空图所作,显然也与郑嫚、毛晋等的论述无关。由此可见,明末清初认为《二十四诗品》为司空图所作乃是一个普遍看法。郑嫚、毛晋是在这样一种普遍认识之下来理解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中所说的“二十四韵”,认为苏轼说的就是《二十四诗品》,而并不是因为苏轼的文章才肯定《二十四诗品》为司空图所作。否则,我们对明末清初钱谦益、费经虞、贺复征、陶珽、王夫之等的论述,都将无法理解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使郑嫚、毛晋认为苏轼所说的“二十四韵”即指《二十四诗品》是一种误解,也不能由此来否定《二十四诗品》为司空图所作。
清代康熙年间的王士祯是继钱谦益以后的诗坛领袖人物,也是学识非常渊博的学者。他也是一位很著名的藏书家,尤其对史部和集部的书特别注意收集,而且他对文学艺术有十分广泛的涉猎,对前代的诗文评著作也是非常熟悉的。在他的渔洋山人池北书库藏书中有唐司空图《一鸣集》,但也是10卷本而不是30卷本。他应该是见到过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25中所收的《枝指生书宋人品诗韵语集》的,他知道祝允明等明人把《二十四诗品》看作是宋人品诗韵语,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对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发生怀疑,他曾多次论到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而且他非常明确地指出了《二十四诗品》和司空图的诗论著作的文艺美学思想是完全一致的。王士祯在《香祖笔记》中说:
汪钝翁尝问予王孟齐名,何以孟不及王,予曰:“正以襄阳未能脱俗耳。”汪深然之,且曰他人从来见不到此。予又尝谓钝翁,李长吉诗云:“骨重神寒天庙器。”骨重神寒四字,可喻诗品。司空表圣《与王驾评诗》云:“王右丞、韦苏州,趣味澄,如清沇之贯达。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元白正坐少此四字,故其品不贵。表圣论诗有二十四品,予最喜“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八字,又云:“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二语,形容诗境亦绝妙,正与戴容州“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八字同旨。弇州云:“朦胧萌拆,情之来也。明隽清圆,词之藻也。”四语亦妙。
他所说戴叔伦的话就是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引的,现在戴叔伦的原文已经没有了。王士祯看出了《二十四诗品》所描绘的诗歌意境和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所说的诗歌意境美学特征“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是完全一致的。《二十四诗品》的情趣和司空图在《与王驾评诗书》中推崇王维、韦应物诗的“趣味澄”也是一致的。他在《渔洋诗话》中说:
戴叔伦论诗云:“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司空表圣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神出古异,澹不可收。”“采采流水,逢逢远春。”“明漪见底,奇花初胎。”“睛雪满林,隔溪渔舟。”刘蜕《文冢铭》云:“气如蛟宫之水。”严羽云:“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姚宽《西溪丛语》载《古琴铭》云:“山高溪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东坡《罗汉赞》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王少伯诗云:“空山多雨雪,独立君始悟。”
他不仅再次对《二十四诗》品中的很多品的意境美,和司空图《与极浦书》中引戴叔伦所说的“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作了比较,而且指出他们和后来苏轼、严羽的审美情趣也是一致的。严羽所说的“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和“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就是《二十四诗品》中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而苏轼的“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也可能和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关,如“水流花开,清露未溪”,“幽人空山,过雨采苹”等。但是,我认为苏轼可能是受唐代刘干《招隐寺赋》影响的结果,其云:“草木幽异,猱猿下来,空谷无人,水流花开。”但是《二十四诗品》和《招隐寺赋》,孰先孰后则不可考,因为没有刘干的材料。王士祯还敏锐地看出了《二十四诗品》是重性情,而不是重学问的。《师友诗传录》说:
问:作诗学力与情性必兼具而后愉快,愚意以为学力深,始能见性情。若不多读书、多贯穿,而遽言性情,则开后学油腔滑调,信口成章之恶习矣。近时风气頺波,惟夫子一言以为砥柱。王答:司空表圣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此性情之说也。扬子云云:“读千赋则能赋”,此学问之说也。二者相辅而行,不可偏废。若无性情,而侈言学问,则昔人有点鬼簿、獭祭鱼者矣。学力深始能见性情,此一语是造微破的之论。
唐人作诗重性情,而宋人作诗重学问,所以,从《二十四诗品》所体现的美学情趣和文学思想来看,显然是属于唐代的。这一点我们从王士祯的论述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和王士祯同时的赵执信虽然不赞成王士祯用“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来概括《二十四诗品》的内容,但同样是明确肯定《二十四诗品》为司空图所作的,他在《谈龙录》中说:“司空表圣云:‘味在酸咸之外。’盖而论之,岂有无味之诗乎哉!观其所第二十四品,设格甚宽,后人得以各从其所近,非第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极则也。”
在由康熙皇帝主持,由何焯、陈鹏年等编纂的《御制分类字锦》卷39中也曾引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一是“返虚入浑,积健为雄”;一是“与古为新”,“妙造自然”,均注明为司空图《诗品》,并引该品全文。康熙的《御制子史精华》卷68中也引了司空图的《诗品》:“柳阴路曲,流莺比邻。”“如将不尽,与古为新。”“海风碧云,夜渚月明。”“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空潭泻春,古镜照神。”“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着手成春。”并注明为司空图《诗品》,还引出该品原文。可见,康熙是非常喜欢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的。康熙末年的厉鹗在《榭山房集》续集卷1的《烂溪舟中为吴南磵题赏雨茅屋图》一诗中也曾说:
赏雨古今无,表圣乃其独。诗品二十四,此语最娱目。潇潇感旧襟,点点量愁斛。人言长安道,不及王官谷。君家吴山阳,亦有香茅屋。清声触岩阿,幽籁破林竹。起携玉壶春,引满看檐瀑。远笑自雨亭,天械已潜伏。束书走淮海,图经事攒录。故交施(竹田)与张(南漪),归梦对床卜。一帘清净水,佳趣难顿复。何如雨美膳,安居果吾腹。(华严经云:扩世城中雨美膳,阎浮提雨清净水。)我初营新巢,牵船过堰速。逮此冥蒙天,溪上梅子熟。行与君周旋,学舍苦偪蹙。展图生篷背听撒菽。云波尚苍茫,且就鸥边宿。
他不仅对司空图的生平思想十分熟悉,而且对司空图所作《二十四诗品》也毫不怀疑。由此可见他认为司空图隐居王官谷时所写的诗也是和《二十四诗品》中的情趣是一致的。他这首诗是题在据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典雅”一品描写的意境所画的画上的,所谓“赏雨茅屋图”,大概就是体现司空图所写的下列内容的:“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澹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厉鹗一生十分重视学识的广博和考订的精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他“生平博洽群书,尤熟于宋事。尝撰宋诗纪事一百卷,南宋院画录八,东城杂记二卷,又与同社作南宋杂事诗七卷,皆考证详明,足以传后。”康熙时期注释杜诗的仇兆鳌曾在《杜诗补注》中引元代范德机以《诗品》五则证杜甫、李白之诗,以“雄浑”、“沉着”、“高古”、“劲健”为杜甫足以当之,以“豪放”为李白足以当之,仇兆鳌并在《诗品五则》下注云:“《诗品》本司空图所作,范氏引此以证李杜。”说明他虽然看到《诗家一指》,但是并不怀疑它是否是司空图所作。
到乾隆皇帝更是对司空图《诗品》赞扬备至,在其《御制诗集》中一再提到司空图《诗品》,如三集卷25《练影堂》云:
溅沫飞岩练影明,以空为色寂为声。司空廿四标诗品,流动如斯可入评。
四集卷38《振藻楼》云:
振为流动藻为华,《诗品》亦惟备一家。三字箴如悟根柢,不多些子在无邪。
五集卷22《题莲池书院十二景·春午坡》云:
史枕经正务宜,余闲亦弗碍拈诗。司空廿四品言尽,视此春睛日午时。
(注:“春晴日午前”亦司空图句也。)
五集卷73《四题莲池书院十二景·春午坡》云:
偶来停驻过墙鞭,(原注:司空图《偶题》诗云:“水榭花繁处,春晴日午前。”兹来恰值午前,情景宛合,“马过隔墙鞭”,亦其诗末句也。)即景因思表圣篇。廿四品中无五字,研精日午恰春前。
二集卷54《昆明湖泛舟》云:
畅春诘旦问安回,阁部封章毕揽裁。便路还因几有暇,泛舟正喜冻全开。风池春水碧溶溶,雁已回翔鱼未喁。却见湖心望蟾阁,晶盘擎出玉芙蓉。会波楼畔进兰舟,似酒新波绿正柔。一带西山恍三竺,堤烟拖际影沉浮。花胎寒勒柳条轻,诗品虞乡最有情。一字由来不曾着,风流尽得是昆明。
他特别欣赏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流动”一品,可以看出他认为司空图的诗作和他的《二十四诗品》的审美情趣是完全一致的,处处体现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特色。乾隆在御选、御批的《唐宋诗醇》中对许多诗作的评论都引用了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例如对苏轼《自普照游二庵》:“长松吟风晚雨细,东庵半掩西庵闭。山行尽日不逢人,野梅香入袂。居僧笑我恋清景,自厌山深出无计。我虽爱山亦自笑,独往神伤后难继。不如西湖饮美酒,红杏碧桃香覆髻。作诗寄谢采薇翁,本不避人那避世。”他评曰:“清幽之趣,微妙之音,司空图《诗品》中,未曾道及。”又对李白《夜泊牛渚怀古》(自注此地即谢尚闻袁宏咏史处):“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他评曰:“白天才超迈,绝去町畦,其论诗以兴寄为主,而不屑于排偶声调。当其意合,真能化尽笔墨之迹,迥出尘埃之外。司空图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严羽云:‘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论者以此诗及孟浩然《望庐山》一篇当之,盖有以窥其妙矣。羽又云:‘味在酸咸之外。’吟此数过,知其善于名状矣。”又评杜甫《熟食日示宗文宗武》诗云:“不着一字,悲感无穷,惟真故妙耳。”评白居易《勤政楼西老柳》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评杜甫《立春》云:“俯拾即是,纯用本色,读者当得其自然之趣,”评苏轼《峡山寺》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良由妙造自然,匪关思索而致。”上面只是举一些典型的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评诗的例子,实际上乾隆在自己的诗作和评诗中运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还很多。
清代学者对古籍的真伪考订,其认真和严肃的态度,是过去任何一个朝代都无法比拟的。尤其对诗话、诗法、诗格一类著作,更加注意其作者之真伪。因此,纪昀主编的《四库全书》,在总目提要中特别说:
诗品一卷(内府藏本)
唐司空图撰。图有文集,已著录。唐人诗格传于世者,王昌龄、杜甫、贾岛诸书,率皆依托。即皎然《杼山诗式》亦在疑似之间。惟此一编,真出图手。其《一鸣集》中,有与李秀才论诗书,谓:“诗贯六义,讽谕、抑扬,淳蓄、渊雅,皆在其中。惟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言意外之致。”又谓:“梅止于酸,盐止于咸,而味在酸咸之外。”其持论非晚唐所及,故是书亦深解诗理。凡分二十四品:曰雄浑,曰冲淡,曰纤秾,曰沉着,曰高古,曰典雅,曰洗炼,曰劲健,曰绮丽,曰自然,曰含蓄,曰豪放,曰精神,曰缜密,曰疏野,曰清奇,曰委曲,曰实境,曰悲慨,曰形容,曰超诣,曰飘逸,曰旷达,曰流动,各以韵语十二句体貌之。所列诸体毕备,不主一格。王士祯但取其“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二语,又取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二语,以为诗家之极则,其实非图意也。
既为内府藏本,当非一般版本,而是比较珍贵的,但是其来源现已不可考。此谓唐人诗格中如王昌龄、杜甫、贾岛之书,其中王昌龄《诗格》是当指《吟窗杂录》本,而非空海《文镜秘府论》所引,学者早指出是“真伪混杂”之作,“显然是后人整理改窜”之作,而非王昌龄本人之作。所谓杜甫的诗格,当是指《诗法源流》中杨载序中所说之杜甫门人吴成、邹遂、王恭所注释的少陵诗格。《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于《诗法源流》下说:“末有至治壬戌杨载旧序一篇,称少年游浣花草堂,见杜甫九世孙杜举,问所藏诗律。举言甫之诗法不传诸子,而传其门人吴成、邹遂、王恭。举得之于三子,因以授载。其说极为荒诞。所载凡五言律诗9首,七言律诗43首,各有吴成等注释。标立结上生下格、拗句格、牙镇格、节节生意格、抑扬格、接顶格、交股格、纤腰格、双蹄格、续腰格、首尾互换格、首尾相同格、单蹄格、应名格、开合格、开合变格、迭字格、句应句格、叙事格、归题格、续意格、前多后少格、前开后合格、兴兼比格、兴兼赋格、比兴格、连珠格、一意格、变字格、前实后虚格、藏头格、先体后用格、双字起结格,凡33格。其谬陋殆不足辨。杨载序俚拙万状,亦必出伪托。”显然,所谓杜甫诗格,完全是伪托的。贾岛之《二南密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已经指出:“唐贾岛撰,凡十五门,恐亦依托。”《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引用陈振孙说后,又指出:“此本端绪纷繁,纲目混淆。卷末忽总题一条云:‘以上十五门,不可妄传。’卷中又总题一条云:‘以上四十七门,略举大纲。’是于陈氏所云十五门外,增立四十七门,已与《书录解题》互异。且所谓四十七门,一十五门者,辗转推寻,数皆不合,亦不解其何故。而议论荒谬,词意拙俚,殆不可以名状。如以卢纶‘月照何年树,花逢几度春’句为大雅,以钱起‘好风能自至,明月不须期’句为小雅,以《卫风》‘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句为变大雅,以‘绿衣黄裳’句为变小雅。以《召南》‘林有朴遫,野有死鹿’句及鲍照‘申黜女进,班去赵姬升’句,钱起‘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句为南宗。以《卫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句,左思‘吾爱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句,卢纶诗‘谁知樵子径,得到葛淇家’句为北宗。皆有如呓语。其论总例物象一门,尤一字不通。岛为唐代名人,何至于此,此殆又伪本之重佁矣。”考证得如此具体,可以充分说明纪昀主持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唐人诗格真伪的怀疑是有根据的,其考订、辨析也是十分细致认真的。而其云“皎然《杼山诗式》亦在疑似之间”,也不是无中生有,因为皎然《诗式》虽是真的,但其版本十分复杂,当时除流行的一卷本外,还有着录为3卷的,当时还有五卷的抄本,而《诗式》、《诗议》、《诗评》,究竟是同一本书的不同名字,还是有三种不同的书,也难以说清楚,所以产生怀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纪昀本人对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也是充分肯定的。它在《田侯松岩诗序》(《纪文达公遗集》文集卷9)中说:“钟嵘《诗品》阴分三等,各溯根源,是为诗派之滥觞。张为创立主客图,乃明分畦畛。司空图分为二十四品,乃辨别蹊径,判若鸿沟,虽无美不收,而大致所归,则在清微妙远一派,自陶、谢以下,逮乎王、孟、韦、柳者,是也。至严羽《沧浪诗话》独标秒悟为正宗,所以如空中音,如相中色,如镜中花,如水中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即司空图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我们知道《诗家一指》并非难见之书,就在纪昀主编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存目就收有梁桥《冰川诗式》及胡文焕的《格致从书》,这两种书中都有《诗家一指》,纪昀恐怕不会没有看到过,而且在四库所收的《明史》卷99和《千顷堂书目》卷32中,都记载有“怀悦《诗家一指》1卷”,在《浙江通志》卷252中记载有“《诗家一指》1卷(《百川书志》明嘉禾怀悦用和编集)”。那么,纪昀和四库的馆臣为什么谁也不怀疑《二十四诗品》司空图所作呢?而且特别说明在唐人诗格中“唯此一编,真出图手”呢?他们不会随意这样说的,而应该是有充分根据的,但是由于30卷本《一鸣集》的失传,我们也就难以搞清实况了。
乾隆时代的著名诗人和诗论家沈德潜和袁枚也是完全肯定《二十四诗品》为司空图所作的。沈德潜在《说诗语》卷下中说:“司空表圣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严沧浪云:‘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苏东坡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王阮亭本此数语,定《唐贤三昧集》。”又其《重订唐诗别裁集序》中也说:“新城王阮亭尚书选《唐贤三昧集》,取司空表圣‘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严羽‘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意,盖味在盐酸外也。”又在《唐诗别裁集》卷16选司空图诗时说:“表圣论诗,谓妙在酸咸之外。”“本朝王尚书士祯本此意,为《唐贤三昧集》。”说明沈德潜认为《二十四诗品》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旨和司空图的“味在咸酸之外”是完全一致的。沈德潜选唐诗和王士祯不同,他说王士祯《唐贤三昧集》专取司空图、严羽之旨选诗,“而于杜少陵所云‘鲸鱼碧海’,韩昌黎所云‘巨刃摩天’者,或未之及。”他则有所不同,“余因取杜、韩语意定《唐诗别裁》,而新城所取,亦兼及焉。”所以,他在诗论主张上显然是和司空图的不同的。但是,他非常清楚地认识到司空图的诗歌创作与诗论主张是和《二十四诗品》相符合的。袁枚由于提倡性灵,所以比沈德潜要更重视和喜欢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他在赞扬《二十四诗品》同时,还专门写了《续诗品》。他在《续诗品序》中说:“余爱司空表圣《诗品》,而惜其祗标妙境,未写苦心,为若干首续之。陆士龙云,虽随手之妙,良难以词论;要所能言者,尽于是耳。”(按:此处之陆士龙应为陆士衡。)除袁枚外,像杭世骏在《道古堂全集》文集卷10《邵己云然叶斋诗序》中说:“(邵)其言曰唐司空图之品诗也,有曰:‘空山无人,水流花放。’其境可会,其诣不可说也。”(按:“空山无人,水流花放”应是苏轼《罗汉赞》中语。)薛雪在《一瓢诗话》中说:“司空表圣《诗品二十四则》,无一毫剩义,学诗不可不熟读深思。”翁方纲是提倡以学问为诗的,他的诗学观点和司空图并不一致,不过,他对王渔洋的“神韵”是肯定的。他也在《七言诗三昧举隅》中多次以王渔洋引用司空图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来评诗。他在《石洲诗话》中论元、白时曾说:“自司空表圣造二十四品,抉尽秘妙,直以元白为屠沽之辈。”(卷1)又在论表圣诗时说:“司空表圣在晚唐中,卓然自命。且论诗亦入超诣。而其所自作,全无高韵,与其评诗之语,竟不相似。此诚不可解。《二十四品》,真有妙语。而其自编《一鸣集》,所谓‘撑霆裂月’者,竟不知何在也。”(卷2)并认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是后人读唐诗之准的,他说:“盛唐诸公,全在境象超诣。所以司空表圣二十四品,及严仪卿以禅喻诗之说,诚为后人读唐诗之准的。”(卷4)可见,不管各家各派诗学主张如何,对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都是深信不疑的。可以说到了乾隆、嘉庆时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在学者和文人中早已经成为普遍承认的一部十分重要的作品,而且愈来愈为学诗者所注意。到嘉庆、道光年间,刻《二十四诗品》,并为之作注的就很多了,甚至乡试也用《二十四诗品》中句子来命题,此刻参见焦循写于嘉庆四年的《刻诗品叙》。这些有关材料在今人郭绍虞《诗品集解》的附录中收集不少。
综上所述,可以充分说明:我们在研究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真伪问题时,如果对清代学者如此肯定和推崇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情况不加重视,并且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武断地否定司空图的著作权,我认为从学术上说至少是不慎重的,也是不严肃的。
收稿日期:2000-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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