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抒情——评施蛰存20世纪30年代的诗,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意象论文,的诗论文,抒情论文,年代论文,世纪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365(2004)06-0074-04
“文坛怪杰”施蛰存,在创作企图上最初致力于诗;但翘楚文坛的却是小说。他对现 代诗派的主要贡献在于对诗派的大力倡导与扶持。他主编的《现代》不仅发表了果尔蒙 、罗威尔、阿波里奈尔、夏芝、桑德堡、庞德以及日本的天野隆一等带有意象派特征的 诗人诗作,亲自撰写《芝加哥诗人桑德堡》、《诗歌到底往何处去》,或组织他人撰写 《意象派的七个诗人》(徐迟)、《未来派的诗》(高明)、《美国诗坛概观》(邵洵美)等 文章,评介意象派的诗歌理论及成败得失,对现代诗派的形成发展起了启发与推进作用 ;而且扶持引渡出戴望舒、卞之琳、曹葆华、陈江帆、李心若、玲君、路易士、侯汝华 、南星等抒情高手,使用意象写诗的做法一时间蔚然成风。尤其是施蛰存最早感应西方 意象派诗的审美追求,在《现代》创刊号上就共时性地推出《桥洞》、《祝英台》、《 蛏子》、《沙利文》、《银鱼》、《卫生》六首“意象抒情诗”,它们与《乌贼鱼之恋 》、《嫌厌》一道,使施垫存成为《现代》前三卷中发诗仅少于戴望舒的诗人。客观说 来,施蛰存的诗作数量很少,实际发表者仅二十来首,成绩也远逊于他的同窗戴望舒; 但它们却以超越本体的力量姿态,影响了一批作者一股诗风,为诗派的形成尽了拓荒之 力。
说施蛰存是三十年代现代诗派的引渡者恐怕并不为过。试想,如果不是他主编《现代 》,也许现代诗派就不会那般生机盎然,就不会演出那些精彩纷呈的连台好戏。因此, 施蛰存的人与诗的研究理应作为进入现代诗派研究的一个必要通道。
上:都市的“心理分析”
施蛰存在《现代》四卷一期上写过这样一段话:“《现代》中的诗是诗,而且纯然是 现代的诗。它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现代的情绪用现代的词藻排列成的现 代的诗形。所谓现代生活,这里面包括着各式各样的独特的形态:汇集着大船舶的港湾 ,轰响着噪音的工场……甚至连自然景物也和前代的不同了”。这与其说是《又关于本 刊的诗》的“文艺独白”,勿宁说是都市诗的宣言。事实上,施蛰存本人就是《现代》 都市诗风的开创者与都市风景的歌唱者,他那些“意象抒情诗”即是明证。如《沙利文 》是对上海咖啡间一瞥的感觉呈现;《银鱼》则是诗人在菜市场上见到银鱼瞬间印象幻 觉的迭合。施蛰存都市诗的优卓在于,因为受英美意象派诗歌向内心进军,以心理真实 为最高真实主张启发,超越了仅为都市画像的浮光掠影层面,触摸到了都市情感灵魂内 核,展示了他这个“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现代情绪”。
有人说施蛰存的散文中没有烈火狂飙、铁骑奔腾,更多的是飞花点翠、光风霁月,施 蛰存的诗境也同样狭小。诗在他那里已将绵延的现实风景线驱逐出境,而完全成了个人 瞬间感受与思索的承载器;并且时代愁云惨雾的幻灭情绪笼罩,与个人参加革命而被上 海市党部通缉的心理阴影遮蔽,又决定了诗人的都市心曲是“个人低回情调的诗意的抒 写”(朱自清语),弥漫着在畸形都市中出路莫明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苦闷忧郁的情绪 气息。如《乌贼鱼之恋》就在拟人化的纯个人恋爱情感中,展示了一种无可爱恋的人生 悲哀。春天到了,“乌贼鱼作猎艳的散步”,“乌贼鱼以十只手——热情的手/颤抖地 摸索着恋爱/在温暖的海水的空气里/但这是徒然的/虽有十只手也无济于事”。乌贼鱼 之恋热烈灼人,鲁莽又可爱;可是那些“美丽的小姑娘”——轻盈敏感的鱼群,都因与 他不属于同类,而“闪避了他的鲁莽的牵曳”,他只能徒自“以自己的墨沈/在波纹的 笺纸上/写下了他的悲哀——恋的悲哀”。热情呼唤的结果只是一片空虚,乌贼鱼的失 恋十分悲哀;可一旦风暴到来,他“悲哀的记录”也将飘散得毫无踪迹,一个“但”字 转折貌似悟到失恋只是人生大潮中一个微小波澜的悲哀化解,实质流露出人生本质上深 层的大悲哀。微乎其微的何止失恋,与海阔天空的大千世界相比,人的生命不就是自生 自灭的纤尘吗?也许抽样比较一下施蛰存与郭沫若的诗,能更深入体察到施蛰存的感伤 的诗魂。同是都市的烟囱,在郭沫若的《笔立山头展望》中,它是大工业伟力运动的、 反抗的时代精神的凝固与象征,“一枝枝的烟囱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二十 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呀”,奇崛想象与热情语调里,讴歌近代工业文明的情感 宛然可见;可在施蛰存的《桃色的云》中,它已失却生机,蜕化为都市虚假繁荣的点缀 ,暗示着中国都市工业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乍现即衰的病态美,“在夕暮的残霞里/ 从烟囱林中升上来的/大朵的桃色的云/美丽哪,煤烟做的/透明的,桃色的云/但桃色的 云是不长久的/一会儿,落日就疲怠地/沉下大西路去了/鹊噪鸦啼的女织工/从窄的铁门 中涌出来时/美丽的桃色的云/就变做在夏季的山谷中/酿造狂气的暴雨的/沉重而可怕的 乌云了”,桃色的云借助残霞映照,类乎肺结核病人脸上的潮红,类乎垂死者回光返照 的容颜。这绽开在郭诗中的二十世纪的名花在施诗中的凋落,虽寄寓着都市人性异化的 批判旨归,却更多浓郁的感伤与忧郁。施诗中即便偶有《彩燕》振翅飞过长街,“剪掠 寒流,溜出了城阖”、寻找春天的企望;但它的情思底色仍是“风”“雪”,是“踟蹰 不定”的矛盾折磨。
对诗中的感伤情调,诗人也供认不讳,表白在精神上想竭力避免戴望舒似的感伤色彩 ,“但这也是不容易的”,自己写成的几十首诗“终于都还免不了这种感伤”[1]。这 种内向性感伤,不论是现实中具体的悲哀,还是形上的人生困惑,都限制了诗对外世界 的扩展摄取,使施蛰存的诗时代的“人间烟火”味儿淡薄,情思过于精细狭窄,缺少大 的气魄。
事物的发展总是辩证的,有“深刻的片面”,也有“片面的深刻”,有时一个优卓领 域的丧失倒意味着另一个优卓领域无意间的获得。施诗心理上的律动确有狭窄之弊,但 弗洛依德心理学说的渗透,又使之融入了一些可贵的新质。诗人说他1927年到上海以后 ,首先接触的就是奥地利的显尼克勒的心理分析小说与“弗洛依德等心理学家的书”; 并且学会了“他们那一套本领”[2]。心理分析小说以对人深层内心的分析来说明人的 行为;弗洛依德认为活动是“无意识”(包括潜意识与前意识)的表现与象征,理性只属 于边缘地位,无意识才是精神的真正实际。对心理分析小说技巧与心理分析理论的接受 ,使施蛰存的诗同他的小说一样,往往突破意识与理性的一般心理层面,潜入到人的潜 意识的感觉层面,描写自己远离火热生活徘徊歧路时的梦魇、幻觉与意识流;感觉本身 的隐秘飘忽,则赋予了施诗意向以模糊与不确定性,体现出一种不易把握的“心理分析 ”深度。或者说新感觉派小说家的身份决定施诗具有浓重的“心理分析”色彩。如《嫌 厌》这样写道:“回旋着,回旋着/永久环行的轮子/一只眼看着下注的/红的绿的和白 的筹码/一只眼,无需说,是看着/那不敢希望它停止的轮子/但还有——还有一只眼/使 我看见了/那个瘦削的媚脸/涌现在轮子的圆涡里……回旋着/我是在无尽的归程里/指南 针虽向着家园/但我希望它是错了/我祈求天,永远地让我迷路/对于这神异的瘦削的脸/ 我负了杀人犯的隐慝/虽然渴念着,企慕着/而我没有吩咐停车的勇气”。它类乎萨特的 “厌恶”、海德格尔“厌烦”的题目,就已宣显出诗是对现代人生存状态与命运的深层 揭示。因为命运本身即难以把握,是看不见的不可知的谜团,展示命运本身就无疑进入 了一个神秘的天地,象征意象车轮、骰子,共同暗示着人的迷茫焦虑的体验。人生正如 充满不尽归程的车,不知将被命运的轮子载向哪里;人生又像赌博,充满诱惑又充满残 酷,而人生路前时时闪动的“瘦削的媚脸”又是什么?那是多情又无情、妩媚又凶恶、 可爱又可恨的宿命。人在旅途孤独又无聊,嫌厌漫长的路,又怕车轮不再回旋走向死亡 ;嫌厌就像影子一样何时何地都伴你左右,驱赶不尽,它令你恶心而又无奈。这是怎样 的人生的永恒悲剧,这又是怎样深入骨髓的心理分析啊!再如感叹是虚幻无形的,可《 你的嘘息》却化作了“一缕烟”,“被忘却的故乡的山脚下/有我的铅皮小屋/那颓圮的 屋顶上/久已消失了/青色的炊烟”、“卷菸的烟/茶的烟、摩托车的烟”;而“你的嘘 息是如此之恬静/愿他们在这偶尔的机会中/暂时地给我作安居之符号/让我欺骗别人, 又欺骗自己”。那从都市而乡村、由嘘息而炊烟而茶而摩托车烟的、超绝时空的无序的 “意识流”淌动,那种以“梦”当真的心理企图,已有一种“白日梦”倾向,诗被它敦 促着也从情绪拓入到了纯粹的感觉幻觉世界。而《桥洞》更是对未知命运与人生的形而 上探索,抵达了神秘边缘。一种只有诗人才具备的直觉顿梧,使刹那的人生感觉,超离 了表面与直接意义,为诗带来了人生哲思的心理分析深度。
施蛰存对都市风景的歌唱,因为交合着心理分析,所以在留下赞颂与诅咒结构成的都 市心曲同时,又以一般诗人难以企及的感觉、梦幻、潜意识领域的拓进,而将现代人的 心理揭示得精细而有情味,难得的新鲜与深邃,卓而不群,独标一格。它在人生哲理、 自然景观与人的心理表现方面,如鱼得水,应付裕如,狭窄却幽深;当然在宏阔宽广的 时代风云面前,又常有力不从心、捉襟见肘的尴尬与无奈。这也许就是“片面的深刻” 与“深刻的片面”的辩证统一吧。
下:“意象派”的诗学法式
初读施蛰存的诗也许会产生一种错觉,落入经验的圈套,以为施诗充盈着古典气。因 为是唐诗宋词启动了诗人最初的创作欲望,诗人的不少作品内含古典质素,如《祝英台 》的轻呢口吻似质朴的乐府民歌;《秋夜之檐溜》中临窗独立者叹天涯海角,感秋风落 叶的忧伤,酷肖仿古意;《新燕》的情景构成又如南宋婉约词重现。但是只要搞清诗人 当时“对于诗的兴趣是很复杂的”,在中国诗里“喜欢李贺、李商隐,也喜欢黄山谷、 陈三立”,在外国诗中“喜欢哈代、夏芝、也喜欢惠特曼、桑德堡”[3];只要了解诗 人是“看了英美近代诗选集和评论集”,才使“荒落了好久的诗的兴趣重新升华起来” [4]的创作背景;只要能透过诗人设置的古典气的表层纱幕,就会发现“中西合壁”的 施诗有更浓烈的现代风,他的那些意象抒情诗更多受了英美诗的影响。
而在外国诗中,诗人对本世纪初崛起的意象派情有独钟。他不但在《现代》上从庞德 到罗威尔到弗莱契重头绍介;并且以意象派诗观阐释现代诗派的诗歌。断言《现代》的 诗“决不仅仅是一幅文字的图画”,“必须要从景物的描写中表现出作者对于其所描写 的景物的情绪,或说感应”[5],“《现代》诗人的运用形象思维,往往采取一种若断 若续的手法,或说跳跃的手法”,“有些比喻用得很新奇或隐晦。这些都使读者感到难 于理解”[6]。尤其是他本人即是《现代》中意象派诗歌的开拓者,他的“意象抒情诗 ”就是用意象派的诗学策略构筑的精神结晶。
首先施蛰存的诗注意创造意象实体,通过意象进行感觉和思考。与庞德提倡的二十世 纪的诗“完全无情感的滥用”、“艺术家寻觅出鲜明的细节,在作品中呈现出来,但不 作任何说明”的精神暗合;施蛰存反对直接说明诗意,反对明白晓畅观念,以为诗要雕 琢,艺术表现上要曲折,重视“曲写和暗示”。为防止滥情与直接议论,他的诗除了《 祝英台》那样面对古代传说,直抒对祝英台悲剧命运感慨的零星存在外,基本上体现了 意象派诗歌的抒情形态:直接对题材进行处理,以短暂或瞬间的感觉和印象创造意象实 体抒情,不作毫无必要的评说。如《沙利文》即是以意象呈现感觉之美的作品。“我说 ,沙利文是很热的/连它底刨冰的雪花上的/那个少女的大黑眼/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以前/ 都使我的Fancy Suudaes融化了/我说,沙利文是很热的”,它未直说沙利文少女的热情 ,但仅以沙利文的“刨冰的雪花上的/那个少女的大黑眼”的瞬间美丽意象捕捉,便元 气淋漓地传达出了她的情热,鲜明而有力度。《冷泉亭口占》本欲表现对时光流逝的瞬 间茫然与感喟,但它也未将心内思考直接和盘托出,而是借急流奔涌的“寒泉”意象寄 托的。
施诗的意象组合方式也是姚黄魏紫,形态各异。如《银鱼》呈现情绪时运用了意象迭 加法。“横陈在菜市里的银鱼,/土耳其风的女浴场。//银鱼,堆成了柔白的床巾,/魅 人的小眼睛从四面八方投过来。//银鱼,初恋的少女,/连心都要袒露出来了”。它将 土耳其风的女浴场、柔白的床巾、初恋的少女,这诗人在菜市场里见到银鱼时脑海中闪 回的三个互不关联的意象,靠情绪的聚合放在一起,不加议论而诗趣盎然。它与其说是 写“银鱼”,不如说是写三个意象令人回味的相似点:浴场中有着洁白柔嫩肌肤与柔和 曲线形体的浴女类乎银鱼;柔白的卧具床巾的堆放,与横陈的银色相似;初恋的少女单 纯坦白,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不仅像银鱼般洁白,而且连肺腑心肝也像银鱼般要裸露 出来了。三个分别与银鱼建立联系的幻觉意象,乃诗人自设的三个路标,借助它们的昭 引才可把握住诗作情思的逻辑脉向,原来它是靠三个意象从形体到容貌到心灵,暗示女 性美的魅力。而《乌贼鱼之恋》则运用了意象推衍法,在乌贼鱼与海藻、珊瑚、海水、 彩云、波纹等意象组合推衍成的叙述性结构中,隐喻无可爱恋的人生悲哀。它不像胡适 的《老鸦》、朱湘的《猫诰》那样,借外在事物托物言志;而完全以纵向流动的意象自 身呈示情思。是具体状绘了乌贼鱼的生物学特征与生活习性,是真正的乌贼鱼之恋;但 它拟人化的直觉描述,又能让人领悟到字面外的隐藏很深的人生悲哀。与《银鱼》的意 象迭加、《乌贼鱼之恋》的意象推衍不同,《秋夜之檐溜》用辐射状意象结构表现灰色 人生情思。它以檐溜为中心,向周围派生出清溪的视觉意象、银笛落叶奏成的催妆曲的 听觉意象,以及诗人恍如船中乘客希图以爱情保全生命的幻觉意象等,恰切表现了灵魂 的多元色调与音响。
这种通过意象感觉思考、进行抒情的方式,既以意象的新鲜与质感,使感觉情绪获得 了感性对应物的直接呈现与依托,达成了心灵与外物的同构;又避免了使用连接词、抽 象词的直接抒情的浅薄繁琐与直白,客观内敛,直接又简净,具体又朦胧。
意象抒情带来的暗示朦胧效应,是施蛰存诗歌的又一特点。英美意象派诗歌本不允许 凿实的解释,对之应感受即止,不问意思。受这一特质影响,施蛰存也认为如散文可以 “不求甚解”一样,读之也应“仿佛得之”即可,不要刨根问底,只要产生一种与诗人 相近的感觉就算读懂了一首诗,“读者如果一定要一读即意尽的诗,或是可以像旧诗那 样按照调子高唱的诗,那就非所以语于新诗了”[7],现代诗原本应该写得“新奇或隐 晦”一些。在这种贵族性的超前的诗观支配下,施诗表现出一种闪烁跳跃、涵义朦胧乃 至晦涩的美学形态,某些诗成了“测不准”的“无题诗”,读者能够感受到其中包含着 一种象征思想、一种情绪感受,但它们到底是怎样的却无法完全说清,做出切实的定位 。如《桥洞》最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特点。“小小的乌篷船/穿过了秋层的薄雾/要驶进古 风的桥洞了//桥洞是神秘的东西哪/经过了它,谁知道呢/我们将看见些什么//风波险恶 的大江吗/淳朴肃穆的小镇市吗/还是美丽而荒芜的平原//我们看见殷红的乌柏子了/一 我们看见白雪的芦花了/我们看见绿玉的翠鸟了/感谢天,我们底旅程/是在同样平静的 水道中//但是,当我们还在微笑的时候/穿过了秋晨的薄雾/幻异地在庞大起来的/一个 新的神秘的桥洞显现了/于是,我们又给忧郁病侵入了”。诗好象是船过桥洞印象与感 受的凝聚,实则充满了暗示效应。它是以江南常见的桥洞作情绪承载体,船过桥洞的拟 喻,暗示了人生就是一段神秘的旅程,在不尽的行程中充满一个个“桥洞”——神秘的 命运环节。人过了一个桥洞就征服了一种神秘,各色美景就会给你带来平静的水道、赏 心悦目的微笑;但不论过了多少桥洞,前面总有一个“新的神秘的桥洞”等待着你,将 你推入未知的忧郁中。人生不正是这样吗?微笑与神秘、欢愉与忧郁、期待与失望总是 比邻而居,相伴而生。未进桥洞前人会猜测命运的形态如何,是“风波险恶的大江”似 的人生困厄?还是“淳朴肃穆的小镇市”似的人生安宁?抑或是“美丽而荒芜的平原”似 的人生崭新天地?前途莫测;出了桥洞前方仍有新的桥洞等待着,那将更是未知神秘的 存在。在诗中,桥洞是真实的自然存在,但却包含着诗化人生感悟的象征意味,它究竟 象征着什么?是希望等待的神秘,还是人生的命运?是指田园诗的憧憬,还是冷冰冰的现 实世界?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要你能感到诗人是在以之象征着一种神秘与忧郁 交错的人生感悟,就算读懂了它。《桥洞》就是这样神秘,神秘得一如施蛰存的诗本身 。再如《桃色的云》美丽透明,但它“是不长久的”,并且它最终“变做在夏季的山谷 中/酿造狂气的暴雨的/沉重而可怕的乌云”,恐怕也是暗示性情思建构。而决非烟囱上 冒出的黑烟的简单比拟。“桃色的云”的一闪即逝,是否在暗示中国工业文明未及发育 便衰落的命运?它转化成“乌云”是否隐喻着政治形势的变化?“狂气的暴雨”是否暗指 一种带有冲击性的革命力量?读者可以沿着这样的联想方向思考,但却不能完全肯定地 将之限制在一个平面上。这种使诗在写实与象征间飞动的暗示法,强化了诗歌内涵朦胧 。只是有些诗的符号与所指间过于陌生遥远,暗示度太高,让人不知所云;如《卫生》 意象的快速闪跳、前言不搭后语的思维结构,就令人无法索解,望而生畏,诗写到这个 份上就无异于一种迷误了。
至于在体式与语言上的追求。施蛰存则认为现代诗应是自由的创造,“以自由体诗为 主流”,所以他的诗除了偶有《雨》似的格律美外,基本上都不求诗行、诗节、韵脚的 整齐优美,注重以赋的散文美形式创造意象与意境,以日常口语创造“诗散文”;有时 为了表达情感需要,还在诗中运用文言词与外文字。需要指出的是诗人这种追求是在保 证节奏流畅,意境蕴藉的前提下进行的。如《乌贼鱼之恋》就以赋的形式铺排了乌贼鱼 之恋的各种方式,诗语平白,有如说话;但它比喻的奇巧又使诗不仅不寡淡无味,反倒 诗意十足。再如《祝英台》的第二段,“墙之东/墙之西/早知终于要离散的/飘荡的恋 女之心/也该悔艾了吧/徒然地焙耀着/幸福的新生”,全诗无韵,句子也不整齐,文言 虚词“之”不时闪现,简直就是分行的散文;但它内在情绪节奏的出色把握,仍把爱情 悲剧的感慨抒发得起伏有致。
施蛰存的“意象抒情诗”在《现代》刊出后,因其艺术上的新鲜优卓,不少诗作者竞 相仿效,使《现代》收到“许多——真是可惊的许多……意象派的诗”[8],渐渐酿成 了一个形式与风格相近的流派;而这些诗多少都受了施蛰存的一些影响。
收稿日期:2004-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