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武德历史哲学中三个核心概念及其相关观点的思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武德论文,及其相关论文,哲学论文,观点论文,概念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柯林武德在其历史哲学名著《历史的观念》一书中,首次提出了“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这一著名命题。中外学者从一般意义上对该命题的含义、历史背景及其意义等方面作出了有益的探究。然而,对于柯林武德(以下简称柯氏)关于“思想”一词的用法颇感困惑,认为其“用得太滥”,“且缺乏明晰性”。(《现代西方著名哲学家述评〈续集〉》第545页)据此,笔者认为,深入研究柯氏历史哲学中三个核心概念的内在规定性及其逻辑关系,必将有助于我们对柯氏“思想”一词的理解,从而使我们真正领悟柯氏关于历史即思想的深刻含义。
一、三大核心概念的初步界定及其思想一词的释义
历史哲学是关于历史的意义和本质的一种理性思考形式。柯氏的历史哲学溶历史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于一炉,旨在探解人的自我认识,揭示历史的理性——思想本质。柯氏以理性为基础,向内观照思想过程,向外察定历史过程,将思想过程和历史过程视为理性活动的基本形式,把历史当作人性的现实展开。依照柯氏的观点,没有思想,历史就无以言喻;思想若与历史相异,则发现思想亦无助于认识历史。因此,思想必与历史同一,历史才具有意义和可理解性。可见,历史的理性观念构成柯氏历史哲学的基础。
在柯氏历史哲学中,“思想”是一个重要概念,它占据着重要地位。思想概念在自我演化中繁衍出三大核心概念:
其一是历史思想。历史事件是行动的结果,行动取决于行为者的思想,思想赋予行动以历史意义,行动使思想成为现实,历史本质上是思想与历史同一。历史思想作为主体具有本体论性质;作为客体又具有认识论意义。
其二是历史思维。历史是一种理性活动,历史学就是探究理性活动的科学,它具有反思性质。哲学反思的历史学形态就是历史思维,它是通过史家在心灵中重行历史思想来完成的。
其三是历史知识。史家凭借历史思维使历史思想理论化、系统化,使之转变为历史知识。历史知识就是关于历史的系统认识。它实际上是理性实现自我认识的理论形态,即柯氏所谓的“人类的自我认识”。(《历史的观念》第10页。以下凡引本书,只标页码)
三大核心概念本质上乃是思想概念在历史领域所表现出来的三个不同层面。在柯氏的历史哲学中,思想过程自我“分裂”为历史思想和历史思维,两者交互作用的取向是历史知识。历史思想是历史思维的逻辑前提,后者则成为前者的中介或环节,历史知识乃是两者的辩证统一。它向内观照人性的自我运动,向外察定丰富多彩的历史景观。
思想一词具有双重性。作为名词,它是思维的某种结果,但必须留存于思维活动中而决不会游离于思维之外,否则它就不是思想。作为动词,实质上就是思想借以实现自身的运动过程,即思维活动本身。如“柯氏思想着柏拉图的思想”一句中,柏拉图的思想必须被人思想,才成其为思想,同样柯氏只有思想它,才能获得这种思想。所以,第一个“思想”是动词,即思维,第二个“思想”是作为名词的那个思想。两者就是这样交融在一起的。
思想作为名词,总是一种完成态,它反映着过去某一过程,故任何思想都属于历史思想;作为动词,总是表现为某人在此时的思维状态,表征着现在的某一过程,因而任何思想都具有过程性。所以,柯氏说“历史思想的独特性乃是历史学家的心灵作为今天的心灵在领会这个心灵本身是怎样通过过去的精神发展而得以产生的过程的那种方式。”(第193页)这就意味着,历史思想总是存在于史家的历史思维中并通过它而不断地实现自我认识的。
二、历史思想概念的哲学证明
在《历史的观念》一书中,直接用于描述历史思想概念的屈指可数。试录几例:
1.“历史思想的过程与历史过程本身乃是相同的,两者都是思想的过程。”(第216页)
2.历史思想“不是历史过程的前提”,它存在于历史过程之中,并且“只有在这个过程被认识到是一个思想过程时,它才是思想。”(第258页)
3.历史思想就是那种“历史知识所保存下来的以前曾被人思想过的东西”。(第258页)
间接记述历史思想的出处,亦录几例,以作补充说明:
1.“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第244页)
2.“一个历史过程则是各种思想的过程。”(第245页)
3.“除了思想之外,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有历史。”(第344页)
上述引文,足以说明这一点,即历史思想这个概念尽管其形式尚未完全定型,但其内涵则是非常确定的。作为历史的本质,它是主体,属于历史本体论范围;作为历史思维之对象,它是客体,又具有认识论意义。
从思想自身而言,唯有思想才具有历史性,历史是思想的存在方式。历史之外无思想。思想过程与历史过程是同一过程。而历史过程不外乎就是历史行动的过程,因而历史思想首先指的就是行动者的思想。当这种思想尚未进入行动过程之前,它仅仅是行动者头脑中有着某种设想,这时思想尚处于抽象肯定阶段。当这种思想进入行动过程,思想就被定位于具体否定阶段,即思想被行动所否定,但思想本身并没有消失,而是已转化为实际行动,即思想将自身溶合在行动之中。这时思想已具有现实的确定的内容。相对于抽象的思想而言,它毕竟是以行动来表现自我,因而具有现实的内容,但它本身还只是一种孤立的自我,表明一种单纯的过去,因而是一种消极、被动的思想。因为它还不是一种思想关系,尽管它是一种思想。根据柯氏的见解,“哲学从来不涉及思想本身,它涉及的总是它与它的对象的关系。”(第343页)换言之,只要是这种思想仍然属于独处的,则它还不能成为真正的历史思想。只有它被另一种思想所观照,或把它作为自己的对象时,即造成对这个思想的思想时,它才会跃迁到具体的肯定阶段,并使之成为一种真正的历史思想。
从历史本身讲,历史的内容是思想史。这刚好是对实证主义史学的反动。后者认为,历史的内容就是各种历史事件的组合,而历史事实也就是某种在知觉中直接被给定的东西。(第150页)既然史家的任务仅限于确定事实和构成规律(第147~148页),而无需史家去判断事实,则历史不过就是外界事物的历史,而不是产生这些事件的思想的历史(第149页)。
然而,事实本身不可能“说话”,即使想“说话”亦不可能找到有效的传递形式,无疑地,事实内含着丰富的历史内容,但它既不能领悟其含义,又缺乏有效的表达方式,它仅仅是一堆历史“化石”。当然柯氏无意排斥历史事件,他甚至认为史家的工作“可以由发现一个事件的外部开始,但决不能在那里结束”。(第242页)这句话的表层意思是,对于史家而言,忽略历史事件是不被赞许的,因为没有事件,就无从探究事件内部的思想。其深层意义是,史家真正所关心的乃是构成事件内部的那些思想。(第247页)它还暗示,事件不凭借思想过程就不能获得其历史意义。史家的研究工作不是一种外在的过程,而毋宁是一种心灵——理性活动,正是这种理性思想活动才能去理解事件背后的思想内容。可见,史家所研讨的是思想的历史,而不是外界事件的历史,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
思想过程能否被理解为一种理性活动呢?柯氏在考察了黑格尔的历史观念之后对此作出了肯定的回答。黑格尔认为思想活动必定受制于一定的历史局势,并使之具有合理性,因而它应该是一种理性活动。史家的思维过程实际上是史家作为一种理性存在物在历史地思维过去的思想。换言之,现在的思想,即史家所处历史时代的思想对过去的思想,即行动者的思想所作的一种历史思维,它本质上是历史思想假手史家的心灵进行的一种自我认识运动,它必然是一种理性活动,此其一。行动者的思想作为其前人的历史知识,和该行动者所处时代的思想的结合物,本质上就是前人的理性思维的产物,此其二。所以说,思想过程是一种理性活动,因而历史过程必然具有理性意义。
通过对历史过程本身的考察,同样可以得出与此相符的结论。历史过程的表层形式分为两种状态,即以事件形式出现的静态和以行动形式表现出来的动态。前者是后者的结果,后者是前者的原因,前者通过后者获得其历史意义并得以说明。诚然,行动可以作为对事件的说明,但行动本身的意义难道是自明的吗?如某人做了某件事,这一行动本身是否具有自明性?按照通常的理解,行动足以说明问题。然而它是指关于它自身的说明抑或是对与此相关的东西的说明呢?很显然,如果它能说明自身,则它就必能同样说明与之相关的东西,否则就难以作出肯定的回答。尽管习惯上我们对行动的这种自明性似乎一直是深信不疑的。
从历史思想的特征看,历史思想发端于前人的所思所想,结束于史家的历史思维,它是人类自我认识的潜在形式。就历史思想是行为者的思想而言,它具有确定性,因为它也曾是作为过去的历史知识所得以保存下来的前人的思想。然而,它一旦成为史家的思想对象,它就会因为处于某种思想关系中而具有不确定性的特征。因为在一个史家看来不重要的东西就可能成为另一个史家所关注的东西。因此,历史思想作为思维的实际对象并不是一个既定的对象,而是永远处于不断被确定过程中的东西。(《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第158页)尽管如此,它终究要被历史思维所确定。(第276~277页)否则,历史思维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同样,历史思想就难以实现其理论形态——历史知识。因此,前人的所思所想仅构成历史知识的一部分,其另一部分则要靠史家的历史思维去充实和展开。从这个意义讲,历史思想在史家心灵中就是一种活着的过去,而且它不是被动地活着,而是积极地活着,它在进行着自我创造活动。因此历史思想本质上就是思想过程本身,即历史思维。
历史思想的这种特征表明二点:其一,历史思想具有过程性,它由史家的历史思维使然;其二,历史思想的历史过程性既说明了历史的思想本质,又说明了历史本质上仍是人类自我认识的过程。
三、历史思维概念的哲学证明
只要历史思想还只是与自身统一,它就不是历史,而仅仅是历史的潜在形式,它还不具备思想的资格。然而,思想本能地要求自己的形式——历史思维,并且意识到它具有一种使自己从潜在的状态发展到一种现实的有效存在的力量(第257页),它必须受到历史思维的关注才能具有历史性,并使之成为思想。同样,历史思维必须通过历史思想藉以显示自己的存在价值,因为唯有它才能赋予思想以历史意义。从逻辑上讲,后者是前者的前提,前者是后者的自我展示。
历史思维在柯氏历史哲学中是属于一个十分活跃的概念。柯氏关于历史思维的界定,是多维度、多层面的。现辑录几条,以资分析之用。
1.“历史思维是一种可以探测表现于这些行动之中的这些思想的方式。”(第249~250页)
2.“历史思维是对事实世界的领悟。”(《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第158页)
3.“历史思维是一种活动,它是自我——意识的一种功能,是只对一个知道它自己的那种方式在思想的心灵才可能有的一种思想形式。”(第327~328页)
引文一旨在阐明历史思维乃是一种研究思想的思维方式,它“是人们思考客观世界时采取的许多态度中的一种态度。”(《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第159页)它本质上是历史思想实现自我认识的具体运作方式,它赋予历史思想的自身运动以外在的形式,并使之具有可理解性。作为思想的运动形式,有其特定的内容。
引文二涉及历史思想的基本规定性。柯氏首先肯定,历史思维是一种领悟,不是对事实的认知活动,因而它不同于一般科学认识,它本质上是史家对历史思想所作的一种心灵观照活动,即思想的自我认识。其次认为,历史思维所要阐明的是具体的个别性,而不是抽象的一般,它所面临的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事实”或“事实世界”。然而,只有当这个事实世界“不再是可知觉的时候,它们才真正变成了历史思维的对象。”(第265页)很显然,这里讲的“事实世界”决不是一种感性存在,因为历史学研究的对象乃是“已经结束其出现的事件和已经不复存在的条件”。但它必须作为“思维的一个外在前提”而存在,它是历史思维认识过程的逻辑假设。说它是“外在前提”,只是相对于历史思想而言的,因为历史思想才是历史思维内在的逻辑前提。这个“外在前提”对于史家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史家的研究工作往往就是从它开始的。那么,柯氏在这里讲的“事实世界”究竟指什么呢?柯氏在上述引文的下一页中写到,这个事实世界是“一个与人们的认识无关的事实世界”。可见,这个事实世界也不是我们关于历史的某种认识。因为如果仅仅是一种认识,则这个事实就会被限定在认识论范围。很显然,柯氏的事实世界首先应具有本体论性质。如果我们把这段记述和柯氏在《历史的观念》一书中所阐述的思想联系起来看,我们就会很容易找到答案。这个事实世界作为感性存在只是事件之外部,而事件之内部乃由思想构成,即历史思想。根据柯氏的这个观点,我们完全有理由把这个由历史思想构成其内在方面的事实世界看作为历史思维的基本内容。由于历史思想所代表的不是抽象一般,而是某种特定的具体事件,因而,历史思维必然就是“一种具体的思维”。
引文三则揭示了历史思维的本质属性。历史思维是心灵的自我认识活动,即反思。既然是反思,必定是主体客体的统一。作为客体,思想成为其对象,故而历史思维必以历史思想为对象,舍此便无历史思维可言。作为主体,思维内在于思想之中,成为思想自我运动的一种功能。因此,历史思维决不是外在于历史思维的理性活动,而是历史思想所固有的一种功能。换言之,历史思想是借助于历史思维的激活而进入反思状态,因而在历史思想实现其自我认识的过程中,历史思维充当中介或环节的“角色”。没有这个中介,历史思想就不能实现自我认识,没有这个环节,历史思想无立身之地。这个中介体就是由史家的心灵来扮演的。柯氏曾经说过:“历史思想自身能够在历史学家的心灵里复活,历史学家的心灵则必需是可以为那种复活提供一所住宅的心灵。”这样,史家的心灵即是历史思维的“物质承担者”,同时又是历史思想的“寓所”。从现象观之,人们所看到的确实是史家在进行历史认识或历史思维,实际上,这个过程就是历史思想假手历史思维实现自我认识的一种反思活动。因此,从本体论意义讲,由历史思想构成其内在方面的“事实世界”确实是与人的认识无关的一个自由、自律的世界。
据此,我们可以作如下的理解,就一般意义讲,历史思维乃是历史思想藉以实现自我认识的一种存在方式;具体地说,历史思维是通过史家心灵的重演活动得以实现的。因此,史家在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乃是历史思维的一种具体的运作方式。
有些学者对柯氏的重演理论可能表示怀疑。其理由有两点,一是史家不可能重演历史人物或至少不可能完全重演过去的思想;二是对于史家来说,科学的推理能力远比重演能力更为需要。笔者认为,这种观点实在是误解了柯氏的本意。
很显然,柯氏的重演理论有着非常确定的内涵和范围。
首先,柯氏认为,历史事件不同于自然事件,它可以划分为事件的内部和外部,前者可以用身体及其运动来加以描述;后者只能用思想来加以描述。历史事件是行动之结果,行动受思想支配,思想决定行动,并使之获得历史意义和具有可理解性。所以,历史过程是“有一个由思想的过程所构成的内在方面的行动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第244页)。因此,史家想要理解的就不该是外在的事件,而应该是事件内部的思想。然而作为过去的思想,史家无法去感知它,但又必须去理解它,即要由史家自己去发现或思想它。柯氏认为,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即在史家“自己的心灵中重行思想它们”,它意味史家要将“自己放到这个行动中去思想,去编织出其行动者的思想”。(第242页)
其次,思想作为过去,它具有现实的历史内涵:作为被认识的对象,它存在于历史思维中。前者表现为历史思想,表征其过去的经历;后者表现为历史思维,意味着它对现在的影响力。两者代表思想的不同层面,同样都证明自身所具有的历史过程性。通过历史思维,历史思想就作为现在的观念而存在于史家心灵之中,并成为史家心灵去“生活的那些经验”。从现象上看,历史思想的过程性为史家心灵的重演活动提供了客观条件,实际上它为实现自我认识创造了现实可能性。
再次,柯氏的重演理论并没有排斥推理。史家在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离不开推理过程,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推理必以一定的已知条件为基础。这种条件不可能靠推理获得,否则就会陷入黑格尔所批判的“恶无限”中去。不难看出,推理的这种已知条件恰恰就是依靠史家心灵的重演活动来获得的。
史家心灵的重演活动作为历史思维的具体操作形式,它得遵循一些基本原则。柯氏归纳出三条基本原则。
其一,历史选择。它构成史家在心灵中重演过去思想的第一个基本环节。一般讲,“历史学家从事的是别人在他以前已经研究过的题目”。(第270页)因而呈现于史家眼前的都是些权威们的“陈述”。尽管如此,柯氏指出,即使是最蹩脚的史家也不会去干那些简单的重复劳动,他必定根据自己的历史兴趣撇掉一些东西,或加入些什么东西。而这恰恰就是史家历史选择的自由。
其二,历史构造。它成为史家在心灵中重演过去思想的第二个环节。所谓构造,就是史家要在权威们的陈述之间插入另一些为它们所蕴涵着的陈述。根据柯氏自身的经验,权威们在告诉我们关于某个过程或某种思想时,必然会在这个过程或思想的内部各环节之间留下一些“中间的形态没有加以描述”(第268页),而这些中间的形态是蕴涵在权威们关于这个过程或思想的陈述中的。而史家将权威们留下的没有加以描述的中间形态重新加以描述,无疑会使该历史思想更趋丰富和完整,这才是柯氏重演理论价值之所在。而这些中间形态构成历史思想实现自我认识“契机”。
尚需指出,史家这种“插入”决不是随心所欲的幻想,而是一种具有客观必然性的主观想象,柯氏称之为“先验的想象”或“历史想象力”。其理由是这种想象的对象是过去的真实世界,现在以其思想之形式呈现于史家心灵中,因而它是必然的,具有先验的特性。其先验性有两层意思,其一,历史思想逻辑上先于历史思维而存在;其二,历史思维无不以史家某种既成的知识结构为依据。柯氏本人把历史想象力理解为“结构性的”而非“装饰性”,可见它是一种先验的想象。
其三,历史批判。它是史家心灵重演活动的最后一个环节。批判是一种否定力量,没有真正的否定,就不会有真正的肯定。没有对历史思想的否定,便不会有真正的历史知识。批判是历史思想的涅磐,是历史知识的诞生。柯氏指出,我们通过历史思维去获得真理性知识,决不是靠“生吞活剥我们的权威们告诉我们的东西,而是靠批判它”。(第275页)事实上,史家凭着历史想象力构筑起来的“想象构造的网”,并不是权威们的陈述的简单结合体,尽管这项工作本身同样需要他们的参与。因为这项工作归根到底“是在它的权威们的陈述所提供的某些固定点之间展开的”。然而,这些权威们常常因某种缘故而将某些“情报”隐去。因此,史家若不把他的权威放在证人席上“反复盘问”,就不可能真正把握历史知识。因而,这张“想象构造的网”上的固定点实际上“并不是现成地赐给我们的,它们必须是靠批判的思维来获得的。”
由此可见,历史思维经历自身固有的三个基本环节,终于使历史思想获得了自我认识,从而实现向历史知识的转变。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思维确实是“人类心灵创造性的”一种基本活动。其结果就是历史思想在自我认识中获得历史知识。
四、历史知识概念的哲学证明
历史知识是被历史思维激活了的历史思想,是理论化、系统化了的历史思想。其认识论意义则在于,过去的思想变成为现在的思想,即由历史思想进展到历史知识,由此完成心灵的一次自我认识。因此,柯氏的历史知识概念赋予历史认识论以新的含义:它表明一种在时间中消逝的历史事件是可以通过历史思维(重演)这一“隧道”以思想的形式回到时间中来,因为思想具有跨过过去与现在之间这一间隙的能力,即思想不仅能思想现在也能够思想过去,并且能使之加以比较。(第331~332页)这也就是柯氏所揭示过的“历史思想的第二维”。不仅如此,柯氏关于历史知识的阐述,深刻揭示了历史学的价值或根本目的——通过“重建人类的过去”去认识人类自己,即实现人的自我认识。
柯氏关于历史知识的界定,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加以理解。
就其一般意义而言,历史知识就是“辨析成其为事件的内在方面的那种思想。”(第253页)如果史家发现了构成某一事件的思想,也就表明他已获得了关于这种思想的知识。历史知识无非就是关于历史思想的一种理解的认识。既然史家发现了构成该事件之内部思想是什么,也就同时知道历史事件何以发生的原因。所以,柯氏认为,在历史领域,“发现了那种思想就已经是理解他了。(第243页)
历史知识的深层含义是指“人类心灵关于他自己所能有的唯一知识”。这种知识内涵有“关于心灵在过去曾经做过什么事的知识”和“它也是在重做这件事”这两层意义。前者表明历史知识的基本内容是曾经经历过一定的时间、地点和条件的历史事实,以其固有的思想形式再现于史家的心灵之中而获得的关于它的知识形态;后者表明历史知识不是游离于史家心灵之外的客体,它毋宁是历史思维的主观体现,它是从历史思维这一母体中产生出来的关于它自身的一种认知形态。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对照柯氏在另一处的陈述,他说:“历史知识就是以思想作为其固定的对象的,那不是被思想的事物,而是思维这一行动的本身。”(第346页)这就是说,通常人们习惯于把历史知识看作为一种终极的知识形态,而柯氏则把它理解为一种认知过程,而且是关于思想自身的认知过程,它意味着历史知识乃是史家主体精神的一种真正参与,它本质上就是人类理性自我认识和实现的过程,同时它将证明任何一种历史知识都是在史家心灵的重演过程中获得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知识仅仅是过去的经验在现在的思想家的心灵之中的重演。”不仅如此,它还从根本上排除了黑格尔式的终极真理观。既然历史知识是一种认知过程,则它就具有过程性。
历史知识作为历史思维某一认知结果,它表示史家在此时关于某种历史思想的认识,它具有确定性。然而历史思想本身不是一个常数,而是一个自我运动的“变量”,因而关于它的知识在很大程度上又具有不确定性。历史知识处在不断扩大的过程中。柯氏在评价伯里关于“历史学是一门科学,不多也不少”时指出,“历史学是一门科学,一点也不少”,但是“它确实是更多”。指的就是历史知识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一般表现为它具有自我扩张的能力,即一种自我否定、充实和完善的能力。因此,历史知识具有动态性和开放性。
历史知识的动态性表现为它是一种认知过程,即心灵的一种思维活动,它的开放性则表明它具有超越时间的一维性,并在历史思维中实现其二维的特征。历史知识的“二维性”表现为,它既向过去开放,又不截断其未来发展的去路。对此,柯氏有过一段精彩的论述。他写道:“历史知识乃是记忆的那样一种特例,其中现在思想的客体乃是过去的思想,现在与过去之间的间隙之被连接,并不只是由于现在的思想有能力思想过去,而且也由于过去的思想有能力在现在之中重新唤醒它自己。”(第332页)这就是说,历史思想在史家心灵的重演过程中实现了这两种思想的连接,即发生了史家关于历史的认识过程。历史知识就是把过去的思想和现在的思想溶进自身的内部。因而不同时期的史家或同一时期的不同史家都可以通过历史思维获得自己的历史知识。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柯氏说“每个新的一代都必须以其自己的方式重写历史。”
然而,历史知识不论就其知识形态抑或是认知形态而言,它都应该有某种公认的标准,才谈得上有可靠的历史知识。在历史真理标准问题上,有些学者指责柯氏是在把史家的思想这种主观意识作为历史真理的标准,从而从根本上否定了社会实践的客观标准。然而,柯氏则认为,历史作为客观过程,已经过去而无法重复,作为思想形式现在仅存在于史家的心灵之中。我们不能再造一个历史行动,但是史家可以在心灵中重演这个历史行动的内在过程。据此,柯氏指出,历史真理的标准不可能到这个重演过程之外去寻找,而只能在其过程内部去发掘。我们先来看看柯氏本人的论述。
1.“历史学家就是他自身的权威”,而他的思想就是历史真理的标准。(第268页)
2.“想象的构造那张网,乃是比我们迄今所认识到的要坚固得多,有力得多的某种东西。远不是它们的有效性要靠给定的事实来支持,它实际上是充当了我们用以决定所声称的事实是否真实的试金石。”(第275页)
3.历史真理的标准“乃是历史观念的本身,即关于过去的一幅想象的画面这一观念”,“它乃是历史想象之作为自我依赖的,自我决定的和自我证实的思想形式的一种观念”。(第282页)
上述引文表明,史家研究历史不是依赖权威们的陈述,而主要是“依靠他自己的能力并以自己为自己的权威的”。而史家自身的权威就是其思想。这种思想则必须“渊源于他全部经验的有机统一体,而且必须是他整个的人格及其实践的和理论的兴趣的一种功能。”前者表明史家的全部经验不外就是史家研究历史所具备的历史知识结构,后者则表明史家个人的兴趣来源于他所处时代的历史兴趣,因而具有客观普遍性。柯氏认为,据此就可编织出一张想象构造之网——通俗地讲即关于某种历史思想的历史图画。它具有先验性,因而就成为史家所描述的那些事实的有效性之标准。可见想象构造之网就是检验历史真理的标准。
然而,这种标准总给人以如履薄冰的“危险感”。显然柯氏本人亦已看出这一点,凭着他那特有的敏锐性,他断言这种标准仅仅是“一种片面的暂时的回答”。事实上,想象构造之网的确定性是由史家的历史批判来获得的。历史批判属于历史思维范畴,每一次批判无不都是在加强这张网在历史思维中的确定性和权威性,同时也伴随着历史知识的自我进展,从这个意义上,想象构造之网确实具有标准性。
为使这张想象构造之网更具确定性和可靠性,柯氏告诫史家必须服从其所归纳出的“三种方法的规则”。(第279页)这里,研究一下柯氏的真实动机,也许有助于我们对历史真理标准的理解。柯氏是在分析比较历史学家与小说家的想象时作出这番论证的。很显然,柯氏的出发点乃是要使想象构造之网成为名副其实的概念而避免使之陷入某种抽象的纯粹想象。可以肯定,柯氏已经意识到历史知识具有某种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性质。如历史学家的图画或画面则代表历史思想之逻辑建构,而证据、时空中定位等则表示历史事实,因为唯有可感知的事实才具有时空属性,而证据恰恰是史家用以指称事实的。
上述引证的第三条陈述,乃是柯氏关于历史观念的权威性说明。历史的观念首先是关于历史思想的观念,它具有历史性,同时它也是关于历史思维的观念,它具有逻辑意义;前者表现为知识形态,后者表现为思想过程。它本质上是关于历史思想的逻辑的和历史的理性说明。
综上所述,历史思想通过历史思维达到历史知识,它不仅表明史家关于某种历史认识过程的完成,而且意味着历史思想关于某种自我意识、自我认识运动的终结,它还意味着历史思想每一次所取得的自我认识都将有助于人们关于人性的真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