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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H1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42X(2002)02-0107-05
《论语》是先秦儒家的代表著作,它对我国古代思想文化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但是,关于《论语》书名的解释却存在着不少分歧,特别是“论”字究竟应作何正解,历来众说纷纭,没有定论。笔者认为,此“论”关系到对《论语》性质的理解及《论语》书名的定名时代的确定,也是正确解释《论语》之名的关键,而“语”字虽然争论不多,但也需一辨。故本文主要诂正《论语》之“论”,并兼释“语”,从而正解《论语》之名。
关于《论语》之名,最早也是最具权威性的解释见于班固的《汉书·艺文志》:
《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
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
这段话中,班固没有明确解释“论”字。他只是说“门人相与辑而论纂”,但这里“论纂”一词显然是同义连用,推断班固之言,“论”当为“编纂”义。后世有不少学者持编纂义,盖举班固之意,但也有不少异说。对《论语》之“论”,归纳起来主要有如下诸说:
1.“伦理”说。东汉·刘熙《释名·释典艺》曰:“《论语》,纪孔子与弟子所语之言也。……论,伦也,有伦理也。”[1](p.413)
2.“讨论”说。何异孙在《十一经问对》中,把“论”字释为“讨论”。
3.杂陈说。宋·邢昺在《论语注疏》中认为:“论者,纶也,轮也,理也,次也,撰也。以此书可以经论世务,故曰纶也;圆转无穷,故曰轮也;蕴含万理,故曰理也;篇章有序,故曰次也;群贤集定,故曰撰也。”[2](p.530)
4.“选择”说。这是近期学者提出的,认为“论”在秦汉间经常被用于“选择”义,“《论语》书名确切意义应是‘选纂的孔子言语’”[3](p.72)。
我们先对诸说作一清理。
按照第一种“伦理”说释义,《论语》的意义就当译为“有条理地叙述自己的话”。杨伯峻先生曾反驳道:“难道除了孔子和他的弟子外,别人的话就不是‘有条理地叙述’吗?”[4](p.1)另外,“伦理”除了指条理外,还可指伦理道德,而全书并非完全讲伦理道德的书。故此说不可信从,十分牵强。
第二种“讨论”说也与整书不合。《论语》并非单纯为讨论而设置章节。很多是单纯记载言论,并没有展开讨论。所以此说很少有人赞同,影响也不大。
第三种杂陈说则是一个大杂烩,是不能解释的解释。它只是罗列了可能有的几种说法而已,不分轩轾,更令人莫衷一是了。
比较起来,“选择”说似乎“说得通”。这是新近出现的说法,并且还有专文讨论,在此我们不得不予以集中辨正。
这种说法似有根据。朱骏声在《说文通训定声·屯部》曰:“论,假借为抡”。《说文》解“抡”为“择也,从手仑声”。如《荀子·王霸》:“君者,论一相,陈一法,明一指,以兼覆之,兼炤之,以观其盛者也。”[5](p.9)杨倞注:“论,选择也。”可见,“论”确有“选择”义,但《论语》中的“论”是否就是“选择”义呢?非也。虽然从语言上看是通的,但从《论语》的篇章、体例本身看,却是不和谐的。
先从《论语》篇章设置来看。《论语》是若干断片的篇章集合体。这些篇章的排列没有什么道理,就是前后两章间也不一定有什么关连。而且这些断片的篇章又绝非出于一人之手。《论语》一书,篇幅不多,却出现了不少次的重复章节。据杨伯峻《论语译注·导言》归纳,其中有字句完全相同的。如:“巧言令色,鲜矣仁”一章,先出现于《学而》篇,又重复出现于《阳货》篇。“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一章,先出现于《雍也》篇,又重复出现于《颜渊》篇。
又有基本上是重复的,只是详略不同而已。《学而》篇有“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子罕》篇只载“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与前者相比,少了11个字,但内容大体相同。《学而》篇有“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里仁》篇只载“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与前者相比,后者少了10个字,但基本意思不变。另外还有一种现象,即一个意思,却有各种记载。《里仁》篇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宪问》篇又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卫灵公》篇又说:“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如果再加上《学而》篇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便是一个意思重复了四次之多。从以上《论语》的篇章设置情况可以看出,《论语》成书时并未加以“选择”,而只是一个编辑实录过程。
再从体例上看。《论语》的体例基本上是编者客观记载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论行事,提及孔子及其弟子时一般只称字或称“×子”,不称名,以表尊敬。体例不同,直呼其名而记其言行的有以下两则:
1.《子罕》篇:“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牢”是人名,相传他姓琴,字子开,又字子张。不论这一说是否可靠,但这里不称姓,只称名,这种记载方式与《论语》的一般体例不相吻合,可推论这一章是琴牢本人的记载,编辑《论语》的人“直取其所记而载之耳”(日本学者安井息轩《论语集说》中语)。
2.《宪问》篇:“宪问耻。子曰:‘邦有道,榖;邦无道,榖,耻也。’”
“宪”是原宪,字子思,也就是《雍也》篇的“原思为之宰”的原思。这里也去姓称名,不称字,与《论语》的一般体例不合,显见是原宪自己的笔墨。
如果《论语》是有“选择”地记载,为何不把这些不同的体例加以改正,使整篇体例统一呢?这再一次证明“选择”说的不可靠。
另外,我们再从词义的运用上看。《论语》一书有孔子弟子的笔墨,也有孔子再传弟子的笔墨,因此,著作年代便有先后,词义运用也有差异。如“夫子”一词,在较早的年代一般指第三者,相当于“他老人家”,直到战国时,才普遍使用为第二人称的表敬代词,相同于“您老人家”。《论语》中一般“夫子”的用法相当于“他老人家”,孔子学生当面称孔子为“子”,背面才称“夫子”,别人称孔子也是背面才称“夫子”,孔子称别人也是背面才称“夫子”。但是在《阳货》篇中有两处例外,言偃对孔子说:“昔者偃也闻诸夫子”;子路对孔子也说:“昔者由也闻诸夫子”,均是当面称孔子为“夫子”,“夫子”用如“您老人家”。
如果是有“选择”地记载,这些词义运用上的不一致又为何不把它改正呢?由此可见,“选择”义并非《论语》书名中“论”的含义,故“选择”说也是不能成立的。
排除了以上种种说法,不难看出只有“编纂”说才是确说。下面试作申论。
《说文》:“论,议也,从言仑声。”按许慎说其字与朔义均未达其旨。“论”字,当依段玉裁解:“从言,仑,仑亦声。”而“仑”是从亼、册。《说文·亼部》:“亼,三合也。从入一,象三合之形。凡亼之属皆从亼。读若集。”我们知道,许书“读若”往往不仅仅寓示声音,而且还可以提示字义。许嘉璐先生在《〈说文解字〉在词典史上的地位和价值》一文中也说:“文献中无‘亼’字,会聚义都用‘集’。‘集,群鸟在木上也’。是‘亼’与集义近。云‘读若’,意在告诉人们二字实同一源,惟所施用范围不同(一抽象,一具体)而已。”亼、集为同源通用字,“亼”亦有多聚之意;此外,从“亼”字的孳乳、变易系统亦可看出“亼”有多聚之意。从字形上看,“亼”显然乃三重“一”而成,只是形作三隅而已。因此,“亼”亦属于三重形且有多聚之义。我们知道,许书中凡三重形的字,大都有“盛多”、“群聚”之意。如:“品,众庶也。从三口。”“众,众立也。从三人。”“雥,群鸟也。从三隹。”“磊,众石貌。从三石。”[6](p.66)等等。由此,“仑”即聚集简册,犹今之所谓编集,编辑义。与“言”会其意是:聚集简册以成其言论,浑说即编纂义,此乃“论”的本义,文献中不乏用例。
如《史记》中就多见。《太史公自序》:“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又云:“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于是论次其文。”以上“论”均为编次之义。“论《诗》《书》”意为编纂、编写《诗》《书》。《酷史列传》:“与张汤论定诸律令”,《集解》引徐广曰:“论,一作编”。《管晏列传》:“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按“论”即编纂其轶事。《孔子吴起列传》:“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施设者。”《陈杞世家》:“滕、薛、邹、夏、殷、周之间封也。小,不足齿列,弗论也。”不仅《史记》,在其他文献中也有(注:本文所举《史记》中的例句,均出自中华书局1982年第2版《史记》。)。
如《汉书·艺文志第十》:“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后汉书·李固传》:“弟子赵承等,悲叹不已,乃共论固言迹,以为《德行》一篇。”(注:本文所举《汉书》、《后汉书》中的例句,均系中华书局1995年版本。)
以上每一“论”字,均应训作编纂整理。
“论”有编纂义,文献中又多与训为编撰的字连用,如《史记·太史公自序》:“太史公曰:……‘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谬矣’。于是论次其文。”《史记·吕不韦传》:“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汉书·司马迁传赞》:“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颜师古注:“辑与集同。”以上几例,“论”与“次”,集“辑”同义连用,皆用为“编纂”义。
当然,“编纂”义中也有选择、取舍的成分,但与纯粹的“选择”说是不相同的,“论”的意义并非指选择,而是侧重指“编录”。顺便可以指出的是,“论”的意义在《汉语大字典》、《辞海》等辞典中仅有“讲论、讲述、学说、评定、定罪”等义项,而未收“编纂”义,这是令人遗憾的,应当补收进去。
《论语》书名中的“论”也应作“编纂”讲,这与班固在《艺文志》中的理解完全一致。
但既然是确说,长期以来人们对这一正诂为什么未达成共识呢?究其原因,可能与这一复杂的情况不无关系:在先秦典籍中,“论”作“编纂”义讲鲜有出现;而《论语》是先秦文献,则书名之“论”怎么可能取“编纂”义呢?因此,怀疑“编纂”义为其本义。这其实没有必要。这里牵涉到词汇上的本义后见现象。由于使用习惯及文献资料的限制等因素,我们有时会遇到词义本义后见的现象:即引申义使用在前,而本义大量使用在后。这种现象当然并非表明本义的出现真的在引申义之后,只不过说明早期本义的用例较少或未被发现而已。比如“禾”字就是这种情况,我们可以试作分析,作为旁证。“禾”是粟的植株形态的象形,甲金文中多见,作,下部为叶子和秸秆,上部像成熟粟穗重而下垂。“粟”属禾本科“狗尾草属”,其秆顶端抽穗,籽实较小,皆密集一穗而重,俗称小米,因此,“禾”字本义为小米,但它作为本义的文献例证在诗经时代才发现,且从此开始较多使用,这以前它只作为稻谷的泛称,并且在《诗经》中也可见到小米专称与稻谷泛称并用的情况,如《诗·豳风·七月》:“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按“十月纳禾稼”的“禾”为稻谷的泛称,“禾麻菽麦”中的“禾”为专名[7](pp.816-817)。因此,“论”的“编纂”义在先秦罕见,在西汉大量出现,也是“本义后见”现象,不能因此怀疑其本义的客观存在。《论语》的“论”也取“论”的“编纂”义讲。而且考察全书内容是编集孔子及其门人的对话,书名与之也相吻合。我们不能因为其后见,就怀疑“论”用其本义。
可能有人又会质疑:《论语》一书是一部先秦文献,但《论语》这一书名却不是先秦用语,而是两汉用义。这里关系到《论语》书名定名的时间问题。
我们知道,孔子是春秋时期人,但是孔子平时的主要活动是讲学、游说,而没有从事著述,可谓“述而不作”。《论语》一书,成于孔子的弟子,再传弟子等人之手,是对孔子及其弟子言论的记载。《论语》是“孔子既没十年后,七十子之门人追记其师所述以成篇,而后儒辑之以成书者,非孔子之门人弟子之所记而辑焉者也”[8](p.28)。关于此书的最后编定者,自唐人柳宗元以来,很多学者均认为是曾参的学生所编定,因为《论语》不但对曾参无一处不称“子”,而且记载他的言行和孔子其他弟子比较起来为最多。由此可推断《论语》基本成书时间应为战国初期,这也得到了大家的普遍接受。但笔者认为,这一成书时间并不等于定名时间。《论语》一书早期并没有定名。它属于成书在前,书名定名在后。先秦典籍引孔子说,无称《论语》者,惟《礼记》曾引述。如《礼记·坊记》:“子云:君子弛其亲之过而敬其美。《论语》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9](p.286)而《礼记》编成于汉初。《论语》之称名为《论语》,应是自孔安国开始的。《论衡·正说篇》中王充说:“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始曰《论语》。”大概孔安国在给《古论》各篇命名的同时,也给此书确定了《论语》的名字。《汉书·儒林传》说司马迁曾从孔安国学古文,司马迁本人也说自己“年十岁则诵古文”,其中当然包括《古论》。司马迁在《仲尼弟子列传》中指出:“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阙容貌;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厥焉。”作为孔安国的学生,司马迁较早在其著作中称名《论语》是合情理的。
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论语》的定名是西汉的产物。这种书名定名在后,成书在前的现象在古书中也是屡见的。如《史记》的定名,它原名为《太史公书》,后来才定名为《史记》。既然《论语》定名是西汉的产物,且“论”字作为本义“编纂”讲在汉代已开始大量使用,那么,我们就不必怀疑《论语》的“论”字应该训为“编纂”义。
再说《论语》之“语”。对于这个问题,论者历来分歧不大,但也语焉不详。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也没有解释。按,“语”,宋·邢昺《论语注疏·序》说:“郑玄《周礼》注云‘答述而语’,以此书所载皆仲尼应答弟子及时人之辞,故曰语”,按,邢说不误。古汉语中,“言”是自动地跟人说话,“语”则是回答别人的问话,或是和人谈论一件事,有互相谈话意。《说文·言部》:“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如《左传·隐公元年》:“公语之故,且告之悔。”《论语·阳货》:“居!吾语女。”从义源看,语,从言吾声。吾声字多有交互义。如龉,“齿不相值也”,即牙齿交错义;晤,相遇,会面,有相对义。所以,《论语》之“语”也取“对话”义。
综上所释“论”与“语”的含义,两者相合,《论语》书名的意思应该是:编纂起来的孔子与其门人的对话。《论语》的书名正解,明确地反映了此书的性质,因而可使我们对《论语》的性质有更明确的认识,同时又从词义上反过来可证明《论语》的定名不能早于西汉,更不会在先秦。
[收稿日期]2001-0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