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VP不”式疑问句中“不”的虚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句中论文,疑问论文,VP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VP不”式疑问句(包括含副词的“AdvVP不”)在中古时期十分常见。这种句式的发展和分化是近代汉语“可VP”式反复问句的直接来源,也与疑问语气词“麽(吗)”的产生有密切关系,故不少学者对这个句式进行过研究,包括柳士镇(1992:304~307),赵新(1994),吴福祥(1997),武振玉(1998),何亚南(2001:233~236),遇笑容,曹广顺(2002),俞理明(2004),龙国富(2004:225~244)等。这些研究都涉及“VP不”中“不”的虚化问题,即“不”是否已经虚化为表疑问的语气词,判断其虚化的标准又是什么。目前各家大都同意有一部分“不”已经虚化成语气词,(注:俞理明(2004)认为直到汉代结束,句末的“不”还是否定副词,尽管有转化为语气词的可能,但并没有实现。不过俞并未提及汉以后的魏晋六朝时期“不”是否虚化成语气词。又,太田辰夫(1991/1988:61)将这种句末的“不”称为“准句末助词”,表明他也没把“不”当作纯粹的语气词,或者他没有注意到确切可靠的语气词的用例。)但提出的鉴别标准却各有不同。
本文首先回顾以往对“不”的虚化问题的相关研究,然后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另外三项证据,证明“不”在中古已经虚化为语气词。
一 以往的相关研究
赵新(1994)、吴福祥(1997)提出如果疑问副词“宁”、否定副词“未、不”以及反诘副词“讵”等出现在“VP不”中,则“按照汉语的语义选择规则(吴1997)”,这些句子里的“不”已经虚化成疑问语气词。何亚南(2001)在此之外又增加一条标准,即“用在一般选择问句句末的否定副词已明显虚化”,如(转引何亚南例):
(1)未来世我当有不?未来世我当无有不?(安世高《一切流摄守因经》)
本来就是两个正反相对表选择的分句,不可能再在句末带上否定词来表选择,所以“不”已经虚化。何还认为在谓语很长的句子末尾的否定词有虚化倾向。龙国富(2004)除承袭前面几条标准外,还提出可从“回答语、表达功能和疑问程度”三个方面来分辨“不”的虚化与否,但龙在论证中“表达功能”与“疑问程度”两方面基本上是依靠语感,没有太大的说服力;而从“回答语”上加以辨别,本来是独辟蹊径,可惜他仅用来证明一部分“不”没有虚化,而没有用来作为“不”已经虚化的证明。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遇笑容、曹广顺(2002)的研究。遇、曹在全面考察中古汉语“VP不”使用情况的基础上,对以往研究中提出的判别“不”虚化的标准逐一检核,认为含否定副词、反诘副词的“VP不”疑问句,以及选择问句句末的“不”,都可以认定已经虚化,这几项标准是成立的,可是这几项的例子很少见,“使用上没有太大价值”。另一方面,遇、曹发现并证明,含副词“宁/颇”的“AdvVP不”尽管用例较多,但其中的副词“宁/颇”在中古时期并没有表达疑问的功能,只是语气副词,因此用“疑问副词”不能与句末否定副词“不”同现这一语义选择规律,来证明“不”的虚化,这一标准在中古汉语中不起作用。这一发现修正了此前对“宁/颇”性质的看法,也是遇、曹与以往研究的一个很大的不同之处。同时遇、曹提出自己的鉴别方式:佛经中存在大量“VP不”和“VP乎/耶”用在相同语境的句子,这些句子无法区别为两类,故其中的“不”与“乎/耶”也很难区别,因此无法证明“不”没有虚化;无法证明“不”没有虚化,意味着“不”可能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已经虚化。(注:除此之外,遇、曹还提出一个新的证据,即“VP不VP”和“AdvVP”两种“VP不”的替换句型在中古的出现,说明当时“VP不”中的“不”作为称代性的否定副词这一语法意义已经不清楚了。这一事实也证明了“不”的虚化。)
遇笑容、曹广顺主要运用“反证法”(同时结合了其他方面的证据)证明中古“VP不”式疑问句中的“不”大部分已虚化成语气词。他们的论证建立在对中古语料进行大规模调查的基础之上,较之以前仅凭为数不多的用例而进行的论证,显然更有说服力。不过,在肯定遇、曹的论证的前提下,我们还可以从正面找出其他证据,来证明“不”的虚化,作为对遇、曹以及以往研究的补充。这些证据包括:“不VP不”的使用、对“VP不”疑问句的回答方式、语气词“婆”的使用。
二 “不VP不”的使用
以往的研究几乎都提到这一标准,认为“不VP不”格式中句末的“不”已经虚化,只是所举到的用例稀少:赵新、吴福祥举《世说新语》2例;何亚南(2001:235)举《道行般若经》1例;遇、曹举《道行般若经》1例、《佛本行集经》4例,并认为《佛本》中包括疑似之间的用例不超过10例,而《佛本》之前只发现过个别疑似的例子;龙国富(2004:229)统计姚秦时期的汉译佛经中“不VP不”共有21例,但他所举出的也仅3例而已。所以遇、曹认为这项标准“使用上没有太大价值”。不过据我们调查,VP前有“不/非”等否定副词的“不VP不”疑问句在佛典中并不罕见,仅《摩诃僧祗律》中就有不下50例,完全可以作为一条判定句末“不”虚化的有效的标准。如:
(2)一者,我声闻弟子不着有为事不?二者,不着世俗言论不?三者,不着睡眠妨行道不?
(佛陀跋陀罗共法显《摩诃僧祇律》,22/262b)
(3)比丘调适不?不苦不?(同上,22/364c)
(4)是男子不年满二十不?非是非人不?非是不能男不?(同上,22/413b)
(5)不坏比丘尼净行不?非贼盗住不?……(同上,22/413b)
(6)我声闻弟子中不好有为事不?不乐说无益语不?不乐着睡眠不?(同上,22/413c)
(7)若来欲与出家者,当先问:“汝不负人债不?”(同上,22/420a)
事实上除《摩诃僧祗律》外,从东汉至隋的译经中都不乏这种“不VP不”的用例:
(8)宁能使不痛不耶?(支谶《道行般若经》,8/453c,转引自遇、曹2002)
(9)无诸师子虎狼禽兽及以盗贼触恼世尊比丘僧不?(支谦《撰集百缘经》,4/231b)
(10)如是悉食四百九十九婆罗门,悉皆令尽。……王即时惊怖,语:“啖婆罗门使尽,复不啖我不?”(安法钦《阿育王传》,50/129c)(注:此例原文为“……王即时惊怖,啖语婆罗门使尽,复不啖我不”,其中“啖语婆罗门使尽”于义不通,此依文意改。)
(11)时阿难意怀狐疑:“我不犯僧伽婆施沙不?”(竺佛念《鼻奈耶》,24/864c)
(12)一切沙门婆罗门尽得一究竟、不得一无垢、不得一究竟梵行不?(吉迦夜共昙曜《杂宝藏经》4n/477c)
(13)汝实不乐于我法中行梵行不?(阉那崛多《佛本行集经》,3/924b,转引自遇、曹2002)
由此看来,“不VP不”在中古译经中的使用不仅用量并不少,而且延续的时间也比较长,完全可以作为一条句末“不”已经虚化为语气词的有力证据。
三 对“VP不”疑问句的回答方式
从对“VP不”疑问句的回答方式,也可以证明“VP不”句是“是非问”而非“反复问/选择问”,从而证明“不”已经虚化。众所周知,是非问句可以用“是的”、“对”回答,而选择问/反复问句则需要在并列的项目里选一项作答,而不能用“是的”、“对”回答(参见朱德熙1982:205):
(14)你洗澡了吗?——是的。/对。
(15)你洗澡没有?——洗了。/没有(洗)。/*是的。/*对。
反过来看,凡是用“是的”、“对”之类的词作答的,其疑问句一定不是选择问或反复问句。我们在译经中找到不少以“尔”(相当于“是的、对”)作“VP不”答语的用例,这些“VP不”不可能还是反复问句,那么“不”也不可能还是具有称代性的否定副词,只能是语气词。
作为应答之辞的“尔”,表示肯定的答复,是中古时期常用的口语。(注:徐复(1958)曾比较详细地讨论过这个应辞“尔”,可参看。徐先生提到“尔”又写作“”,当是“尔”虚化为纯粹的应答之辞后另加的偏旁。)这种应答之辞“尔”当来源于指示代词“尔”,义为“这样”:
(16)佛言:“呼是比丘尼来!”来已问言:“汝实尔不?”答言:“实尔。”(《摩诃僧祇律》,22/528a)
(17)时六群比丘……作是言:“我闻居士请僧与药,审尔不?”答言:“尔。阿阇梨有所须耶?”(同上,22/425b)
上二例中“尔”作为答语,还是承接问句“果真是这样吗?”而答“是这样”,应该同问句中的“尔”一样看作指示代词。“尔”正是在这种语言环境中逐渐虚化,成为一个纯粹的应答之辞,不再具备指代性。如下面的用例:
(18)便识问言:“尊者已出家耶?”答言:“尔。”(《摩诃僧祇律》,22/420b)
(19)父言:“此中有虎畏,若我睡时,汝当莫睡。”答言:“尔。”(弗若多罗共罗什《十诵律》,23/438b)
这两句都表示肯定的答复,例(18)如言“是的/对”;例(19)并不是对问句的回答,因而“尔”虚化程度更高,约相当于今之“嗯/好的”。这种纯粹的应答之辞如果作“VP不”问句的答语,无疑可判定“VP不”是是非问句,“不”是语气词。我们在佛典律部文献中找到了不少这样的用例:
(20)(调达)“……汝能以酒与象令醉,解锁却衅,令夺瞿昙沙门命不?”象师答言:“尔。此是小事,斯象属我,想不忘报。”(《十诵律》,23/262a)
(21)末后问优波离:“如阿难所说不?”答言:“尔。”长老优波离问摩诃迦叶:“如阿难所说不?”答言:“尔。”(《十诵律》,23/449a)
(22)佛问言:“比丘!汝觉触受乐不?”答言:“尔。”(佛陀耶舍共竺佛念《四分律》,22/987a)
(23)时有比丘痔病,语医言:“长寿,能为我刀治不?”答言:“尔。”(《摩诃僧祇律》,22/488b)
(24)母人言:“汝欲得活不?”答言:“尔。”(同上,22/519c)
(25)佛问:“欲使下不?”答言:“尔。”……佛问:“欲使举不?”答言:“尔。”(佛陀什共竺道生《弥沙塞部和醯五分律》,22/109a)
(26)和上问言:“今为汝去顶发,许不?”答言:“尔。”(僧伽跋陀罗《善见律毗婆沙》,24/788b)
律典语言生活气息浓厚,对话多,口语性极强,故这些以“尔”为肯定应答辞的对话能较多地出现在律典中。这些对话充分说明在当时的答话者的语感中,“VP不”就是是非问,回答只需表示肯定或否定,而不需如同选择问/反复问一样在并列的项目里选一项作答。既然“VP不”是是非问,那么“不”也只能是虚化了的语气词。
四 语气词“婆”的使用
译经中语气词“婆”的使用,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不”的虚化:“VP不”中的“不”不仅在词义和语法属性上已经虚化为语气词,而且这种虚化极有可能在语音上也有所表现,与虚化前的否定副词“不”出现了差异。
辛岛静志(1997)最早发现了竺佛念译《鼻奈耶》中有不少语气词“婆”的用例。此后冯春田(2000:523~526)、龙国富(2004:259~261)也讨论了这个语气词“婆”。据我们目前的调查,《鼻奈耶》以外的其他中古文献中尚未发现语气词“婆”的用例。“婆”在《鼻奈耶》中用作语气词共计19次。如:
(27)汝欲闻四深法义婆?(24/858a)
(28)佛及比丘僧无所乏婆?(24/886b)
(29)汝……出乞食婆?无疾患婆?意无若干想乎?(24/852a)
(30)夏坐来不有患苦不?出乞食婆?意无苦干想婆?(24/852b)
(31)云何,优陀夷!体履健不?于夏坐中无苦不?乞求婆(宋、元、明本作“易不”)?(24/860c)
这些用例中“婆”无疑是语气词,但这个“婆”是哪里来的呢?我们相信它不是个独立的语气词,实词“婆”根本不具备虚化为语气词的语义和句法条件。分析以上用例,我们认为这个“婆”极有可能是“不”的语音变体,原因在于:其一,例(28)与例(29)相对照,可知句末的“不”、“婆”、“乎”的意义和使用环境几乎没有差别,且例(30)、例(31)中“婆”与“不”互为异文;其二,中古译经中能在疑问句末承担表疑问功能的词除了“不”外,主要就是“乎”和“耶”,但“乎”、“耶”与“婆”的语音差别都太大,且“乎”、“耶”作为老牌的语气词地位很稳固。只有新兴的语气词,因为语法功能变了(由“称代性否定”变为“表示疑问语气”),人们才会对其理据和本字感到困惑,从而采用另外一个字来记音。反过来,既然出现了从字面看毫无理据可言的语气词“婆”作为“不”的变体,又恰恰证明“VP不”中“不”的语音与否定词“不”已经发生了分化,这正是“不”虚化为语气词的外在的形式标志。
赵新(1994)专门谈到了“不”与后来出现的语气词“麽”在语音上的联系,认为语气词“不”很可能是“麽”的来源之一,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这里的语气词“婆”就很可能与“麽”读音相近。据李方桂(1980)的拟音,“婆”的中古音为*bu,“麽”的中古音为*mu,二者仅有声母的差别;又据储泰松(1998),中古西北方音中明纽读[m]b,而《鼻奈耶》的译者竺佛念正是西北凉州(甘肃武威)人,如此则“婆”与“麽”的读音几乎完全相同。“婆”是“不”的音变,而“婆”与“麽”音近,表明中古句末的“不”至少在西北方言中已经与后来的语气词“麽”具有了几乎相同的读音,这当然更证明了“不”的虚化。
以上我们立足于新的语言事实的挖掘,从三个方面论证了“VP不”式疑问句中“不”已经虚化为语气词,对前人的论述进行了补充。由此可见,中古汉译佛典是一个巨大的语言宝藏,尽管前人做出了很多有益的探索,取得了不少成绩,但是还有更多的丰富语言事实有待于我们进一步开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