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听课文中微妙的声音,仔细阅读老王_杨绛论文

仔细听课文中微妙的声音,仔细阅读老王_杨绛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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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绛在《走到人生边上》中写道:“贫贱的人,道德品质绝不输富贵的人。”①1984年,杨绛写了《老王》这篇纪实散文,讲述了一个“愧怍”的故事纪念老王。这个“愧怍”,就像一束光,一下子照亮了老王的一生,让我们在同情与怜悯中,对这个孤苦、善良的老人肃然起敬;同时,也对因这个“愧怍”而陷入沉重自责中的作者肃然起敬。不管从哪个方面说,杨绛和老王之间的距离和反差都实在是太大了,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纯美人性光辉的相互照亮,尤其是在那个毁灭人性的年代。

      “我们”与老王

      1.研读老王对“我们”

      从这一角度分析,我们应该主要从“三送”——送冰、送病人、送香油和鸡蛋来体察老王的善。

      “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说明“我们家”对老王一向很好。“大一倍,冰价相等”,还“代我们放入冰箱”,可见老王是何等朴实、热心、贴心和细心。“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是同情;一声“钱先生”,是敬重——尤其是在那个文化遭到践踏的非常年代,这是何等的难能可贵!“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是忧虑、体贴;两个“却……”,两个“还……”,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表现出的是老王真诚地担忧与关心着“我们家”,这是纯美的人性之光!“文革”期间,杨绛夫妇被打成“牛鬼蛇神”,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但老王却不怕被牵连,不仅没跟他们“划清界限”,还一如既往地尊重他们,并热心地送钱先生去医院看腿。老王没有把杨绛夫妇当“牛鬼蛇神”看,而是理解、尊重、关怀他们。“烦老王送他上医院”中,“烦”是尊重。杨绛夫妇工资都停发了,居然还“笑着说有钱”,是宽慰。这是同为被欺侮、被凌辱、被践踏的人,彼此用微弱的光相互温暖。一二十个鸡蛋,竟然“多得数不完”,是感动。“强笑”,从杨绛的角度考虑,是很意外、很尴尬、很为难。“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们的”——不收似乎不好,收了不给钱更是不妥。(“我”怎忍心白吃老王的东西呢!)“……他赶忙止住我说,我不是要钱”,联系前文“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这句多出的“是”泄露了老王内心渺茫的期待——渴望温暖和亲情。(老王就是想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他最惦记、最亲近的人!)“只说:‘我不吃。’”(老王想说的怎么说得出口!这是一句诀别的隐语。)一个“赶忙止住我……”,一个“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实际上,“我”那时真的不知道老王的心思。老王攥着那自己已经根本用不着的钱“直着脚一级一级下楼去”,而把微微的失望深埋在心底,只是为了让“我”坦然、心安,就像“我”“强笑”着接受老王的香油和鸡蛋一样,都是在为对方着想。作者“一再追忆”老王去世前一天还硬撑着送来香油和鸡蛋。(老王“站着等我”,等“我”“拿钱去侮辱”他!当时的老王该是多么尴尬啊!)老王对所有人都这样善良。“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好像有了这半寸边缘,乘客就围住了不会掉落”,这个“欣然”好似一线生机,但真的能让老王“活命”吗?透过“掉落”,我们似乎能看见作者含泪的微笑……从老王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底层人物身上闪耀着的人性的光芒,还有洋溢着的人情的温暖。

      2.研读“我们”对老王

      老王,一个如此卑微的生命,然而杨绛和许多“有人”不一样,她是把老王真正当“人”看。老王也在与杨绛一家的交往中,感觉到了一种他从未感受到的温暖和亲近。老王又老又瞎,“乘客不愿坐他的车”,为照顾老王的生意,“我常坐老王的三轮”,这句话反映的是“我”的那一份怜悯、同情与善良。没有进去“组织”,没有什么亲人,没有健康,没有乘客——除了“我”和“一位老先生”;没有同情,没有“家”——只有一个“荒僻”“破破落落”“塌败”的住处……这便是“我”与老王“闲话”“闲聊”的内容。从作者静静的叙述里,我们似乎能听到老王沉重的“感叹”——“人老了,没用了”。一个“单干户”,道出了老王“失群落伍的惶恐”。“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了一只眼。”一个鄙夷的“这”,一个讥讽的“老光棍”,一个含糊其辞的“大约”,一个无端猜疑的“什么”,一个恶语中伤的“恶病”,一个纯属多余的幸灾乐祸的“掉”,“有人”这是在老王的伤口上再加上一把狠毒的盐啊!作者据实写来,直指人性的黑暗。“有人说”老王“不老实”;“我”说“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他从没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好一个“落伍”,好一个“从没看透”,好一个“压根儿没想到”,老王虽然穷苦卑微,但精神上没有受到任何污染,他本着做人的道德良心,是极其淳朴正直、忠厚老实的好人。“……我女儿说他是夜盲症,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晚上就看得见了。”善良孕育善良,杨绛的善良也影响了她的女儿。“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让老王运送”,这是含泪的微笑!还有老李,“什么时候死的”他知道,“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他知道,“埋在什么沟里”他知道。从老李经常代老王来传话,以及老李记得“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来看,他还是很关心、关注老王的。至于不掺杂多少情感的“早埋了”,让人感觉多此一问的“什么时候死的”,还有不问却答的“他还讲……”,以及或许是让老李感到好奇的“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虽然都是底层人的话语方式,但对作为学者的杨绛来说,听后多少有些感到冷漠。老李一句“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顿时让杨绛脑海里映出老王临终告别时的画面,她哪有心情多问?“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她哪有兴趣多问?“埋在什么沟里”,她哪忍心多问?“过了十多天”才问起,她哪还有勇气多问?当然,这些也只能是猜测罢了。

      品读《老王》

      林筱芳评价《老王》时曾说:“沉定简洁的语言,看起来平平淡淡,无阴无晴,然而平淡不是贫乏,阴晴隐于其中,经过漂洗的苦心经营的朴素中,有着本色的绚烂华丽。”②《老王》以熟人之间的称谓为题,很明显地点明了作者与这个人物之间的关系。一声“老王”,像老邻居、老朋友……平等,随和,亲切。“他蹬,我坐”,这句“废话”很耐人寻味——两个阶层之间的那种鸿沟,或者说“我”与老王彼此之间的距离,都显现了出来:一方面感激、自责、不安;另一方面又在着意表现这种距离和反差,为下文作张本。“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既然是“闲话”,就完全可以不说,但杨绛还是愿意和老王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由此也为全文打下了“地基”。

      “有个哥哥”,让人心一热;“死了”又让人心一冷;“有两个侄儿”,让人心一暖;“没出息”,又让人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此处,两个逗号让语句蕴含的情感有了起伏;将“死了”与“没出息”放在最后,更能凸显老王孤苦无依的悲凉处境。这种表达不符合常规,反倒更显别致耐读——短短的一句话,就让我们的情感跌宕起伏。这样的表达,正是源于作者心中悲悯的平民情怀。

      “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病”不仅使老王身体上饱受痛苦,还给“有人”留下了“话柄”——说他是因为“年轻时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这种人格上的侮辱,在精神上给老王带来了更深的痛苦。这种恶意诋毁,在杨绛的心里,更可见人情之冷漠、世态之炎凉、社会之“更深的不幸”!这,正是杨绛对社会状况的思考。

      “……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这是老王在回避“家”字。(老王能有个住处就已经很不错了,哪会有什么“家”啊?)“住那儿多年了”这句无奈的答话,浸透了老王一生漂泊的孤独和凄凉。

      “‘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自己不敢乘三轮……”怎么可能是“不知怎么的”呢?“‘文化大革命’开始”,多么明显的因果关系!以前“常坐”,现在“不敢乘”,在“乘三轮”被叫做“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的时代,“不敢乘”自然是因为怕连累老王。此处,只一句“‘文化大革命’开始”,其他都以此轻轻带过,只是为言说内心的愧作。

      《老王》中有几处肖像描写看起来很“可笑”,其实一点也不“可笑”,有些甚至是冷静,或者可以说是“冷漠”“残忍”“刻薄”与“不近人情”。难道作者就没感觉到吗?不是!那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写呢?一是客观实情大抵如此,老王病得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杨绛只是还原了当时的情景和感受;二是近似“残忍”的描写,更能反衬老王隐藏在艰苦环境和饱经风霜的外表之下的人性之美——这样的美更真实,内心美和外表丑的巨大反差,更令人惊心动魄;三是杨绛的情感反应终究不够温暖,这毋庸讳言,但恰恰正是这样的一种形象,这样的一种态度,才有了“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过来后感到十分“愧怍”——老王的形象已经“镶嵌”在杨绛的记忆深处,杨绛对老王的“残忍”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此处的细腻描写,是在为抒发情感蓄势。

      《老王》中有一个细节也很值得注意——“直僵僵”出现了三次,“直着脚”出现了两次。一个“直”字就出现了五次,这是作者有意为之还是无意而成?如果是有意为之,难道作者不知此乃写作大忌?仔细分析,一方面,这是老王定格在杨绛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永生难忘的形象;另一方面,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次老王终于站直了——且不必管是不是“回光返照”。(老王终于也算给了帮助过他的人一点微薄的回报!)

      “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只”,写尽了老王的窘迫惨淡与孤苦无依!“老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只”,老王一贫半盲,既老且孤,已经够不幸了,够可怜了,可为什么“有人”还要歧视他呢?“载客三轮都取缔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只”,足见老王已走投无路,别无选择,朝不保夕!“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只”,暗示了老王贫病交加,已大限将至。“他只说:‘我不吃。’”——“只”,此时老王还要掩饰他病入膏肓的无奈与绝望,让人无限苦涩……读着这些“只”,想象着老王“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怎能不让人无限心酸!老王什么也没有,只有疾病和困苦如影相随,这是怎样的“活命”啊!老王这是在生存线上挣扎!老王就是以这样的状态艰难凄凉地度过了他的一生!

      也说“愧怍”

      如果说《老王》的尾句是全文的关节或旨归,那文末的“愧怍”就是全文的文眼或落点。

      1.抱歉——不安——愧怍

      “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虽然“都不是”三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但这个回答并不是最终的答案。因为,心理求证不像几何证明,人心理上的事情有时候是说不清楚的。“我想他是知道的”,他真的知道吗?从“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来看,从“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来看,“我”应该是不得而知,只是“想他是知道的”,或者说只是愿意这样“想”罢了。

      《老王》中,老王的造访占了全文一半以上的篇幅,是文章的中心事件。老王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送来香油和鸡蛋,但作者却回绝了他作为“朋友”的示好。这件事对杨绛的内心触动和心理影响很大。显然,“用钱侮辱”老王肯定是引起作者“愧怍”的重要原因。《老王》是这样写作者“渐渐明白”的过程的:“我回屋才感到抱歉”——“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由当时的“抱歉”,到后来的“不安”,再到“几年”后的“愧怍”,郁积如此之久,思考如此漫长,说明杨绛的“愧怍”不是一下子产生的,而是“渐渐明白”的。这种“不安”,其实也是一种“愧怍”之情,而且程度在不断加深。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认为:情节(“动作”“行动”)就是一个“结”和一个“解”,当中还有“突转”和“发现”。③《老王》的深刻性不仅在于“愧作”的结果,还在于“愧怍”的过程。

      2.论者观点例举与纠偏

      孙绍振:杨绛在文章里面隐藏着一条思绪的转折:同情、宽容不幸者,是俯视的姿态;而最后的“愧怍”却变成仰视的姿态。④

      黄玉峰:我深深地感觉到,老王和杨绛之间的隔膜之深,难以相通。⑤

      熊芳芳:老师们在解读“愧作”一词时,都是从杨绛自己已经否定了的方面去寻找答案。⑥

      郭初阳等:这“愧怍”之意,大致源于情感收支的不对等(不对称)。⑦

      诸如此类的论述,都不无偏颇。如果觉得杨绛应该和老王成为知心朋友,或者对老王亲如家人一样看待,这显然是一种浅读。因为,杨绛就是她自己,我们没有理由苛求她是特蕾莎修女——她没有这个责任,也没有这个义务。

      为什么是“他蹬,我坐”呢?通常,慈悲的人如果认为自己的人生相对优越,会感觉像欠了别人一样。这份“愧怍”,是对一切生命欠然状态的全力担荷。这才是杨绛,这才是一个有着深厚人道主义情怀的知识分子的愧怍:为自己的“幸运”而“不安”,为他人的不幸而“愧怍”。

      一个人,能够做的的确非常有限,但做本身已经足够美好。只读《老王》这一篇难免化不开,读一读杨绛写老王这一类人物的其他散文,会丰富我们的理解与阅读体验。比如,《顺姐的“自由恋爱”》中,作者是怎样与之相处的呢?“中午就让她吃了饭走”,留她“在我家过节”,“为她加了工资”,还“额外多给”,还给她写状子,替她上诉,花钱给她治病,“我们搬入新居,她来同住”⑧……毋庸置疑,从更开阔的视野认识一个人、一件事,会更客观,更接近于实际。由《老王》中的“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可以看出杨绛一家在老王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然而,有人却据此批评杨绛。这是对历史的无知,更是误解了作者。(“我”难道真的不想去看望病重的老王吗?)要知道,杨绛被下放干校是在1969年到1972年。再看“我们从干校回来”,显然老王病重正值“我们”在“干校”期间。

      3.错位——复位;失衡——平衡

      解读任何文本,读者都要做文本和作者的知音。或许,在老王看来,他是一个名声不大好的车夫,而杨先生是大知识分子,却不嫌弃他,肯坐他的车,这是在照顾他。不仅如此,杨先生还与他叙闲,这更是看得起他……或许,像老王这样一个在贫穷中依然保持尊严的人,临死前最后一次拜访作者后多少有些遗憾。(她给我钱,原来我们还这么生分啊!)也或许,在老王看来,杨绛应该收下他的礼物,问候他的病情,用其他方式给他相应的回报,而不是用钱——朋友式的反应或许是老王所期望但又不敢奢望的,所以杨绛付钱给他时他才只是默默地接受。

      从杨绛的角度看,老王当时的样子的确让她“害怕得糊涂了”,于是才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与老王就是普通的朋友,以至于忽略了老王的感受,付钱给他。其实,杨绛心安与否完全取决于生命尽头的老王对她的态度。(你若知道“我”领受谢意,那“我”还能释怀;你若怅然若失,“我”心上就不安,就会愧怍不已!“我”没有尽心竭力、尽我所能去帮助你!对你的“侮辱”,“我”更是永远也无法挽回!)

      “他蹬,我坐”,“我们夫妇散步”,“没多问”,“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我一定要给他钱”……还有“降格”“镶嵌”“僵尸”“破布”……这些冷静的叙述,没有一点感情色彩,却表现出一种掩饰不住的距离感和陌生感。显然,在作者内心,她还不是把自己看作老王的同类。她对丈夫“默存”的尊称,就是潜意识中自我身份的认定。不可否认,教授和人力车夫天然的异质,天然的“隔”,的确是一种客观存在。“闲话”“闲聊”,两个“闲”字已经写得再明确不过了。作者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坐车”“散步”“闲聊”的生活与老王的境遇作比较,暗扣的正是“愧怍”。

      《老王》中,杨绛自始至终都没有对老王表现出彻底平等的态度。杨绛的冷静,或许有些不该,但在她的心中老王应该只是一个熟人,或者说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至于老王最渴望的是情感的慰藉,这也是人之常情。或许,在老王心中,杨绛夫妇是他最重要最亲近的人——类似他的亲人,因此才会错了意。总之,《老王》中“我”与老王双方对他们之间交往的理解存在巨大的差异,是一种情感定位上的相互错位,以及对这种错位的幡然醒悟。

      读《老王》,与其斤两毫厘地计算所谓的“情感收支的不对等(不对称)”,还不如说这是情感的错位或失衡更确切些。不谈老王去世前对此作何感想,单就杨先生为此而“一再追忆”“捉摸”“想”,并为此“抱歉”“不安”“愧怍”,这份心思就让人肃然起敬!

      如果老王死而复生,他对自己和杨绛之间的关系,应该会有个重新的定位:正常的年代,是一种普通的熟人关系;非常的年代,由于同是弱者,彼此间加深了解后便滋生了同情,从而互相温暖,互相关爱;而且再也不会奢望(或许老王有这个心思,或许没有,但不管有无都是无条件的,都是不求回报的)那种不现实的类似亲人的关系。《老王》中,通过自我解剖和自我批判,杨绛最终觉得自己的行为侮辱了老王。假设老王死而复生,杨绛对老王的态度肯定会向她认为的老王期望的方向调整,但对她和老王关系的认定则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也许她认为这种定位也不是最好的定位,但对老王来说是一种复位,对杨绛来说更是一种更深层次、更深意义上的复位。“我”和老王都是善良人,却始终囿于社会阶层的隔膜,相互之间的交流始终没有跨过这道坎。说到底,这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错位、失衡,是由其自身所处的社会阶层等决定的,更是动乱的年代扭曲所致。这样看来,《老王》的结构图式便是“平衡——不平衡——平衡”,而且写出来、写的过程和作品本身也是一种平衡,或者说是一种救赎——作者想通过写作使心情平复一些,内心好受一些。

      4.“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的背后

      读《老王》最震撼人心的是“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揣摩《老王》中几处几乎是重复的对老王形象的描写,暗示性的语言已经非常明显地表明老王行将就木。此时,“我”怎么会木然不觉或浑然不知呢?“凭这位主顾”老王真的“能维持生活”吗?真的“可以凑合”吗?就算“能维持”与“可以凑合”,老王还会有能力一直花钱吃药吗?两个“不知”,表明老王已经贫病交加。(老王哪还有什么活路!)一个“总不见好”,表明“我”对老王的关心程度。“我吃惊地问:‘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这两句,好像都是在明知故问。“我害怕得糊涂了”,“害怕”是出于本能,或许是真的,因为老王毕竟不是作者的亲人,但“糊涂”却不见得。由此不难看出作者写这句话时是多么心虚,多么言不由衷,开脱、掩饰、辩解的意味很明显。但这正是《老王》最能打动人的地方——不是矫情,而是谦卑,更是真诚!此处,作者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像一个做了错事等待接受惩罚的可怜巴巴的孩子,甚至于把自己当作罪人或是凶手——正是这个句子直逼人心,才让“愧怍”无处藏身。

      在老王最需要“亲人”关怀的时候,“我”却情不自禁地小退了一步,“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没有给予他临终的关怀。文中作者的自责之意显而易见。“我害怕得糊涂了”的前文是“我忙去给他开了门……”,可自始至终“我”都没去搀他一把;“我害怕得糊涂了”的后文是“那直僵僵的身体好像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这更是不能成其为理由的理由;接着,作者又直白地说“我不能想象他是怎么回家的”。是啊,“我”的确不能想象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家的!杨绛就是这样真实,这样善良!难道这还不能得到老王(若他地下有知)、读者和作者自己的宽恕吗?也许,善良的老王当时也不会责怪杨绛的无心之举吧!《老王》最震撼读者的,就是这种深藏不露的写作技巧。

      5.“幸运的人”和“不幸者”

      《老王》中,老王无疑是“一个不幸者”,但“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吗?“‘文化大革命’开始”,“知识越多越反动”,杨绛夫妇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被看成“牛鬼蛇神”,关牛棚,扫厕所,戴高帽,受批斗……那是一个冷酷的时代,那是一个让人“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动弹不得的时代,那是一个“把自己降格为‘货’”的非人的时代。对杨绛一家来说,不幸更多的是一种尊严被无情践踏,以及精神上的非人凌辱,她也是一个“活命”的人,而且她的这种“活命”,所受到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残,比被无数次用柳条抽在身上更痛!这怎是老王所能深切理解和感受到的:老王是无知无识的物质痛苦,而杨绛夫妇却是异常清醒地处在精神炼狱;老王没能进入“组织”,而杨绛夫妇则被“组织”“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这是一种“更深的不幸”!

      杨绛的女婿(钱缓的丈夫)因为不愿意无辜诬陷别人,被逼上吊自杀。“文革”期间,有很多人惨死。而“我”却幸运地活了下来,所以作者才认为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文革”结束后,杨绛重获安宁,但她并没有停留在一己之悲欢上,而是完全忘记自己的付出,忘记自己的辛酸,依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而“不安”“愧作”,这尤其感人肺腑。在非人的岁月里,在非常的年代里,自顾都不暇,杨绛已经做得够多够好,本该心安,不该“愧怍”,但她还是“心上不安”,还是“愧作”不已。这是一个更不幸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这是一颗怎样善良和高贵的心!

      杨绛和老王都是不幸者。在被命运流放的日子里,活命的他们——两个本不处在同一世界的人,在那段疯狂的岁月,一样卑微,一样落魄,一样艰难,彼此牵挂、同情、关爱、照顾、尊重,用真情相互慰藉和取暖。这种彼此之间的温情,在那个寒冷的岁月里,是多么弥足珍贵!这是疯狂岁月里的热血和肝胆!这是永不泯灭的人性之光,不管怎样的时代,也不管怎样的境遇!杨绛和老王,都活出了高贵的生命,都活出了苦难中的尊严!

      苦难和不幸足以毁灭人,但也能净化人,促使人思考苦难,直面苦难,担当苦难。但是,苦难是怎么造成的,谁又该对这苦难负责?列宁说:“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巴尔扎克也说:“不幸者唯一的抒情诗歌,就是吁请‘正义’与‘善良’,来否定他的蒙受冤屈的裁判。”⑨杨绛用她那如椽巨笔,拷问着每一个人的灵魂:只要人性尚存,人们之间就有温情存在,社会就有希望!

      6.追问写作目的

      杨绛在《走到人生边上》中曾写道:“人生的价值在于修炼灵魂,在于完善自我。”⑩

      爱因斯坦也说过:“我强烈地向往着俭朴的生活,并且时常为发觉自己占有了同胞的过多劳动而难以忍受。”

      关于“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老王》的初稿是“那是一个多吃多占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作”。杨绛作如此改动,正是出于愧怍:“幸运的人”比“多吃多占的人”含义更深更广,作者的反思也因此更深更广。

      杨绛之所以要一再追忆老王,也许是感觉自己的善良远不如老王的那么纯厚,觉得自己和他相比,应该有愧怍之情,便产生一种特别想倾吐的创作冲动。于是,“几年过去了”,她又把自己送上灵魂的祭坛——“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鲁迅语)。这又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境界!这是人性的至善与至美,这是生命最本真最炫目的华丽!超越自我苦难的意志,升华为对他人苦难的郑重关切,这是一代知识分子精英对灵魂的拷问!

      杨绛先生在《老王》中敢于解剖自己,表达对自我的反思,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尽管这个反思迟到了几年。尤为值得敬畏的是,杨绛先生还敢于如此客观地写出自己当时的真实心态,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替一个未曾充分反省、忏悔的时代,树立了人类良知的标杆!

      杨绛在《丙午丁未年纪事》中写道:“按西方成语:‘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常言‘彩云易散’,乌云也何尝能永远占领天空。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11)《老王》中,如果说“用钱侮辱”是乌云,那“愧怍”就是一道金边。

      “据老王自己讲……”就是老王自己说,这更有苦涩的意味。我们从中读到的是老王没有任何怨言——没有怨恨社会,也不责怪他人,更不深责自己的亲人,反而隐含着些许自责和愧怍。由此,我们分明感受到作者内心的隐痛,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老王,一个“进不去”“组织”的“单干户”,“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后来,“取缔”又革了老王的“命”。“……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他并没有力气运送什么货物。”好在,老王还没有被割掉“资本主义尾巴”,不然会死得更早。“组织”“取缔”,不由让我们反思:是什么一手导致了老王的惨死?要回答这一问题,得看文本,而且孤立地看某一个细节恐怕不行。对老王这个不幸者,该愧怍的应该是当时的社会,还有那个时代。“北京解放后”,老王本应该受到政府帮助和救济——对待弱者的态度体现社会道德水平和文明程度。老王是残疾人,善良,靠辛勤劳动还不足以生活得好和有尊严,怎么说当时的社会都难辞其咎。

      《老王》中,作者平和温婉、隐忍朴淡的叙述启人深思——这正是杨绛作品讲述艺术的魅力,也是一个学者的良知。《老王》中“看起来无阴无晴”的文字,不正是对那个时代的莫大讽刺吗?杨绛用润泽之笔描写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具有不蔓不枝的冷静,比起那些同时代的“伤痕文学”声泪俱下的控诉,更具张力,更发人深省。

      文本是作者的,也是读者的。杨绛的《老王》继承与借鉴了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但有所发展与创新,而且内涵更丰富更深刻。杨绛不会直接暗示、强调她所表达的,但我们要善于倾听文本发出的细微声响,从她朴实的文字中感悟文本的真义。读《老王》这样的“浅文”,对读者的理解力是一种极大的考验。因为,《老王》已经超越政治,超越时代,超越当下之意。

      百岁老人杨绛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过这样一段话:“……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12)这是一位多么有智慧、多么有悲悯情怀、多么有历史使命感的老人啊!一个在灾难中受尽屈辱的百岁老人,真诚的心灵反思,实在是把整个中国感动了。那些善良的人,爱得越多,愧怍也就越多——这个世界,也因这位百岁老人的愧怍,让多少曾被遗忘的珍贵涅槃。

      ①⑩杨绛.走到人生边上[M].上海:商务印书馆,2007:8.

      ②林筱芳.人在边缘——杨绛创作论[J].文学评论,1995(5).

      ③陈中梅译.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M].上海:商务印书馆,1996:9.

      ④孙绍振.贴近发现“愧怍”的自我[J].语文学习,2007(4).

      ⑤黄玉峰.我教《老王》[J].语文学习,2007(4).

      ⑥熊芳芳.语文:生命的,文学的,美学的[M].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13:8.

      ⑦郭初阳.一个独立教师的语文之旅[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2.

      ⑧杨绛.杨绛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2.

      ⑨[法]巴尔扎克.夏倍上校[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10.

      (11)杨绛.丙午丁未年纪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9.

      (12)周毅.坐在人生的边上——杨绛先生百岁答问[N].文汇报,2011-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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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听课文中微妙的声音,仔细阅读老王_杨绛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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