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卡夫卡长篇小说《城堡》的空间叙事分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长篇小说论文,城堡论文,卡夫卡论文,空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521;G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529(2015)02-0138-08 “卡夫卡的所有作品中交织着有关建筑的想象和论述,长篇、短篇、日记、甚至书信,莫不如此。”(Neumann,Kafka-Lektüren:482)德国卡夫卡(Franz Kafka)研究专家诺伊曼(Gerhard Neumann)注意到了其文学世界中的“建筑艺术”(Baukunst):“对于卡夫卡而言,‘建筑’似乎是一种策略,用以建构无序的人生,为作为有机生命的主体在这一文化建构中寻得一席之地。”(Kafka-Lektüren:483)在卡夫卡的作品里,所谓的“建筑艺术”集中体现在对室内空间的文学叙述和可视呈现上:卧室成为命运的逆转场,办公室化身官僚机器的运转地,主人公迷失在迷宫般的走廊,或是在地下暗堡和牢笼的幽闭空间中自说自话。一窗一门一墙,都能架构出一个叙事的空间。 几乎在卡夫卡的《城堡》(Das )发表的同期,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打破了传统物理学理解的恒定时空观,(Einstein:94-101)胡塞尔(Edmund Husserl)以“哥白尼转向的哥白尼转向”(153)所概括的关于空间的现象学,将物理学意义上的三维空间转换为建立在个体经验之上的空间性(Rumlichkeit),它不再为空间定位提供牢靠的保障,而是依赖于以身体和感知为媒介的主体经验。一种牛顿式的坚固空间概念被相对时空观念和主体经验的介入动摇了。 这种空间理解的变化与工业化、城市化以及媒介、技术的发展紧密相关。在文学现代派兴起的初期,卡夫卡作品中的审美空间建构处于现代化进程的历史语境之中,以蒸汽机车、汽车为标志的现代交通工具带来新的时空穿越体验。新的媒介催生新的感知方式:电影和影院架设出新的感知空间,制造新的视觉刺激,以图像主导的视觉生成秩序对文字想象秩序构成挑战。与之紧密关联的是马赫(Ernst Mach)的感官心理学,他把存在理解为非恒定的感官印象的繁杂组合,“世界完全是由我们的感觉构成”。(Mach:10)如同颜色、声音一样,时间、空间在他看来也是感觉。如果说马赫从“外部”对形而上学进行颠覆,那么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对心理无意识的揭示一方面给主体性的狂妄带来了沉重打击,另一方面为文学中内视空间的发掘做出铺垫——发生在19、20世纪之交的认识和实践变革,促成了小说艺术之根本的叙事方式的诸多变化,空间叙事无疑是其中之一。 从20世纪早期文学现代派的发端来看,卡夫卡作品中的空间性特征并非个例。面对《追忆逝水年华》和《尤利西斯》之类的冲击之作,以情节、人物、因果等时间序列为主导的传统研究模式不免捉襟见肘,理尽词穷。打破这一研究僵局的首推美国比较文学研究者弗兰克(Josef Frank),他于1945年发表的《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Spatial Form in Modern Literature”)一文为新的小说范型确立了“空间”研究转向:“现代文学热衷于将历史为主导的时间世界变形为神话构造的零度时间。这些超越时间与历史的神话……在空间形式中找到了恰当的美学表现方式。”(64)弗兰克研究了以普鲁斯特、乔伊斯和巴恩斯(Djuna Barnes)为代表的现代派作家,发现了他们小说中的空间策略,即以来回切断、共时呈现、空间并置、前后参照、碎片化为特征的空间形式,目的在于呈现由感觉、回忆、想象综合而成的意识空间的混合无序和自如收放。尤其是在普鲁斯特小说研究方面,一直以来的重点都集中在时间流上,但弗兰克发现,他其实赋予了时间以空间性的特质。为了体验时间的流逝,普鲁斯特采取的方法是将过去与现在的不同瞬间同时凝结在所谓的“纯粹时间”那一刻。按照弗兰克的理解,这种“纯粹时间”并非时间,而是“在某一时刻的感知,也就是说,空间”。(27)这表明普鲁斯特是在用空间形式的叙述方式寻找超越时间的手段。 现代主义小说的空间转向是对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为代表的时间形式小说的背离,空间与时间、回忆、想象的融合渗透,迁离了以时间为基准的真实土壤,开启了由不确定、不可控和意义漂浮组成的多维动态空间。到20世纪下半叶,法国“新小说”派试图以空间结构表达其审美意图,追求构建一种空间化的小说形式,用瞬间性否定连续性,力图使文字艺术和绘画艺术一样具有同时性和多面性。而在之后的后现代小说中,以并置、拼贴、互文、时间与空间的多重交叠等为特征的空间化结构就更为常见了。(龙迪勇) “空间转向”在历史、地理、经济、社会等研究领域已经成果斐然。在文学研究方面,弗兰克、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洛特曼(Jurij Lotman)也做出了重要的开创性研究。但总体来看,关于叙事文本中空间元素的叙事功能和叙事文本的空间形式问题,以及空间叙事在小说整体构作中的美学贡献,这方面的探讨还比较缺乏。作为一种尝试性探索,本文将以卡夫卡的小说《城堡》作为分析对象,探讨其中的叙事空间建构,以期呈现出卡夫卡文学作品中独特的空间美学。 如果不退回到相对论与现象学对时空的理解之前的话,那么对空间问题的探讨也必须把时间问题考虑进来。通常时间被划分为长度相等的片段,也就是“钟表时间”。然而这种抽象的时间观并不能反映对于时间流逝的个体体验。在卡夫卡的作品中,物理时间体系制造时间错觉,给个体带来困扰,如短篇小说《日常困惑》(“Eine alltgliche Verwirrung”)所揭示的,A试图用时间长度来衡量两地的空间距离,以此为准则的行动最终归于失败。在卡夫卡的小说世界里,时间表现为一种不再准许做精确测试的主观秩序、一场与身体紧密相连的切身体验,甚至需要用生命的长度来丈量,如《在法的门前》中乡下人的遭遇。而时间的中断往往意味着厄运的到来,睡梦产生的时间裂缝和空白成为无法解释的恐惧源头,醒来的时刻成为“风险时刻”(der riskanteste Augenblick),如《变形记》的故事开头。 与卡夫卡的其他小说一样,《城堡》中的时间描述也并不突出,显得朦胧含混,如同许多研究者指出的,像一个无时间的神话王国。以主人公K的入睡和苏醒为节奏,直到未完成的结尾处,故事延续了六天。在这六天被叙述的时间里,叙述节奏日趋缓慢,与之相应的是主人公的行动能力也日益减弱,感官意识逐渐衰微,从前四天四处奔波,积极求助,费尽心机,努力辩解,到最后两天身心困乏,消极倦怠,成为冗长谈话的被动倾听者。逐渐单调静止的时间流似乎暗示着,以线性时间序列为基础的事件性和因果性不再重要,行动还是等待区别不大,都只是一场权力摆布下的耗费生命的游戏,如同奥尔迦叙述父亲经历的“镜子文本”所揭示的那样。无论K怎样变换计谋,他的行动几乎是循环式的,情节并没有得到有效推进。 小说中人物的时间感知变得不可靠,只有通过空间化,时间才变得可见,身体成为时间向空间转换的场地,用身体空间参照感知时间的流动,时间的流逝刻写在人物急速衰老的面貌体态上。而小说通过叙事又在这种从不可见到可见的转换过程中蒙上了一层掩饰的面纱,使得可见性本身成为了问题。小说大部分时段都笼罩在黑夜般的昏暗中,重要的场景也是发生在夜晚,如第一天K的到来、第二天与弗里达相识、第四天拒绝审讯、第五天夜晚至第六天凌晨被动受审。黑夜强化了小说神秘的基色,也使小说成为一个梦的时空。 小说以木桥作为故事的起始空间,K久久站立于上,打量着被白雪覆盖的村庄,和无迹可寻的城堡。桥连接两端,跨越深渊,弥合距离。但是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却常常是主人公踌躇徘徊之地。为了寻得过夜之处,K越过木桥,进入村庄,来到“桥头旅馆”。对于K来说,这个被称作“桥头旅馆”的客栈,更具有生存意义上的指涉功能。如果我们把“桥”理解为一种空间上连接彼此的功能,那么“桥头旅馆”则是一种中间地带,暗示着K的生存的中间状态。如同在卡夫卡的许多作品中,如《一个乡村医生》、《在法的门前》等,主人公都徘徊在这个存在意义上的中间状态,永远回不到家园,也永远进入不了法的体系。进入桥头旅馆的K也将复写同样的命运,始终在中间地带盘旋,而永远无法真正进入城堡体系。 在诺依曼看来,小说的这个开端是对出生的描写。卡夫卡曾经说过:“我的生活是出生前的犹豫。”桥上的停留似乎就是踌躇的片刻,而出生则“意味着主人公迈出家庭的三角(和无性)关系,步入社会化的世界,这是由职业和爱情构成的世界,主人公必须设法立足其中”。(Neumann,Experte der Macht:140)K似乎有着与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一样的社会化目标,但从情节的发展来看,K并没有像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年代》中的主人公那样真正得到发展,而是主体性遭到挤压,逐渐萎缩。从这个意义上,可以把K看作是反成长小说的典型。 对于发展小说与空间形式小说的关系,美国比较文学研究者米切尔森(David Michelson)认为,二者“代表了结构上的两个极端:空间形式极度轻视时间,教育小说(它是所有以因果关系为基础的‘传统’小说的范例)则充分重视时间”。(146)空间形式小说缺乏发展,按照戈特弗里德·本的比喻来说,“是由许多相似的瓣组成的桔子,它们并不四处发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题(核)上”。(米切尔森:142)就如同K的空间状态一样,始终以城堡为核心,在村子里重复遭遇失败的节奏,每一个失败构成的“桔瓣”故事组成了小说的静态整体。“而K并没有前进,这一事实意味着由他的场面、特别是那些含蓄的隐喻场面所提出的这些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159)米切尔森认为,正是“时间参照的缺乏”,即发展的缺乏(无论是故事情节的线性推进,还是主人公个性的成长发展),“把他的作品(卡夫卡的《审问》和《城堡》)更为坚实地植根于空间形式的领域中”。(148) 对空间体验的指涉首先表现在“土地测量员”这一称谓上,如果说土地表现的是一种空间存在形式,那么测量则暗示着一种身体经历的可能。作为职业,土地测量员掌握几何空间和物理空间的知识,揭露地理空间的秘密是其工作内容。这样,K为自己制造的虚构的空间权威身份,便对城堡这一神秘空间构成了威胁。为了确立自己的生存之地,K借助职业,开始了对城堡这一神秘的官僚体系空间的“测量”,开始了证明自身存在的合法性及接近甚至进入城堡的各种努力。 《城堡》的外部空间描写非常单一:黑白世界,单调暗淡,缺乏生气。室外空间在白雪的覆盖下显露出模糊的轮廓,难以辨识。叙事的描述将自然现象转换为社会意义上的遮盖物,似乎要拒绝任何从外部对建筑的功能进行判别的可能。由于雪的覆盖,道路,也就是进入城堡的通道,也变得隐而不见,原本不见真面目的城堡体系又披上了一层自然的面纱。白雪遮蔽掩盖,形成阻碍,抹杀生机。雪这一隐喻在这里获得了一种制造阻隔、威胁生存的功能,而在巴什拉对雪的诗意想象中,雪是连接万物、肯定存在、衬托家宅安全的隐喻。(巴什拉:49) 《城堡》的空间形式着重体现在对室内空间的规划和描绘上。对室内空间的描写,小说像在绘画中那样,通过光的运用而实现。被微暗烛光照亮的内室空间描述,生成了一种压抑弥漫的氛围,突出强调了昏暗无边、浑浊肮脏、混乱无序。这种幽闭恐怖、模糊不清的环境可以视作是心理状态的具体化。而城堡官员和奴仆们出没的“贵人院”则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色彩和光线的对比运用具有强烈的空间化效果,它划出了界线,区隔出对立的两重空间。 对立是《城堡》中空间结构的显著特征,不同质的空间形态前后参照呈现:黑与白、明与暗、封闭与开放、狭小逼窄与无边无界、突然出现与突然消失、可进入与不可进入、可见与不可见、现实与想象,还有如德国日耳曼学者君特(Manuela Günter)总结的卡夫卡小说中的其他对立空间:“远与近”、“水平与垂直”、“有限与无限”、“中心与边缘”。(51)而《城堡》中最为突出的空间结构则是“上”与“下”,它在划出空间界限的同时,也划出了社会等级界限。文中多次提到“那上面”和“这下边”,用来指代山上的城堡和山下的村庄。在客栈里,高级官员们住在“上面几层”,秘书们住在“这条低矮、略微下沉的走道里”,(Kafka:260)而弗里达和佩皮作为仆人则居住在地下室。对立的空间暗示着两种不同的秩序,“上与下”则排列出权力等级的高下。 等级秩序中的权力主体与客体、监控与欲望、看与被看的角逐在这样的空间中展开,不对等的权力关系通过空间设计决定的“看与被看”呈现出来。桥头旅馆老板娘的卧室便是反映这种关系的监控室:“她躺在一间小房间里,这里与厨房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没有窗户。房间只能放下一张大的双人床和一个柜子。床的摆放很讲究,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厨房的每个角落,便于监督工作。但是从厨房往这边却几乎看不到什么,因为这里实在太暗了。”(83)卧室与厨房的空间安排为老板娘单向度的权力目光运作提供了可能性,正像福柯(Michel Foucault)所描述的“完美规训机器”:“它使得唯一的目光能够持续看到一切。中心点同时也是照亮所有物体的光源,是必须知道的一切的聚合点:一双处于中心的完善眼睛,任何举动都无法躲过它的观看,而所有目光又都集中于它。”(224)。 作为权力关系的运作场,空间的分派安排在于调节秩序关系。权力不仅具有观看的合法性,而且还要求被看,被展示。“强迫性目光的设置:是一种机关,通过它,观看技术可以产生权力效应,反过来强制手段可以使被强迫者变得清晰可见。”(Foucault:221)城堡中的官员们办公时只占用小部分空间,而大部分空间则留给观众们。(192)在一次消防协会举办的庆祝会上,秘书索提尼就处于村庄居民们炙热的观看目光下。(205)但是这些可见的部分并不涉及权力的核心,并不会对权力的秘密构成威胁。权力懂得如何在被观看的同时,保持其不可见性,同时“从不同的欲望中生成同样的权力效果”。(Foucault:260) 看与被看的不对等导致欲望的产生:越是遮盖便越产生诱惑,刺激揭露的欲望,引诱K窥望对他的存在至关重要的城堡体系的核心。在这个欲望的驱使下,K接受弗里达的指引,透过门上的小孔窥探克拉姆工作的情形。他通过门上的小孔看到的只是克拉姆的姿势轮廓,按照老板娘的说法,有可能根本不是克拉姆本人——“要想真的看一眼克拉姆,您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56))而不可见也是产生想象的温床,正因为不可见,所以才产生了关于克拉姆的外貌的各种不同说法。话语传说的蔓延,眼见为实的模式指导下的观看的不可验证,把困惑的根源抛回到求真的主体自身,关于城堡这一中心空间,K要么是误看,要么是看不清,总是超越了K的感知能力。受空间限制的观看导致观察者对自己的感知的可靠性产生质疑。这种可见与不可见的空间就是城堡及其权力空间的秘密所在,小说利用可见的空间对照出不可见空间的空白之处,显示了不可见的权力在空间中的分布。 从功能上来看,小说中的空间形式可以分为私人空间、公共空间和官僚行政空间,它们之间并没有固定的边界,而是不断出现交叉移位,K对此也逐渐有所觉察:“公务和生活紧密纠缠,K在别的地方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这里的公务和生活完全调换了位置。”(65)这种空间功能的差异和相互渗透也透露出权力的不对等,私人空间更多表现为官僚行政空间的延伸,这可以从K的私人空间迁徙轨迹中窥见一斑。从初到村庄在客栈大厅这个众目睽睽的公共空间中席地而睡,到身份确认后在暂时具有家庭气息而始终处于监控下的阁楼,直至在学校居住。在学校这个规训之所,“规训与惩罚”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K的私人生活不仅完全暴露在教师与学生目光之下,而且他还受到了肉体的惩罚。最后随着弗里达的离开,K也失去了栖身之地。随着私人居住空间的丧失,K进入城堡体系的存在愿望彻底破灭。与《变形记》中的格里高一样,K逐渐失去了个人的存在空间。而他在村子里寻求生存之所、努力探究城堡空间的行为则体现了一种“生存焦虑,因为人在失去空间的同时失去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自身”。(冯亚琳:221) 卡夫卡以文学形式所表现的现代社会个体的私人空间被剥夺的问题,在阿伦特(Hannah Arendt)那里得到了学术的分析论证:“大众社会不仅破坏了公共空间,也毁灭了私人领地,它不仅剥夺了人们在外部世界的立足之地,也拆除了给他们带来安全感的四面墙,人们曾经在此面对世界的威胁感受庇护,尤其是那些被公共空间所禁足的人,他们在家庭边界之内,从炉火的暖意中找到现实世界的替代。”(425)遭到公共空间排斥,丧失了私人领地,K被驱赶到无处容身的地步:“无处”,作为“乌托邦”的本意,在这里则完全表现为否定的意义。似乎唯有在弗里达想象的“坟墓”当中,才能摆脱无处不在的监控和评判目光,寻得安宁的生活之所:“在一处深埋的狭小坟墓里,我们俩像钳子一样紧紧拥抱,我的脸紧贴着你,你的脸紧贴着我,再也没有人能看见我们。”(150)而这种空间想象却是悖论式的,只有在死亡的空间才能找到栖息之处,只有死去才能得到一片自由的飞地。由于《城堡》是没有写完的残篇,而据卡夫卡的好友、小说的出版者布洛德(Max Brod)所言,卡夫卡曾说过,由于身心疲惫,K将在第七天死亡。(38) 如果说K的私人空间狭小逼窄,受到监控,那么行政空间则正好相反,具有无限和不可企及的特点。奥尔迦在与K的谈话中,转述了弟弟巴纳巴斯眼中的行政空间,其结构与《在法的门前》中的空间结构极为相似:这种空间分为两部分,其一是允许进入的等待室,被传唤的人在这里等待、观看,在等待的空间中经历时间的流逝、身体的衰老,及至生命的逝去。与之一门之隔的是另一个充满诱惑力的空间,这个空间无限延伸,由一扇扇制造障碍的大门串接起来。这个被禁止的空间催生了等待之人内心的好奇、想象和欲望,以及企图越界的冲动。 如果说私人空间只能通过否定式的乌托邦得到重构,那么要承受生存,承受官僚空间的不可进入而带来的荒诞无助,就只能借助梦。K的心理僭越也正是发生在梦中。在小说接近末尾处,K收到克拉姆的秘书埃尔朗格的传唤,加入到“贵人院”漫长的等待队伍之中。自从来到此地,K就陷入一种难以解脱的困意。也就是说,K的潜意识在为摆脱这种困境寻找着出路。为了找到一张睡觉的床铺,K误入了另一位城堡秘书布尔格的房间:“这是一间狭小的房间,一张大床占去了大半空间。”(275)床在这里占据着中心位置。之前村长也是在床上接待了K的来访,桥头旅店老板娘与K的两次谈话也都是在床上进行。床,这个睡眠、梦境和无意识的出没地,成为审讯之所,服从梦的无秩序,将K极力掩藏的欲望、计划和野心暴露无遗。在与布尔格的交谈中,K慢慢入睡:“K睡着了,尽管可能并不是真正的睡着,但是布尔格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好像比之前疲倦乏力时听得还要清楚,一个又一个字,声声入耳,扰人的意识消失不见,他感到无比自由……”(282) 面对现代存在的困境,19世纪末期,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所推荐的摆脱充满谎言的成规网络途径是“忘却”;(883),弗洛伊德在梦中诊断到了“移位”;(320)而卡夫卡则通过梦境般的叙事演示生成了对应官僚体系、摆脱无望的空间的入睡。梦成为现实的替代,在梦境中K可以与最强大的“希腊神”较量而胜出。与K的现实经历空间相反,梦境中“没有真正的障碍,只是偶尔有秘书的吱呀声。这个希腊神像个被咯吱的女孩吱呀叫着。……K独自处在一个大空间中,转过身来做好了战斗准备,寻找着对手,但已经没有人在了。”(283) 《城堡》作为卡夫卡的代表作之一,呈现出空间与梦幻的交织美学。德国日耳曼学者阿尔特(Peter-André Alt)认为,梦是卡夫卡作品中的整体叙述模式,“特别是在处理空间与时间的技巧上,通常与弗洛伊德观察到的梦的讲述模式异曲同工。他的作品结构中充满了移位、掩盖和跳跃,似乎与日常的理性逻辑背道而驰”。(351)在与“梦”有着相似原则的叙述模式中,时间因素被忽视或消解,而空间性得以突显,似乎获得了通过叙事生成事件的独立性。空间性为“梦”的闯入、变形、流动、逃遁提供了开放的外在空间,将欲望、压抑、恐惧、焦虑等不可视的心理图景作为“画谜”,凝缩为视觉意象丰富的空间图像;而梦的特征则赋予空间以多义性,制造出悬疑刺激的文本空间,生成意义延宕的时空。“从梦的修辞学和叙事经济学中,卡夫卡的文本接受了移位、叠替和偷换的技巧,接受了扭曲客观时空坐标的艺术,和对人物、房屋与地点进行改造、转换的专利。”(Alt:355)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瓜塔里(Félix Guattari)也把卡夫卡的小说视为“水平的、无意识的和非逻辑的梦境建筑”。(16) 梦的空间属于非现实的空间,但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却是最接近真实的空间——一种心理的真实度在梦的空间中无处隐藏,内部精神得以空间外化。采用内聚焦的叙述者在描述外部现实世界时表现出疑虑、多义和不可靠,但在关于梦的叙述中却没有丝毫的犹豫,现实与梦境的颠倒似乎就是诺伊曼总结的卡夫卡作品里的“滑动的悖论”(gleitendes Paradox)。(Umkehrung und Ablenkung:703) 卡夫卡的作品是在构筑一个由心理和梦境组成的开放时空。《城堡》中的空间就是梦的逻辑编织下充满悖论的空间:门的出现没有来由,一脚就能踢开一扇通往猪圈的小门,(47)或是通往阁楼的偏门,(101)隐蔽的门及其后隐藏的空间总是令K感到猝不及防。桥、走廊这样的连接过渡空间成为徘徊等待之所。卧室并非个人的私密空间,而是上演监控与被监控的权力角斗场,或是逮捕、控诉和审讯等法制仪式的上演地;原本应该隐藏于卧室空间的性爱欲望却暴露于公共空间的众目睽睽之下。作为K的欲望核心的城堡,越想看清,却越感到模糊,越想接近,却越加远离。卡夫卡小说“城堡”的空间叙事分析_城堡论文
卡夫卡小说“城堡”的空间叙事分析_城堡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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