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青年”观念的形成与展开——以近代日本青年主义发展的过程为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近代论文,青年论文,日本论文,为例论文,观念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D430 文献标识码:A
一、近代日本社会对“青年”的认识
“青年”与青年期是两个不同的学术概念,青年期作为一个人类代际周期循环的生命现象与社会现象,属于社会学、心理学、文化人类学的领域,而“青年”则作为一种不可重复的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历史的现象,作为人的一种未完成的理想形象,属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范畴。从19世纪80年代起日本就已经出现了青年的觉醒和新青年运动,在东亚区域的近代史上,日本最早形成了“青年”思想和“青年”主义的意识形态。
19世纪前期,在日本的通俗文学《当世说美少年录》、《南总里见八犬传》中已经出现“青年”一词,并且运用了其他汉语名词来描述年轻人的形象。如“壮佼”、“弱冠”、“壮者”、“少壮”、“年少”、“后生”、“青年儿”,还有“青年”等名词塑造年轻人的形象,用“恶少年”、“凡庸的少年”、“稀有的少年”来叙述年轻人的多样性。在近代以前的日本社会里,“少年”一词是人的俊美和力量的象征,并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性别差异,具有一种两性皆备的美学形象。
直到1880年东京基督教青年会开始使用“青年”一词起,“青年”的概念才开始具备近代史上的意义。但是当时日本社会上“青年”一词并没有成为流行语,在1878年前后,大多还是使用“少年”、“少年壮士”等词汇来表述青年现象。直到1885年,年仅22岁的日本文学评论家德富苏峰(1863-1957)所书《第十九世纪日本的青年及其教育》一文,才真正确定了“青年”一词的意义,将“青年”从年轻人(若者)中分离出来,赋予了时代新人的价值和意义。德富苏峰认为,“青年”是一种自立自为的人。他的用语是所谓“泰西自活之人”,即只有能够开创自我人生的人,具备西方(泰西)近代思想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之为“青年”。“青年”是将儿童时期学习到的知识和行动规范从客体化转为主体化,变为自己的固有人格与改变未来的实践。“青年”化被称之为面向“知识世界的第二次革命”。
两年后,同书改名为《新日本之青年》(1887)再版,发行数十万册,受到了社会上的广泛支持。此后,“青年”“青春”等称谓如同脱缰的野马,一发而不可收,如同燎原之火点燃了整个前近代的日本列岛。至此,“青年”“青春”成为日本社会规范的常用名词。20世纪初叶,夏目漱石的《三四郎》、森鸥外的《青年》、小栗风叶的《青春》等小说都是当时著名的青年文学。青年协会发行的杂志《青年思海》(1888)中有一篇文章描述了当时的“青年”潮流:“青年,又是青年。论坛上到处是青年论,纸上处处在论青年。”① 那些被社会上称之为青年作家、青年评论家的如夏目漱石等大多在三十岁左右。如果在20世纪末这样的年龄当然可以被看做为青年,而在19世纪末按照一般的常识,三十岁左右早已经步入中年了。因为,一直到20世纪30年代,日本社会的平均年龄才只达到55岁②。但在当时,这些文学家都被称之为“青年”。
以《武士道——日本之魂》一书而闻名于世的新渡户稻造(1862-1933)在1911年《修养》③ 一文中称还不能对“青年”一词下定义。他认为,“青年”一词只是一种对人的性格的反映,如表现人的热情洋溢形象的被称为“赤年”,表现人的洁白纯净形象的被称为“白年”一样,“青年”的称谓是表现一种人的希望、勇气、奋勇向前的可能性与雄心壮志,以及年轻人所具有的直率性与柔软性。“青年”的称谓是一种西方文化中的人的理想模式,并不是指特定年龄阶段上的人。
在19世纪末,受过启蒙教育的年轻人被称之为“青年”。日本近代青年组织的创始人山本泷之助(1873-1931)在1900年写了《设立日本青年会之提案》一文,首先在《日本》杂志的读者群中成立了日本青年会。当时日本的中学数量很少,大多数的年轻人通过演讲会、幻灯会、读书会等方式研讨思想与主张。出版有《青年思海》、《少年子》等全国性的杂志。主张“疏通天下青年之气脉,坚定天下青年之团结,涵养天下青年之智慧,发扬天下青年之元气。结合不同主义、不同成分、不同职业的青年,组成有明治时代特征的纯粹的青年团体”。④ 团体结社都冠以“青年会”、“少年会”,机关杂志都以“青年”、“少年”为标题。明治时期的著名作家三宅雪岭在《青年》一文中描述当时的景象:“青年又青年,处处在流行‘青年’一语。几年前还只有基督教的团体在使用青年会的名称,现如今一发而不可收。从贵族到学生,从商人到僧侣,各地各处的团体协会都冠以‘青年’二字,以至于不可胜数,堪为时代之奇观。”⑤
1890年日本的青年组织“文从会”开始发行名为《青年社会》的杂志。在发行词中写道:创刊《青年社会》杂志的目的是为了促生青年社会。杂志是青年的现象,是青年的代表,是青年社会的象征。⑥ 非常明确地肯定了“青年”存在的必然性,以及青年社会的独立性。同一时间段的另一篇文章中写道:“东方在呼唤着‘青年’,西方在呼唤着‘青年’,呼唤着有所作为的青年。这是天的声音,是地的声音,东南西北中都回响着对我们青年人期待的呼唤。啊,青年,啊,大所作为的青年。今天的日本在等待着我们青年去奋斗,日本社会等待着我们青年去改造,这是何等壮丽的充满希望的前景啊。旧日本渐渐远去,我们将迎来新日本的时代;在旧时代的老人们睡入梦乡之际,正是我们青年人奋而崛起,取而代之的大好的时机。”⑦ 今天读来仍然能使人热血沸腾,振奋不已。
在近现代的国际社会里,一个国家在外交与军事上的成功与失败与青年群体的觉悟程度和准备程度有着密切的关联,120年前是这样。现在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从1894年甲午战争的事例可以看出,清王朝的衰落并不仅仅是北洋舰队在海战中的失利或割地赔款,并不仅仅是政治和军事上的原因,鉴于两国年青人对历史使命感上的差距,胜负在战争爆发之前就已经被历史所预定了。当中国的年轻人还停留在“年轻人”的认识层面时,日本的年轻人中的一部分人已经过渡到了“青年”的思想阶段。从这个意义上说,近代史上一个国家青年的觉悟程度决定着这个国家未来的历史进程。在中国大地上,有这样对青年历史使命认识、对国家的希望与责任感的文章与呐喊,要到21年后五四运动前夕的1915年9月《新青年》诞生时方才出现。
二、“青年”意义的展开
如果我们借用海德格尔关于“投企”(projection)的理论研究青年现象的话,就可以将所谓青年现象看作是一种人对自我存在意义的认识过程,看作是一种人在对象世界中寻找自我主体性的实践过程。人类的这一知行过程在近代社会被称之为青年期;而上下求索寻找主体性(真理)的人被称之为青年。
因此,笔者将追求真理,也就是中国文明中的“立志”原则作为对青年本质性认识的开端,这与近代史上青年追求与捍卫真理的英雄主义基本上一脉相承。中国的儒学从《论语》的“十五立志,三十而立”的学说起,就遵循一种人生周期论的原理,人生的角色和任务也是有固定的周期的。但是,这种周期性不同于近代以后的青年理论,因为它所强调的不是青年的现实性,而是人在自我人生的周期中如何认识和展现自己的历史使命,即“天命”。在代表中国文明出发点的《论语》、《孟子》中突出了在人生的生命周期中,人对自我本质性的认识(从自在到自为),以及对人与人之间即人的社会性的本质特征认识的重要性。人的可能性、人的变化性都包含在具体化了的青年的理念之中。儒教的“道”是从对宇宙的定理的理解,人的主观意识对自然原理的支配的可能性在天的规则和道理的实践中获得自由(七十不逾规)。
人的主体意识对自然、宇宙的支配、被称为“道”。道教的“道”是一种从人事与自然的解脱中获得自由的象征,是对人生周期中理想状态的认识,突出表现为人的生命与超越生命(从自然到自由)的本质特征。道教中有关对“青”与“清”的崇拜,与儒学中对“立志”的重视一样,是一种对崇高意境的理解与实践。在《庄子·逍遥游》中有“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论述。郭象在《庄子注》中阐述得很清楚,很雄辩。他说:“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皆如年知,……历举年知之大小,各信其一方,未有足以相倾者也。”魏晋南北朝时期道家的学说中,除了有“年知”的概念,在葛洪《抱朴子》一书中还创造了“还年”这一概念,这些对“年”即历时性的认识,给人与时间的生命相互关系上赋予了价值意义,对创造“青年”概念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和逻辑前提。
在“青年”概念的原创时期,“青年”一词先是具有年轻的岁月的含义然后才特指年轻的人。在近代以前,“青年”一词的定义并不清晰,这两层意思常常被混合或交叉使用,这里面描述年轻的岁月的意思可能会更多一些。日本学者北村三子在研究“青年”一词的源流与变迁时也注意到,近代以前“青年”一词还有年轻的时代这一层意思。如1845年文学家藤田东湖在《过吾妻桥畔有感》的七言绝句中有“青年此地尝邀游”的诗句,这里的“青年”显然是指自己年轻的时候,而不是指年轻的人⑧。此外,日本学者吉野裕子还提出了“青年”概念的产生是受了中国阴阳五行说的影响的假说。因为五行中金木水火土中象征生命的“木气”表现在色彩上为“青”、在季节上为“春”、在方位上为“东”、在时间上为“朝”,所以“青春”“青年”等话语的原型都是从大自然的周期现象为基准表现人生历程中的朝气蓬勃的春天。因此,近代以前在东亚地区出现的“青年”一词应该是特指人生阶段中30岁-40岁的男女群体的现象。⑨
儒学通过立志强调人在成长过程中对伦理的认识与实践;而道教则在对自由的整体重视的前提下,更多地确立人的变化可能性:青年的现实性和伦理性的关系,青年的本质性和变化性的关系。认识“天命”的行为,即认识客观世界的伦理性被称为“志”;实践“自由”的行为,即实践人的主体自由性被称为“青年”。在道家思想中“青年”不仅是一个名词,也是作为动词,作为对人的主体性、人的自为的实践性而出现的。“青年”的称谓赋予成长中的人以新的意义。“青年”一词用形象的方式给予年轻人一种称号,一种人生的意义与社会的责任感。在封建社会只有少数的贵族阶层或知识阶层的人们才会在文学中使用“青年”一词来表现对人生意义的理解,直到近代社会“青年”的概念才被赋予浓重的政治色彩,成为一种大众化、政治化、社会化的名词。
“青年”的观念属于一种相对独立的时间概念,或者说是一种相对停止的、不存在所谓上限与下限的时间概念,是一次性的、永恒的时间。所谓青年的观念是保持一种完美的形象,去追求一种完美的形象,去完成一种完美的形象。古往今来自出生起,人就从儿童、少年、青年、成年、老年经历自我的人生历程。在这个过程中,对“青年”的感受与追求逐渐地形成为一种思想,到了近代社会更发展成为一种意识形态,一种“新人”的价值意识,与“青年”的观念合并为“新青年”的时代理想。
近代的“青年”观念是属于哲学范畴。理想的“青年”与现实的年轻人合为一体的历史现象,应该是创立民族国家与近代政治的需要。欧洲自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开始,青春就被认为是一种美德。到了18世纪在卢梭、歌德、席勒等法国、德国文学家的耕耘下,如男子汉的高尚情怀、诗歌般的爱情、对真理的信仰和忠诚、骑士精神等中世纪的伟大理想,构成了对青年的浪漫主义的崇拜。在同一时期,共济会等近代新兴的国际性社团又给予了青年运动以超越国家界限的具有全球化规模的广阔视野,对社会共同体的构成上赋予了“自由、平等、博爱”等政治价值观,形成了近代青年的社会理想。再经过普希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俄国文学家努力,青年群体成了批判和反抗现实社会的前卫与象征。“青年”主义作为一种前卫思想的出现与传播有一条历史的轨迹,随着近代化的形成时期,“青年”作为一种浪慢主义的崇拜对象、一种革命势力的象征、一种新社会当之无愧的代表者,从英国影响到法国、德国、俄国,再从俄国蔓延到日本,最后在中国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波澜壮阔的历史舞台。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时欧洲出现过青年法国、青年德国、青年意大利、青年波兰等政治组织:在思想界有著名的青年黑格尔学派、青年文法学派等,20世纪的文豪如托马斯·曼、罗曼·罗兰等都有描写青年的作品。“青年”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以及青年与成年的两项对立的理论构成,随着近代化过程,随着资本主义在全世界的发展而逐渐形成。
其中,在贯穿整个19世纪的浪漫主义思潮中,在祖国与民族的历史的再发现中,德国的青年运动则更加突出地感受到被“异化”的社会地位与环境,要求获得人格的全面发展,并对阻碍这种理想实现的现实社会予以强烈的批判。⑩ 德国青年运动的研究者对20世纪初期青年运动的领袖人物100人的传记做了详尽的分析,他们发现这些人都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没有一个例外。贵族、军人、大企业家等家庭出生的人一个也没有,当然也没有一个工人阶级家庭出生的青年。因此,有的研究者认为20世纪初期德国的青年运动现象属于中产阶级性质,虽然各国的青年运动都发展为普遍的群众运动,但是其运动的核心、其优点与缺陷都带有中产阶级遗传因子的痕迹。(11) 如果以这个论点为观察标志,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日本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以大学生和知识分子为主体的青年运动现象应该也可以归类于中产阶级的属性。到了1968年以后,青年的概念就渐渐地被忘却,迅速失去了闪耀的偶像化的光环,在日本社会里逐渐地成为一种历史名词。
近代青年运动开始是作为正规学校教育的补充形式,强调和推动青年的自由、自治、自立的原则立场。青年与青年运动即伴随着近代社会的进程而诞生,同时也是作为近代社会的对立、对抗的一方而存在。虽然这里面包括中产阶级青年和劳工阶级青年在内,但阶级状态的淡薄性质是历史上青年运动的特征之一;在青年运动中更多的是反映青年的精英阶层与一般青年群体之间观念上的差异。在德国青年运动初创时,曾以“我们的强大在于我们没有目的”的口号为原则,后来则成为国家主义的先锋。(12) 在日本,青年运动从自主自治过渡到表现为“脱亚入欧”、建立帝国主义国家的过程中;在中国,青年运动则表现为反帝反封建、创立新民主主义国家的潮流。青年、青年运动与民族国家的近代化、现代化不仅具有相互促进、相互关联的互为因果的共生关系,而且在近代化的漫长历史过程中,青年运动在特定的历史与文化背景下也出现过与公共价值相违背的消极现象,这些都应该成为我们认真关注的对象。日本学者小熊英二认为,到20世纪70年代日本的现代化社会已经初具规模,完成了从近代社会到现代社会长达100年(1868~1968)的过渡,因此,1968年日本全国性的学生运动的兴起与终结,正标志着近代“青年”在反抗与同化的苦闷中挣扎的历史使命告一段落。(13) 当然,这种青年现象的变化,也可以看作是一个新的奋起之前的沉默,正在为新的社会变革与发展做思想准备。
三、近代“青年”主义的形成
近代日本社会“青年”观念的出现、“世代”观念的出现都是与日本青年群体对政治事务的参与相一致的,是一种对近代政治与民权的自觉。在世代论里,“青年”是新的世代、新人类和新社会的象征。从明确“年轻人”与“青年”的区别,逐渐将“青年”偶像化,是日本青年主义形成的开始。
1888年前后,在日本的舆论界,“青年”和“新日本”的概念频繁出现,到了甲午战争之前已经成为社会上的流行语,而在甲午战争之后两者渐渐地合而为一,归结为“日本国民”一词,1894年成为日本青年运动的一个分水岭,启蒙主义渐渐淡去,国家主义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浓重。1888年创刊的《国民之友》就是一本主旨为“全体人民的幸福与利益”的具有时代特征的青年读物。其中著名的《新日本的青年以及新日本的政治》一文就刊登在《国民之友》的第八号上。在这本杂志上还提出了“青年书生阶级”的概念,指出青年知识分子在社会改革中所具备的不可替代的创新能力和活动能力。
1890年以后,日本政治青年开始逐渐转向生活,从政治的自律中独立出来,在自我的私人领域中重建自律性;从政治的世代过渡到非政治的世代。“青年”被定位于新的世代、新人。20世纪的年轻人首先是从“青年”的称谓中获得自我的同一性,因为并不是任何世代里年轻人都等同于“青年”。与承担着政治义务的“青年”不同,“年轻人”的概念里没有或很少有政治色彩,二者处于不同的价值的评价体系中。
1902年《青年界》杂志创刊,读者主要是受过中等教育以上的年轻人。心理学家中岛力造(1858-1918)在《告青年诸君》一文中写到,所谓“青年期”实际上就是“作对社会有益之人的准备时期”,要在健康、智力、道德和职业选择的四个方面做好准备,最早提出了青年必须具有“理想”(ideal)的主张。“人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对自我存在目的的认识和觉悟。也就是说,要有理想。青年应该胸怀远大的理想,并且依据这个高尚的理想来决定自己的行为和方向。”(14) 中岛力造从康德的有关理念、理想的学说,从英国新理想主义学派的哲学家T.H.格林(1836-1882)有关人格自我实现的新自由主义学说的研究中,最早在日本的学术界使用了“人格”、“理想”、“自我实现”等有关近代社会人的主体性的汉字与概念(中国古代汉语中没有“理想”一词)。
与“青年”的称谓被广泛运用的同时,“理想”的概念作为一种自我实现、人格完成的目的也在日本社会里流行了起来。“青年”与“理想”成为一组互为依存的、并列的组合词组。应该注意到,“青年”的概念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理念,而是和一个概念群同时出现的,有一个多层次的“青年”的理念系统。还有如“新日本/旧日本”、“老人/青年”、“破坏/建设”等一系列两项对立的比较方式也毫无疑问出现在“青年”的理论系统中。在德富苏峰的《新日本之青年》里提出“青年”理念是明治维新时期第一次思想革命,而“青年”作为“知识世界的第二次革命”的主体,承担着创建19世纪文明新日本的历史重任。
“青年”现象是一种自我对象化的发展过程。自我对象化是人从自在转为自为过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这种现象在中世纪社会就出现过,但是只有到了近代才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在19世纪末的日本,发现人的这种自我对象化、自我意义实现的人,被称之为“青年”,对社会进步作出贡献的思想与行为被称之为理想。对社会作贡献成为“自我实现”、“人格完成”的重要环节。当时的“青年”和早期青年组织“协习会”开始意识到需要一种面向未来的思想方法,一种对未来赋有重大责任的态度,一种自我反省、“吐露思想”的学风,一种“洗涤少年社会之弊风”的目的,提倡珍惜光阴、只争朝夕的精神与同病相怜、同声相应的青年感情。1888年早期青年杂志《青年思海》创刊时在《国民之友》刊登广告,不仅提出了在于意气相投、感想相合、相互学习、共同进步等现代青年组织的共同特点,希望“日本有为之好青年,年轻有为,应立天下之大志”,还提出了建立“青年新社会”这样的前卫口号。(15)
年轻人以自称、或被称之为“青年”、“少年”为荣,为“青年”存在的必要性、“青年”的独立性、“青年社会”的重要性,为“青年”所有、“青年”政治、“青年”社会而放声高歌。教育成为旧式的年轻人和新“青年”之间明显的区别。报纸、书籍、幻灯会、学术讲演会等启蒙活动成了日本社会“青年”们的标志和存在的价值所在。1892年夏目漱石在一篇《中学改良策》的教育学文章中将大学生称之为“青年”,中学生和高中生称之为“少年”,以此用教育阶段的方法区分当时的年轻人。而当时的自由民权的代表人物江兆民在1889年将11岁~35岁的男子中对国家有用之人才都称之为“青年”。1878年~1888年间凡是冠以“青年”名称的杂志,认为唯有青年才具备“年富力壮,钻研进取,服务社会”的条件,才是“今日青年之辈的责任”(16)。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日本“青年分析”立论的前提是年轻人的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之间的关系。以此为指标,日本社会里对青年开始有了不同类型的称呼和分类,如“烦闷青年”、“耽溺青年”、“成功青年”、“模范青年”以及“无色青年”等等。所谓“无色青年”是指那些平日里空空寂寂,无所事事,没有自己的主张,只会模仿别人,社会上流行青年会,他就加入青年会,社会上流行政党,他就是政党的成员,有时去聆听基督教的讲道,有时出席佛教的讲演,不勤奋,也不懒惰,不放任自流,也不反省励志,但求安身立命而已的年轻人。(17)
作为“青年”理论之祖的德富苏峰在《新日本之青年》(1888年)一文中指出,自然而然的忧国忧民的情感构成了青年理想和青年意志产生的原生状态。而到了1920年代,德富苏峰在《大正的青年于帝国之前途》一文中,则突出了是对国家的危机意识成就了青年的历史使命与奋斗目标的青年政治观念。因此,为了使青年具备爱国精神,并且使这种根植于历史中的国家意识转变为青年自己的意识,德富苏峰提出了有必要经常进行忠君爱国心的理想教育的建议。所谓近代国家就是处于备战状态下的战争机器,因此,青年的理想形象就是合格的士兵,就是具备“全国皆兵之精神”的好士兵。
创建近代日本青年组织的重要人物山本泷之助(1873-1931)对当时日本社会只是将“青年”的概念限定于学生和知识分子的少数精英意识非常不满。为了消除这种社会意识上的阶级差别,他在1897年自费出版了《乡村青年》杂志,号召对农村的年轻人进行启蒙教育,加强他们对国家的认识与自觉,并且认为在意志的涵养等方面,农村青年要比都市青年更为优秀。国家精神与个人精神同属于一种构造,都是以主观意志与主体性为出发点,将社会“理想”付诸于实践,在“理想”的实践过程中形成自我的意志。山本泷之助的青年组织强调以青年为主体的自治和自主教育,突出体育、道德教育、村民教育、补习教育,以区别以青年为客体的学校教育。1915年日本政府颁布大臣训令,将各地的青年组织名称统一为“青年团”,使自发产生的日本青年组织失去了自治和自主的性质,演变为效命于国家政治的青年团体。
总之,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从日本到中国、朝鲜、东南亚等地,年轻人开始被要求成为“青年”,要求有“社会心”,成为一种有政治倾向的社会主体。大众媒体不仅提供并普及了“青年”的符号,并且将一直处于社会边缘状态的年轻人提高到理想化的新人的崇高位置,向拥有“青年”称号的年轻人保证一定会有光辉灿烂的明天。
四、超越“青年”主义
“青年”是近代化的产物。近代政治的特征是通过战争与革命确立国民国家,没有民族战争与阶级革命,就没有“青年”。在近代化的初期,国家需要重新分配领土、国界,社会需要重新分配财产和权力,因此需要一个全新的、和既得利益集团没有关系的、具有公共性的政治群体,这就是青年的诞生。反之,一个处于停滞状态的社会不需要青年的解体机制,因此也不存在青年现象。经过20世纪60年代世界青年运动的埃里克森青年心理学的自我同一性的理论里,虽然还包括超自我以及理想自我的内容,但是非常显然对青年所拥有的先进性、先驱性的论述在逐渐减少。到了90年代以后的青年心理学,青年就成为一种客体现象,青年从变革的主体回到现实生活中,成为有待教育、有待成长、有待管理、有待帮助的边缘群体。
近代社会所带来的个人主义和“青年”的集体主义一起颠覆了封建家族的社会。“青年”的概念是一种近代政治集团、有组织、有理想的集体主义的象征,是政治意义上的个人。“青年”的概念和近代的自我是同义词,表现为集体的自我。近代社会在发现了理智和意志的同时,通过“青年”来表现人性中巨大的潜意识和潜在能力。青年的理念里没有利益、利害的关系,没有对金钱、物质的所有,青年的概念诞生于近代又超越了近代,超越了资本主义的经济关系和社会关系,成为一种自由的象征。
现代“青年”是边缘化的年轻人与成人社会的相互关系的枢纽。青年作为社会的一种共同体,有着区别于其他共同体的传统、历史和文化。作为崇高精神的一部,“悲愤慷慨”的情怀是青年运动的感情基础,是青年运动中游行、集会、宣传中忧国忧民的动力源泉。政治青年都是慷慨激烈之士,忧国忧民的情怀能够得到广大民众的同情,进而保证了青年运动政治实践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如果有青年本质的话,我们可以举出具有正义性、卓越性、公共性这三大要素。青年作为完成人类解放和自由的理念,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形而上学,而是与经济、政治、社会、法律等现存制度和秩序有着相互依存、循环往复的现实关联。一方面,青年作为客体生活在传统和历史所规范的世界里,另一方面,青年在努力摆脱过去的羁绊,追求在未来社会中的主体性。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正是通过政治与社会制度,从实现现在世代与未来世代在信仰、文化、道德上的传承,维持公正与协同互助关系的一种公共系统。
青年学说从根本上说是一种超越人生周期的理论。近代日本在用“青云之志”一词的意境造语“青年”时(1880年),取的是其志向高远的崇高的象征,并没有具体的年龄因素的考虑。青年学说以人生周期理论为出发点,发展成为一种横向的、相对静止的时间概念,超越具体年龄界限,关注此时此地的、内在的人生理论。或者说,在青年概念中有周期性,也存在非周期性。从青年的现实性与本质性中演化出青年的人生周期性与内在性的问题。人生的周期性属于青年现实性的范畴,近代以来的青年研究,特别是青年心理学的理论片面地强调人生周期性的重要性,而忽视了青年阶段与青年现象所体现的对人生、人类的存在意义,以及实践与实现这种存在意义的终极关怀。
青年存在的意义是超越现实的,对青年现象的理解是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轴上进行的。青年现象是人在有限的生命过程中努力超越自我、完成自我的一种存在。在中世纪的日常生活中被埋没的人们,在近代社会中得到了一种机会,有可能在未来发展自己的多样性,这就是区别于成人的“青年”的诞生。从出生之日起,人就被投入不可选择的世界中,成为一种自在的人。而人为了在不可选择的命运中获得生存自由,又必须再次投入到对象世界里,这一次和人的生理成熟过程有着同时性、有目的性的、自觉的投入。这一投入的过程被称为青年期,处于这一阶段的人被称之为青年。通过对主体性的自觉,青年在追求新的可能和真理的同时重新安排和构筑自我的存在意义。青年对现实社会的超越、超前的现象,是对人的存在意义的一种反馈,也是人的生存意义与世界的存在意义的一种自觉的交流、互动与构成。
“青年”是一种有时间性的真理。“青年”的概念具备价值和意义并不是道德价值和社会意义,而是属于生命的存在意义和价值。因此,青年对现代世代的评价不是根据社会道德的基准,而是直接与生命存在的意义作对照。道德通过对社会规范的实践旨在说明人的外在(社会)的存在意义和价值,青年通过对生命的理解旨在演示人的内在(自我)的存在意义和价值。“青年”和“正义、勇气、思虑、节制”等一样,属于一种自我的主体化思想,一种自由的内在化理念,一种从他律性向自律性过渡、以人的自律性为基准的哲学。道德是必须实践的,是一种行为;而青年则是一种象征性的理念,只是体现人的本质。
近代社会的道德的主体是体现人的“卓越性”。青年现象是他律性与自律性、现实性与本质性等两性具有的特征。青年是一种接受社会制度、历史、伦理、心理等要素直接影响的现实性存在,同时,青年也是一种面向未来的、带有主体参与的可能性存在。青年概念和青年现象是人类克服异化、获得全面发展的社会理念与实践过程。青年概念和青年现象的意义在于在人类的发展进程中逐步地实现人的存在本质。和马克思主义的其他理论一样,“青年”理论也是作为突破近代化理论的局限而出现的一种超越性的社会理论,是共产主义理论构成中一个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
五、结语
在我们之前,历史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已经对“青年”的历史发展、近代社会里青年的存在,以及“青年”运动等方面做了详尽的描述,分析了青年作为一个年龄群体的社会角色以及经济基础。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解释“青年”的存在与社会发展的各个特定历史阶段相一致的特征与过程。阐明青年的反社会现象是属于人的异化领域,也属于人的自我反省的领域。青年所展示的希望和理想属于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可能性的范畴,也属于人的革命性的范畴。总之,所谓“青年”概念,青年现象、青年思想、青年运动等等都是从属于人从自在向自为进化过程中的一个历史阶段。
青年史的研究是对作为思想的青年的研究,从不同时代青年的现象认识青年的全体和本质,涉及到各个时代的思想、方法、人物等“精神与社会的进化论”,在启蒙精神下展开的近代世界观,合理主义、实证主义、经验主义、客观主义、自然主义还有与近代精神相关的青年主义。产业社会产生了无产阶级,同时也产生了作为近代社会意识形态的“青年”主义。作为批判哲学的青年主义和启蒙精神,科学与民主有着天然的关系。当现代化社会形成之后,青年主义和启蒙精神、浪慢主义等近代化初期的思想一起趋于消亡。在日本近现代历史中走过了一个从“年轻人”到“青年”,又从“青年”回归到“年轻人”(若者)的青年思想史的过程。
最初出现在道家或阴阳五行家思想系统中的“青年”用语只是一个近于神话的概念,是一种诗性的构思,是一个用于表现完美与崇高的理想人的文化形象。从中世纪到近代,无论“青年”的概念发生了怎样的历史变化,增加了多少丰富的价值内容,其原创时期对人可能达到完美和完全境界的意识和期望是不会改变的。马克思主义认为自觉的、能动的、摆脱异化在各方面都得到自由与全面发展的人是人的本质之所在,其历史进程是人之所以生存在这个星球上的意义所在,而原创时期的“青年”概念以及后来在各个历史阶段中发展的“青年”理念正和这个基本原理相一致。因此,历史唯物主义正是在这个基本价值原理的基础上,探讨“青年”的历史与实践,从“青年”的现象中认识“青年”作为经济的、政治的、美的、宗教等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生产物的本质,阐释“青年”在人类史与世界史上的历程。这应该是当代青年研究的基础与意义之所在。
注释:
① 国木田独步.涉猎群书[J].青年思海,1888(8):5.
② 根据《倭训》所载,19世纪的日本40岁起开始进入老年期,到了50岁以上就称之为老人(三泽薰生·勉诚出版,2008)27.
③ 近代日本青年期教育丛书(第一期·青年教育论第2卷修养)[M].日本图书中心,1990:12.
④ 青年协会的特性[J].青年思海,1889(16):18-19.
⑤⑥ 青年社会发行之主旨[J].青年社会,1890(1):28、4.
⑦ 日本有为之青年[J].青年,1889(1):1.
⑧ 青年与近代[M].北村三子世织书房1998:11.
⑨ 吉野裕子.诸神的诞生-易经·五行与日本的神灵[M].岩波书店,1991:208.
⑩(11)(12) Walter Z.Laquer.德意志青年运动-从候鸟运动到纳粹主义[M].人文书院,1985:17、26、62.
(13) 小熊英二.1968年-青年反叛的终结及其遗产(下卷)[M].新耀社,2008:823.
(14) 告青年诸君[J].青年界,1902(1).
(15) 国民之友.1888(7)广告中所登载的号召.
(16) 青年自由党新志.1882(1):1.
(17) 德富苏峰.大正时代的青年与帝国的前途[M].民友社,19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