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视角下的玛格丽特#183;杜拉斯,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论文,视角论文,玛格丽特论文,杜拉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似乎只需一个中国情人,就可以建构一个法国作家在中国的当代传奇。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印度支那的亲身经历,“概念的”印度和荒凉的加尔各答,纷繁的外面世界和芜杂的物质生活……只是在后来才渐渐进入杜拉斯在中国译介和接受的视野。
但细究起来,杜拉斯作品在中国的流传并非肇始于《情人》,那位苍老、戴着黑色宽边眼镜、笑起来像孩子的小妇人首先是在法国“新小说”在中国的译介这一大文化背景下被介绍到中国来的。当时中国刚刚走出十年文革的噩梦,改革开放重新搭起中西交流的断桥,再次推动了思想和文学的“西风东渐”。和阿兰·罗伯—葛里耶、娜塔莉·萨洛特、米歇尔·布托、克洛德·西蒙等新小说派作家的作品一起,杜拉斯最早被翻译到中国的作品是1980年王道乾译的《琴声如诉》,该书1958年在法国由新小说的摇篮和阵地——午夜出版社出版。稍后,另两本杜拉斯作品也由王道乾译成中文:《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1980),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情节和结局,小说讲述了一个孤独的老人执著却徒劳的等待;另一本是《广场》(1984),记叙了一个女佣和流动商贩在街心花园的闲聊对话。中国评论界在这一“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一种“探索”的文学流派面前难免有些困惑和焦虑。欣喜伴随着怀疑:一方面,新小说为小说体裁的更新提供了新的审美途径;另一方面,主人公和情节的淡化很难让习惯了传统叙事的中国读者得到“文本的愉悦”。
这一时期值得一提的是1986年王道乾还翻译了《广岛之恋》和《长别离》。如果我们用比较文学和历史反思的眼光去审视,这一翻译选择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偶然。先看《广岛之恋》:如果说书中的爱欲描写和电影中的男女亲热镜头让一直视性爱为禁区的80年代的中国人觉得“震惊突兀”的话,《广岛之恋》的主题和风格却和80年代风行中国的“伤痕文学”有很多的默契。而且该书的中译本序的题目就是“规范之外的伤痕爱情——玛格丽特·杜拉斯:《广岛之恋》”,作者柳鸣九用的正是“伤痕”一词来形容纠缠故事始终的存在之苦痛和悲凉。“作者的感情与立场不是“阵营性”的,而带有人道主义的色彩。她关心的是人,是人的城市、人的物质生活、人的生命在战争盲目的毁灭力量面前会变成什么样,她表示了一种泛人类的忧虑,一种超国度、超阵营、超集团的人道主义的忧虑,对于整个人类命运的忧虑。”①
很多西方作家虽然声称在奥兹维辛集中营和苏联古拉格之后无法再从事写作,却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的笔,那么中国作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他们在十年文革浩劫之后重新勇敢地去面对、去书写、去揭露历史的疤痕,为了最终结束噩梦,走出不堪回首的昨天,走向宽恕和新生。杜拉斯也不例外:“不可能谈论广岛。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谈论广岛的不可谈论性。”② 或许正是通过对不可言说的言说,对不能忍受的存在的言说,人类才得以再次审视人性的种种,认识自我也认识世界。
在这一特定的文学时代语境下看《长别离》译介到中国也别有寓意。《长别离》是杜拉斯和杰拉尔·卡尔洛为亨利·科尔皮的电影写的剧本和对话,该片于1961年戛纳电影节上获得金棕榈奖。影片讲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悲剧:1960年夏天,巴黎郊区的咖啡馆老板娘认定一个天天路过她家门口的失忆的流浪汉就是她在二战中被关进集中营之后失踪的丈夫。作品中有两个非常有寓意的细节:首先是男主人公的名字,在流浪汉的身份证上,我们可以看到罗贝尔·朗代的名字,而咖啡馆老板娘黛蕾丝的丈夫的名字是阿尔贝尔·朗格卢瓦,姓名中发音的近似不言而喻,仿佛那是巨大的肉体或精神重创后记忆残存的碎片的重组。值得注意的还有杜拉斯也有过和丈夫“长别离”的经历,她丈夫名叫罗贝尔·昂泰尔姆,1944年被捕后关押在德国达豪的集中营。昂泰尔姆在集中营忍受了非人的折磨,后来由于密特朗的多方营救得以幸存回国。第二个细节是在黛蕾丝精心安排的晚宴上,她发现流浪汉头上触目惊心的巨大伤疤。黛蕾丝原本希望能找回失踪了16年的丈夫,或更确切地说,帮助酷似丈夫的流浪汉找回失去的记忆。但最终:“她看着他裸着的头颅,他曾经被轰炸过的头颅远去。她打开门。他走在她前面。她看到了,在她眼前,头上那个巨大的伤疤。她再也看不见世上的一切,除了伤疤:她虽生犹死的丈夫。”③
不难理解为什么杜拉斯的《广岛之恋》和《长别离》会引起中国读者的关注:战争的伤痕让人联想到文革的伤痕,这两种类似的伤痕都需要被讲述,被揭露,痛苦的记忆需要再现,需要缅怀,然后才能被埋葬,被超越。但“伤痕文学”在中国很快过时,而让杜拉斯在中国红极一时的也不是因为她作品中体现出来的人道关怀,更不是基于她在法国新小说的探索上的建树。打动中国读者更多的是作家传奇而让人非议的生平和爱情,她女性的、敏感的、弥漫着浓厚的自传色彩的写作风格。
1984年《情人》获龚古尔奖显然大大推动了杜拉斯在中国的流行(中国出现了第一次译介杜拉斯的热潮:两年内出版了6个《情人》中译本,1985年3个,1986年3个)。尤其是女作家把情人的身份定格为30年代西贡富有、英俊的中国男子,“柞丝绸和英国香烟的味道”,1991年出版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中杜拉斯更加明确地点明了情人的身世渊源,这无疑让中国读者、尤其是中国男性读者的虚荣心大大地膨胀了一下。
如果说堤坝中母亲抵挡太平洋的勇气让读者感到震撼,中国情人的故事则以坦诚往事的勇气让读者惊叹不已,那一场“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懵懂的爱情和那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的“备受摧残的面容”④ 深深打动了中国读者,尤其是中国女性读者耽于幻想的浪漫情怀。但一直要等到电影《情人》的放映尤其是杜拉斯和她最后的情人——比作家年轻四十岁扬·安德烈亚的恋情见诸报端才让杜拉斯成为中国媒体大肆炒作的焦点,仿佛文字永远没有画面来得触目惊心。尽管杜拉斯一点也不喜欢让—雅克·阿诺的电影,这部“少儿不宜”、经过剪辑才在中国各大影院公映的电影,以及稍后广为流传的全本《情人》盗版VCD、DVD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效应,让很多从来没有翻开过杜拉斯的书的人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和她的中国情人。
很快,杜拉斯成了在中国被最广为译介、阅读和研究的法国当代作家之一。1999和2000可以毫不夸张地被称为“杜拉斯年”,两年内约有30本杜拉斯作品和关于她的传记和研究著作被译成中文,掀起了杜拉斯在中国译介的第二次热潮:1999年漓江出版社出版4卷本《杜拉斯小丛书》⑤,同年作家出版社出版3卷本《杜拉斯选集》⑥,2000年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许钧主编的15卷本的《杜拉斯文集》⑦。劳尔·阿德莱尔的《杜拉斯传》和扬·安德烈亚的《这份爱》和《玛·杜》都被译成中文,其中后两本的中文书名被译为很有卖点的《我、奴隶和情人:杜拉斯最后一个情人的自述》和《我的情人杜拉斯》。而《情人》,以8个中译本,制造了中国的一个“文学现象”(“《情人》现象”或“杜拉斯现象”),不仅成为杜拉斯最为中国读者熟知的作品,也成了最受某些中国当代作家推崇模仿的外国作品。杜拉斯成了一个神话,一个时间还没来得及检验就已经成为“经典”的当代作家。女权主义者把她视为(女)性解放事业的一面旗帜,而社会学家则把她视为时尚和习俗改变的一个敏感的风向标。中国作家,尤其是“美女作家”纷纷把杜拉斯当作“身体写作”、“文字裸舞”和“半自传体写作”的楷模。
20世纪70年代,福柯就宣告“自白的时代”(I' heure d' aveu)已经来临:“自白在西方已经成了制造真实的最被看重的技巧之一。此后,这就成了在一个公开忏悔的社会。/……/人,在西方,成了自白的野兽(bête d' aveu)。”⑧ 稍晚于西方,90年代以来,自传体小说的时尚也在中国蓬勃地蔓延开来。“自传体小说是一种含混而可疑的文体,作者的我与书中的‘我’两相混同,在我的生活故事与我写出的故事之间作者可以毫无顾忌地左右摇摆,作者处于绝对主宰的地位。人物得到赞美时,它是自传;情感悖逆而受到怀疑时,它又是小说。同时,自传的‘隐私’性,诱人阅读;小说的虚构性,又可以美化自己的缺憾——作者是最大的受益者。”⑨ 真实和虚构重重叠叠、扑朔迷离、交织成一张文字的网。像张贤亮、王小波、陈染、林白、顾艳、虹影、赵玫、卫慧、棉棉等执迷于用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自述身世”进行“个人化写作”⑩ 的作家都曾经风靡一时,有些也算是惹过争议、闹过丑闻的。作为自传体小说的典范、文本的表演大师,杜拉斯对中国作家潜移默化的作用是有迹可寻的:死亡(《习惯死亡》,张贤亮)、情人(《舅舅情人》,王小波)、往事(《与往事干杯》,陈染)、战争(《一个人的战争》,林白)、欲望(《欲望旅程》,赵玫)、疼痛(《疼痛的飞翔》,顾艳)、饥饿(《饥饿的女儿》,虹影)……这些杜拉斯世界的关键词在有意无意间已经成了中国作家某一时期的自我标签,尽管杜拉斯的影响更多的还是概念的、“印象派”的。
在2003年虹影和丁天的网上对话中,《饥饿的女儿》和《背叛之夏》的作者曾谈到她去杜拉斯家乡访问的一则趣事:
中国女作家都受杜拉斯的影响,我收集她英文版的书,对我来说,《情人》是很不错的作品。我到过她的家乡,她的家乡有专门的研究她作品的基金会,老想请我写杜拉斯。我在那儿演讲说“很高兴杜拉斯死了”,很多人想跑上台来打我,后来我说“中国人不能再抄袭了”,他们就很高兴。(11)
如果说杜拉斯在王小波的眼中是一名真正的文学大师,《黄金时代》的作者把王道乾译的《情人》当作是他自己的创作理想和当代中篇小说的完美之作(12);在聒噪的传媒和中国大众眼里,《情人》不过是文学不可避免地通俗化之后“一本最通俗的小说”(13),而杜拉斯本身也简单地沦为一个西方和时尚的符码,成了中国女性“小资”和“小私”读本的代名词。一时间《情人》的作者无处不在,大家谈论“欲望的诗意——杜拉斯和她的《情人》”(14),“湄公河畔的风情——玛格丽特·杜拉斯”(15),她的中国弟子们崇拜她,不仅要像杜拉斯那样写作,还要“像杜拉斯那样做女人”(16),“像杜拉斯一样生活”(17)。安妮宝贝(18) 开始重读杜拉斯,洁尘开始费心编“杜拉斯语录”(19),台湾影星伊能静扬言要做“东方杜拉斯”(20)……
就这样,杜拉斯成了一个中国神话。时值杜拉斯辞世十周年,上海的译文出版社推出名家重译“玛格丽特·杜拉斯作品系列”(2005年8月出版7卷(21),2006年5月又出版4卷(22),有望掀起杜拉斯在中国译介的第三个高潮),各地举办的讲座、研讨会和电影回顾展等文化活动此起彼伏,为了纪念这位“始终以一个女人的昂贵灵魂,握着一支20世纪女性最动人的笔”(23) 的法国小妇人,这位想流传后世,流传,再流传的杜拉斯。
注释:
①柳鸣九:《枫丹白露的桐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283—284页。
②Marguerite Duras,Hiroshima mon amour,in Duras,romans cinéma,théatre,un parcours 1943—1993,Gallimard,1997,p.540.
③Marguerite Duras et Gérard Jarlot,Une aussi longue absence,scénario du film d' Henri Colpi,Gallimard,1961,p.99.
④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3页。
⑤《闺中女友》、《杜拉斯传》、《外面的世界》、《黑夜号轮船》(附“奥蕾莉娅”系列、《塞扎蕾》、《否决的手》和剧本《伊甸园影院》)。
⑥《话多的女人》、《毁灭,她说》(附《如歌的中板》《卡车》)、《死亡的疾病》(附《坐在走廊里的男人》《80年的夏天》《大西洋的男人》《萨瓦纳湾》《诺曼底海滨的妓女》)。
⑦《厚颜无耻的人》、《平静的生活》、《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直布罗陀的水手》、《塔吉尼亚的小马》、《树上的岁月》(附《巨蟒》、《多丹太太》、《工地》)、《街心花园》(附《阿邦·萨芭娜和大卫》)、《夏日夜晚十点半》(附《安德马斯先生的午后》)、《广岛之恋》(收入《纳塔丽·格朗热》)、《音乐之二》、《劳儿的劫持》、《副领事》(附《印度之歌》)、《英国情人》(附《塞纳·瓦兹的高架桥》)、《爱》(附《恒河女子》)、《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写作》和《杜拉斯传》。
⑧Michel Foucault,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tome 1:La Volonté de savoir,Paris,Gallimard,1976,p.79—80.
⑨凹凸:《杜拉斯:文本的表演》,载《光明日报》2002年2月19日。
⑩“对我来说,个人化写作建立在个人体验与个人记忆的基础上,通过个人化的写作,将包括被集体叙事视为禁忌的个人性经历从受到压抑的记忆中释放出来,我看到它们来回飞翔,它们的身影在民族、国家、政治的集体话语中显得边缘而陌生,正是这种陌生确立了它的独特性。”(林白:《猫的激情时代》,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第301页。)
(11)参见〈http://www.ceqq.com/qwsd/zx/004.HTM〉。
(12)参见王小波《我的师承》:到了将近40岁时,我读到了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说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文字境界。道乾先生曾是诗人,后来做了翻译家,文字功夫炉火纯青。他一生坎坷,晚年的译笔沉痛之极。请听听《情人》开头的一段: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也是王先生一生的写照。杜拉斯的文章好,但王先生译笔也好,无限沧桑尽在其中。查先生和王先生对我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我帮助的总和还要大。现代文学的其他知识,可以很容易地学到。但假如没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
(13)吴岳添:《世纪末的巴黎文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7页。
(14)参见赵冬梅主编:《蝴蝶的碎片》,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
(15)参见李彦芳编著:《女人的新格调生活》,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3年。
(16)参见伍陆柒,王妮妮等著:《我是时尚穷女人》,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年。
(17)参见〈http://www.sjycn.com/list.asp? unid=1163〉(安琪,《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可以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我的亲爱的/亲爱的杜拉斯!我要像你一样生活/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快些/快些快些再块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像你一样生活。2003/8/1)
(18)参见〈http://www.moon-soft.com/art/annbaby/dls.htm〉.
(19)参见〈http://www.haopeng.com/sites/duras/jiedu2.htm〉.
(20)参见〈http://www.why.com.cn/epublish/gb/paper1/1731/class000100009/hwz37568.htm〉.(赵延:“伊能静要做东方杜拉斯”,“说我是情色女作家是对我的最高赞扬。我一直希望能像杜拉斯一样,写到东方情色的最高点。”)
(21)分别是王道乾译的《情人》、《广场》、《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桂裕芳译的《夏夜十点半钟》、《写作》,谭立德译的《广岛之恋》,王东亮译的《劳儿之劫》。
(22)分别是王道乾译的《琴声如诉》、桂裕芳译的《无耻之徒》、王东亮译的《爱》、施康强译的《中国北方的情人》。
(23)顾艳:《疼痛的飞翔》,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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