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哲学视角下的经济学实验解读_经济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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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3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7062(2014)02-0101-07

       作为社会科学皇冠上的明珠,经济学一直以其在实证研究方法和数学表述形式上最接近于自然科学而骄傲。然而,自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以降,不同时代、不同学派、不同研究领域的经济学家一直都对在经济学中采用实验方法保持了怀疑乃至拒斥的态度。对实验的抗拒使得经济学的自然科学化有些尴尬,因为实验方法的引入和推广恰恰是现代自然科学的基础。缺少了实验这一最重要的经验检验手段,经济学始终无法成为真正严格意义上的实证科学,其后果是:虽然经济学家们接受了波普尔的证伪原则,并以此作为自身科学性的最重要标志,但是他们在实际工作中遵循的却是一种“无关痛痒的证伪主义”[1]。所幸的是,科学的进步并不会由于既有的成见而被完全扼杀,实验方法并不是哪门科学与生俱来特有的方法,“一门学科在其先驱发展出处理相关变量的技术时就会走向实验化”[2]。传统经济学的在实证研究中的科学性不足催生了实验经济学,其是通过引入可控制和可重复的实验室实验来研究经济学问题的学科。随着实验经济学之父史密斯(Vernon Smith)和阿莱(Maurice Allais)、西蒙(Herbert Simon)、泽尔腾(Reinhard Selton)等经济学实验的倡导者陆续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该学科的方法论问题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实际上,纵观经济学的思想史,对经济学的实验方法持有不同态度的经济学家们,都是某种科学哲学观的信仰者。所以,从经济学中实验方法的引入看科学哲学对经济学的影响,不能不说是理解科学哲学如何影响具体研究的一个重要视角。

       一 经济学的非实验性所引发的问题

       实验方法与科学本身一样古老,而且是最成功的科学——物理学——的标志。但是,经济学长期以来被公认为是一门非实验科学,依赖对真实世界的经济情况的观察而非可控制的实验室实验。就连革命性地提升了经济学的数学化水平(经济学的科学性的另一个重要标志)的萨缪尔森也认为:“经济学家不容易控制其他重要因素,因此无法进行类似化学家或生物学家所做的实验。”[3]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经济学历来在教与学的过程中更多地强调理论,而不是强调观察。经济学家受到训练使得他们视经济学为先验的科学,而非观察的科学(即注意理论与观察的互动的重要性的科学)。

       经济学家们对实验的长期排斥引发了一种非常尴尬的情况。在哲学理念上,他们先是受逻辑实证主义,后又受波普尔的证伪主义的影响,把经济学定义为一门客观科学(objective science),认为应该依据经验事实来检验理论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从而决定是接受还是拒绝该理论。而在实际工作中,由于排除了实验的可能,经济学家们没有严格的手段来检验经济学中的理论假说(hypothesis),从而使得所谓的客观科学并没有那么客观。

       虽然有各种争议,但是在科学哲学界,波普尔的证伪主义仍是实验科学的最重要的检验原则。经济学如果想成为一门客观的实证科学,那么证伪主义是其必须接受的理论检验原则。然而,由于缺乏实验手段,经济学家对证伪主义的态度颇有些阳奉阴违。一方面,大多数经济学家都认可了证伪主义,更有经济学方法论研究者自称是“一个不悔悟的波普尔主义者”。[4]另一方面,经济学家对于证伪主义的热情只停留在口头上,在实际工作中几乎都倾向于证实而不是证伪理论。在证伪主义正流行的20世纪70年代,1973年到1978年间发表在《美国经济评论》上的542篇经验研究论文中仅有3篇论文试图证伪受检验的假说,其余的都是想证实假说。[5]逃避严格证伪检验的倾向似乎已经成了经济学家的恶习。

       恶习的养成源于技术层面和哲学层面的理由,它们都与经济学的非实验性相关。

       技术层面的理由是,作为当今经济学最重要的经验检验方式,经典的计量经济学在模型设定和数据质量上存在重大的缺陷。

       在设定模型阶段,由于模型的设定和选择依赖于理论,尤其是其中未经检验的假设(assumption),计量经济学只能在一系列特定的行为和技术假设下检验有关假说。由于分析方法的限制和不同参数数据可得性的差异,选择模型时常常不得不迁就于技术上的可行性和数据搜集的可能性,而不能完全依赖于研究的目的。更成问题的是经典计量方法只能处理正常现象,而不能处理出现频率低却影响更大的黑天鹅现象。经典计量方法研究具有统计规律的经济现象和因素之间的关系,一旦模型中的扰动因素不是白噪声而是有色噪声,经典的计量方法的局限就会显现。从统计学的角度看,黑天鹅现象恰恰是具有很大非规律性的随机事件。在解释最可能产生理论创新的现象时(如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日本经济起飞和当前的中国之谜),经典计量模型无法处理“野点”(outlier)的缺陷限制了它的可用性。所以,传统的计量方法只能检验它能够检验的理论,而无法检验真正需要检验的理论。

       在检验模型阶段,数据质量的问题凸显无疑。计量经济学利用的都是自然环境下的田野(field)数据,这类经济数据存在重要的缺陷。一是,田野数据的“混合性”与检验所要求的“可分性”的矛盾。作为检验依据的田野数据是以混合性的经验数据的形式存在的,这种混合性数据在进行检验时,无法抽离出可体现理论参数变化的分类性质。这样的检验就只能是一种包含大量未知的干扰因素的联合(joint)检验,从而在根本上失去了检验的可信性。二是,田野数据具有不可重复性,而理论检验的结果要被广泛信服,就必须可以多次重复检验。一次性采集的田野数据无法支持在相同情境下多次检验。三是,经济学家不必对数据的来源负责。不同于物理学家或化学家,经济学家传统上只是数据的使用者,而非观察搜集者。田野数据大都来源于政府部门的调查和企业部门的会计账簿,如果经济学理论的检验结果与经济学家的目标不合,那么大可把原因归咎于数据的来源。

       哲学层面的理由是,经济学的理论结构中历来有许多可以避免理论或其核心部分被证伪的设计。

       传统上,经济学家对于经济学理论的适用条件是有界定的,即要求“其他条件保证不变”和“干扰因素”不起决定性的作用。一旦理论被证伪,经济学家们马上就可以拿出“其他条件保证不变”的条件,指出被证伪的原因是该条件被违背了,因而“干扰因素”扭曲了经济学理论的推测。比如,2008年中国的经济低谷是大多数经济学家们在2007年时没有预期到的,很多经济学家都把理论推测失败的原因归咎于美国金融危机所带来的外生冲击。“其他条件保证不变”也可以理解为要求“初始条件”(initial conditions)和“辅助性假设”(auxiliary assumptions)不变。一旦出现证伪,也仅是意味着需要修改“初始条件”和/或“辅助性假设”,而不是彻底推翻理论。于是,“其他条件保证不变”这一从句似乎可以成为逃避一切严格证伪的护身符。

       波普尔思想的广泛性和难免夹杂其间的模糊性也助长了经济学家们的逃避心理。尽管严格的证伪检验是波普尔对待实验科学的硬性要求,但是他却对经济学的证伪检验提出了特殊的标准。1963年在哈佛大学经济系,波普尔在演讲中承认理性经济人假设虽然不是“先验为真”,但却是“先验”(a priori)的。根据波普尔的看法,理性经济人假设是可检验的经济学理论整体的一部分,但它的地位却很特殊——本身可以免于检验和驳斥。根据波普尔所谓的理想的方法论方针:“不要涉及理性原则,而是让理论的其余部分,即模型去承担责任。”[6]于是,主流的经济学家们似乎可以放心地认为经济学理论中的硬核(对代表性个体的理性行为假设)是有免疫性的。

       以上两点原因似乎为经济学家们逃避严格证伪检验创造了足够体面的借口。但是,它们都经不起推敲。首先,技术层面的理由不成立。因为分析方法和数据条件上的缺陷正是科学发展过程中需要克服的问题,解决检验中的技术难题本身就是科学进步的重要标志之一。以检验技术为借口逃避检验的严格性和彻底性正是经济学科学化不足的标志,而检验技术正是实验经济学致力于解决的问题和优势所在。除非能进行可控实验,否则对经济理论的检验依然有限。只依赖于田野数据很难确定一个理论是否失效,什么时候失效,为什么失效。其次,哲学层面的理由并不是检验的策略,而是逃避检验的策略。如果经济学坚持如此,那就变成了修辞学。辅助性假设应该是需要通过经验检验解决的问题本身,而非用以逃避检验的手段。用科学哲学术语说,保护带(protective belt)中特设性(ad hoc)的辅助性假设往往并不能增加可检验的假说,只是使得硬核(hard core)中的先验因素更加僵化。

       由于非实验性所造成的经济学检验在技术层面和哲学层面的缺陷可以归结为一个根本的问题,即检验的不充分决定性。该问题以“迪昂—奎因论题”(Duhem-Quine thesis)的形式,成为了经济学的证伪检验,保留传统检验和实验检验必须解决的方法论问题。根据该论题,任何理论都可以通过对培育生成它的背景知识的适当调整而永远免于被彻底反驳。依靠建立(拒斥实验的)传统经济学基础上的理论检验手段和其哲学观显然难以回应“迪昂—奎因论题”的挑战,无法满足经济学对于科学化的期望。于是,新兴的实验经济学承担起了解决严格证伪检验难题的任务。

       二 实验经济学方法论与严格检验——技术层面

       自实验经济学诞生以来,它的工作一直围绕严格的证伪检验而展开。[7]之所以有这样的定位,是因为实验经济学的方法论仍然是主流的“推测—检验”(prediction-test)体系:每一个经济学的实验由环境(environment)、制度(institution)和行为(behavior)组成。环境和制度构成了控制变量。参与者的可观察行为是环境和制度的函数,行为被用来对经济学的推测性假说(predictive hypothesis)作出检验。

       在实验经济学方法论的技术层面,我们必须要问一个关于“内部有效性”(internal validity)问题:实验室实验何以克服传统计量检验方法的不足,进行正确的因果推断,从而创造出关于经济学的新知识。答案是:实验室实验所固有的“可控制性”(control)和“可重复性”(replication)极大地弥补了传统检验的缺陷,为实现严格证伪提供了可能。

       “可控制性”指的是大部分影响行为的因素保持不变而同时令我们感兴趣的因素可变。实验可控是可重复的前提,“可重复性”意指其他研究者能够进行一样的实验,并通过相同的实验设计获得同样的结果。可控制和可重复是对理论进行严格的经验检验的基础。因为,如果像在自然条件下采集的田野数据一样,无法独立控制环境和制度,检验就成了对于理论的环境、制度和受试者(subjects)行为的假设的联合检验。如果理论通过了检验,可能是因为理论的所有成分都符合,或者是因为理论中的不符合的成分的效果已经被抵消而无法被检验所识别。如果理论失败了,经济学家无法知道何种成分应该为被证伪的结果负责。而可重复性保证了可以通过多次的重复实验证明实验观察和理论推测之间存在的不一致属于系统性违反,而不是偶发误差,只有前者才可能产生新的因果解释。

       在技术层面上,实验经济学还需要回答“外部有效性”(external validity)问题,即必须解释简单的实验设计是否会损害其对于真实环境的意义。实验经济学家们认为,正如自然科学的一般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并行原理(Parallelism)可以保证经济学实验也有同样性质:在实验室中,使用诱发价值方法设计的实验环境可以相对真实地再现自然环境下的激励结构,受试者受物质利益的驱动,在实验环境中的行为表现与真实环境中的行为表现不会有质的差异。并且,理论若通不过简单实验的检验,更遑论它能与更为复杂的环境相吻合。

       具备“内部有效性”和“外部有效性”,实验经济学就成为了对理论进行严格证伪检验的利器,检验的直接对象是理论的推测。

       实验经济学的检验的最基本的步骤是:(1)使用一个奖励体系去激励参与者在实验室的经济环境内的行为。(2)使用实验的观察去检验一个或多个从待检验的标准理论的模型中所推导出来的可检验的假说。(3)如果实验的结果证实了理论,我们可以改变参数来确认模式的稳定性,或者根据实验结果去估计模型的参数;如果模型的结果没有被实验观察到,我们就应该探究理论失败的原因。

       实验经济学分析理论失败成因的方式是:把行为假设和其他因素分开讨论,找出检验在总体上未通过的原因。具体做法是从结果倒推出新假设,然后再根据是否存在对应新假设的经验事实来考察倒推的正确性。如果存在经验依据,则按照新假设建立新的模型,并对新模型的推测性假说进行检验。之所以可以采用倒推法对理论中的行为假设进行间接检验,是因为:被检验的理论都附带着关于环境和制度的特定的假设,它们在实验室中能够被控制。当我们控制了环境和制度变量之后,这些控制使得我们能够缩窄对推测和观察之间不一致性的解释空间,这样不一致的责任就要由理论的行为假设来承担。故而,实验室实验,尤其是“行为实验”可以借由对推测的直接检验来间接检验假设,为挑战主流经济学的核心行为假设提供了实证依据。

       实验室中对经济学理论的经验检验机制见图1。

      

       图1 经济理论的实验室实验的检验机制

       总之,在实验经济学对理论的经验检验中,推测和假设都被涉及。从程序上看,实验经济学是通过先检验推测,再来检验假设,前者优先于后者。基于实验室的经济学理论检验,不仅针对结果而且针对前提,不使用混合数据而使用可分性数据,不是一次性检验而是重复检验,这在方法论的技术层面是对传统的计量检验的革命性超越。实验技术的发展使得对经济学理论的严格证伪检验有了技术上的可能,这为在哲学层面回应“迪昂—奎因论题”提供了实践手段上的支持。

       三 实验经济学方法论与严格检验——哲学层面

       为了使得严格的证伪检验更有说服力,实验经济学还必须解决哲学层面的方法论问题。

       哲学困惑以严格证伪主义的核心困难——“迪昂—奎因论题”——的形式集中地呈现在实验经济学面前,成为实验经济学家乃至所有注重经验的经济学家必须解答的哲学问题。“迪昂—奎因论题”指出,如果从一系列前提中的推测被证明是错的,那么,我们可以得出的全部结论仅是这些前提中至少有一个是假的,却并不能使我们辨别出错误具体源于何者。也许,这个接受检验的理论是错误的,但也可能正相反,应对错误负责的是某个辅助性假设或者对初始条件的描述。因为无法排除,所以一个理论无法被定论性地证伪。该论题认为,没有哪个科学假说能在任何时候被完全证伪,因为我们绝不可能找到错误的根源。整个实验经济学的哲学层面的方法论问题实际上都是围绕这个论题展开的。[8]

       通过考察引入“迪昂—奎因论题”前后,证伪和确证(confirmation)的逻辑表述的差异,我们可以更容易地理解该论题对经验检验,尤其是经济学的实验室检验的影响。

      

       在图2中,“→”代表待检验假说和经验证据之间的关系,即如果有假说H,那么存在相应的经验证据e;“┒”代表否定式;“

”是存在量词;(2)和(3)之间的横线用来区分前提和结论;p表示可能或者有更大可能成立。对于情况A,经验事实与假说相反,那么假说H被证伪;反之,对于情况B,确证意味着经验证据与假说相符合,对假说H的信念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

       按照“迪昂—奎因论题”,经验推测的推导通常涉及一个假设集合,包括一系列初始条件和辅助性假设。于是,对推测的经验检验就成为了一个联合检验,从图2的简单情况变为了图3的复杂情况。

       在图3中,“∧”代表合取;I代表初始条件的总和;K代表辅助性假设的总和。图2说明了联合检验的一个最大麻烦:通过否定e,我们无法再否定H,我们仅能否定集合{H,I,K},而不可能鉴别集合中的哪一个部分应该对推测的失败负责。于是,“迪昂—奎因论题”的重要性在于,如果通过实验无法找到理论出错的根源,那么实验经济学探究理论被证伪的原因的整个失败解剖学的架构都是不合理的。

       对“迪昂—奎因论题”的温和回应是:实验经济学可以限制该论题的效应。

       在实验经济学家看来,哲学家可能夸大了“迪昂—奎因论题”的严重性,实际上,没有模糊性就没有什么值得去讨论。实验经济学的信条是:检验被精确定义的理论;依据理论清晰地解释结果;以及在完成这些目标时尽量少利用辅助性假设。如果你遇到涉及辅助性假设的联合命题,那么你就做新的实验去检验它们。如果辅助性假设不是可检验的,那才是你最需要检讨和改善的问题。

       实验经济学的技术层面为其方法论的哲学层面提供了掩护。“迪昂—奎因论题”的本质是涉及辅助性假设的联合检验,通过实验设计来控制实验中的环境和制度,实验经济学家们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做到关乎基本假说检验的初始条件和辅助性假设的显著减少或被控制,故“迪昂—奎因论题”所引起的麻烦在实验室中更易于管束。实验室可以在理想状况下,使用精确的校准过的设备测量初始条件,而且初始条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在实验室中按照实验设计者的意愿来设定。相似地,对于辅助性假设,实验室可以隔离干扰因素,使其不会影响推测,而且可以通过仔细监控实验过程来找出任何不受欢迎的妨碍。

       具体做法是:在目标实验之外,我们可以引入基准(baseline)实验或曰参照系实验来克服检验的非完全决定性问题。例如,若我们要研究在公共物品实验中,政府的转移支付是否会挤出私人的慈善动机,那么,我们的目标实验是在公共物品博弈中引入一个政府转移支付系数,而参照实验中除了不存在这一系数,其他与目标实验相同。就是说,除了与待检验的假说直接相关的特定条件外,其他的初始条件与辅助假设在目标实验与参照实验之间完全相同。因此,目标实验与参照实验之间的结果差异就是检验理论假说的可信证据。

       对“迪昂—奎因论题”的更激烈的回应是:“迪昂—奎因论题”本身就是个伪问题。

       一些实验经济学家认为,“迪昂—奎因论题”反映了后现代哲学观的消极性,它忽略了实践者们最重要的日常工作。在实验经济学家那里,可能并没有这么多的方法论出发点,他们认为作为哲学修辞的证伪的严格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实验,是实践的价值。如果你注意实验经济学家所做的事,而不是他们所说的话,你就获得了科学研究的正确图景。

       实验经济学家的底气来自实验工作的特殊性:检验基于的是非理论的直觉、猜想和关于程序的经验知识。实验情境、受试者、实验说明、参数设定等的决定没有现成的理论答案(虽然可能提供间接的启示),而正是它们的进展构成了定义方法论的实验知识。实际的实验工作的检验纲领本就无法依据“迪昂—奎因论题”的修辞来描述。因此,虽然识别辅助性假设的过程受“迪昂—奎因论题”引导,但是实践者们并不需要科学哲学知识就能在实验室中采取正确的步骤。科学的实际工作者与其关注哲学争论,不如为足够好的解决方法创造更多的可能,如新的测量系统的形成,实验工具箱的升级和理解的深入。不论理论的推测性假说是否通过了实验观察的检验,检验都具有内在的模糊性,通过实验技巧和想象力来减弱模糊性正是实验方法创新的最大动力。于是,实验经济学的哲学层面为其方法论的技术层面的发展夯实了学术合法性。

       科学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的科学发现都含有大量的辅助假设,并且以比实验观察更不精确的直接观察为数据源,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科学创见。而且正如实验经济学的方法论观点与“迪昂—奎因论题”不一致一样,他们的观点在当时的主流哲学观和世界观看来更是离经叛道。因而,“迪昂—奎因论题”的盛行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科学哲学的理论工作和科学研究的实践工作的断裂及其副作用。长期以来,哲学家的观点已经脱离了实验室工作的实践。哲学家的典型工作是猜想知识的来源和性质,而实验室实验所具有的属性恰恰可以帮助哲学家完善自己的工作。

       从实验经济学家的科学哲学观和他们对“迪昂—奎因论题”的回应,也许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启示:科学哲学的任务也许应该更多地描述和解释科学家的工作,而不是致力于划界和批判科学实践。这反映了科学哲学家和科学家在看待事物的视角上的差别:哲学家们习惯于夸大给出可检验内容的精确含义和内容的困难;而科学实践者们致力于用日渐增加的实验知识的储存来克服实验的不精确性。

       四 余论

       实验经济学可以理解为经济的实验学,与其他试图超越主流新古典范式的新兴分支相比,实验经济学具有浓厚得多的工具性质,其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检验理论。在经济学中引入实验方法提供了进行严格证伪检验的工具,大大促进了理论结果和实验室检验之间的对话,强化了经济学的科学气质。在这一过程中,实验经济学通过自身在实验技术上的不断完善为在哲学层面回应“迪昂-奎因论题”的挑战创造了实践基础。实验经济学家们在证伪主义与“迪昂—奎因论题”的争论中发出了一个哲学圈之外的启发性的声音。

       但是,经济学具有复杂的内部多样性,实验方法无法适用于全部的经济学领域。虽然相互关联,经济学仍然可以被区分为三部分:①推测未知或对过去的事件提供因果性的解释;②对过去和现在的事件进行合适的描述;③提供对状况、制度和政策的规范评价。[9]从可检验性看,第一部分的经济学必然具有可检验的含义和内容。对于第二部分的经济学,一些描述性的陈述包含潜在的推测性理解,如“完全竞争市场”隐含有对企业利润状况的可检验的推测;另一些描述性陈述则不具有推测含义,如对“当期的通货膨胀下降与否”的描述。第三部分的经济学显然涉及价值问题,不可能检验。

       因此,可通过实验进行检验并不是我们应该期望所有的经济理论必须具有的属性,很多经济理论很难,有时甚至在原则上无法检验。经济学中除了可定量操作的部分,还有无法定量化的对意义和价值的表述。如果有人担心经济学的某些部分无法运用实验来检验,那么这反映了他没有理解经济学的学科传统。实验的非普适性是因为现代经济学源于两个不同的传统:其一源于哲学,尤其是伦理学;其二源于自然科学和工程学。继承第一个传统的经济学家认为经济学更接近哲学,是一个“学科”(discipline),而非一门“科学”(science)[10]。而在第二个传统内的经济学家则把模仿近代物理学的研究方法作为目标,实验经济学显然是这一传统的一种极致表现。

       总之,不论是在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中,必要的实验工作通常是见效缓慢和艰辛的,并且距离可实际应用有一大段距离。但是从长远利益计,拥有理想基础的理论是值得等待的。但在这一艰辛的探索过程中,我们必须牢记:自然科学传统的经济学并不是知识的唯一来源,经济学内部的多样性也不可能因为引入实验方法而消解。如此才能避免滑向唯科学主义。经济学的科学传统和哲学传统应该构成一个方法上的连续的谱系,而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点。因而,信奉不同传统的经济学家们对于方法论应该抱持开放的态度,允许多种方法论选择的并存,并对本学科的研究内容的多元性保持宽容。这可能算是对费耶阿本德所主张的科学无政府主义和理论多元论的一种经济学回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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