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意之辨与隐秀之象——论正始诗歌的意象表现特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正始论文,意象论文,诗歌论文,之象论文,特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言意之辨”是正始玄学的一个重要论题。其由来可追溯至先秦时代。《周易·系辞上》载:“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立象以尽意。’”《庄子·外物》篇云:“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孔子承认语言的局限性,但认为“象”是可以尽意的;庄子虽强调“得意而忘言”,但也认为语言可达意(“言者所以在意”)。正始时期,王弼以庄解易,融二家之说而进一步发挥。其《周易略例·明象》云: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
王弼这段话,讲的是解《易》的方法。其所谓“象”,指卦象、爻象;所谓“言”,指卦辞、爻辞;所谓“意”,指卦象、爻象之义。在此,王弼建构了一个十分严谨的逻辑框架:言以明象,象以出意;忘言存象,忘象存意;得意忘象,得象忘言。这个逻辑框架,可简化为“言”→“象”→“意”的认识链条,即通过言象以达意。在这个认识链条中,“意”是认识的最终目的。然而,“象”却是一个十分关键的中间环节。尽管王弼强调“忘象”,但是他无疑赋予“象”极为重要的作用——“言”,只是“明象”;而“象”,才能“出意”;无“象”,即不能达“意”。如果结合正始玄学家对体“道”、达“道”的有关论述,更能够清楚地看出“象”的重要性。
正始玄学家认为“道”是无形无名的:“无名为道。”(何晏《无名论》)“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王弼《老子指略》)故以“无”为特征的“道”是不可言说的:“言之者失其常,名之者离其真。”(同上)然而,如果仅高悬一个“无”的“道”,博大精深的玄学体系便无从建构了。正始玄学家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们清楚地表明:“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世说新语·文学》引王弼语)“有”,即天地万物:“自天地以来,皆有所有矣。”(何晏《无名论》)“无”生“有”,又相从于“有”:“于有所有之中,当与无所有相从。”(何晏《无名论》)没有万物之“有”,便难以见无形无名之“道”:“四象不形,则大象(无形之道)无以畅。”(王弼《老子指略》)天地万物之“有”是有“形”有“象”的:“天地象而万物形。”(阮籍《通易论》)
可见,无形无名的“道”虽然不可言说,却可以通过有“形”有“象”之“有”去把握。这正是“象”在玄学家体“无”达“道”的认识过程中的重要性。显然,正始玄学家正是通过对“象”的强调,使“言意之辨”超越了易学而具有更广泛的哲学意义。而且,对“象”的强调,也进一步将玄学的哲理思辨导向了文学的形象思维。
诚然,形象思维和形象性描写,是文学——尤其是诗歌创作的固有特征。但正始诗歌中的形象塑造,即明显深受玄学“言意之辨”的影响,而具有独特的表现。换言之,正始诗歌的“形象”,是一种别具一格而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隐秀之象”。
“隐秀”的概念,出自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篇:
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义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
所谓“隐”,即内在蕴潜的心、情、意、理、神,故“以复义为工”;所谓“秀”,即外在显露的物、现、象、容、貌,故“以卓绝为巧”。“隐”伏“秀”中,犹如爻象之义涵蕴在互体之内,晶莹之珠潜藏于河水之中。“隐秀”的首倡者虽为刘勰,但其渊源却可以上溯到正始玄学。刘勰说:“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文心雕龙·夸饰》)前面两句本自《周易·系辞上》,“形而上”即“无”,“形而下”即“有”。所以这两句话最为正始玄学家所重视,由此推导出有无之辨、体用之说和本末之说第一系列重要的玄学命题。因此,“隐秀”决不仅仅是一种含蓄的风格或手法。它是外在形象与内在深义统一的哲学思辨的产物。它追求的是通过外在有限的物象描写去阐发内在丰富的蕴义。在“秀”的形象中,产生“秘响傍通,伏采潜发”的“隐”意。
刘勰在《隐秀》篇还说道:“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颖。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这两段话表明:一方面,“隐”为奥源、盛根,“秀”为支派、峻颖。即“隐”是“秀”的本源,“秀”是“隐”的体现;“隐”是体,“秀”是用;“隐”待“秀”以明,“秀”恃“隐”而深;“隐”是“秀”的宗旨和归宿。由此可见,“隐秀”说也是玄学体用之说和本末之说的美学化。由于“秀”的形象表现,以“隐”的蕴义为旨归,因此,“秀”的形象,在鲜明可见性之中,又体现出某种程度的朦胧性、象征性以及泛指性的特征。另一方面,“隐”与“秀”皆以自然为宗。“隐”并非故作晦涩深奥,而是“心术之动远”的自然而然的产物;“秀”则是“隐”的自然外现,故“自然会妙”,无假“润色”,秀的形象描写,以“譬卉木之耀英华”的自然之美为准则。由此则可见“隐秀”也是玄学自然之道的具体化。
总而言之,“隐秀”说的哲学根源与美学根源都来自正始玄学,而它在文学创作中的运用,更可追溯到正始诗歌中别具一格的形象——“隐秀之象”的创造。
二
从理论上说,“隐”与“秀”是两个性质不同的概念,而在文学创作中,二者又往往是合而为一的——“隐”伏“秀”下,意潜象中,象显而意从,“隐”与“秀”合为一体,以“象”的面貌显现。于是,“象”也就不是纯客观之象,而是有蕴义之象,即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所说的“意象”:“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正始诗歌中的“隐秀之象”,便是一种“意象”的特殊表现。
首先,正始诗歌中的“隐秀之象”,往往表现出圆融会通的特征。所谓圆融会通,便是既有象征意义,又不拘泥于某一确指之义。《易》之“象”,原本就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之象:“象也者,像此者也。”“乾为马,坤为牛,震为龙,巽为鸡,坎为豕,离为雉,艮为狗,兑为羊。”“乾,健也;坤,顺也;震,动也;巽,入也;坎,陷也;离,丽也;艮,止也;兑,说也。……”(皆见于《周易·说卦》)《易经》系统,正是由这套具有象征意义的卦象为主干而构成的。王弼认为,汉儒诠《易》,使卦象与卦义的象征关系过于凝滞,这往往会令人“存象忘意”。从“忘象以求其意”的立论出发,王弼对卦象与卦义的象征关系进行了重新诠释:“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是故触类可为其象,合义可为其征,义苟在健,何必马乎?类苟在顺,何必牛乎?”(《周易略例·明象》)“易者,象也。象之所生,生于义也。有斯义,然后明之以其物,故以龙叙乾,以马明坤,随其事义而取象焉。”(《周易·乾卦注》)王弼显然更强调“义”,但其随“义”所取之“象”,仍是具有象征意义之“象”,只不过“象”与“义”之间的象征关系更为圆融会通罢了。应该指出,王弼的“圆融会通”,是表现为重在求“义”而不滞于“象”,主张征“义”之“象”应更通融灵活。“义苟在健”,不必滞于“马”,亦可用属震之象的“龙”征之;“类苟在顺”,不必滞于“牛”,也可用属乾之象的“马”征之。因“龙”固有阳健之性,“马”也有阴顺之情。这就是“触类可为其象,合义可为其征”的圆融会通的象征方式。应该说,这种圆融会通的象征方式,在哲学与文学中有不同的表现:作为哲学思辨,以“意”为主,故会通众象合义而征之;作为形象思维,则更注重“象”的涵括多义性,故某一类物象,常富有多种象征意义(即所谓“复义为工”)。
当然,正始诗歌中的“象”的运用,与《诗经》以来的“比兴”传统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Pauline Yu就认为,阮籍的《咏怀诗》与《古诗十九首》相似,都使用了源自《诗经》“比兴”传统的寄寓、象征以及结构孤立的意象去阐发对当时社会与政治的隐蔽批评。二者的意象都有浓重的引喻与普遍的典事,以致可给予一个规范的或政治的注释(A moral or political gloss)(注:Pauline Yu,The Readingof Imagery in the Chinese Poetic Tradition(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P136.)。Pauline Yu的看法不无道理,但也应该指出,《诗经》的“比兴”虽然不排除有“象征的”(emblematic)因素,然而,这种象征的因素在《诗经》中是不成熟的和未能定型的,其功能仍更多是“比”(比喻)和“兴”(感兴),还未能完全起到“通过某一特定的具体形象以表现与之相似或相近的概念、思想与感情”(注:见《辞海·文学分册》,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年版,第10页,“象征”条。)的象征作用。《古诗十九首》中的意象,则主要是起到“比”、“兴”(以及渲染、烘托)的作用,象征的意味更为淡薄。而阮籍《咏怀诗》(及嵇康诗)中的意象,除了具有“浓重的引喻与普遍的典事”特征(这种特征也体现于一般的“比兴”之中),还更具有“圆融会通”的象征功能,也只有后者,才能真正“给予一个规范的或政治的注释”。由此可说,圆融贯通的象征功能,正是正始诗歌的意象对《诗经》“比兴”传统突破性的发展。
在正始诗歌中,这样一种圆融贯通之象的突出表现,当属“飞鸟”的形象。在正始诗歌的意象群中,飞鸟的形象不仅鲜明突出,而且数量相当之多,以致形成正始诗歌的一个十分显著的艺术特征。
逃避现实、远祸全身,是正始名士的普遍心态,于是,能在天宇间自由翱翔的飞鸟,便成为人们借以超脱尘世的象征物: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融凌长风,须臾万里逝。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阮籍《咏怀诗》其四十三)
焦鹏振六融,罗者安所羁。浮游太清中,更求新相知。比翼翔云汉,饮露食琼枝。多谢世间人,夙驾咸驱驰。冲静得自然,荣华安足为。(嵇康《述志诗》其一)
阮籍诗中“凌长风”、“万里逝”的鸿鹄,象征着诗人及其志同道合者,他们卑视世俗的乡曲士,毅然冲决尘世罗网的羁绊而“抗身青云中”。嵇康则在诗中,通过焦鹏振六融,冲决罗网,遨游太清的描写,表明其追求冲静自然新生活的愿望。
上引诗例的飞鸟,是焦鹏、鸿鹄等大鸟神禽,用以象征、寄托诗人的情怀与理想;但诗人有时又以小雀自况,而把鸾凤等大鸟置于对立面。如嵇康的《述志诗》其二中便有“斥擅嵩林,仰笑鸾凤飞”的描写。这两句典出《庄子·逍遥游》:“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鸟焉,其名为鹏,……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将)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嵩之间,此亦飞至也。而彼且奚适也?’”嵇康诗便是用庄子之意,以表示一种从性自适的处世态度。这样的表现在阮籍诗中更显而易见。虽然际籍的《咏怀诗》其二十一以玄鹤与鹑鹌作对比,并明显褒玄鹤贬鹑鹌:“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声哀。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鹌游,连翩戏中庭。”但是在别的诗中,他却表示出相反的态度: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咏怀诗》其八)
莺鸠飞桑榆,海鸟运天地。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招摇安可翔?不若栖树枝。下集蓬艾间,上游园圃篱。但尔亦自足,用子为追随。(同上,其四十六)
小雀与大鸟,显然是一对矛盾的对比形象,这确实也反映了诗人思想的矛盾。“黄鹄游四海”,“海鸟运天地”固然可羡,但“中路将安归”?“招摇安可翔”?诗人固然有超脱之心,远游之愿,但其理想毕竟是虚幻的。诗人不免疑惑:“嵩山有鸣鹤,岂可相追寻?”(同上,其四十七)不免悲哀:“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高鸣彻九洲,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但恨处非位,怆恨使心伤。”(同上,其七十九)因此,诗人力图用庄子的适性自足、相和而乐以自慰:“人力势不能齐,好尚舛异。鸾凤凌云汉以舞翼,鸠悦蓬林以翱翔;魑浮八滨以濯鳞,鳖娱行潦而群逝;斯用情各从其好以取乐焉。据此非彼,胡可齐乎?”(阮籍《答伏义书》)
在尘世难容身,方外不可及的情形之下,嵇康便以一种绸缪乐和的飞鸟形象来寻求自我解脱与心理平衡:“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帱侣。俯仰慷慨,优游容与。”(《赠兄秀才入军》其一)“婉彼鸳鸯,戢翼而游。俯唼绿藻,托身洪流。朝翔素濑,夕栖灵洲。摇荡清波,与之沉浮。”(《酒会诗》其二)与振六融、翔云汉的焦鹏相比,俯唼绿藻、优游容与的鸳鸯是那样的绸缪乐和。这也是身处乱世的嵇康所渴求的理想情境。与嵇康寄情于谐和乐群的鸳鸯形象不同,阮籍是用孤鸟离禽的形象来袒诉其内心郁结的苦闷:“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咏怀诗》其一)“孤鸟西北飞,离禽东南下。”(同上,其十七)“焉见孤翔鸟,翩翩无匹群。”(同上,其四十八)这些孤鸟离禽的描写,既象征性地反映了当时“名士难自全”的险恶时局,同时也显示了诗人“忧思独伤心”(《咏怀诗》其一)的孤寂情怀,有时还可视为诗人“孤行士”(同上,其四十九)的自我形象写照。
三
另外,正始诗歌中的“隐秀之象”,还具有圆融蕴藉的特征。所谓圆融蕴藉,即有所指,却不明示,而是表现为委婉、含蓄、朦胧而多义。正始诗人并不是用传统的写实手法,把诗的旨意直接诉之于言表,见之于物象。而是借助形象,又突破形象的约束。在有限的形象描写中,蕴藏、涵括了丰富而深隐的含义,着力把诗写得意蕴遥深、空灵渊放。Chen Shou-yi曾分析道,阮籍等人目睹许多正直文人被无辜杀害,故放弃了政治改革与社会改良的希望而遁入山林,终日饮酒赋诗。这种消极的行为,其实就是为了制造一个自我保护的“心理烟幕”(psychological smoke screen),反映到文学创作中,则是写实主义让位于象征和抒情,从而滋长了隐晦的文风(注:Chen Shou-yi,Chinese Literature:A Histonical Introduction(New York:Ronald Press Company,1961),P164.)。此类诗作,多见于阮籍,阮诗的旨趣,历代论家多认为不易索解。钟嵘云:“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诗品》中)何焯云:“其词旨亦复难以直寻。”(注:转引自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08页。)李善云:“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文选注》)沈德潜亦云:“阮公《咏怀》,反复零乱,兴寄无端,和愉哀怨,杂集于中,令读者莫求归趣。此其为阮公之诗也。”(《古诗源》)阮诗之所以给人如此印象,正因为其旨趣并不是以直指明示的方式表现。而是“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方之表”(《诗品》上),即把丰富复杂的情意,深蕴在可见可闻的形象描写之中。试以其《咏怀诗》其一为例: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全诗以形象的表现为主。首二句是诗人的自我形象描写。这两句诗当是脱化于王粲的《七哀诗》其二:“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王粲之所以“抚琴”,是由于“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同前诗),可见阮籍长夜难眠,起坐弹琴的形象中,也隐含着“悲”的情调。三、四句的景物描写,看似清爽明快,但此为夜半时分的景象,故不免给人以“阴光”、“寒气”之感(注:刘礼曰:“所谓薄帷照月,已见阴光之盛;而清风吹襟,则又寒气之渐也。”(转引自陈伯君《阮籍集校注》,第211页))。五、六句“孤鸿”“翔鸟”的形象,更具有丰富的含义。失群孤鸿、夜半翔鸟,其声尤显凄哀怖厉,何况背景又是阒静无人的“外野”、“北林”。这就进一步加强了前四句中所隐现的悲凉凄哀的景象描写,确实可以暗喻当时险恶动荡的时局环境;而孤鸿翔鸟哀鸣的形象,也可象征诗人身处乱世的悲恐不安的心理。最后二句的笔墨,又回复到诗人身上,并在诗人踌躇徘徊的形象描写之中,点出其“忧思独伤心”的情怀。而这种情怀又始终蕴藏、贯汇在前面的诗人形象和自然物象的描写之中。同时,这种情怀的产生根源,又无疑是当时“名士难自存”的乱世。因此也就具有更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内涵,诗中的形象意义也就显得更为广邃遥深。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篇的佚文说:“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张戒《岁寒堂诗话》引)《咏怀诗》其一便是通过“状溢目前”的形象描写,体现了“词外”的隐蕴之义。这些形象虽然“状溢目前”,却没有明示其义,而是在蕴藉朦胧的意象之中,涵括了广邃遥深的旨趣。所谓“于不伦不类中见其块磊发泄处”(注:转引自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09页。),正是指阮籍诗这种意象特征。
黄侃曾指出:“阮公神通玄理,妙达物情,咏怀之作,固将包罗万态,岂尽措心曹、马兴衰之际乎?”(注:转引自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09页。)确实如此,作为崇自然、通玄理的一代高士,阮籍在其诗作中不仅措心于世事兴衰的哀伤,还抒写其妙达物情的玄思感悟。而其玄思感悟,也依然是体现于圆融蕴藉的形象描写之中:
天地氤氲,元精代序。清阳曜灵,和风容与。明月映天,甘露被宇。蓊郁高松,猗那长楚。草虫哀鸣,仓庚振羽。感时兴思,企首延伫。于赫帝朝,伊衡作辅。才非允文,器非经武。适彼沅湘,托分渔父。优哉游哉,爰居爰处。(四言《咏怀》其一)
此诗对物象的描写几乎是包罗了宇宙间万物万态:从阴阳寒暑的时序更迭,到草虫仓庚的哀鸣振羽。这些物象的表现固然是起兴——诗人由此“感时兴思,企首延伫”,而同时,物象本身又涵蕴了深邃的哲理玄思。陈祚明曾说:“(该诗)首言时序景物和愉,哀忽杂集于中,便令人不能测其起兴所在。”(注:转引自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01页。)陈氏的疑惑表明该诗的哲理玄思确实是深蕴在物象描写之中,不易察测。但深究之下,仍是可以“测其起兴所在”:宇宙万物,有繁荣兴盛,必有衰败凋零;有和愉之象,也有哀呜之音;生生不息,循环不已。诗人正是以宇宙万物的代序荣哀变化,来体现“道”的造化玄机。诗人的“感时兴思”,也并非一般的触物起情,而是从宇宙万物万态的变化中感悟深邃的玄思哲理。下面的“于赫帝朝,伊衡作辅,才非允文,器非经武”,则是诗人感天道悟世情的进一步体会,从而产生了顺化高蹈、优游逍遥的思想。
同样是“深通玄理,妙达物情”的嵇康,更是直接将“得意忘言”的玄学命题导入其诗歌之中: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可尽言?(《赠兄秀才入军》其十四)
该诗后面虽直陈“得鱼忘筌”的玄理,但这玄理的阐发,无疑来自前面的形象描写。“道”在自然中,诗人“抱琴行吟,弋钓于草野”(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便是为了从中体道悟理。“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是诗人感发玄思之际的形象表现。这两句也正如刘勰所说的“篇中独拔者”,其出神入化的描写,确实可称“卓绝”而独标“峻颖”(俱见《文心雕龙·隐秀》),如“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陆机《文赋》)般地映照全诗:诗人凝神延伫,目送归鸿远逝天际;抚弦轻拨,袅袅琴音流转回旋。此时此刻,诗人感物兴发之思与自然广垠远邈之境谐和无隙;“俯首自得”之神态与“游心太玄”之理悟冥合如一。从而构成一个思与境谐、物我两忘、神超理得、深邈灵虚的境界。王士祯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为“妙在象外”(《古夫于亭杂录》)。这两句诗的蕴意,确实大大超越诗句形象本身,故曰“妙在象外”,但诗句形象本身的传神写照之妙,无疑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
嵇叔良《魏散骑常侍阮嗣宗碑》云:“先生(指阮籍)承命世之美,希达节之度,得意忘言,寻妙于万物之始;穷理尽性,研几于幽明之极。”所谓“万物之始”、“幽明之极”,就是“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王弼《老子指略》)、“阴阳不测之谓神”(《易传》)的自然之道。在阮籍的哲学论著中,“道”也往往以“神”来表示:“神贵之道存乎内,而万物运乎外矣。”(《大人先生传》)“神者,天地所以驭者也。”(《达庄论》)甚至“神”高于“道”:“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大人先生传》)所谓“道不若神”,是因为“道者,法自然而为化”(《通老论》),“不通于自然者,不足以言道”(《大人先生传》)。所谓“神者,自然之根也”,指“神”是天地万物运动变化的根据、本源,是“自然”微妙神奇的运动变化力量,即“灵变神化者,非局器所能察矣”(阮籍《答伏义书》)。“道”与“神”,明为二称,实为一体。如果说“道”是“不知其名”而“强为之名”(《老子·二十五章》)的称谓,那么,“神”便是“道”本身所固有的微妙神奇的变化力量,天地万物都是由它变化生成。阮籍以“神”论“道”,正是为了强调自然之道运动变化的本质特征。因此,若要达“道”、得“道”,固然要“得意忘言”、“穷理尽性”;但在“寻妙”、“研几”的体“道”过程中,更须“寻象以观意”,即通过天地万物变化运动之象去悟“道”。Yim-tze Kwong曾认为,“道”就是一种审美经验(aesthetic expetience),这种审美经验,是通过观察宇宙万象动态变化却又协调一致的极致之美而领悟到的(注:Yim-tze Kwong,"Naturalness Authenticity:The Poetry of Tao Qian",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ales,Reviews (Sponsoring Institutions:Indiana University,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and Washington University)Vol.,11,Dec.1989,P66.)。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悟“道”的过程,就是一种审美体验的过程。
四
明人陆时雍曾论《诗经》:“三百篇赋物陈情,皆其然而不必然之词,所以意广象圆,机灵而感捷也。”(《诗镜总论》)其实,用陆氏的话评论正始诗歌的“隐秀之象”更为适当,由于“言意之辨”的影响,正始诗的“隐秀之象”所显示出的那种圆融会通、蕴义深广的特征,更可称得上是“意广象圆,机灵感捷”,其形象的建构:上至风云日月,下至花鸟鱼虫;玄幽至太极冥道,通明至清流灵光。囊括宇宙万象,总摄造化纷纭,流荡生变,恍惚迷离……此正所谓“其然而不必然”的突出表现。正始名士注重“意”,主张“得意忘象”;但又不绝弃“象”,而是要求“寻象以观意”,从而形成诗歌创作中意象融合、形神互济的表现方式,在形象的描写中,追求意的深邃、神的远邈。后世两晋南北朝人“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文心雕龙·神思》)、“神用象通,情变所孕”(同前)的主张,“气韵生动”(谢赫《古画品录》)、“味之者无极”(钟嵘《诗品序》)的美学追求,皆可溯源于正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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