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恩与现象学_现象学论文

马里恩与现象学_现象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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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翁(Jean-Luc Marion)是继德里达之后法国新一代现象学家。他于1989年出版的《还原与获赠》,为我们提供了理解现象学的新思路。现象学把康德提出的“形而上学是如何可能的”问题,变换为“事物是如何出场的”问题。从胡塞尔到马里翁,围绕着这个“如何”,留给我们一笔十分宝贵的精神财富,其中对精神本身的扭转令人震惊。康德曾经说过,他的批判哲学是哲学领域里哥白尼式的革命,然而现在康德本人成了革命的对象:思维的太阳,那个所谓“绝对的主体性”,已经过分成熟了,衰老了。从胡塞尔到马里翁,现象学走过了一条克服“绝对主体性”的艰难路程。马里翁对现象学的贡献,在于他把深度的哲学思维“扯成”平面;或者说,把主体—客体的垂直关系这种“竖”的精神连接改变为“横向”的连接:让事物以横向的方式出场,让精神和世界都成为“平”的。

现象学的精髓在于精神的“还原”。“还原”这条特殊的路径是被发明的而不是被发现的,因为从前没有人像胡塞尔和海德格尔那样,精细而彻底地思考过这条路径。现象学在开始阶段,本来跟随笛卡尔进行“形而上学的沉思”,但在这一“沉思”的中途,却转到一条尚没有人走过的岔路上了。

“还原”或者“隔离”是可以不断进行的。马里翁把“还原”变化为“La donation”;德里达曾经多次在“礼物”的含义上使用过这个法文词,而马里翁进一步把它置于现象学的一般背景下,赋予它更普遍的意义。从各个不同角度,都可以观察到“礼物”现象,比如经济学、社会学、民俗学、伦理学、政治学等等。“礼物”没有什么深度的含义:礼物就是礼物本身,不可以把礼物作为达到某种功利性交换目的的手段。在礼物现象中,真正的流通并没有发生,不需要付钱,也不必背负精神和感情的债务。礼物就像无条件获得的赠品,得来全不费功夫。与礼物连接的是纯粹的个别性、独一无二性、瞬间——马里翁说,这些因素都与现象学的“还原”有密切关系。

现象学还原表现为意向性的非自然方向,而其要害则在于还原的方向性而不在于还原的对象性。“方向性”与“如何”在一起,是精神如何连线的问题:有直线、间断的线、间接的线。精神活动也是处于某种时间与空间坐标系之中的活动。精神的时间与精神的空间,都在或简单或复杂的精神连线之中。正是在这样的连线中,使深度思维模式中的不可能变得可能——这样的可能性意味着笛卡尔和康德意义上的“纯粹主体性”的消失,也就是“主体”再不按照从前的样子发挥作用。

在以往的哲学那里,事物出场的前提条件是各种各样的哲学理论。胡塞尔的现象学却试图为事物“松绑”。所谓现象学的纯粹性,就是要摆脱事物出场的前提条件。“摆脱”的方式就是现象学还原:对依赖于以往任何一种理论才存在的事物视而不见。精神的念头寻找新的连线。现象学是一种“精神断线”的艺术,它在人们认为“同一”的地方,不断地实施现象学还原,即对被还原了的现象,还要继续还原。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精神断线的艺术:一个微妙的精神划分过程,就好像是在精神分子或基本粒子基础上的哲学能力;在连线的地方看到断线,也就是说,要重新连线。

在现象学的迷宫里,我们不得不和下列概念打交道:“现象”、“存在”、“意义”、“先验或超验”、“我或自我意识”、“意向性”、“还原”等等。马里翁的分析让我们看见了现象学在21世纪的生命力,他挖掘出一条在现象学中隐含着的新的精神连线。从笛卡尔的“我思”到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到胡塞尔作为“现象学剩余”的“旁观者”,也就是“我”,再到海德格尔的Dasein或“异在”——我正是把这个过程理解为精神的连线与断线。精神不是在一个基础上想,而是“比想更多地想”,变换花样地想。卢梭所谓“异化”或“疏远”,德里达所谓“增补”,也可在积极的意义上理解,就是表面上相似,实际上决不一样。胡塞尔最具有开创性的贡献,也是现象学最难理解之处,在于把现象学态度与自然的或“人类学”的态度区别开来。但是,胡塞尔的现象学里保留了“我”:他把这个“我”称为先验还是超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留了“我”。他一方面说“我”,另方面又说这个“我”不是人类学意义上的,所以“我”的思维不是自然态度下的思维。我们必须考虑如何把这两种不同的“我”区别开来。这应该算是一种“精神的分裂”:并不是用其中的现象学还原态度下的“我”否定自然态度下的“我”,而是说“我”的本性就在于多样性,这不是虚伪而是多样性。

一个人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又那样说,这并不是虚伪而是多样性,这甚至使我们重新思考伦理评价。多样性的意思就是不统一,没有共同的基础,没有一以贯之的解释,不能公约,或必须抵制翻译,如此等等。强制性的翻译或者统一,就会损失非常多的文化密码,或遗失很多微妙精神。胡塞尔的现象学开辟了一条不再“说大话”的新哲学。在他之后,从海德格尔到马里翁,就是在胡塞尔现象学还原的基础上,继续拣回那些被遗失的文化密码。因此,准确地说,他们都是具有“微妙精神”的哲学家。他们批评从前的哲学思考习惯,认为真正的情形不是习惯所认为的样子。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同时增补和疏远了胡塞尔,或者说,他们与胡塞尔只是表面上相似,实际上决不一样。

把现象学态度与自然态度加以划分,只是现象学发展的初期阶段,更多的“精神分裂”、更多的“微妙精神”还在后面。这也是精神断线或重新连线的过程。海德格尔的全部著作中几乎不使用“我”,因为“我”与先验或超越连接;所以他在中断这种连接的同时,也不再像胡塞尔那样继续使用“我”。海德格尔思想的关键词Dasein不是“我”,而是“不是人”的“人”、 “不在”的“异在”;“Dasein”不仅抗拒翻译,也抵制为自己命名,所以它不是一个名词或概念,就像德里达的“différance”一样。如果说“纯粹的我”还是胡塞尔在实施还原方法之后获得的“现象学剩余”,那么Dasein则不是存在的现象,因为它与“显现”的方向背道而驰;它是一个不显现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出来的东西。正是在这个关节点上,海德格尔引导我们进入他的“小心眼”现象学。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不能说的东西喋喋不休。这样的哲学确实是一种新的哲学,因为它引导我们不要注意谁在说或者究竟说了些什么,而是注意别的东西、别的精神连线。总之,这些别的精神连线是“非对象性的”。海德格尔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非对象性思维”。

“小心眼”即微妙精神,是在人们想不到的方面详细划分精神的能力。人们料想不到,是因为通常人们想到的能力是有局限的,不会超越可以想的可能性。在西方哲学传统中,想到的可能性之界限,在于逻辑:不能违反逻辑。在辩论中,当一方说“你的说法不合乎逻辑”,另一方则马上想尽办法表白自己是合乎逻辑的,是对方误解了,或反驳对方的说法不合乎逻辑。在违反逻辑的地方继续想,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因为既不被人理解,又可能一事无成。但正是这些匪夷所思的精神连线,才能打开精神的缺口。人的精神是“分裂的”,就是针对微妙精神而言。“小心眼”有很多精神的岔路口,有蜘蛛网一样密集的精神连线,其中任何一点被触及,都可能引发整个网络的反应。所以,这个网络并不存在一个中心。“精神的分裂”也是人格的分裂,因为没有一个精神或人格的中心;当人们说这种分裂的人格时刻在制造谎言和欺骗时,精神分裂本身却在戳穿诚实的谎言。

以悖谬的方式说话,这是因为精神和人格都是微妙的;有很多遗漏的精神和人格虽然未曾被研究,但它们却是支撑精神的动力。那可能是一些羞于开口的原因,不是原因的原因,没有原因的原因。精神和心情悖谬的情形,不仅是因为进退两难或左右为难而陷入窘困,而且是因为对任何选择本身的质疑。没有什么正确与错误的选择,只是选择。这里的悖谬,表现在对任何命名行为之真实性的质疑。所有这些,都扭转了我们的精神生活。

马里翁说胡塞尔的《逻辑研究》是“不逻辑”的,自始至终都有悖谬的影子。在其出发点上,就有现象学态度与自然态度之不可思议的区别。后来的“现象学家”使现象学不再是“现象”之“学”;“现象学”之命名完全没有说到点子上。当作为“存在的现象”变成海德格尔的Dasein,也就成为无条件获得的礼物。因为有了“还原”,现象学的一切术语都不再可以被理解为简单的概念。现象学之前的一切理论态度,总与逻辑演绎连接,但“还原”的态度诉诸直觉,抵制演绎。

胡塞尔说“范畴的直观”,海德格尔说“存在的意义”或“Dasein”,这里胡塞尔与海德格尔之间有怎样的精神连线?是“存在的本体论差别”吗?马里翁《还原与获赠》的主要内容是分析Dasein的各种可能性,也就是精神的新连线。比想还多地想,重新开始地想。这个Dasein,这不是名字的词语,之所以引起哲学研究者如此大的兴趣,是因为Dasein处于近代到现代欧洲哲学精神的十字路口。胡塞尔说的现象学作为“笛卡尔以来全部近代哲学的神秘渴望”,终于在事实上成为对神秘的Dasein的渴望。还原是“超越”而不是摧毁,不断还原即不断超越。

德里达批评胡塞尔现象学还没有脱离“在场的形而上学”,关键在于知道形而上学的精神负担为什么来自“在场”(Presence)。这个概念含义极其丰富,它的灵魂原来就是现象学的“现象”。而这个“现象”的灵魂呢?原来就是“认识对象”。胡塞尔的《逻辑研究》充满了悖谬,他在实现了“现象学还原”之后,还固执地留恋着“意向性”与“意向对象”这种认识论的模式。但是,海德格尔从胡塞尔的《逻辑研究》中读出了别的方向:马里翁说,是一种“平”的方向。

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二卷的“研究之六”,是海德格尔精神转换的枢纽。胡塞尔认为,现象学之所以困难,就在于它的思考方向是“非自然的”。与其说“非自然的思想”中的精神因素都不是自然而然的,不如说它们是因为习惯思维的屏障而尚未被唤醒。我们需要的表面上看是新思维,其实是新的词语及其要素的另类连接。同时,“非自然态度的思想”不仅被理解,更被直观。“看到”一种思想——胡塞尔认为,当可以说“看见了”范畴时,等于扩大了范畴的疆界。进一步说,现象学思维的开创性在于“非自然的直观性”:没有中介和任何传统逻辑的演绎过程,而是直接性。这种直观是一下子就还原出“事物本身”的能力。后来海德格尔把这“事物本身”变化为Dasein或“异在”,而马里翁说是“无条件的赠予”。他说:“直观本身不可以被理解为某种最后的先决条件,因为直观既不是先决条件,也不是假设和已知,而是最原始的无条件的获赠物(Donatrice)。”(Marion,p.19)马里翁试图扭转人们对《逻辑研究》中的“直观”的印象,甚至扭转哲学史上关于直观的印象。他试图说服我们,不把直观与任何假定的对象相连接;不是在认识理论框架之内的直观,不是已知的直观,不是理性的和有条件的直观。“最原始的无条件的获赠物”在所有这一切之前,在任何原则之前,在任何事先的说法可能想到的情形之前——马里翁引导我们这样理解胡塞尔所说的“事物本身”。理解现象学的真正突破口,一种新的直观概念,就这样诞生了。“被看见的”既不是某个具体对象也不是关于对象的概念,而是别的什么。别的什么呢?任何别的什么。因为这里发生了意向性的根本转变:从关于认识论意义上的“对象”或“概念”的垂直思维,变化为关于别的什么或他者的横向思维。从“一往情深”到“左顾右盼”,等于拓宽了眼界。

换句话说,我们“看见的”永远比表面上显现的要多。这已经蕴含着对现象学的“现象”一词的质疑:现象学的要害在于“隐”而不是“显”。对世界的存在状态不感兴趣的旁观者,能看见自然态度下所看不见的东西,“看见的”永远比表面上显现的要多——不仅因为有现象学还原,而且在于还原可以不断地重新开始。

“为了实现非自然方向的直观,应该实现一种突破,视指向对象的活动为非对象的活动。”(Marion,p.22)于是有了一种没有精神负担的精神活动,一种新的思想或直观活动。这些活动注意“过程”和“方式”,而摆脱实在性本身。没有精神负担的精神活动,才是精神自由之本意。康德说,如果没有概念或思维的引导,感性直观就是盲的。胡塞尔却对康德的话不加理会,说概念或思想只有在被直观的情形下,才是完满的。看见意义,而且是瞬间一下子就领悟到的,很像是恩赐之物。马里翁说是一种“亲历的普遍性”(同上,p.23)。这又是理解的疑难——只有自己亲自体会或参加才有的收获,是独一无二的,怎么同时又被说成是普遍的呢?现象学家从来就是以悖谬的方式说话吗?任何一种“亲历”都不相同,即亲历总与直观的方式在一起,是“如此这般”而非“如此那般”。新鲜的不是对象本身,而是想或看的方式:怎么想或看,从哪个角度、思路、精神习惯,话里有什么话。

马里翁现象学意义上的“最原始的无条件的获赠物”,是不能被实现的直观,也就是非对象性,看不见的直观。明明是看不见的,为什么要称为直观?岂非吊诡之议?现象学的炯炯目光看见了本来看不见的“东西”(这个“东西”被胡塞尔理解为“本质”)。本质决不仅仅被思想,而且被感知或被直观——把一种非常遥远的念头“拉近”,这很像是一种抽象的心情、第三只眼睛、“精神之眼”。显然,马里翁认为,胡塞尔的“范畴直观”中“直观”二字的一个应有之意,在于“亲历”。把独一无二的说成抽象的甚至普遍的,硬性打通两种不一样的事物之间的界限,这又是悖谬之思,“最原始的无条件的获赠物之荒谬性”(同上,p.29)。它是从肉眼看得见的、平静的事物状态中突然涌现出来的;因为“原始”而没有理论,所以不讲究康德为事物划定的界限。

“最原始的无条件的获赠物之荒谬性”由于“左顾右盼”,有难以确定的眼界。一切可能性都是新的可能性,被第一次唤醒的可能性。一切以“某种意义”出现的思想,都成为新的思想。敞开是确定的,敞开什么是不确定的。意向的非存在性,或一个空的意向。所有这一切,就像德里达说的,都是为了摆脱“在场”的形而上学。在逃避显示自身的同时,也逃避对自身的感性直观。

那么,胡塞尔的“现象学剩余”还剩下什么呢?还剩下“疑难”。“疑难”是真正称得上“问题”的问题,是只有提问而不可能有真正答案的问题,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回答都不能与问题对称。用德里达的话说,就是事物总是以“延异”(defréance)的方式“出场”。这种“出场”等于永远被耽搁了的出场,等于实际没出场,或以别的样子出场。这情景很像剧作家贝克特笔下那等不来的“戈多”。揭示疑难就是揭示秘密。揭示事情本来的样子,就像说,人们自认为是在认认真真地活着,却不知道自己不过是活在别人的梦里。“延异”是一种改变方向的活动,从“无”中生出“有”的活动,即具有开创性质的活动。再不能回到同一路上的差异,终于变成了“延异”,可以实现的意向一下子变成了空的意向。所谓空的意向,是说,它的眼界,那远处,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疑难。

笛卡尔认为有不需要直观就自明的真理,比如“我思,故我在”。人每天的思想活动、心思、心情,具有惊人的可重复性,这是显而易见的,即重复着相似的判断。这种情形不但启发过笛卡尔,也给了胡塞尔灵感。那被重复的“东西”不但隐含着自明性,而且直接就是本质。但是,疑难马上就来了,比如任何人脑子里每天都千百次重复着的人称代词“我”,有现象学的自明性吗?表面看上去,“我”是自明的:不用直观显现或实际看见,似乎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可是事情远不这么简单。在这里,“我”的意义与“我”的直观之间是合而为一,还是加以区分呢?如何分析“欲说”到“我”的愿望呢?“我”只是以符号的形式实现自己吗?因为“我”并不需要也不可能以直观的方式实现自己。“我”这个词只相当于一件衣服,至于脱去衣服的裸体,我们是看不见的。

“我”身上有许多个世纪以来的哲学秘密。怎么理解胡塞尔的现象学笔下的“我”之非自然态度呢?马里翁批评德里达没有正确地理解胡塞尔的意思,因为德里达认为胡塞尔的意思是说,要在“欲说”到“我”的愿望与这种愿望的当下实现之间,建立一种顺从的关系。马里翁说这正是胡塞尔所批评的。胡塞尔说,当我们读到“我”而不必知道具体写这个“我”的是谁,就知道了“我”意味着什么,因为“表达”的本质只在于词的意义关系中。“我”在自然态度中的直观实现,与对“我”的现象学意向相比,并非必要。于是,“我”不必拥有我自己,因为“我”经历了现象学还原,如此等等。这些就是说,当现象学说到“我”时,已经含有悖谬:等于说了真实的假话,表达了“没有表达”(从自然态度看)。“我”的听众简直就被搞得晕头转向。“我”包含丰富的或普遍的且难以确定的思想。这是一种关于“我”的从小显现的现象学。

“只有获赠物是绝对的,自由的,无条件的”(Marion,p.54)。这与现象学的初衷吻合,胡塞尔多次重申现象学的无前提性或无条件性:无论有多少次重新还原,“无条件性”都是还原的“底线”。到了这里,那个或这个“我”亲历的一切,再没有什么可多说的了。什么意思呢?没有“什么”意思。当一切事先的解释与预料都落空时,所获得的就是一件无条件的礼物,如此而已。

这个现象学的礼物是如何得到的呢?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得到。但这些“各种各样的方式”都与亲历有关,也就是与“我”有关。礼物代替了对象,礼物不同于对象。当现象学说“意向对象”时,其实它真正想说的就是所获得的无条件的礼物,也就是从胡塞尔所谓“范畴直观”所获得的一切。这很像是一些抽象的感情,比如没有爱也没有恨,但却有悲伤。这“悲伤”就是亲历的体验,也是绝对无条件的礼物,因为亲历者自己也不知道悲伤是从哪个方向冒出来的。就像海德格尔所说:“在胡塞尔那里,范畴(也就是康德的‘形式’)就像感性那样给予我们,所以,有范畴的直观。这里,问题重新提了出来,这个范畴直观是从哪条路上来的呢?答案很清楚,范畴直观就像感性直观,胡塞尔是在类比这条道路上提出了范畴直观。”(转引自同上,p.58)马里翁继续说,按照海德格尔的意思,这个范畴直观、这个绝对的赠品,同时超出了感性直观的疆界。我这里用“抽象的感情”增补胡塞尔、海德格尔和马里翁的意思。没有看见的看见,没有感情的感情,这就是“范畴直观”想要说的——在感性之上的剩余感情,一些多出来的抽象东西,与那激发它的肉眼看见的东西之间,没有什么关系。耐人寻味的是,胡塞尔使用了“直观”而不是传统哲学所谓“演绎”或“推理”。直观是描述性的,而推理则是形式逻辑的;直观是直接的,推理则是间接的。“看见了”抽象的因素,这些因素都是礼物。正是这种抽象的感性力量,使海德格尔找到了进一步发挥的土壤,感觉就像回到家一样。换句话说,海德格尔使用的一切“哲学术语”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哲学概念,不是纯粹的抽象,因为他把哲学从天上拉回地上。“是”什么呢?什么都不是。“是”也不是“存在”,“是”变化为礼物。没有精神负担,不附带任何条件而获得的一切,是绝对的获得,也就是礼物。没有花钱,甚至也没有劳神。“看见了”思想,这就是抽象的感情力量。

没有精神负担的“礼物”在代替“认识对象”的同时,也把自己从康德式的哲学问题中解放出来,从事先考察认识能力或划定认识界限的老办法中解放出来,也就是说,打破界限,超越界限。用德里达的话说,超越“在场的”形而上学。当being被打上带有羞辱性的叉号时,它连“不是”也不是。然而,离开“being”就无法说话啊!那就保持沉默。礼物是匿名的,它不出声但有迹象,它等不来却会突然到来;没有衡量的尺度,因为它从不回答提问。“这种沉默重新承认(跟着德里达的论题)胡塞尔还保留了形而上学,没有把形而上学从在场的紧箍咒中解放出来。相反,海德格尔立刻异常清醒地看到1900—1901年胡塞尔的《逻辑研究》之开创性,就在于超出了感性直观,释放出一个赠品(donation)。”(Marion,p.62)

“本体论”这个概念,在哲学史上一直与实在性、真实性以至实证科学纠缠一起,这与胡塞尔提出现象学的本意相违背。当现象学使用“本体论”一词时,要特别注意它与传统本体论的区分。因为如上所述,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已经还原出“一个原样的世界”、“一个礼物的世界”、“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一个与从前不一样的世界,使得从前依附于旧理论的所有解释全部失效。海德格尔用“存在”的动词形式代替“存在者”这样的名词形式,告别了以命名为特征的传统本体论;其中有我们看不见的隔离,也就是注意力的转移。这很像我盯着一样东西却看出了别样东西。也就是说,有不一样的“事物本身”,“事物本身”也在经历着不断还原的过程。海德格尔当然与胡塞尔不一样,他要超越胡塞尔的所谓“本质的还原”,因为像l'essence、la categorie、le noeme这样的概念都是同类,都属于“存在者”。马里翁说,“在严格的意义上,现象学只有以超越存在者到达存在的方式取代‘事物’,才能成为一种方法。从1925年开始,由于有了海德格尔,现象学以一种在方法上自我超越的方式,走上了一条超越自身的道路。”(同上,p.73)

海德格尔为什么强调“本体论的差异”?因为现象学的本体论不再是任何“存在者”意义上的本体论。当海德格尔说现象学强调“现象”是以如此这般的方式显示出来的时候,与胡塞尔相比,他关注的重点发生了悄悄的转移:不是什么现象或存在者的问题,而是展示的方式;不是现象问题,而是方向问题;不是“显”的问题,而是“隐”的问题,因为方式本身是“隐”的,需要被唤醒。礼物还没有得到,方式还没有确定。胡塞尔因为建立“严格的科学的哲学”之需要而更重视意向的“对象”问题,而海德格尔因为“解蔽”或“敞开”的需要而更重视意向的“方向”问题。

具体说,礼物只在亲历的“实际”体验方式中获得,每次都不一样,其来源总在“延异”中“被模糊掉”,从而是“没有来源的来源”。就像赫拉克利特说的,现象喜欢隐藏起来。也可以说,“现象”的最大特点就是“非现象”,就像一个转盘,总是改变方向。海德格尔说,“这种现象学,是一种不显现的现象学。”(Heidegger,p.112)“现象学”竟然走向不可能显形的“现象”,这又是现象学的悖谬。并不是说还未显现,而是说从本性上就不能显现,这使“思”陷入空前的困境。

究竟是什么困境呢?精神不再照镜子,精神不再从形形色色的墙壁或对象上面反射回来。“反思”失去了反思的对象,从而名不副实。更严重的是,我们几乎不太费力就会想到,精神可能是“平”的。这里的“平”有丰富的含义,其中之一就是不显现。现象学成为“平”的现象学,就像伸出手掌却什么也抓不到,这也否定了最难缠的“存在就是被感知”,因为这个命题断定有“被感觉的事物本身”,从而导致了一种“深度”思维。“深度”思维也是“命名”思维,一种在“存在者”意义上的思维。由胡塞尔创立,海德格尔以及他的法国弟子勒维那斯、德里达、马里翁等人所发展的当代法国现象学运动,走的是一条归隐之路。海德格尔把“存在”概念打上叉,开创了这条归隐之路。

精神的平面、精神之网,是由不同方向的精神念头或者线头连接而成的。连接的过程就是选择的过程。选择什么呢?选择方式,也就是说选择方向。平面的精神,是左顾右盼的精神,总是对他者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平面的精神,是回避说“是”的精神,或曰“不是‘是’的是”,从而成为悖谬或疑难的精神;平面的精神,是不断超出的精神,也就是不停顿地超越事物之间的界限,即“解构”;平面的精神,又是焦虑、冒险、容易厌倦的精神。礼物,是平面精神的衍生物,它同时远在天涯又近在咫尺,它存在于“瞬间”,“独一无二”。

所有这一切都与笛卡尔有关:笛卡尔式的沉思就是悖谬性思考的经典例子。笛卡尔同时坚持传统意义上的与现象学意义上的“我”,从而使“我”陷入了悖谬的漩涡。“我思故我在”的“我在”(Je suis)就是“我是”。然而,“在‘我思故我在’的‘我思’中,‘我’应该从存在的意义出发加以确定,而不是从这般的‘我’之自身意义出发。”(Marion,p.121)“我思”或“自我意识”是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传统哲学的做法就是把“being”归结为“主体”,一个沉重的精神负担。海德格尔试图重新探讨思之路径。他非常重视笛卡尔的教诲,但是,与他的老师胡塞尔不同,他没有走上“先验主体”之路。海德格尔注意到,在笛卡尔式的沉思中,那“我思”显现出来的方式、路径、方向,是不同的,“我”是不确定的。谁都知道,在很大程度上,康德、黑格尔、谢林、胡塞尔都是笛卡尔的学生,但是海德格尔没有沿着他们的方向继续走一条熟悉的道路,他从笛卡尔的沉思中走出一条岔路:这是一条通向“异在”的岔路;摆脱“我思”或“我思”的结果。在精神的重新连线中,“异在”与“我”的“思”分道扬镳。换句话说,再不要“主体”这个沉重的精神负担,再不要一个思考的中心或泉源。精神的任何一种连线,都引起重新思考。

现象学还原就是精神重新连线,呼唤还没有到来的东西、莫须有的东西、没有拥有但是有迹象的东西,以及没有内容但是有形式的东西。“于是,我们得到了最广阔丰富的赠品,对于对象性与存在问题而言,这些赠品在它们之前,或者说,在它们之外。而且,为了思考这种具有始源性质的无条件的赠品,就应该阐述这些严酷而新颖的悖谬。”(同上,p.305)

近代以来的哲学史是以“还原”的形式演变过来的吗?马里翁说第一次还原是“先验的”,他提到了笛卡尔、康德、胡塞尔。这三个人的共同之处在于还原出一个思维的对象,也就是以对象性思维作为特征的还原,其中的精神支柱就是“先验的自我”,或“我的意向性”。“我”的边缘域所构成的就是认识的对象。这里没有以上的“赠品”什么事,因为这些赠品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对象。第二次还原是由海德格尔“领衔主演”的,其全部丰富的含义都可以从对Dasein的描述中迸发出来,那里有理解的十字路口。第三次还原是勒维那斯、德里达、马里翁这些法国现象学家的杰作,就是诉诸于他者,一个赠品、礼物。

走出存在,不说being,不是非此即彼,在说being之前。除了being,还有其它的说话方式吗?方式,隐“显”的方式,但不是把being显现出来的方式,有很多未曾知道的方式。用祈祷的语言,呼唤不是我的……好像不是我在说话。我不再显现,“这里涉及的不再是根据或利用先验的我,去重复经验之我(je)/对象之我(moi)的古典批判,无论这样的批判是来自康德的方式,还是早期胡塞尔的方式,或者萨特的方式。因为这个超越的我越是留下客体的或目的性的(被构成的、经验的)痕迹,就越是建立起彻底的对立面(批判的或现象学的)即先验的我……”。(同上,p.297)这里面存在着一个形而上学体制、形而上学的社会制度:是制度使“我”腐败,使“我”能想到的受到限制,使我的辐射能力有限。能否不返回这个“我”呢?能否用别的语言代替“我”呢?能否抓住一个片刻,就在那个瞬间,“我”感到目瞪口呆,大脑就好像处于休克状态?我看着“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以唤不来我的方式说话,就像Dasein从来都不会以被命名的形式显形。从“异在”出发,等于从精神的任何一点出发;从不是出发点的地方出发,到一个不是目的地的“目的地”。所以,“出发点”与“目的地”的说法,应该被取消。Dasein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客观的,它激发出一种中性的、不透明的或半透明的思考:飘逸、摆脱、沉醉、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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