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与下一代的编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这一论文,编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来北京之前,读了一本书,叫作BIG MEDIA BIG MONEY,台湾译成《大媒体的金权游戏》。有朋友问我,谁是世界最大的媒体出版商?我刚读过这书,答是美国的时代华纳集团。他说错。我改口说是英国的梅铎集团。他又说错。我开始疑惑了,难道是德国的贝塔斯曼集团吗?他说错!错!错!三连错。答案是美国的FED,“联准会集团”。因为他们印出来的一定是钞票,其他出版商印出来的很可能只是库存里的废纸。
我们应该深感荣幸,跟联准会是同业。所以出版业别小看自己,为了复苏经济,创造就业,我们还得加把劲,继续努力,好好发挥印书的“巧实力”。
我们今天谈出版,和20年前谈出版,意义和感受完全不同。20年前詹宏志先生(城邦集团董事长)谈出版的华文单一市场,那是多么意气风发的年代,带给业界多大的向往与勇气。他当时说,台北有十年的好光景,成为华文出版中心,然后中心会转移到上海,再经十年,中心还会转移到北京。现在看来,转移的速度似乎比他说的还快些。可惜的是,时代变了,现在我们再谈这一议题已经难有兴奋之情,因为我们知道,出版市场不再扩张,而且正在缩小中。
前几天,我看到一篇报导,说去年日本图书市场的规模,已经衰退回到30年前的水平,而距离十几年前的最高峰,衰退更超过五成。我印象十几年前的日本,每年都会有好几本400万~500万册的超级畅销书,当时拜访他们的出版社,几乎每家都有一百万册的畅销书,毫不稀奇,但现在的日本,一百万册的畅销书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现在想起来,在那个浪漫的80年代,台湾的出版社与发行商同时发展,读者的购买力也不断释放,即使书店装潢丑丑的,灯光暗暗的,味道臭臭的,也无碍那是个美好的回忆。
当时的市场,先经历了一场通路革命,建立起高效率的发行系统,紧随其后的是连锁书店的革命。在这个基础下,确立了台湾“大众阅读时代”的来临。尤其通路开始采取计算机条形码管理后,书籍销售信息一目了然,于是出现销售排行榜,这便促使编辑必须不断注意新书销售动向,并反复检视那些有助于销售的创新手法。时至今日,网络又掀起另一场通路革命,但这一次的革命,却没有释放更多的购买力,相反的,市场好像越变越小了。
大家会说,那是网络提供太多免费阅读所致,纸书成了众多阅读途径之一,不再是主要的部分。这个说法当然没有问题,但我们也不妨换个角度来理解。
我认为现代意义的出版,其出发点不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宗教解放,也不是中国明清时代的科考盛行,而是19世纪中产阶级的兴起,所带来的全新且大量的阅读需求。
可惜,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全球性中产阶级逐步萎缩的时代,逐步“M形”化的时代。我们的阅读社会基础正在瓦解中,正在失去支撑,这就是为什么十年来我们老觉得天空有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而且还不断扩大,继续扩大。
中产阶级是一个靠知识和技能,而非靠资本而壮大的人群。他们是社会的中坚。在他的需求与扩张下,才发生现代意义的阅读。所以在一个中产阶级蓬勃的时代,出版商非常快乐,他像“联准会”一样,印出来的都是钞票,工作非常省力。
但在未来,中产阶级走向衰弱,他们不再为了进步而求知,于是知性阅读失去主导性,剩下来撑场面的,只有品味,我们称之为“阅读的去中心化”。于是,大道将为天下裂,读者开始像变形虫一样,各有各的品味,难以归类,编辑则要学习为类型模糊的读者,讲各式各样的故事,靠赢率和手气讨生活。其中的困难,有如要帮一群没有固定高矮胖瘦的人,量身订制一套西服。
如果是这样,那将来的编辑将何去何从呢?
编辑的成长,必定与社会,与这个产业的现况结合。
我试着用自己当编辑的成长经验,以及新一代编辑身上看到的力量,并结合社会变化与产业变化,交叉比对,看看能不能织出一张未来编辑的理想面貌。
先从我自己说起。
我在1989年加入出版业,至今24年。刚开始我被分派到图书部门,做的是校稿的工作,几个月后感到有点沉闷,所以换跑道,改去杂志部门做采访。采访的生活虽然丰富,但事事浮光掠影,浅尝即止,过久了又觉得不踏实,像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之后一段时间,我有时编书,有时编杂志,脚踏两条船,希望找到平衡点。直到2000年,这事才想清楚,我确定自己更喜欢厚实的东西,所以专心投入编书工作。
在这20多年中,我看到出版界的变化,看到通路的变化,看到读者的变化,也看到自己的变化。这像是一个修行者的历程,总要经过“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的种种阶段,才能校正出一条可行可信道路。
我的编辑成长历程,其实是随着台湾出版的发展历程而同步更换,大约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我称为编辑的手工业时代,第二个阶段,我称为编辑的轻工业时代,第三个阶段,我称为编辑的重工业时代。
1989年,我大学刚毕业,第一份正式工作就是编辑。当时的录取办法很简单,没有笔试、口试,没有考外语能力,就是写一篇自传,长短不拘,写得好就录取。我印象我写了一篇2000多字的自传,大意说我在家中排行老五,上头两个哥哥,两个姊姊,最大的与我相差十岁,所以我的出生不曾给家里带来什么惊奇。因为从小孩用的尿布,一路到小学三年级的书包和衣服,都有完整的交接制度,所以一切波澜不惊。连医院都是我妈妈打麻将打到一半,觉得时候到了,但还是拖到自摸一把后,才自己走去医院,生下我来。
大概这自传写得有点趣味,很快就被录取了。第一天进编辑部上班,主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那个文笔很好的新同事吧!”这给我一个绝深的印象,编辑就是要文笔好。
两个月前,我面试了20几个想当编辑的新人,其中有几个写作能力很强,但我最后并没有录取他们。原因很简单,编辑并不是作者,不需要生花妙笔,只需要通顺的文字表达能力即可。我更看重的,是他的逻辑架构能力,是他对新事物的学习理解能力,是他成熟的人际关系,以及他是否拥有几样“私领域”的业余嗜好。
在编辑的手工业时代,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图书市场基本是“供不应求”。只要是规规矩矩的书,带一点知识性,文字流畅,即使作者名不见经传,几乎没有滞销的。那是个出版的美好年代,书店的退货率只有三成,出版社派出去收账的业务,酒量必须很好,因为书商都赚到钱了,热情请客不说,付款前还要宾主烂醉才算尽欢。
那个年代,台湾出版业完成通路革命,造就了金石堂、诚品等连锁书店,又让新的出版商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现在台湾留下来的大型出版社,几乎都奠基于那个时代。
那是个出版社拼命扩充规模的时代。我算是赶上那个黄金年代的尾巴。
几年前,我去拜访紫图(北京紫图图书有限公司),跟一位副总编辑聊天,他提起自己入行的故事,说当时随手写了两页出版企划提案,书商看了,二话不说,拿出两万元人民币当订金,要他赶快把书编出来。他一想,随手写的两页纸竟能值两万,这个行业太滋润了,所以就一头栽进来。
这种故事太多,常常是老出版人回忆美好时代的共同话题,但在新一代编辑面前,这种故事一说就显得老了。
在那个黄金年代,市场持续成长,出版商则努力扩大品种,扩大营业额,扩大占有“出版的无人地带”,面对这个扩张的趋势,编辑仅有“文笔”一项能力的准备,显然非常不足。
那个时候形势一片大好,但对我来说,却是The Last First Kiss(最后的初吻)。没有人警觉,这是时代的回眸一笑,一笑之后他就走了。
进入90年代后,一味扩大供应的方式,终于出现问题了。通路规模已经稳定,成长趋缓,虽然读者还是习惯在书店买书,出版业还是社会重要的知识供应者,但读者开始对大同小异的图书产品不耐烦,要求风格更新、更专业、更多元化的阅读选择,于是出现“分众市场”。
市场成长趋缓,供给持续增加,这就慢慢抬高书店的退书率,同时增加出版商周转的难度。为了周转,只好出版更多的书,但更多的书又更提高了退书率,这就带来恶性循环。进入90年代,也就是我所说的“轻工业”时代,市场开始淘汰弱势产品,编辑则必须提升能力,避免自己被淘汰。
在手工业时代,编辑的技术含量不高,凭着好文笔,在圈内混三年,人头熟了,饭碗就算稳了。但到了90年代,情况完全不同。90年代是编辑技术突飞猛进的年代,当一个编辑,每天都很忙,忙着观察别人的创意,学习新的印刷技术和用纸,忙着尝试更灵活的编辑角度,注意国外出版动态,还要忙着适应数字化带来的各种改变,以及培养自己的美学能力等等。
这段时间里,编辑的生活充实而丰硕,充满新知,也逐步建立职业KNOW HOW,开始形成“专业编辑”。
记得有一次为跟美术设计讨论封面,为了选一个恰当的红色,我们在演色表上翻来翻去,又挑出五六张色票,仔细比对,搞了快半小时才定案。有些人会说,颜色深一点、浅一点,有差别吗?老实说,觉得没差别的人会永远觉得没差别,觉得有差别的人,就会一路提升向上,对技术问题越来越讲究,并形成一套熟练的控管机制。
过去的编辑,很少讲究美感,对色彩的感受力也很差,但国外信息多了,读者眼界高了,编辑不得不大幅提升这方面能力。这个时候,一个编辑如果分辨不出10%的色度变化会产生什么不同效果,他就不是个称职的编辑,也没有能力跟设计作细致的沟通。
不过,对新一代编辑来说,这种美感能力,常常是天生的,好像不用学习一样,眼界一开始就够高,而且比老编辑准确、锐利。只是他们还没学会适当的技术,不知如何透过技术机制,让心里想要的东西被制作出来。
过去的编辑只要取一个达意的书名,再摘出书中两三句有力的文字,放在封面,然后一篇小小的简介放在封底,这书就算包装完成。但新的包装方法非常结构化、细密化,一层一层包起来,考虑之深广,已非从前可以想象。
从前做一本书,书名是总编辑想的,他说什么书名,就是什么书名,顶多小修,很少翻盘。但在通路革命之后,各项销售信息取得容易,所以,书名的得失,开始有客观指标可供参照,所以必须经过公开讨论才能决定。通常是总编辑提出一些书名,受尽大小编辑批评奚落,颜面与人格一并扫地之后,才慢慢出现一个云破天青的新看法,然后经过几番争辩,终于调整出一个多数认可,无论对书的理解,或对市场的销售都最有利的书名。这个集体化过程,在80年代完全不可想象。
书名,只是决定了精神与方向,之下一层一层,尚有繁复包装手法。主标之下有副标,其上有Slogan,有时需要热闹,再加一书腰,其诉求必须别开生面,不能与封面重复,又要保持有机连结,这就是第二层。然后还要包上实用取向的第三层,字体稍小,五到八行,句句精悍,既要权威,又要兼顾感性,让读者觉得此书效用极大,具有开创性视野。最后再包上第四层,以封底为主,采取理性手法,展示精彩论点,让人觉得货真价实,切合当下需求。这样四层下来,文字包装才算完成。而这尚不包括书店或网上的文宣与营销活动。这个工作架构,在80年代也完全不可想象。
文字之后,紧接着是封面影像。过去这方面工作就交给设计,他做什么就是什么,编辑即使不满意,也很难修改。现在不一样了,每个熟练的编辑,心中至少要有十几种“书型”。例如一本社科的书,通常有几种表现方法,版型如何展开,封面如何呈现,编辑心中必须事先有个“型”。以这个“型”作为沟通基础,设计就不会走样失控,可以在编辑的脉络里,一步步精进到位,做出最好的结果。这种工作技术,是在2000年左右才发展成熟。
可以这样说,1995年到2005年,这十年是编辑技术力的大跃进时代,也是出版品牌百花盛开的时代。错过这十年,之后的编辑再也学不到这么完整的技术了。
不只是制作面的技术力提升,由于通路的饱和,退货率的增加,风险的提高,也逼着编辑必须学习“数字管理”的能力。也就是透过各种报表数字,架构出一种营运的理解,以此控制生产成本,并预期销售结果,获得合理毛利的能力。这就进入编辑的“重工业”时代。
2005年以后的编辑,不会像十年前那样喜欢谈理念,也不会带着明显的知识分子气味,他们聚会的聊天话题,常常围绕着起印量、成本、毛利、库存、预付版税,以及人均营业额和人均获利上。理性的商业力量,正潜移默化改造传统编辑的气质。
我前一阵子招聘编辑时,遇到一个人,曾同时有文学与商业的学位,我看了十分高兴,心中暗自给他加分,后来也果然录取他了。我感觉老天好像悄悄的为未来的编辑人才做好了该有的准备。
在我刚入行的时候,对一个编辑的最好赞誉是,文笔很好。过了五年,最好的赞誉是,编辑流程管控顺畅。再过五年是,有创意,有想法。然后再五年,进入重工业时代,对编辑的最佳赞誉是做书很精准。
这“精准”二字,非常值得玩味。
精准的意思是恰到好处。各方面都兼顾下的最佳平衡。哪些方面呢?总共有七个方面,包括选题角度、市场定位、文案解释、影像包装,然后是成本控制和订价策略,最后是营销企划。必须七个方面揉合在一起,同时满足最佳配置。
一个成熟的编辑人,最难与人分享的部分是,一本书的定位是往哪个方向多靠一点才对;解释到多深才是好的;成本、装帧、定价三者如何搭配最为有利。不是努力够不够的问题,而是努力到什么地方最恰到好处,并留下余裕,继续奋斗下一本书。
例如我们有一本书叫《不懂带人你就自己做到死》,副标是“让你把身边的脑残变干才”。这书的主题是“教的技术”。我们把定位情境化后,这书就充满新的力量。这书的封面沟通修改了四次才定稿。原先画面是一个辛苦劳累的上班族,但这个影像与书名的活泼力量不相衬,改了几次,最后决定用打计算机的猴子,这样就匹配了,但又要控制画面的比例,让书名远大过图像才合理。定价则选择台币250或260,因为网络书店打折下来,刚好是190多,非常容易下手。
但是,另一本书叫《破晓集》,是1930年代台湾一位带有左派意识的作家翁闹的作品全集。我们用两组上世纪30年代的版画,做了内外两个封面,书里安排一组照片,引导读者回到作家的创作背景,30年代的东京。书名不取全集,而命名为破晓集,因为我们想用破晓这个概念,重新解释作家的全部作品。因为对这位作家来说,他自成一路,编不进现有的文学派别中,他自述说,白天太亮,夜晚太暗,他只适合活在短暂的破晓中。
新一代的编辑,他们对选题的深度、广度把握,以及对市场的平衡兼顾,不容易超越老一代编辑,原因是他们错过1995年到2005年的出版大跃进,他们接受不到全面的训练,不知道每一件事都非理所当然。他们成长的环境,也不重视全面的基础知识,更重视的是个人独特的品味,不在自己范围内的知识可能是一片空白。也许,这十年过去,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同样的十年了,以后的编辑无论多努力,都无法接受那样全面而完整的视野与训练了。
但我们仍要承认,新的编辑在感受力的强度上仍超过老一代编辑。他们缺少的是管控的技术,把事情做到精准的技术。所以新一代的编辑对老一代编辑必须“有花堪折直须折”,折不下的,再过十年,也就失传了。
另外,我又注意到,新一代编辑在知识上并无老一代编辑的执着,他们比较洒脱、自由,没有包袱。他们不需要形上学,照样生活得很踏实。他们是在没有远大志向的情况下,日子依然进行得如火如荼。虽然没有广泛的常识知识,但当下的感受力却无比强大,爱憎分明。
我们要迎接这样的新编辑,也要迎接这样的新读者。
最后,回到一开始所说的“中产阶级”。
阅读,在过去有一种促进阶级流动的功能。无论这种功能是真是假,但至少我们都相信他存在。例如有一本美国书叫做《布鲁克林有棵树》,我知道这书在大陆卖得很好,它让我们相信,阅读会带来美好的人生。
但这个流动的功能会慢慢降低,因为中产阶级正在萎缩。
具有改变阶级功能的阅读,只会是专业而高端的阅读,绝非一般性阅读。
一般性的阅读,只会越来越实际,越来越倾向“消遣”与“实用”,间或以“品味”作为调剂,并以事件创造高潮。这个潮流倾向,我们可以称为“阅读的平庸化”。
但在这种平庸化的过程中,会有一种可贵的“反抗姿态”。它或许不脱平庸,却拥有一副意味深长的反抗姿态,引起阅读的惊喜。例如,我的一位新生代编辑说,别找教授写红楼梦了,为什么不找安妮宝贝或九把刀来讲红楼梦?这就是解放,就是反抗姿态。这就是新一代编辑带给我们的启示。
老编辑有一种“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的负担,但在出版平庸化的潮流中,他靠着一身学来的专业技术,保持他可贵的生命之重。但对新一代的编辑来说,他们生命轻盈,没有负担,自然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但同样的,他们也缺乏技术。
于是,我们结合两者,可以勾勒一副尼采意义下的编辑超人。他的生命毫无负担,毫无限制,充满开创的勇气,而且技巧纯熟,出手精准,平衡感一流。
如果真有这样的编辑,那未来的出版就该由他们来定义了。
标签:中产阶级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