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尤利西斯》，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西斯论文,尤利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译者按]：《尤利西斯》的两种中文译本已相继问世，然而关于这部奇书，国内的研究或参考资料却颇为罕见，笔者从英国的“乔学”专家马修·霍加特所著《詹姆斯·乔伊斯：研究者指南》（伦敦亨利与波士顿出版公司1978年版）一书中摘译出的这段文字，相信对读者和研究者将不无助益。
本文题目为译者所加。
《尤利西斯》毕竟是一部伟大的滑稽小说。如果哪位读者没有发现布卢姆先生的冒险是可笑的，那么我们要奉劝他最好还是放下此书，悄然离去。这部书也是悲惨的，甚至是感伤的、猥亵的和冷嘲热讽的，这些特点的结合，在斯特恩①的作品中也经常出现，它们对于某些读者来说是很让人讨厌的，而对于另一些读者来说却颇具魅力；所幸，我发现自己属于后一类读者，因为《尤利西斯》为我增添的生活乐趣是本世纪其它任何一本书都无法比拟的。以下对这本书各个章节的解释似乎和这一点不大协调，因为这些诠释很详细，是纲要式的，而且我想，在许多地方也是学究式的。然而从局部来看，这也是乔伊斯的过错，因为作为一个幽默大师，他不得不纠缠于微小的细节和提纲式的与学究式的东西。从提纲式的东西出发：每一章都有自己的标准（作品出版时，乔伊斯删去了这些标题），每一章在那一天的时刻，主导色彩，荷马的对应成分，技巧，科学或艺术，寓意，身体器官和象征系列。1920年，乔伊斯把包括所有这些东西的第一份纲要交给卡罗·利纳蒂（Carlo Linati）：1921年以后，他对此纲要略加修改并且私自在几位评论家中间传阅，最后他允许把这份纲要公开发表在斯图尔特吉尔伯特的《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1930）一书之中。这些纲要必须成为所有对《尤利西斯》的读解的出发点。我在下文中的解释，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对乔伊斯本人关于各章的象征与意象做出的暗示加以进一步润色而已。
研究本书的难点之一在于超越大量的细枝末节而把它看作一个整体。这里，乔伊斯本人的注释对我们仍然是颇有助益的。他给利纳蒂写道，《尤利西斯》是两个种族（犹太人和爱尔兰人）的史诗，是人体的循环，也是一部百科全书；我将会回到此书的这些方面。他没有提到此书的一个最明显的事实，即它是一部在一层微薄的虚构掩盖下的自传。作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续篇，《尤利西斯》表现了斯蒂芬·德迪勒斯生活中的一天，他仍然象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年轻；也表现了利厄波尔·布卢姆生活中的一天，他是一位兼具中年人、丈夫和父亲等多重角色的艺术家的讽刺性自画像。
布卢姆和他的妻子毛莱纯粹是虚构的人物，尽管乔伊斯笔下的毛莱在某些方面取材于他的妻子诺拉。书中的每一个人物或者几乎每一个人物都是真实的，或者说大致上是以某个真人为原型的。和《画像》一样，它也是一部结构严谨的自传，只不过被模仿、率直的幻想和题外话伪装得更严实一些而已。布卢姆明显不如斯蒂和他所代表的文学与哲学文化的创造者，因此我们得经过一番周折才能弄明白，在他的情感生活的所有细节方面，甚至在他对一般的伪科学知识的偏好方面，他实际上就是乔伊斯本人。斯蒂芬也是作为一名前途有望的年轻知识分子的乔伊斯本人，只不过他还没有创造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且恐怕永远也不会创造出来。在乔伊斯成为一位创造者之前，他必须具有和一位成熟的女人恋爱的大量体验，并且成为一个情夫和父亲。当然，在《尤利西斯》的叙述文字中，从字面上来说，斯蒂芬并没有发生这类事情，甚至他与布卢姆的会面都是短暂的；他们的谈话不过是一种敷衍了事，成为一名创造者所必需的体验就是象征性地由布卢姆转变成斯蒂芬，这就足够了。在生命的某个时期，每一个男子都要成为儿子，而且大多数男人都要做父亲；成熟的男人就是那种既充当儿子又为人父的人。
尽管布卢姆作为都柏林少数犹太人的一员具有某些古怪的特点和变动不居的立场，他仍裙岽┐耸榈囊桓鲋氐阍谟谇康魅颂寮捌淙抗獭H欢沟俜也⒉皇且桓銎胀*
人：他是一种十分罕见的人，一个潜在的艺术创造者。艺术创造是此书的一个重要主题，我相信，这个主题是通过宗教关系来表现的。圣灵在降临节降临，并且使人用喉舌发话，这是艺术与文学创造的象征；如我将要表明的那样，这个故事说明，在圣灵完成三位一体以前和创造的奇迹开始以前，圣父（布卢姆）和圣子（斯蒂芬）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必须结合起来。我必须承认，这样解释《尤利西斯》以及认为每一章都有对应的圣经故事的看法，是会引起人们争议的。
当然，小说中存在着与荷马史诗《奥德修纪》的对应，这是无可非议的，因为乔伊斯自一开始就使这一点十分明确。他在给利纳蒂的纲要中标出了各章的题目，不过在小说出版前又删去了这些标题。他选择了奥德修斯作为他的主人公的原型，因为这个主人公也是一个普通人。乔伊斯告诉弗兰克·巴德根（巴德根在《詹姆斯·乔伊斯和〈尤利西斯〉的创作》一书中引乔伊斯的话）说，尤利西斯是他“在文学中塑造的完人”，尤利西斯比哈姆雷特更完美，因为哈姆雷特仅仅是一个儿子：
尤利西斯是莱耳忒斯的儿子，然而他又是忒勒玛科斯的父亲、珀涅罗的丈夫、卡吕普索的情人、守卫特洛伊的希腊卫士的战友和伊大嘉的国王。他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又用智慧和勇气战胜了它们。不要忘记他还是一个逃避战争的人，他试图装疯以躲避军役。也许他从没有拿起武器来到特洛伊，希腊征兵长官似乎比他略胜一筹，当他正在耕种沙地时，人们把年幼的忒勒玛科斯放在他的犁前。②然而，在战争期间，这位正直的反战者却成了一名顽强善战者。当其他人试图放弃围攻时，他却坚持到底，直到特洛伊沦陷。
事实上，《奥德修纪》中的主人公和《伊利亚特》中以战士首领之一面目出现的奥德修斯不同，正如《奥德修纪》的基调和叙述技巧与《伊利亚特》不同一样。《奥德修纪》更多地是一部家庭史传而不是英雄史传，它用一种相当现实的手法描述了奥德修斯及其家庭。然而它又把一种现实主义和极具幻想性的情节结合了起来，这些情节取材于古代欧洲关于食同类者和女巫的民间故事。前四篇叫做忒勒玛科斯家族，描写忒勒玛科斯在伊大嘉岛上的家中受到母亲的求婚者的迫害；接着是描写他为了得知父亲的音信而奔向陆地的旅程。这些情节绝大部分都是现实主义的，对阿伽门农的悲剧故事的叙述除外，这个故事第一次出现在文学作品之中。后八篇描写奥德修斯的流浪生涯，从他离开女神卡吕普索的岛屿到他来到瑙西卡和她父亲的宫殿，在那里，奥德修斯叙述了自特洛伊失陷以后二十多年来自己的冒险经历。船上的遇难者及一丝不挂的英雄和瑙西卡女王的相遇是足够现实的，不过波吕斐摩斯和喀耳刻的故事却是神奇莫测的。最后十二篇称为涅斯托耳家族或者还乡，描述奥德修斯如何战胜可怕的怪物，赢回他的王国：这些篇章一部分是写家庭现实的，比如著名的和老保姆相遇的那一节，有些部分也采用了史传的格式，如对射击比赛和格斗的描写。乔伊斯遵循了这个框架并且对之做了大量的修改。他的前三章，在布卢姆出场以前，与忒勒玛科斯家族对应，后三章与涅斯托耳家族对应，在秩序上大致相当。他的第二“篇”的中心章节以奥德修斯的流浪为基础，不过在秩序上与荷马不同。乔伊斯用最具幻想性的手法来处理荷马作品中最具幻觉性的情节，他使用了讽刺、夸张、梦幻和幻觉；这一点在“喀耳刻”一章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一章构成了第二篇的结尾。
《尤利西斯》中包含许多幻想，因此，我们不能仅从字面上来理解它。不过，书中的某些层面的确采用了现实主义手法：首先是大量关于都拍林，它的建筑、街道、市民的对话等等的描写；其次是斯蒂芬、布卢姆和毛莱的“内心独白”，这造成了一种心理现实的幻觉。事实上，这种“意识流”结构严谨而且充满了象征，正常思维并非杂乱无章的，它的每一成分都经过了细心的安排，这种编排秩序就隐藏在自由联想的快速闪现之中。对这种幻觉的创造或许是乔伊斯在技巧方面取得的最大成功：一旦某位读者陷入布卢姆沉思时的思想之流，他就会把自己的疑惑完全悬置起来，从而想象他实际上已经进入了另一颗心灵。
尽管小说中有大量的有关心理现实的描写，可是，布卢姆并没有变成一个“真实的”人物：他更多地还是中年的乔伊斯与一个普通的犹太滑稽角色的混合物。当然，乔伊斯确实对犹太教和犹太复国运动作了大量研究，并且观察了犹太人亲朋关系的特点；他细心地注意到犹太人的家庭情感与编执狂（“当疑惑困扰着布卢姆”），不过，我并不相信有哪一位犹太读者会对这个主人公的真实性信以为真。他仅仅是接近现实主义的，而且仅仅是用大量历史细节的堆积来完成的。我们最好还是跟随乔伊斯的引导，不是把布卢姆看成一个真实的犹太人，而是把这本书看成犹太人与爱尔兰人的史诗，犹太人与爱尔兰人是有着相似历史的被压迫民族，这个主题在“库克罗普斯”一章中被充分展示了出来。在此书的“埃俄罗斯”一章中及其它地方，查尔斯·斯图尔特·帕内尔是作为爱尔兰人的摩西出现的，他领导自己的民族逃出埃及的统治，来到他们自己当家作主的福地。这个主题由爱尔兰人的大量历史细节得到充实：乔伊斯和他的同胞们忍受了数个世纪的痛苦煎熬。乔伊斯把此书称为百科全书，主要是指一种历史百科全书，这也许是非爱尔兰读者最难寻绎的地方。大众科学与一般的知识在“伊大嘉”一章中达到了奇妙的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些比较容易理解，因此也更加滑稽一些。要理解第二章中狄塞及库克罗普斯居民的滑稽性错误，你就不得不对爱尔兰人的历史有相当的了解。这本书也是都拍林地形的百科全书，乔伊斯对这一点煞费苦心，然而这对读者并不构成太多的困难，要对此心领神会，我们最好遵循布卢姆先生在小说现场中的漫游路线。
当乔伊斯声称他的书表现了人体循环并且为各个章节设计了以不同的器官命名的图表时，我想，他有一个重要的意图。他试图使他想象出来的人物尽可能地动物化，也就是用语词的艺术媒介使他的人物更象具有人的外观的上帝造物。因此，他用血肉之躯和外在脉博表现了斯蒂芬的智力超群和布卢姆的精神不朽：心灵与肉体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不过，这在小说中却几乎不可能。小说对身体过程的描述是强烈的和系统的，从布卢姆的饮食和他刚出场时的小便，到毛莱的小便和最后的行径。这并不意味着使人倒胃口，虽然其中常常夹杂着一些讽刺和嘲笑。当然，《尤利西斯》中有大量的性描写，我以为，其中有些性描写从技巧上来说可以看作是色情的，这些描写也许容易唤起性的欲望（正如布卢姆的饥渴很容易增强读者的饥渴）。然而在这里，性行为仅仅是作为身体的诸种功能之一，而不是象在D·H·劳伦斯的作品中那样，作为神秘价值的优先体验才发生的。
户晓辉 译
注释：
①斯特恩（Laurence Sterne，1713-1768）英国幽默小说家，被人们誉为现代心理小说的先驱。－－译注。
②据希腊传说，奥德修斯（罗马称尤利西斯）为了逃避对特洛伊的远征，故意装疯，犁耕沙地。当别人将他的儿子放到耕犁必经之地时，他就停止前进，于是装疯一事暴露。－－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