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领域矩阵与心理学视角:认知语法视角下的“吃食堂”_语义分析论文

构式、域矩阵与心理观照——认知语法视角下的“吃食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矩阵论文,认知论文,视角论文,语法论文,食堂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理论思考

例(1)中的两个句子传达出几乎相同的事件,但动词“吃”所携带的论元却体现出不同的句法实现选择,这种现象在理论语言学中被称为论元替换(argument alternation),是多重论元实现(multiple argument realization)领域最为深入研究的课题。其理论意义是向投射主义理论(如[3])提出了挑战[20:186],具体表现为:1)动词“吃”的意义是对相应事件的语言解读[20:19],其论元结构应该只包含作为施事的进食者和作为受事的食物,二者经由映射法则(mapping algorithm)分别实现为主语和宾语,即(1)a;那么(1)b中的“食堂”是如何成为“吃”论元结构组分的,又是如何经映射法则实现为宾语的;2)两句虽传达出几乎相同的事件,但却有不同的句法行为和语义特征(见第五节),造成这种差异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

(1)a.最近我们都在食堂吃饭。

b.最近我们都吃食堂。

主流生成语法应对以上挑战的方法是诉诸自身理论框架内部的不同分工:其一是把论元替换的重任放在词库上(如[31]),即认为有两个不同词汇语义表征(lexical semantic representation)的“吃”携带两套论元结构;其二是依靠句法手段,通过引入空动词(如[29])、轻动词(如[21])或施用范畴(如[30])等抽象句法成分实现对“吃”内部意义的表征,进而依靠核心动词“吃”的移位实现(1)b。这两种方法从不同角度解决了投射主义理论面临的第一个挑战;但对于第二个挑战,尤其是两句的语义差异显得无能为力,因此生成语法视野下的论元替换通常是不含语义变化的纯粹替换(pure alternation)[20:205]。相比之下,构式语法(如[7])在处理第二个挑战时具有天然优势:动词只有一个意义,其中的参与者角色(participant roles)融入不同论元结构构式(argument structure construction)所含有的论元角色(argument roles)中从而实现论元替换。构式语法对构式义的重视使其比生成语法向前迈进了一步,但构式语法处理动词词义时面临的问题也是有目共睹的:其一是仅靠一套语义角色来表征动词词义显得过于粗糙[12:5];其二是过分强调构式义对词汇义的压制作用和认为动词只有一个词义分别有违构式语法词汇—语法统一于构式和构式具有多义性的观点[28:708-710]。基于此,本文在接受构式语法强调构式义对论元替换重要作用的同时也将注重动词语义的具体表征及其对论元替换不可低估的影响①。本文第二节评论生成语法最近的题元角色理论及其对以“吃食堂”为代表的汉语论元替换现象的相关分析的不足。第三节在此基础上简述认知语法对论元实现和论元替换的处理思路。第四、五节应用此思路分别探讨动词词义和构式义对“吃食堂”类论元替换现象的作用。本文的目的是对“吃食堂”这种论元替换现象给出充分的描写和解释,并在此基础上找出一套可以合理分析论元实现和论元替换问题的理论路向,以克服生成语法和构式语法在分析该问题时的不足。

2.新的题元角色理论及其问题

在批评和借鉴[2;8;21]的基础上,Huang等基于汉语论元实现特点提出一套新的题元角色理论(以下简称新理论)旨在解释汉语区别于其他语言的论元灵活实现现象[10:60-76]。其核心是词库决定跨语言参数差异,汉语论元的灵活实现是由汉语动词所含信息决定的。具体来说,动词语义表征由词根(√)和轻动词(Lv)组成:前者包含对事件的概念化和与其相关的所有参与者;后者标记事件类型(event type),包括自发事件(Lv1)和外力事件(Lv2),分别涉及受事和施事。词根中的参与者经由轻动词审查,与以上两种事件类型直接相关的参与者获得句法实现。汉语动词的特殊性在于有两种选择:1)和其他语言类似包含词根和轻动词,经后者筛选的参与者需满足题元准则,如(1)a;2)当参与者无法获得标准题元解读(standard thematic interpretation)时动词仅包含词根(),其中的所有参与者无需审查均可获得句法实现,如(1)b,这是汉语题元自由性(thematic liberality)的源头和它区别于其他语言之处。以上思想的形式化表达如(2)。

(2){(√),[Lv1√],[Lv2√],[Lv2[Lv1√]]},仅汉语可选择V=√。

新题元角色理论在动词语义表征和映射操作方面均存在缺陷。就前者来说,将动词意义表征为词根加轻动词存在以下四个问题:首先,词根仅是参与者的简单罗列,并无排序(ranking)以体现其如何与事件发生联系。按照新理论,“吃”的词根表征为[“吃”事件+进食者、食物、地点、时问、工具等],相比以往词汇概念结构(LCS)对词义的表征,如Jackendoff对“eat”的表征,显得很粗糙。此外,新理论并未明确定义“参与者”:若只有参与者才可被包含在词根中并获得句法实现,那么“The garden swarms with bees”中一般作为非参与者的环境(setting)成为“swarm”词根中的参与者并经由轻动词筛选实现为主语便无法解释;同理,新理论也无法解释“吃文化”中“文化”对“吃”事件而言究竟是什么参与者。第三,以能否获得标准题元解读来区分汉语动词的两种选择有循环论证之嫌:若有标准题元解读则包含轻动词,而轻动词筛选出的参与者又需满足题元准则。第四,汉语动词存在无轻动词的可能缺乏理据:若轻动词确标记事件类型,很难想象大量灵活使用论元的动词,如(1)b中的“吃”没有任何事件类型。孙天琦和李亚非[31]进一步指出汉语动词可能只包含词根的深层次原因是其动词单音节语素的使用倾向使得词汇界限被打破从而暴露出内部结构,由此轻动词从中分离出来,如“写毛笔”中的“写”就是源于“书写”词汇界限的打破。但问题是并非所有进入汉语旁格宾语结构的动词都有对应的双音节语素动词,如“吃”。在此情况下其轻动词又是如何分离出来的呢?

在映射操作方面新理论也存在四方面问题:第一,当动词包含轻动词时,(2)中的两个轻动词和二者的组合分别代表非宾格、非作格和致使三种事件;但一些非致使义二元动词(如心理动词“看”)的参与者如何被轻动词筛选无法解释。第二,从词根到轻动词的运算过程也显得随意。如对去名词化动词(denominal verb)“草鸡”的讨论[10:65]:该词的词根中不含事件,只有一个作为实体的草鸡。在“他草鸡了”中,该实体进入Lv1运算。Lv1表示的信息是“进入某状态”,该实体便填充了其中的缺失信息,即“进入像草鸡一样的状态”表示懦弱。但问题是该实体同样有可能进入Lv2运算。Lv2表示“带来某事件”。如在“今天你微博了吗”中,实体“微博”就是填充Lv2中的缺失信息,即“带来写作微博的事件”;按此推理,无法排除“草鸡”进入Lv2并填充其缺失信息进而表示“带来吃草鸡的事件”的可能;但“他草鸡了”显然无此意义。按常理“草鸡”与“吃”的语义联系比“懦弱”要直接得多,为什么运算选择后者而非前者呢?若将其解释为先进入Lv1运算,如符合要求则不再进入Lv2也无法令人信服——“微博”同样可进入Lv1表示“进入像微博一样的状态”即生活简约,但显然该句并无此义。第三,当动词只包含词根时,参与者仅需通过X’结构和格过滤(Case Filter)的筛选以满足完全解释原则(Principle of Full Interpretation),其标准是参与者可通过世界知识(world knowledge)与动词建立相容的语义关系[10:68]。如(3),a的合法是因为在人们头脑的世界知识中“饭馆”是“吃”的地点,因此可以与动词建立语义联系;b难以接受是因为“大碗”一般是“吃”的工具,因此难以与“喝”建立联系。但问题是能建立语义联系的未必都是合法的,如c和d,“食堂”和“大杯”分别是“吃”和“喝”的地点和工具,但二者均不可接受;另外,语义联系建立的标准也有待澄清:对b来说,无法排除“大碗”与“喝”建立联系的可能性——在某些用碗而非杯子喝酒的语境中“喝大碗”未必不能接受。此外,对e的解释再次出现了循环论证:因为可以说“跑比赛”所以e合法[10:73]。但问题是“比赛”对“跑”而言并非必需参与者,用“跑比赛”的合法性来解释e的合法性相当于并未解释“比赛”何以成为“跑”的论元;f也证明了语义联系不能作为非必需参与者成为论元的标准:虽然“跑广州”和“跑百米”都是合法的,但参与者做主语时句子均无法接受。第四,新理论还用上述观点来解释及英差异:英语动词词根的参与者都受到轻动词的筛选,因此论元灵活实现较少;汉语动词可能不含轻动词,因此论元变化较多,如(4)a到c:不但非必需参与者可以实现为主语或宾语,而且同一语义关系中的两个论元还可以颠倒。但问题是如(3)所示,汉语的论元灵活实现并非具有语义联系就可以随便使用那么简单;且同一语义关系中的两个论元也不是可以随意颠倒的,如(4)d所示;同时(4)a到c中每行第二句话的接受度都不是很高。因此该理论在解释跨语言差异时有夸大汉语论元实现灵活性之嫌,而忽略了诸多限制因素。

(3)a.新开的饭馆吃得他们长了好几磅。

b.?那只大碗喝醉了我们。

c.?新开的食堂吃得他们长了好几磅②。

d.*那个大杯喝醉了我们。

e.刚才的比赛跑得他们满身大汗。

f.*广州/?百米跑得他精疲力竭。

(4)a.这条河不能开你的那艘破摩托艇。/你的那艘破摩托艇不能开这条河。

b.绿茶喝小杯。/小杯喝绿茶。

c.你的客人睡那张床吧。/那张床睡你的客人吧。

d.这顿饭吃食堂。/*食堂吃这顿饭。

孙天琦和李亚非进一步应用汉语动词可以只有词根的可能性来解释“吃食堂”类论元替换现象[31]。但这种解释面临四个困境。首先,新理论的优势在于解释跨语言差异和能产性(productivity),对限制性(restrictiveness)显得力不从心:如(5)a,为什么可以说“吃食堂”,但不能说“吃北京大学第五食堂”或“喝食堂”;为什么作为方式的“QQ”能成为“聊”的替换宾语,而作为特定聊天场所的“网吧”不可以?这些限制性显然无法仅用世界知识和语义联系来解释。此外,进入旁格宾语结构的动词也不限于具施动性(agentive)的非作格和及物动词[31:22],非宾格动词同样可以,如(5)b。第三,新理论相比于过往投射主义理论仍未能解决第一节提出的第二个挑战,即(1)a和b的语义差异:作为与事件类型没有直接联系的“食堂”在没有轻动词筛选的前提下实现为宾语是否与“吃食堂”特殊的语义存在因果关系。第四,将汉语旁格宾语结构能产性较强的原因归于汉语宾语选择体现出较强基于语境的灵活性[31:25]也有待商榷。Nss在讨论宾语删除时就区分出基于语境和不基于语境的宾语删除(context-dependent and context-independent object deletion)[22:124-125]。同理,对宾语替换来说,部分旁格宾语结构由于在语言系统中尚不稳定的确需要依赖语境,如(5)c中的对举。但某些已稳定存在于语言系统中的表达,如“吃食堂”已不需要特殊的语境而可独立使用。

(5)a.*吃北京大学第五食堂;*喝食堂(cf.吃食堂);*聊网吧(cf.聊QQ)

b.他死家里了。老王喜欢坐沙发。

c.中国人吃筷子,西方人吃刀叉。

新理论在动词语义表征、映射操作和应用解释方面存在的问题分别说明:1)“动词意义=词根+轻动词”和汉语动词存在只有词根的可能性都不是合理的动词语义表征模式;2)词根中的参与者接受轻动词中的事件类型核查获得句法实现不能有效解释论元实现;词根中的参与者未经核查直接获得句法实现也不能解释汉语论元灵活实现的限制性;3)孙天琦和李亚非[31]在应用新理论解释旁格宾语时所面临的困境也说明新理论在语义处理上存在缺陷。基于以上三个问题,我们认为有必要在重新考察动词语义表征(问题1)和重视构式义(问题3)的基础上建立新的论元实现和论元替换的理论模式(问题2)。

3.认知语法视角下的论元实现与论元替换

论元实现是形式语言学背景下句法—语义界面研究的核心课题[20]。我们将根据认知语法经典文献[14;15;18;19]中涉及的相关基本概念为论元实现的认知基础理出一个分析思路,用于分析后两节以“吃食堂”为代表的论元替换现象。

认知语法的核心观点是词库和句法均有意义,二者统一于作为形式与意义匹配的符号单位。意义具有百科性和心理建构性:前者认为意义与一个由无数认知域构成的庞大知识网络相连,这些相互独立的认知域构成域矩阵(domain matrix)[4];后者认为概念主体能以多种方式对同一情景进行心理观照(construal)。最重要的心理观照手段是突显,包括显影化(profiling)与参与者的焦点突显(focal prominence):前者是主体从域矩阵中选取的注意焦点;后者涉及作为关系的焦点,其中的首要和次要参与者分别是射体和界标(tr/lm)。辖区是另一种心理观照方式,分为最大和直接辖区(MS/IS):后者包括意义可能被激活的首要域;前者则是与意义相连的庞大知识网络。

在认知语法框架下,包括语法关系、词类和组分(constituency)在内的所有语法结构都具有意义。首先,就语法关系来说,主语和宾语分别是关系显影中的首要和次要参与者。其次,一个表达式的词类由其显影性质决定:名词和名词性词组突显事物(thing);动词和动词性词组(包括小句)突显过程(process)。小句的结构组织是由代表各种人类基本经验的概念原型(conceptual archetypes)决定的。代表最典型事件的概念原型是标准事件模型(canonical event model),如(6)左半部分所示:处于台下(offstage)的视觉感知者(viewer)感知台上(直接辖区中)作为注意焦点的有界事件:该事件为施事向受事发力致使后者改变状态。概念原型中的参与者(施/受事等)被称为原型角色(archetypical roles)。概念结构通过语言结构编码(coding)。编码标准事件模型的语言结构是及物句,如(6)左右两部分的对应所示:(1)a中的主语、宾语、主宾语互动关系、状语、介词短语和不标记的第三参与者分别编码标准事件模型中的施事、受事、动词、环境、地点和视觉感知者。最后,组分在认知语法中体现为简单的部分结构(component structure)通过对应(correspondence)和范畴化关系(categorization)组合为复杂合成结构(composite structure)的过程[16]。(6)的右半部分体现了部分结构“我们”、“吃”和“食堂”组合为合成结构(1)a的过程(省略了介词短语和状语):虚线表示对应关系;符号单位间的单箭头表示范畴化关系。由于(1)a的显影是进食者(射体)、食物(界标)和二者间的关系且和动词的显影一致,因此动词到合成结构间用实箭头,表示例示(instantiation),即动词是合成结构的显影决定者(profile determinant);虚箭头表示部分结构与合成结构的显影不同,即引申(extension)。合成结构是一种构式,是具有特定构式义的构式范型(constructional schema)的例示或引申。(1)a就是及物构式范型的例示。

(6)

基于以上基本概念,认知语法不同于生成语法框架下“语义角色→映射运算→句法实现”的论元实现过程:独立于动词意义定义的语义角色[5:156]在认知语法中被替换为基于人类基本经验的原型角色;传统意义上的主语和宾语被替换为焦点突显。由此,论元实现可在语义层面得到完全解释,而不必诉诸句法—语义界面了。界面的消失使得映射也不再必要。因此认知语法框架下的论元实现就是探究原型角色如何获得突显的过程:如在(1)a中,进食者和食物两个原型角色是动词“吃”的焦点参与者,在组合过程中二者被保留在小句的显影中。由于合成结构是对标准事件模型的编码并由此获得及物构式范型的允准二者得以顺利获得论元实现。但在(1)b中,小句与动词层面的显影不同:“食堂”并非后者的焦点参与者。因此在认知语法框架下论元替换的本质就是如何协调动词和小句显影的不一致性。本文对该问题的假设如(7):第四、五节分别讨论(7)中的两个过程是如何允准“吃食堂”的。

(7)协调动词和小句层面的不一致性(即论元替换)包括以下两个过程:a.调整动词显影使其可与替换论元在组合过程中建立对应关系;b.合成结构应得到构式范型的允准。

4.动词显影的调整与对应关系的建立

允准“吃食堂”的第一个条件来自动词的意义:“吃”显影的调整从而与“食堂”建立对应关系。本节将论证“吃”显影的调整源自其域矩阵中认知域的切换(domain shift)。

“吃”的域矩阵至少包含两个认知域:身体—生物域(physical-biological domain)和社会域(social domain)。前者涉及人类经验中关于基本进食过程的百科知识,包括四个顺次进行的阶段:入口(intake)→加工(processing)→咽下(ingest)→消化(digest)。此外,人类的进食行为还带有显著的社会属性,社会域中涉及“吃”的百科知识是:与某人在某个特定时间和某类特定地点发生的事件,是诸多社会场合的基础,引起进食者身体/心理状态的改变(通常使其获得愉悦和满足感)。下面论证这两个认知域及其内部百科知识的存在。

身体—生物域和社会域是“吃”的认知域在[24:3;6:14-15]中均有类似表述。前者从类型学角度提出“吃”概念的七个核心意义组分,包括空间—时间性(spatial-temporal profile)、动力作用(force dynamics)和典型社会/文化意义(typical social/cultural significance)等。最后一个对应本文中的社会域;前两个对应身体—生物域:空间—时间性指食物从入口直至消化道的位移;动力作用指人对食物的加工。由于人对食物的动力作用和食物的空间—时间性是同步进行的两个过程,故本文将其合一。Croft基于语料库将“eat”的域矩阵分为身体域、生物域和社会域[6]。和本文的区别是身体域对应本文身体—生物域中的前三个阶段;生物域指营养循环,对应本文中的第四个阶段。考虑到这四个阶段的一体性和(8)a中的英汉对比(英语营养义参与者可实现为宾语支持生物域的独立存在;但汉语无此论元实现选择),本文将二者合一。汉语“吃”这两个认知域的存在还可通过不同描写食物的参与者可实现为宾语来证实,如(8)b中两句的宾语分别突显了身体—生物域和社会域(特定时间)。(9)c可接受度较低说明这两个认知域是独立存在的:宾语和介词短语分别突显了身体—生物域和社会域,二者出现在同一事件中便引发了语义冲突。

(8)a.I ate at least 1,800 calories a day.

(cf.*我每天至少吃1800卡路里。)

b.我吃了一个苹果。你吃午饭了吗?

c.?我和小王吃了一个苹果。

身体—生物域中前三个阶段的存在可用(9)a中《现代汉语词典》对“吃”的定义证实:三个不同的动词(斜体)分别用以描述这三个阶段。后两个阶段的独立存在可用成语“细嚼慢咽”来证实;也可通过(9)b和c的对比证明:b中“吐(上声)了出来”指的是口腔中的食物,因此只能表示口腔内食物加工过程(“嚼”)的终止;c中“吐(去声)了”指消化道内的食物涌了出来,因此只能表示通往消化道的下咽过程的停止。(9)d的合法进一步说明在“吃”的认知域中这两个阶段都是独立存在的。第四个阶段的存在可通过施事的受影响性来证明(affected agent)[22;23]。不同于典型及物动词(如“打”),“吃”的施事表现出一定的受事属性:如第二节中Jackendoff对EAT的表征说明该事件的施事和终点(goal)是同一实体(coindex);Hook & Pardeshi也证实了“eat”与“buy”类(centripetal verb)和“see”类动词(experiential verb)意义接近:“buy”类动词体现出事件最终导向施事;“see”类动词表现出施事内部也经历了改变[9]。

(9)a.吃:把食物等放在嘴里经过咀嚼后咽下去。

b.我嚼了两口饭菜,忍不住吐了出来。(cf.*我咽下两口饭菜,忍不住吐了出来。)

c.我咽下两口饭菜,忍不住吐了。(cf.?我嚼了两口饭菜,忍不住吐了。)

d.我吃了两口饭菜,忍不住吐了/吐了出来。

社会域中特定时间性的百科知识可通过(8)b第二句话证实;特定地点性和群体性可通过(10)a中的两个介词短语表现:该句是常用以表征社会域的构式范型[进食者(主语)和共同进食者在地点吃饭(宾语)]的例示。进食者心理/身体状态的改变与身体—生物域中进食者表现出的受影响性是平行的,“吃”后均可添加介词短语或“得”字结构:如[吃出NP]、[吃得AP]。这两个构式范型的例示,如(10)b,都表现出该事件对施事的影响。

(10)a.我常和老李在后街的面馆吃饭。

b.吃出好身体/毛病/健康;吃得挺好/反胃/痛快

基于以上论证,“吃”的身体—生物域和社会域可分别用(11)a和b来表征。身体—生物域的显影是作为射体的进食者、界标的特指食物(specific food)和二者间的相互作用:既包括进食者对食物的动力作用,也包括食物对进食者的营养补给。在相互作用下二者都经历了状态改变(单箭头)——只不过相比于食物,进食者的状态改变较小。在社会域中,显影仍是进食者、食物和二者间的关系;不同之处是食物并非界标,其对进食者的影响也未成为显影。造成以上变化的原因是食物明晰度(specificity)的降低:对主体来说,分辨出进食者在社会域中所吃的具体食物并不影响其对句子语义的理解;他只需知道进食者吃了一些东西即可。因此在社会域中,合成结构中的食物常是类型(type,对比身体—生物域中作为用例(instance)的食物),如(10)a:宾语只是通指的“饭”。食物明晰度的降低使其突显度也相应减少[17:130]。由此,食物丧失了界标地位,同时其对进食者的影响也不再是显影,这种影响甚至有可能并未出现在社会域“吃”的语义表征中。食物明晰度降低的极端是在合成结构中变为无指(non-referential),即丧失焦点参与者(宾语)地位:在“我吃(饱)了”中不及物的“吃”激活了社会域,显影不再包括食物,而是因吃了某些食物而使进食者受到影响(如饱了)的事件。Nss对英语“eat a meal”和“he ate and ate”的分析体现出和汉语相近的思路[22:124-125]。跨语言的证据也证实了“吃”宾语的明晰度存在从用例到类型再到抽象类型(schematic type)的变化,如(12)a到c:尤蒂—阿茨蒂克语(Nabuatl)中“kwaa”(吃)的食物从“naka-tl”(那块肉)到“naka”(肉)再到“tla”(东西)的嬗变便体现出上述变化,后两句中的食物逐渐丧失了焦点参与者的地位[18:395]。相反地,由于社会域所具有的社会属性,作为环境的时间或地点获得了核心参与者(central participant)的地位,这可以通过(10)a证实。

(11)

(12)a.Ni-k-kwaa-s in naka-tl."I will eat the meat."

1 s-3s-eat-FUT ART meat-ABS

b.Ni-naka-kwaa-s."I will eat meat."

1 s-meat-eat-FUT

c.Ni-tla-kwaa-s."I will eat."

1 s-thing(nonhuman)-eat-FUT

根据以上思路,在(1)b中,“吃食堂”是由激活了社会域的“吃”与“食堂”组合而成的,如(13)。动词的环境与参与者“食堂”建立了对应和范畴化(即“食堂”是环境的例示)关系。在此基础上,“吃”与“食堂”进行了组合,合成结构的显影是动词和“食堂”显影的整合(blend):“食堂”获得了界标地位;动词突显过程的本质也保留在合成结构中,但出现了射体—界标的重新排列(tr/lm realignment):动词突显的是进食者与食物相互影响的过程;合成结构突显的则是“食堂”与进食者之间发生关系的事件及该事件对后者产生影响的过程,由于这种影响不同于力的作用(force-dynamics),因此用虚双箭头。由于两个部分结构均无法完全决定合成结构的显影,因此二者仅与合成结构构成引申的范畴化关系(虚箭头)。

(13)

本节对(7)a进行了论证,结论如下:1)“吃食堂”可被允准的条件之一是动词“吃”能否与替换论元“食堂”建立对应关系:对应关系的建立源于动词认知域切换(身体—生物域→社会域)带来的显影调整。因此动词的概念潜能[32]对论元替换至关重要。2)动词认知域替换的动因是主体心理观照方式的改变:包括明晰度和突显。食物在社会场合中明晰度的降低使其突显度减少并丧失次要焦点地位;环境在社会场合的重要性使其获得核心参与者地位并有可能取代食物在合成结构中成为焦点。因此,对“吃食堂”来说,论元替换的发生源自食物论元的去焦化(defocusing)和环境参与者的核心化(centralization)。

5.上层构式的允准与特殊的构式义

本节进一步讨论合成结构“吃食堂”如何获得上层构式的允准及其特殊的构式义。

及物构式范型是对(6)中标准事件模型的语言编码,(1)a和b均受其允准,区别在于二者分别是该范型的例示和引申:即(1)a几乎得到该范型的完全允准③;而“吃食堂”只得到该范型的部分允准(partial sanction)。该及物范型的意义是认知语言学和功能语言学关注的焦点。Rice指出及物句的典型(prototype)是事件中的两个参与者具有最大限度的可区分性(maximally distinct)[26:82]。Nss的最大辨认度论元假设(The Maximally Distinguished Argument Hypothesis)与之异曲同工,其贡献是把“最大辨认度”用真值条件完全相反的三个语义特征表征出来:即施事[+意愿性(volitionality),+发起性(instigation),-受影响性(affectedness)]对比于受事[-意愿性,-发起性,+受影响性][22:27-46]。Langacker的描述则更精简:一参与者发出力量致使另一参与者改变状态[18:357]。以此标准审视(1)a和b,两句的及物性均有减弱,但前者的及物性仍明显强于后者:前者在形式和意义上基本与该范型相容,差别在于发力的参与者也受到了影响;后者在形式上与及物构式范型相符,意义上则有较大偏离,因此只得到该范型的部分允准,如(14)。

(14)——>(我吃食堂)([]:构式;():尚未心理固化为构式的用例;——>:引申)

“吃食堂”这类论元替换现象及物性减弱的本质是语态的替换(voice alternation)。语态替换有多种方式,均表现出及物性的减弱。最常见的语态替换是被动化(passivisation),由于施事的去焦化[27]其实质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去及物性(detransitivisation)[22:140]。在认知语法看来,被动化是语态替换中调节首要焦点选择的一种方式(即由施事变为受事);其他调节方式还包括次要焦点的选择(如双宾句)、明晰度的调整(如无人称句(impersonal))和显影调节(如环境主语句(setting-subject construction))等[17]。根据上节的论述,“吃食堂”同时包含次要焦点选择的调整和去明晰度(despecification)这两种语态替换调节方式,因此及物性极低。这解释了为什么(15)不可以但普通及物句可以被动化:被动2的目的是去及物性,而“吃食堂”通过语态替换调节及物性已经很低无法再降了。

(15)*食堂被我吃了。

(cf.苹果被我吃了)。

低及物性使“吃食堂”的语义偏离了及物构式范型的构式义:前者的意义不再是典型及物句的“发力→状态改变”,而是具有独特的语义内涵,如(16),下文对其进行论证。

(16)吃食堂:突显一个过程,即某人因在食堂吃饭而经历了一种带有对照性的、维系较长时间的生活方式及该生活方式影响此人典型生活方式或心理/身体的过程。

首先,对照性可通过(17)证实:“吃食堂”在句中常与另一动词词组对举表达对比义,如“不带午饭”;其他的还有“在家里吃/在街上吃/蹭饭/入伙”等。对照性也可通过(5)a中的“*吃北京大学第五食堂”证伪:“吃食堂”强调与另一种吃饭方式的对比,如在家吃,这种对比是类型的对照,主体并不关注具体方式的对比,如在北大第四食堂还是第五食堂吃。因此,当宾语明晰度增加致使对比由类型变为例示后句子便难以接受。“吃大碗”的合法性和“*吃碗”的不合法也可通过对照性解释:根据百科知识,“吃”事件中容器的对照性主要表现在具体容器的容积上,如大碗和小碗;一般不会是容器类型的对比,如碗和锅。依此思路,(5)c也可获得解释:“筷子”和“刀叉”表示中西方进食事件中工具类型的对比,若变为“*吃竹筷”或“*吃木筷”中的具体工具,即使对举接受度也会较低。

(17)从今天起,我也不带午饭吃食堂了④。

第二,维系较长时间可通过(18)a在动词前或后添加表持续义的时间副词来证实;也可通过(18)b的对比证实和证伪:当时间副词表示较短持续时间或无持续性的偶然行为时,如“三分钟”或“一顿”,便无法与表较长持续时间的“吃食堂”相容;但常规搭配“吃饭”则无此限制。(5)a中“*喝食堂”的不合法也可由此得到解释:食堂的主要功能是进食场所,在食堂喝东西一般只是偶然行为,不太可能具有维系较长时间的惯常义,因此不符合构式义。

(18)a.每天每日/长年累月/一天三顿/顿顿/年复一年/通常/习惯了/整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食堂;吃了+一辈子/四十多年/几天+食堂

b.我吃了三年食堂。*我吃了三分钟食堂。(cf.我在食堂吃了三分钟的饭。)?我吃了一顿食堂。(cf.我在食堂吃了一顿饭。)

第三,“吃食堂”表示某人经历了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如(19)a,与“吃食堂”对举的动词结构表明了一种拼搏的生活方式。(19)b副词的添加表明“吃食堂”可能是一种偏重集体性的生活方式。(19)c这类以“当官的”为主语的句子常含有官员经历了廉洁的生活方式之意,这可以通过介词短语“跟管教人员一起”和后置的对比小句体现。除“偶尔搞点特殊化”外,后置小句还可能是“不假公济私”,也体现出类似意义。(19)d添加的“食堂”的修饰语表明某人经历的与自己身份职业相关的生活方式,如运动员、军人、工人、学生(教师)或公社成员等。与之类似,“吃馆子/饭馆”也表示某人经历了一种特殊生活方式:可能是负面的享逸生活或小群体频繁私聚的生活方式,分别如(19)e和f所示。这也解释了“*吃家”的不合法:“吃食堂”和“吃馆子”都表示某人经历的一种特殊生活方式;在家吃饭是“吃”事件的典型和默认方式,因此“家”无需获得标记(unmarkedness)。

(19)a.……好日以继夜地看资料、查文献、吃食堂、睡办公室、连夜加班在机房。

b.人人/大家一起/共+吃食堂

c.……平时是跟管教人员一起吃食堂,偶尔搞点特殊化……

d.吃+运动员/团里的/职工/学校/公社+食堂

e.……赚稿费好像是外快,用来看戏吃馆子,根本不能抵充生活费用。

f.我们便厮熟了,常常同几个朋友吃馆子,喝着老酒,黄色,像绍兴的竹叶青……

第四,影响性体现为身体或心理状态的改变,分别如(20)a和b所示:前者表结果的动词词组(斜体)说明身体健康状况的改变,语境中还出现过“他对自己更是苛刻”或“没有午休时间”等表示类似的影响性;后者包含了抱怨的感情因素,表示因“吃食堂”而带来了“不顾家”的心理状态改变,语境中对受影响者的描述还包括“单身/只身一人+吃食堂”“不做饭”、“不做家务”;对其他家庭成员的描述还包括“火突突地冒”都表达出相同含义。“吃食堂”构式义中的这两种影响性区别于动词义中“吃”事件致使进食者愉悦感的获得[24:3],这解释了为什么(20)c中句子接受度低:“吃食堂”的构式义与“享受美食”义并不相容。由此,(3)a和c的对比也得以解释:因为“长了好几磅”与上述构式义产生了语义冲突。

(20)a.他说他见我每次回去都不见胖,担心吃食堂搞垮了身体……

b.家里什么都有,锅碗瓢盆,可到头来,整天吃食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吃食堂。

c.?吃特色食堂;?听说今天机关食堂做了美味的蛋糕,咱们中午去吃食堂吧。(cf.我们一起吃着机关食堂烘烤的美味面包。)

本节对(7)b进行了讨论,结论如下:1)(NP吃食堂)获得及物构式范型的部分允准,因此及物性较低,其去及物性的动因是基于不同心理观照方式的语态替换;部分允准带来的另一个结果是“吃食堂”的意义与及物构式范型产生了较大偏离,具有特殊的构式义。2)在论证(16)的过程中,其他与“吃”相关的论元替换现象也得到了证实和证伪,这说明对(16)的进一步抽象有助于找出更上层的构式范型并全面解释汉语论元替换现象。

6.结语

本文在评述生成语法和传统构式语法分析论元实现所面临问题的基础上,采纳了认知语法分析该问题的思路,并运用此思路解释了以“吃食堂”为代表的论元替换现象。本文的讨论说明以下两个因素对论元替换均至关重要:一是动词的概念潜能,二是上层构式的允准。在这两个过程中,包括明晰度调整、突显度变化和显影调节在内的心理观照都发挥重要作用:心理观照是动词认知域切换和及物构式范型部分允准用例的深层次动因。以上因素可以自然统一在认知语法所建立的符号性语法体系之下。以认知语法思路分析汉语多重论元实现的文献尚属少见,希望本文可以对相关研究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本文曾在第三届国际认知语义学研讨会(北京,2010年5月)和南京大学外国语言学研究所“语言与心智”沙龙(2011年1月)上宣读,感谢导师张韧教授、丁言仁教授和匿名审稿人对本文提出的宝贵意见,文责自负。

注释:

①本文的理论出发点与词汇—构式路向(lexical-constructional account,如[1;11])相近;区别在于本文所运用的理论工具均属于认知语法;而词汇—构式路向的出发点则是传统构式语法。感谢匿名审稿人提出此问题。

②匿名审稿人提示笔者“新开的食堂吃得他们胖乎乎的”是否可以接受,笔者的个人语言直觉认为该句的接受度仍然较低,其原因与第五节第四点对(3)c的解释相同。

③此处强调(1)a和b的对比,因此忽略(1)a中施事的受影响性对及物构式范型构成的语义偏离。

④本部分所有例句除证伪句来自内省外,其他均来自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现代汉语语料库(C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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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领域矩阵与心理学视角:认知语法视角下的“吃食堂”_语义分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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